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军旅生涯中,先后经历了四位连长。
第一位是新兵连连长。新兵入伍训练,时间紧,课目多,任务重。加之初入军营,不知道连长官有多大,那时对戴大檐帽、一脸严肃的军官,都有几分敬畏。因此,在新训期间,没有机会,也不敢亲近连长,直至新训结束,也没能和连长单独说上一句话。没有情感上的对白,留下的记忆是模糊的。时至今日,已回想不起来那位连长的名字了。
第二位连长叫魏新童,七十年代从陕西农村入伍,是一位性情耿直的黄土高原汉子。高高的个子,强壮的身体,黝黑的脸庞,骨子里透出信天游的气息。这位连长,事事雷厉风行,处处严于律己,时时身先士卒。
第三位连长姓杨,湖南长沙人。是我军校毕业后,在南海某部警卫连当排长时的认识的,与其共事时间不长,前后加起来,同吃“一锅饭”的日子,也就一个来月,我便提升去了另一个连队。当时连队干部较少,只能安排交叉休假,以不影响日常工作。接触不多,交心就少,相互之间的了解,便难以深刻了。
还有一位,是当指导员时与我搭档的连长,姓陈,湖南衡阳人,年龄长我几岁,兵龄早我几年。该同志头脑灵活,谦虚好学,思路开阔。遗憾的是,我们俩只配合了半年,才刚刚擦出了点儿“火花”,有了些兄弟之情之时,我接到了调机关工作的命令,不得不挥手作别。
时光匆匆,人海茫茫。路过的皆为风景,留下的都成了回忆。
在四位连长中,印象最深刻,且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新训结束下连后见到的魏新童连长。
1986年春节前夕,我从海军后勤部当阳新兵训练团新训结束后,分配到海军勤务学院警通连。按学院规定,站了半年岗后,进行了再分配。其他战友大多分配到学院机关公务班、学员队、教研室等部门的士兵岗位。我却被留在了警通连电话班,当了一名话务员。顾名思义,话务员的任务就是在总机房里接转电话。同时,还担负通信线路的维护,保障各级通信联络畅通。
那时候,通信还比较落后,电话还不带拨号盘,拿起话筒,总机便有显示。不管是长途,还是内线,都得靠人工接转。时隔不久,部队更换装备,所有通信设备改为程控电话。为此,海军后勤部举办了一期话务员培训班,每个团以上单位选派一位业务骨干参加集中学习。每个单位只有一个名额,我们电话班一共有10名同志,让谁去呢?班长一时犯了难。连长知情后,和指导员一商量,当即拍板,让我参加!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当一项重要任务来临之前,组织和领导选定谁参加,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而是经过全面衡量,反复酝酿才决定的。这不仅是组织上的一种肯定和信任,也是对入选人的培养和考验。我是农家子弟,与许许多多农村来的战友一样,渴望着能有机会获得一技之长,留在部队继续服役,然后跳出“农门”,转业后吃上“商品粮”。
毫无疑问,连长是在为我创造机会呢!
连长喜欢喝点酒,可从不收战士送的“土特产”;连长喜欢抽烟,但从未抽过我一支烟。仅此,我认为连长是位值得敬重的领导。
其实,连长让我敬重的,远不止这些。
1987年8月,由于军考落榜,我的情绪低落,心情冷至冰点。那天早餐时,我实在没有胃口。于是,将剩下的半拉馒头倒入了泔水桶,放下碗筷离开了饭堂。连队干部的餐桌离泔水桶很近,当时我心不在焉,思想上毫无顾忌。早饭后,连长集合全连官兵,列队再次进入饭堂,所有人都感到莫名其妙。只见连长来到泔水桶前,低头从桶里掏出那半拉馒头,三两口地吃了下去。然后说:“同志们,我们国家还不富裕,许多人仍处在贫困线以下饿着肚子。据我了解,你们中有80%的人来自农村,能天天吃上白馒头的家庭几乎没有。别小看这半拉馒头,关键时刻,它能救人一条命……”
听到这儿,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小心脏“怦怦”跳,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想,坏了!今天要在全连官兵面前丢人现眼了!
接着,连长给大家讲了个真实的故事。
1980年4月12日,修筑天山公路的部队被暴风雪围困在天山深处,电话线被大风刮断,给养受阻,部队面临断炊的危险。当天上午,该部队二营五连四班班长郑林书奉命带领陈俊贵、陈卫星、罗强三名战士从山上向驻守在山下的部队送信求救。营地离目的地42公里,平时一天一夜就能到达。因此,4个人只带了20多个馒头、两壶水就出发了。可是,因为积雪太深,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仅仅走出去12公里。风雪不停,山上的道路全部被大雪覆盖了。下午5点多钟,大家又饥又冷,实在走不动了。可是带的馒头只剩下了一个,班长说要留到最关键的时候再吃,饿了就啃上一口雪。就这样,他们连续走了一天一夜,每个人都已精疲力竭。尤其是刚刚入伍的新兵陈俊贵,更是难以支持下去,他告诉班长,自己实在走不动了,不走了。班长说不行,这个地方离目的地还有20公里,暴风雪仍没有减退的迹象,如果把你一个人留下,肯定会被活活冻死。班长拿出了仅有的一个馒头,命令陈俊贵和陈卫星吃下。因为有班长的命令,也实在抵抗不住饥饿和寒冷,他俩含着眼泪把各自半个馒头吃了。班长接过陈俊贵的枪,大家互相搀扶着往前爬。然而用了5个多小时才爬了100多米。又冻又饿的班长郑林书倒在了雪地里。在他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命令副班长罗强带领大家继续前行,又断断续续地对陈俊贵说:“我不行了……你一定要完成任务,……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看看我的父母……”大家抱着班长大声呼喊,但是班长再也听不到了。班长牺牲后,副班长罗强带队继续前进。因为饥饿寒冷和过度劳累,罗强牺牲在离班长3公里的地方。陈俊贵和陈卫星被严重冻伤,是附近的哈萨克牧民救了他俩。那一年,郑林书24岁,罗强22岁……
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天连长始终在讲故事、谈道理、提要求,却只字未提我的名字。
虽然未点我的名字,但却让我感觉到了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懂得了“浪费可耻”的道理。从那天起,食堂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后来,我当上了连队领导,也一直以“节约为荣”教育战士杜绝浪费。
1987年底,考虑到机关的学习环境相对宽松,我便将去机关当通信员的想法,向连长作了汇报。连长不舍地说:“原来是想培养你成为电话班的业务骨干,以便将来能转个志愿兵留在部队继续干,看来你已经有了更高的理想追求。既然这样,希望你到机关后把握好机会,争取早日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他语重心长的一席话,让我动容。以至于在后来近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中,我对真诚厚道的陕西人始终怀有好感。
1988年8月30日,我怀揣着军校录取通知书,打起背包,提着行囊,三步一回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座改变我人生轨迹的军营。当时,因为连长有任务,我未能与连长道别。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撒下金色的纱幔,柔柔地罩着静谧的车站。广场前,有一排整齐的梧桐,枝叶上的露珠,炫着灼灼光芒。兴许是有点早,车站里的人很少,显得有些寂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让我无端地生出几分感慨:人生不过如此,看见的,被看见的,皆是风景……
“玉东!”就在我转身进入候车室的瞬间,连长出现在我的面前。原来他听说我今天去军校报到,专程赶来送我一程。我紧紧握着连长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唯有泪如泉涌……
军旅生涯像一条宽阔的河,左岸是青春的足迹,右岸是难忘的记忆,中间流淌着清澈纯净的战友情。时光荏苒,车站一别,已过去整整32年。
我的老连长,您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