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局长摔倒的那天,是在上班的路上。
那天早晨,下了点小雨。他一边踩着单车,一边想着一天里要做的工作。快年底了,机关事多。
快到机关大门口的时候,一辆轿车从他的左侧急转弯进大门。还在沉思中的范局长,躲闪不及,双手同时握紧车刹,猛一刹车,一个踉跄,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大门外的马路牙上。
范局长本想理论几句,见是牛市长的车,且已进了大门,只好把舌头尖上的话咽了回去。车子开的这么急,估计市长有急事。再说,牛市长的车并未挨到范局长,是范局长走神自己摔倒的,这不能怪别人。
范局长无奈从地上爬起,狼狈地推着车,一瘸一拐进了机关大门。
上班后,范局长只觉得右腿和右脚有点痛,以为是崴了脚,受了点皮外伤,并未介意。
大概过了个把钟头,疼痛加剧,且有些红肿。办公室李主任见后,便说:“局长您的腿肿成这样,可能是硬伤,还是陪您去医院看看吧!”
虽然是上午十点多了,可市人民医院门诊大厅依然人头攒动,挂号的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见此情景,李主任只好通过私人关系,找到了骨科的医生。医生看了看范局长的腿,然后开出几张单子,让范局长先去做一些检查。
李主任交完费后,扶着范局长来到CT室,工作人员告诉他:“做CT需要预约,最快也得一周以后了。”
“一周以后?”李主任张大嘴巴,露出惊讶的表情。
范局长一向低调,从不利用职权办私事。这点,跟了范局长多年的李主任是清楚的。
“局长,您坐这儿等等,我出去打个电话。”李主任并未告诉范局长打什么电话,就离开了CT室。
“喂!是医院的牛院长吗?”医院的牛院长是牛市长的堂弟,李主任也是没办法才动用职能部门的权力。“牛院长,我是市安监局办公室小李。我们范局长……”
牛院长很给面子,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
几个小时后,检查结果出来了。骨科主任拿起片子仔细地看了看,说:“范局长您这是硬伤,得住院治疗!”
“硬伤?”范局长看着骨科主任问道。
“是啊!踝骨骨折!”骨科主任十分肯定地回答。
在牛院长的安排下,范局长顺利地住进了市人民医院的单人病房。
因为疫情还未完全解除,医院住院部管理的非常严格,既不允许探视病人,也不允许病人离开病区。范局长想,这样也好,省略了一些人情和麻烦。
手术后,范局长大多躺在病床上看书,偶尔也拄着拐仗,拖着上了钢板、缠着绷带的右腿,在病区的走廊里走走。
病房里的护士,倒也热情,有事摁一下床头的呼叫器,当班的漂亮小护士马上就会来到范局长的床前,和颜悦色地问:“领导,您有啥吩咐?”那速度,那态度,远比机关里头的要好很多。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条件,这样的服务,对于一直忙忙碌碌、从没住过医院的范局长来说,无疑是一种享受。范局长感叹,人生不过如此!
一个礼拜后的一个上午,护士长来到范局长房间说:“领导,一会儿市长要来看望您。”
“市长?!”范局长睁大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有点不敢相信。
“是的,是市长!”护士长坚定地说。
护士长走后,范局长琢磨着,到底是那位市长来看他呢?马市长是分管领导,这段时间在省委党校学习,估计来不了;其他几位市长与他平时无交集,且无工作相关,来医院看望他的概率不大;莫非是牛市长,为那天司机的过失……
“咚,咚,咚”正在范局长猜测犯疑之时,响起了敲门声。
“牛市长!”范局长惊叫一声,大有受宠若惊之态。
陪同牛市长的有牛院长、政府办领导,还有电视台的记者。
牛市长嘘寒问暖之后,示意其他人出去,只留下了政府办领导。
关上门,牛市长认真地说:“老范啊,刚才我在医院详细了解了你的病情。主治医生讲,你受的可是硬伤,踝关节骨折,上了钢板,还打了螺钉,没有三五个月好不了。”说到这里,牛市长停顿了一下,表情有点严肃。接着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段时间你专心休养,至于工作上的事嘛,你不用操心了,我会慎重考虑,作出合理安排的。”
牛市长的一席话,如同“三冬暖”,亦如“春不寒”,让范局长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领导和组织上的关心。
临别前,范局长感激涕零,想起身送行,但被牛市长按下了。于是,便侧着身子,双手紧紧握住牛市长的手,表示由衷的谢意。
“范局长,院领导说您受的硬伤,为了便于您养伤,特地指示给您调了个医院最好的房间。”牛市长走后不到一个小时,护士长带着护士,不容范局长答应与否,便收拾了起来。
范局长进了门才知道,原来这是个套间。冰箱、彩视、电脑、电话、水果、饮料一应俱全,如同进了星级宾馆一般。范局长参加工作近30年,大小世面也算见过不少。让他没想到的是,医院里竟然会有如此高档的病房。赶紧说:“这不合适,我还不够格!”护士长笑着说:“范局长您之前不够,现在够格了!”范局长见推脱不掉,恭敬不如从命,来了个就坡下驴,住下了。
自打搬进这个房间,范局长感觉到,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其它服务人员,其服务态度和服务质量明显上了好几个档次。用“无微不至”?用“宾至如归”?用“温暖如春”?用哪个词都不过分。
无聊的时候,范局长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开始胡思乱想。
首先,想的是医院为什么会如此厚待他?他分析,有可能是因为牛市长的亲临,给别人造成一种错觉,误以为我姓范的在市长心目中的位置很高,将来必有升迁机会,从而提前布局,打下政治基础;要么就是牛市长良心发现,我的硬伤因他而负,有愧于我,专门交待医院善待我,让我在这件事情上说不出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牛市长为了展现他体恤关心部属的“亲民”形象,以便在群众中产生好的社会影响和效应,要不那天电视台的咋来了呢?
紧接着,想的是单位里的工作。刚住院的那会,办公室李主任每天都要向他请示汇报工作,自从住进套间后,李主任的电话少了,连微信都很少发了。范局长似乎感觉到有点不太对劲。于是,便拿起手机打了过去。呼叫音响了几声后,收到了一条信息:“对不起,我在会议中,一会回电。”范局长放下电话,等李主任回电。可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回电。范局长想,他所在部门人少,可年底的事特别多,顾不上回电,在情理之中。想到这,范局长也就不再计较了。
在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范局长的伤恢复的很快。不仅独自下地走走,而且还扔掉了拐杖。
有一天,护士长来到范局长的病房,支支吾吾、转弯抹角想说点啥,可东扯西扯了半天也没能将意思明确表达出来。范局长清了清嗓子,假装生气地说:“有话就直说,别弯弯绕了嘛!”
“领导,您的伤恢复差不多了,我们想给您换个房间。”护士长这回来了个“竹竿进胡同——直来直去。”
“又要换房间?这儿已经够好的了,不换了!不换了!”范局长一边说着,一边摆着手。
“领导,您误会了!我们医院只有这一间贵宾病房,是因为有更大的领导要住院……”
范局长一听更大的领导,便觉得自己再住这儿,显然是不太合适了。于是连声说:“好,好,好。”
范局长来到新调整的病房一看,愣了一下。里面摆了4张病床,显得非常拥挤。范局长不由自主地望了望身旁的护士长。护士长连忙解释:“目前医院床位紧张,领导您先委屈一下!”
范局长在这个病房住了一个晚上。一个不到20平米的病房,住着一个折了胳膊的、一个少了腿的,还有一个断了肋骨的。痛苦声、呻吟声、叫喊声,弥漫着整个病房。如其说是休息,不如说是受罪,根本无法入睡。这一夜,简直就是煎熬,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范局长自己也弄不懂,当年上大学时,6个人一个房间,磨牙、放屁、打呼噜、说梦话的,每个晚上此起彼伏,也没影响睡眠、学业和健康。如今,咋就不习惯了呢?
范局长实在受不了如此折磨。第二天早上,医务人员查房时,范局长主动要求出院。管床大夫看了看伤处,又问了问情况,说:“您的伤恢复的不错,可以出院了!”
出院的那天,范局长掰开手指一算,在医院整整待了68天。也不知道他不在位的这段时间,单位工作开展的如何?人员的精神状态怎样?年度任务完成了没有?想到这,范局长直接去了办公室。
局机关静悄悄的,好像都去开会了。范局长掏出钥匙,插入锁孔,拧了几次,门却没能打开。范局长退后一步,左右看看,就纳闷了:自己没走错房间啊!怎么就开不了门呢?
范局长来到局值班室。一见值班员,不认识。“您找谁?”年轻的值班员起身打量着范局长。“小伙子你是新来的吧?我是……”范局长本想说,“我是局长!”可一犹豫,改口说:“我是找局长的!”
“我们饶局长开会去了,您下午来吧!”小伙子回过头,坐回原位,继续盯着电脑忙活自己的事儿。
“饶局长?”范局长心里谪咕着,局里没有姓饶的呀?!
下楼的时候,碰巧遇到了办公室李主任。
“局长,您出院啦?”
当范局长问他的办公室门怎么打不开时,李主任闪烁其词,好像做错事似的,红着脸不敢与范局长对视。
“局长,您可能不知道,您住院不到一个月,政府机关的几个部门一把手调整了。”李主任想想,还是将一些情况直接告诉了范局长。
“人民医院的牛院长到市卫健委当主任,卫健委饶主任来咱们局当局长。”
“我是怎么安排的?”范局长问道。
“您在局里帮助饶局长工作,等待下一步安排。”
当了5年一把手的范局长,心里清楚,帮助饶局长工作,只是个说辞,其实就是将他挂了起来。
离开了自己工作的30年的办公场所,范局长心里五味杂陈。
一个清晨,范局长接到市委组织部电话,解释了这次调整是因为疫情而未能去医院当面与本人通气;未及时通告情况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让他安心养伤。云云。最后说,经牛书记极力推荐,省里决定选调范局长去省委纪委帮助工作。此时,牛市长已经提升为市委书记。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勤奋、刻苦、努力,范局长正式调进了省委纪委,还担任了监察室领导。
一年后,范局长作为省调查组的纪检监察组负责人,带队前往牛书记所在的市,调查处理问题。
上个月,这个市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属地的一家工厂仓库爆炸,造成了人员伤亡。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该市在新冠疫情防控上,又出现了重大疏漏,一名在国外打工人员,偷俞潜回参加婚礼,导致多人感染、两个村庄封闭。
经过多日调查取证,结果显示,职能部门渎职失职,是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也说明当初在选人用人上存在失察与不当的问题。
在个别交换意见时,范局长当面向牛书记,说明了情况,指出了问题。
“老范,看在你多年在本市工作的情分上,高抬贵手,放过饶、牛二位局长一马。”牛书记贴近范局长的耳朵俏俏地说。
“这是硬伤,谁也没法挽救!”范局长语气坚定。
“一点办法没有?”牛书记突然调高嗓门,显得有点激动。牛书记明白,饶、牛是他提拔起来的人,如果受到处理,难免会受到牵连,恐怕书记一职难保。
“没有!”范局长侧脸直视着牛书记,语气更加坚定。
牛书记上下打量着范局长,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你的硬伤痊愈了吗?”
“托书记的福,完全好了!”
“我看没有!上次你住院的套房,每晚2600块,你住了整整60天,一共是156000块,都是医院给处理的,你知道吗?”牛书记孤注一掷,亮出了“杀手锏”。
“你!你!你这是彻头彻尾的阴谋!”范局长指着牛书记鼻子,气不打一处来。
“嘿嘿!嘿嘿!”牛书记阴险地奸笑了两声,然后便是一阵沉默,等待范局长的最后答复。
“啪!”只见范局长从包里掏出了医院的收款票据,狠狠地拍在茶几上。
原来,范局长出院后了解到医院的那间套房,如果没有大领导入住,平常对外都是自费的。于是,范局长自掏腰包悄悄地补交了所有个人应交的费用。
……
走出市委大楼,范局长抬头望去,雨后的天空,一片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