从我记事起,便是一条小路将家中烟火与大千世界联系起来,爸爸妈妈年前的时候从小路回来,欢乐一阵后,又从同样的小路出去,带来了喧嚣,也带走了宁静,热闹与冷清总是一瞬间的转念,而我也只是一瞬间的喜悦。我喜欢那条路,走出来又走了进去,因为连着家也就连着归宿。
走出两个山头,三里地,便到了村子,我每天都会走这条小路,去村子上学,偶尔也会去买些东西,路程一半是山路,一半顺着山沟。扶着沟走,汇入溪流的地方上面有一个小卖部,那里总会有人聚集着,或是下象棋,或是买卖物品,我也喜欢那里,总有许多新奇的东西和看着美味的零食。放学时,从旁边走进小路回家,若是夏天,兜里有五角钱会买一个冰淇淋,边走边吃,若是冬天,那当然是一包辣条,连包装袋里面的油渍也会舔食干净。若是现在有如此场景,我想那人心理应该是有些变态。
等到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村口那条泥泞马路改头换面,器械声起,沥青铺地,一转身成了省道,整个村子的人都欢喜得不行,当然也包括我。崭新的大马路怎么会不喜欢呢?喜欢它在满目的翠绿中增添了一条玉带,岩上的烟霞,错落成不朽的神迹;更喜欢它干净整洁,拉近了村子内外的距离,一路上只有风轻云淡,清歌打转。我只是感伤那原本小公路旁的一排排古樟树,像是在那里站了几十年岗的战士,后被工人们用电锯一棵棵放倒,直至现在还记得那些画面,路两旁原本遮天蔽日的大树,有天早上突然变得敞亮起来,我踩着它们的碎枝丫,一步一步地走向学堂,脚下的回响,在那喧闹的机械声中是荡漾不开的,或许也只有留在我的耳边萦绕,像是一苇独立在湍流的长河里。
我喜欢书中处于荒漠的白杨,亦或是戈壁滩上墨绿的一芥,而最喜欢莫过于东北的针叶林,在严寒隆雪中表现出非凡色彩,那尖叶上流淌的冰凝,像是结出的一颗颗珍珠,点缀在绿白交错的叶尖。家乡当然是没有这些的,但我依然爱它,爱它群山环绕,溪水叮当,爱它风声潺潺,牵动思绪。每当清晨路边等车离开时,那些从山涧桥边氤氲而出的水声,比过昨晚母亲对游子灯下的嘱咐,寄托着思念而带到远方,陪伴他们走向黎明。路,永远是越走越远,越走越宽的,老人们常说这句话。我也坚信着,一直朝前走,总会是康庄大道,就像是从家中出发,沿着崎岖山路,清晨路上常有大雾,而雾也是越走越散的,白日光总会出来。而后上了村口的大公路,它可以把我带到县城里,县城又可以到市,也会到针叶林,会到脑海里闪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那都是宽阔的不会硌脚的路,永远不会有石子和茅草,也不再会有近距离感受到露珠扑脸时的破碎和雾气瞬间四散的场景。路越走越好,离家乡却越来越远,人啊,总会惦念那个生而养的地方,那里的人或是事物都一直包裹在心里,那些三维的画面也总是挤进四维的延续里,让人忍不住怀念。会想念那些因修大公路而被占了的一丘油菜花,想念老公路旁的参天大樟树,想念曾送我的从白岩炊烟中流出来的小径,多年的雨雪也未抹尽它的风霜。人是求变的但又想未变的,我也还是喜欢那平坦的大公路,不想再受从村口到县城两小时的颠簸,一路上来不及看的风景,似乎都化作那肚子里的苦潮水,在里面波涛汹涌般打着转,只等着某一刻喷涌而出。
我曾与父亲走过进城的小路,他一路给我讲着他小时候从屋后山里搬木方去县城里卖的记忆,边说边给我指路,从哪里的分叉路口可以到熊壁岩,从哪里又能到七星山。我还记得那个去熊壁岩的分叉在中柱垭上,有一个小石门,左手边继续上山便可以到达,下坡是仙人溪。老人都说,十里干溪五里河,三十五里出大河。这便是独属于仙人溪的历练,也是路上人的修行。仙人溪汇入澧水河,又到洞庭湖,最后随着长江出了海。路和水其实是一样的,小路到大路,小溪到大河,只是水不能溯流,路却可以,它是双向的,可进可退,可来可往。那一次,我们走了八个小时,顺着荒废的小道,父亲说曾经是官道,甚至现在还可见脚下的青石板,他们曾经一天可以走一个来回。老公路通车以后,这条道便也就无人问津,现在却成了户外探险的天堂。路被遗弃是常有的事情,但经历的记忆是抹去不了的。几年前,从家到村里的小路也被替换成了水泥路,告别了泥泞,结痂的小伤口再也不会趴满小腿。路好走,车也变得多了,甚至从家出来,可以一尘不染地进城。时间也节约了,大家都欢喜不已,我也欢喜,但也念旧,走在断断续续的小路上,总会想起曾经放学后在路上和小伙伴奔跑的场景,路边是小溪,是稻花,是玉米秆,还有黄瓜萝卜,夕阳往西走,我们也往西走,它时而隐入小丘树梢,时而又结在枯黄的茅草花絮上。我爱极了回家的路,不知疲倦地走或跑,因为家里总有热腾腾的饭菜,土豆丝和酸米辣子永远是我的最爱。
小寨子的路是沿着渺沟新修出去的,连着外面村口的那条大公路,不宽不窄,刚好合适。我很喜欢路边的茅草丛,因为秋天里有芒花,被风撕开时的暴力与漫天飘散时的柔软,也映衬出它外在锋利而内怀温存的独特。沿着那条路进来,雄伟的青山夹着白岩,或可尽收眼前,蒙蒙细雨是极好的时刻,青烟薄雾骑着山脊将泻下来,松树若隐若现,飞瀑随山风尽兴飘洒,若是喜欢山水的人,一定也会喜欢这里。初春的路边有成片的紫云英,夏天是蛙声一片的稻花,秋天的路上满是劳动的号子,歌唱着收获,也为满野的粮食丰富了震撼而辛勤的过程。但路不喜欢大雪,无雪的冬日又觉得少了些什么,红色的春联和灯笼引来了洁白的雪花,似乎比蓝天含着白云更称之为绝配,艰辛到达的地方或是获得的东西,总会让人愈加弥足珍贵。
现在,我又站在大路上望着飞瀑,路边的云烟与山间的水雾杂糅在了一起,点染了故事,也升华了结局。像一场阔别已久的相遇,因为许久已未见;又像是刻在骨做的碑里,渲染在任何时间。滴滴的车声顺着路,从寨子外传来,除夕将至,翻年时的一丛丛烟花照耀了寨子,也暖了期年干涸的心田。盼父母归来的人,现在也被人盼着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