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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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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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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没上过学,不认识字。可当我将自己发表的文章带回家,娘总是高兴地拿着报纸瞧上半天,然后说:“又是写你爹的吧?”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英年早逝。入伍后的这些年,出于相思,源于怀念,零零碎碎地写了一些关于父亲的短文,发表在军地的报刊上,却只字未提茹苦含辛把我们拉扯大的娘,心里不免有些歉疚。

娘是位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也是苏北平原上历经苦难最多的女人之一。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女;家境一贫如洗,经常食不果腹;亲历了三年解放战争、三年自然灾害、十年浩劫动乱。娘却与普天下许许多多母亲一样,从容乐观,慈祥博爱,纯朴善良。

娘生在旧社会,童年是在战乱中度过的。饥饿、恐惧、逃亡的岁月,若干年后娘仍记忆犹新。娘常说,她的命是拣来的。5岁时,娘生了一场病,高烧多日不退,滴水不进,奄奄一息。多亏遇上解放军的后方医疗队,挽救了她的生命,才免于一劫。在那兵荒马乱,国无宁日的动荡年月,人们饥寒交迫,流离失所,缺医少药,不知有多少孩子因病夭折了。

娘跟父亲成亲那一年,刚满18岁。这个年龄如果放在今天,顶多也就是个刚刚走出校门的孩子,娘却承担了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许多责任。从穷人家嫁到另一个穷人家,由苦海迈入另一个苦海,娘从未抱怨过,反而自嘲自己天生就是“穷命”。娘通情达理,嫁过来多年从未和婆婆、妯娌们红过脸;娘大度豁达,方圆几公里无论谁家有了困难求助,她都会热心帮忙;娘坚毅乐观,把所有的苦难承担在肩上,即便是遇上“天塌下来”的事,都能笑着面对。

娘35岁时,父亲因病早早地闭上了双眼,我们兄妹4个最大的16岁,最小的只有8岁,都在上学。一个极度贫困的家庭,突然失去了父亲这根“顶梁柱”,就好似颠簸在风浪中的小船,蓦然间折断了桅杆,窘境可想而知。安葬好父亲,娘擦干眼泪努力地站立了起来。之后,娘拖着虚弱的身子,拿着口袋,拄着拐杖,起早摸黑,走亲访友,求爷爷告奶奶,乞求别人同情与施舍。日复一日,生活依然过得艰难。邻里好心的大妈、大婶们,都在暗地里劝娘乘着年轻放下孩子早日改嫁。娘却说:“孩子是娘生上掉下来的肉,哪能忍心丢下不管?”在艰难的岁月中,娘用行动诠释了母爱的伟大,为儿女生命的苍穹支撑起一片蓝天。

望着日夜操劳、日亦憔悴的娘,我的心里深感不安。读初中那年,因交不起学杂费,未与娘商量,我决定辍学帮着家里干点活,以减轻娘的负担。娘知道后,没有更多地责备我,只是哀叹地说了句:“穷人家的孩子,没文化哪有出息呢?”第二天,娘却背着我找到校长,恳求让我欠费读书。校长得知我的家境后,深表同情和理解,答应先交10元钱的书本费,便可返校上学。10元钱是个很小的数目,但对于一贫如洗的家庭来说,算得上是“巨款”了。因借不到钱,娘决定先卖掉家里的口粮。“娘,这学我不上了,卖了口粮吃什么呀?”我对娘的想法不能理解。“这年月家家都不宽裕,钱借不着,但粮食还是可以借到的。”娘接着含泪对我说:“儿呀,你爹临终前,我答应过他一定要把你们扶养成人。娘再苦再难也不能失言,否则他在地下怎能闭眼呢?”娘的一席话,让我掂出了“一诺千金”的份量。

中学毕业,未能考取什么学校。娘说:“当兵去吧!为娘报答多年前的恩情,兴许还能给自己找条出路。”娘凭着她丰厚的人生阅历,凡事都有独到的见解。在我心目中,娘的每一句话都是经典、每一个举动都是指南。

穿上军装离别家乡之日,时值深秋。那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彩旗飘舞,锣鼓声夹杂着喜庆的音乐,在时空中此起彼落。上车的那一刻,明知道娘病了不能来送我,还是本能地回头望了一下路边的人群。“那不是娘么?”我喜出望外。病中的娘在妹妹的搀扶下,蹒跚走来。我急忙转身来到娘的面前,拉着娘的手:“娘,您怎么来了?”“娘一宿没睡,不晓得儿这一走啥时候才能见面?家里还有几个鸡蛋娘给煮了,你带上……”要出发了,接兵干部不停地催促赶紧上车。娘紧紧拉着我的手,饱含着泪水,冲我微笑着。“去吧!到部队后好好干,家里有娘呢!” 娘哽咽地叮嘱着,不舍地松开了满是老茧的双手。

车子开动了,我透过后窗望着秋风中满头华发、渐渐远去的娘,心中一阵辛酸,泪如涌泉……

入伍后,娘的身影与嘱托,时刻在我的脑海中萦绕,让我丝毫不敢懈怠。新训的三个月中,我严格要求,两次受到嘉奖,这在全团是绝无仅有的;下连队后,当的是话务员,第一年就被评为“优秀话务员”,是同年兵中获此殊荣第一人;调入机关当通信员,年底又被评为“先进军人”,在整个单位为数不多。在一个又一个荣誉面前,我没有骄傲,也不敢骄傲。我深知,农民的孩子不比从城里的孩子,既没有骄傲的资本,也没有后退的余地,唯有脚踏实地的干好本职工作,倍加努力地朝着理想的方向前行。

离家三年了,因遭遇落榜的打击,给娘的信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日益锐减。而每次给我家书中,都会告知娘的身体和家里都很好,让我安心工作学习,不要挂念家人。知母莫如子,我知道娘的身体状况,娘之所以这样说,是为了不让我分心走神。

在我心灵的底版上,永远珍藏着娘定格在秋风中的那幅恒美画卷。她一直在默默地遥望着我、熏陶着我、激励着我,让我敢于迎来一个个朝阳,执意留住一个个明月。拿到军校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给千里之外的娘拍了份急电报喜,并告之了归期。

踏上故乡的土地,那熟悉的田野、村庄、河流、老屋,一一呈现在我的眼前。这里是我生长的地方,这里留有我童年里的全部记忆。三年过去了,这里除了四季更迭,似乎没有变化的迹象,崎岖的小路依然坎坷不平、潺潺的小河依旧缓缓流淌、古老的小桥仍然屹立在风中、火红的高粱亦如从前在风中摇弋……

汽车在飞扬的尘土中停了下来。车站旁,簇拥着村里迎接我的男女老少,却不见娘的身影。跨入家门,才知道娘在病床上已躺了整整两个月了。就在我紧张备考之际,18岁的大妹妹因故去世了,娘受不了再一次离失亲人的痛苦,一病未起,但却始终不让人告诉我家中发生的重大变故。

娘把一生的幸福留给了我们,自己却背负着沉痛与苦难,在蹉跎岁月中渐渐衰老。望着病床上满头白发的娘,我的心在隐隐作痛。那天夜里,我一直守候在娘的病床前,含泪听娘讲述她一生中的辛酸往事。如果说在日后的岁月中,遇到困难我能有一点点坚强、与人相处我能有一丝丝宽容、军旅生涯我能有一个个进步的话,那都是因为受到了娘潜移默化的影响。

娘第一次来部队,是我入伍18年后的事。娘生活在遥远的农村,常常牵挂着我们,我们也惦念着娘。那年,我分到了一套两居的公寓房,媳妇和女儿说啥也要让娘到城里来生活。当时我在干部部门工作,经常加班加点,有时还经常出差,陪伴娘的时间不多。娘在北京住了一年,执意要回到乡下去。我和媳妇、女儿为了挽留下娘都流下了泪水,娘说:“孙女上学了,再待下去只会给你们添麻烦、扰乱你们小家的生活。看到你们过得好,娘就知足了。娘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看不到庄稼地心里就发慌,还有那三间老屋是你爹在世时一手置办起来的,那可是娘的命和你们的根啊!”我深知娘的脾气,娘决定了的事谁也无法阻拦。

娘上车前,一向慈祥的面容变得凝重:“儿呀!你能从海南调到北京大机关不容易,要懂得感恩,不求当多大的官,只求能平平安安。老百姓的孩子跌倒了没人扶,好好做人才能站得直行得正。” 娘的一席话,让我的征程从此不再轻松。尘世纷扰,人群嘈杂,常使我难以入眠;慈母叮咛,萦绕于怀,会让我安然入梦。

后来,娘很少进城。因忙于工作、忙于事业、忙于家庭,我们也难得回去探望娘。原以为只要寄点钱回去,让她吃饱穿暖就可尽一份孝心了。其实不然。老人所期盼的不是物质上的富有,而是精神上的拥有——能够时常见上我们一面,这才是她幸福的真谛。但是我们却因某些原因找种种借口,忽略了老人的幸福!

娘全身心付出将所有的幸福都给了我们,而我们却在茫然中以钱物相报,实感惭愧……

进入严冬,北京的天气格外寒冷,窗外雪花纷飞。不知遥远的故乡是否也下了雪,也不知娘的小屋是否温暖,更不知娘今夜是否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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