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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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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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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平伙

作为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打平伙”早已销声匿迹了。特别是对于当下的年轻人,你和他提“打平伙”,他完全一头雾水。你得做一番名词解释:顾名思义,是大伙一块儿凑份子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在那极度贫寒的年月,要想吃上带点油腥的美味,就会有人提议凑份子合伙吃上一顿。还有一种情况是,哪家辛辛苦苦饲养的一头猪、一只羊死了,就会有好心人出面,动员每家量力而行,出个块儿八毛,然后每家出席一个人去那家吃一顿,也是帮助了那家人减少一些损失。

小时候,农村生活艰苦,生产队分的口粮有限,家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吃饱穿暖,无疑成了人们寻思的头等大事。生产队分的粮食扛回家了,大人们掰着指头算了又算,可一年到头,还是会有揭不开锅的时候。

那年月,常常见到母亲在往锅里下粮时,手中装粮的勺子总是掂了又掂,抖了又抖。本来满满的一勺子粮食,就在这一掂一抖的过程中陡然减少了。母亲的这一动作,让年幼的我感到费解。锅里煮好的稀粥明明能照见人影了,可是母亲每次仍然要省下一点米,倒回粮缸里。母亲说,每顿省下一点,一年下来,就能保障几天不断顿。母亲“抖勺子”的这一习惯,在我的记忆中随时光流转愈加分明。多年以后,在食堂就餐时,每每见到打菜的师傅勺子在抖,我的心也会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我终于读懂了母亲那精打细算的动作。

勤劳、节俭、隐忍是乡下女人特有的本色。居家过日子,离开了女人,这个家就会没了家的样子。她们往往处在生活的最底层,是驮着岁月行走的人。而男人呢,除了干好手头的活儿外,平日里一般不大会精打细算的。

我家住在村头那条羊肠小道尽头的旮旯里,离学校还算近。父亲是生产队会计,大小也算是队干部。学校里的老师大多数是本地的,与父亲的年龄相仿,有的与父亲是同学,平时有些交往,加上父亲的人缘不错,又喜欢喝点酒,所以老师们有啥吃吃喝喝的偶尔也会叫上父亲。

“打平伙”一词,便是从酒桌上那些男人们的嘴里,飘进我耳朵的。

月初,学校里发了工资,男人们肚子里的那条馋虫,便蠢蠢欲动。于是,有人开始张罗了起来,准备打平伙。凡参加打平伙的人,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工资高、家庭困难小的,适当多拿点;收入少、家庭负担重的,简单意思一下;实在拿不出的,也没关系,可以蹭吃蹭喝。他们从不计较,也不搞平均主义。其实,这其中也饱含了无产者深深的阶级感情。

大家商量后,便行动了起来。有的去农家买只鸡或者一些鸡蛋,有的去屠夫老孙家砍刀肥肉或买挂猪下水,还有的忙着去村头小店打二斤山芋干酒……

我家呢,每次只需要贴些柴火、盐和苦力,外加一口草锅。

母亲忙碌一个时辰后,打平伙的人便围上桌子,拿起筷子,滋滋咂咂地开吃起来。一阵胡吃海喝之后,老师们放下碗筷,揩揩嘴,搓搓手,心满意足地走出我家的茅草屋。

记得,每次在老师们准备动筷之前,母亲总是找各种借口将我们支开。母亲说:“大人吃饭,小孩子不能相嘴(看别人吃东西),否则长大了会没出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悟出了母亲的话中之味。我觉得,母亲的这一朴实要求里,包含了骨气、志气、自立、自强的人生道理。

贫穷的生活,拉长了光阴的影子。人们在岁月的田野里,辛劳地跋涉着。时间很慢,日子很长。

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好大。临近寒假,老师们加班加点忙着批改试卷。

那年,我家养了一只山羊,到冬天时膘肥体壮,足有50来斤。一天傍晚,有个姓邵的老师,来我家里与父亲耳语了几句。之后,我才明白,老师们竟然打起了山羊的主意。要知道这只羊是我一手放养大的,当然有些舍不得。父亲说:“老师们辛辛苦苦一年了,也不容易,再说了你们几个孩子都在学校上学呢!”父亲无奈,我无语。羊,最终未逃过被宰杀的命运。事后,我知道这是老师们“凑份子”买下这只羊,一起打平伙的。

那天夜里,剁好的羊肉满满地炖了两大锅。那浓浓的肉香味,顿时飘满大半个村庄。老师们寻着香味,一个一个地走进了茅草屋。一阵赞美之后,才发现少了那位貌美如花的朱老师。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聚向年轻帅气的高老师。高老师脸一红,望着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的羊肉。指着烧火的我说:“二子你去叫朱老师过来吃羊肉!”打小我就是个倔强执拗的人,凡是我不情愿干的事情,都会毫不含糊地当场回绝。然而,此时我不敢“抗命”。要是换个老师,也许我会找出若干个理由:雪大,夜深,胆小……可是,高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啊,学生哪敢不听班主任的话呢?即便心里头有一百个不情愿,借我一百个胆,也绝对不敢抗拒的。后来,我渐渐地悟出一个道理:你可以拒绝的那个人,一定不是掌握你命运的人!

朱老师是苏南人,几年前被下放到苏北的,专教我们音乐。那时候我还小,尚不知道女人美在何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朱老师的穿着打扮与乡下的姑娘不一样,看上去干净且洋气。朱老师不仅身材苗条,人长得也白,关键是歌唱得好,声音柔柔的、甜甜的,比起邓丽君一点都不差。我一直觉得,像朱老师这样才貌双全的人,窝在穷乡僻野当老师,简直就是大材小用,埋没人才,实在是委屈她了。她应该去当电影明星,或者当歌唱家。

一路上,我都在想:大家为啥都盯着高老师?高老师为啥会脸红呢?大人的世界,小孩子真的弄不明白。天空拂拂扬扬地飘着雪花,我捂着两只冰冷的耳朵,深一脚浅一脚,沿着熟悉的小路,朝着学校的方向缓缓走去。

校园里的其它灯光都已熄灭了,唯有最东头那间屋的灯还亮着,那是朱老师的宿舍。我蹑手蹑脚地来到朱老师的门前,搓了搓冻僵了的双手后,举起右手准备敲门。瞬间想到,半夜三更冒冒失失地搞出声响,是否会惊动了朱老师。于是,便悄悄地透过门缝,想探个究竟。

朱老师宿舍的正中央,放着个圆圆的木桶。白腾腾的热气,飘飘缈缈,从木桶中升起。窄小的房间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恍如仙境。朱老师坐在木桶旁擦澡,白花花的身子,闪电一样晃得眼睛睁不开。而我又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她的美!如同山涧沐浴的仙女,亦真亦幻,如梦如画。虽然背对着门,但那种夺人心魄的美还是把我震住了。我努力屏住呼吸,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再往里看,也不敢往深里想。

转身来到墙角处,怀里像是揣了只兔子,扑腾扑腾地乱跳着。如果此时敲门,显然是不识时务。就这么回去吧,又不好交差。再说了,朱老师每天到村民家吃派饭,是很难吃到肉的。倘若错过了这次打平伙,还不知道下次吃肉是什么时候呢?想到这,我暗下决心,一定要等到朱老师洗完澡,以完成高老师交给我的任务。

心情稍微平静了些,一个人站在夜雪中开始发冷。估计朱老师一时半会也洗不完,便独自在地上堆起了雪人。不知过了多久,一座朱老师坐在桶旁沐浴的雪人堆积好了。透过白茫茫的夜色,望着自己的杰作,心中暗暗窃喜。就在我高兴之时,只听到“哗啦”一声,一盆水从背后浇了下来,一股暖流热乎乎地浇遍了我全身。

一会儿功夫,我全身冰冷,哆哆嗦嗦,上下牙齿不由自主地打起了架来。这副狼狈相,去见朱老师当然不行了。我带着朱老师“赐予”的洗澡水,急匆匆地往家里跑。途中,遇见了高老师。只见他双手捧着一只大瓷碗,小心翼翼地朝着静静的校园走去……

那天夜里,我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了好几天。

儿时的记忆总是那么深刻,任凭时光消逝,雪夜里那惊人的一幕依然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磨灭不掉。多少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知道,雪夜的那片白光里,曾住着一个懵懂的乡村少年,湖水一样澄澈的负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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