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亲走得早,很长一段岁月里,“爸爸”这个词,对于我来说显得既遥远又陌生。直到那一年有了岳父,才将这个在记忆中尘封多年的称谓重新启用,也再一次感受到了父爱的无私和伟大。
初次见到岳父是1995年春节前夕。那时,我还在海南工作,女友说她爸想见我一面,但有个条件,进了他家门的必须成为他的女婿。虽然还未见过面,却隐约感觉到了这位未来岳父的威严和家风的严谨。
进了家门,放下行李,并未见到岳父。女友朝后屋努了努嘴,原来他老人家在厨房忙着炒菜呢。“来啦!”岳父闻声从厨房走出。话音未落,一位高大帅气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站在了我面前。我抬头仰望,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来。心想,岳父如此高大壮实,假如日后小夫妻间吵架拌嘴什么的,就我这小身子骨,不够他老人家一巴掌就拍扁了!
“坐呀!”岳父再次开了口。我战战兢兢地落了座。饭桌上,开始我还不敢多言,两杯酒下肚后,胆子也大了不少,话自然也多了起来。我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地套着近乎。可岳父他老人家始终都板着个脸,不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板着脸的岳父终于又开了尊口:“哦(方言:我)早就讲过了,不管侬是啥人(方言:谁)?只要进了这个家门就是哦(我)的女婿!”我恍然大悟,忙改口叫“爸爸”。这回老人家终于放松了紧绷的脸,面带笑容,举起酒杯连跟我干了仨。那一天,我喝了不少,岳父也有了几分醉意。
这些年,与岳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妻子随军后的这十余年就更少了。虽未朝夕相处,但能从短暂的接触中,点点滴滴地感受到父爱般的温暖。每次和岳父在一起,都会有不一样的心情,都会带给我不同的人生感悟。岳父就像一坛陈年的老酒,无论是“闻”,还是去“品”,都会让我醉在浓浓的爱意中。
婚后不久,我和妻子为点儿小事发生了争执。那时候,小俩口年纪正轻,火气正旺,说着说着,就争吵了起来,谁也不让谁,而且嗓门越来越大。就在这个时候,“咚、咚、咚”响起了敲门声。打开门,只见房门口站着怒气冲冲、高举拳头的岳父。我想,这下坏了,肯定要“吃生活”(方言:挨揍)了!我坚决地昂起头、咬紧牙、闭上眼,摆出了一副宁死不屈姿态。“啪、啪、啪”三声后,我睁开眼睛,看着倒在沙发上流眼泪的妻子,再看看怒不可遏的岳父,明白了刚才那三巴掌打的是谁!事后,我很后悔。真的不应该让岳父他老人家如此生气,也不该让妻子白白挨了三巴掌,她毕竟是我的老婆啊。其实,在这件事上主要责任在我,然而岳父却让他的女儿受了过,让人诧异的有点不好理解。
1997年春节,天寒地冻,雪花纷飞。那天我随岳父一起置办年货。既然是岳父主动带上我,我想这个节日也该好好表现一下。可每当我掏钱时,岳父总是拦着我说:“侬那点小钱,留着小家庭用吧!”然后,抢着把钱给付了。付完钱,还要跟卖主说句“谢谢侬”(方言:谢谢您)。钱被人赚去了,还要说谢谢人家?让我很不理解。返回途中,岳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心平气和地说:“商贩是赚了点小钱,但人家大过年的还在风雪中受冻挨饿给侬提供服务,让侬买到了称心的东西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这不应该谢么?”尽管作了一番解释,可我仍然不能完全理解。
岳父就像一个谜,深不可测,始终让我费解不已。原本属于自己的一份工作,却毫不犹豫让给了妹妹;当了多年厂长、总经理,衣着依然朴素,即使自家开不了支,也不拖欠员工一分钱;自己不会抽烟,但口袋中总要装着几包好烟,见人问好后还会递上一支烟;自己平时省吃俭用,但对亲朋好友却出手大方从不吝啬;遇到再大的事情,宁愿自己受点委屈,也从不把责任推给别人。
记得有一年的年卅,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迎新年。晚饭后,岳父家突然来了一伙人,说是讨债的,气势汹汹,出言不逊,大有不给钱就要搬东西的架势。岳父镇定自如,显得不慌不忙,不停地给人家敬烟上茶,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讲。
这些人一看受到了如此礼遇,心也平静了不少。领头的说:“厂里不给我们发工资,厂长说你欠我们厂的货款,让我们找你要钱过年。”听到这,岳父笑了笑。“侬来不相(方言:串门或坐客)哦(我)欢迎,至于侬讲的那笔货款,哦(我)几年前离任时,已与侬厂全部结清了,这儿有单子的。”
说着从屋里拿出了复印件。众人瞅了一番,见货名、数量、款额、时间等都吻合,顿时无语。接着岳父同情地说:“过年了,侬也不容易,看看哦(我)这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拿一点走,权当是借侬的。”讨债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感惭愧。连声说:“得罪了!得罪了!”转身要离去。
“大过年的,谁家都想图个清静祥和,节前就别到侬厂长家了。还有,侬既来了,也不能空着手回去呀!”接着,从自己的包掏出一沓百元大钞,每人发了两张……
每每想起那些岁月,想起岳父,我就不禁潸然泪下。善良的岳父给了我一种精神上的支撑,他宛如一座擎天立地的高山,巍峨在儿女们的心上。
岳父已步入“古稀”之年。因长年在外奔波劳碌,老人家的双鬓已花白,面无光泽,还患有高血压、糖尿病,青春不在,昔日“高富帅”的形象,在悠悠岁月中渐行渐远。多年未变的是,至今仍然顶着厂长的头衔,忙碌在生产第一线上。他常说:“人怎么过都是一辈子,不能总想着自己,要多为别人想想。”工厂里的工人,大多数是与他同甘共苦,打拼过多年老同事,知人、知面、知心。工人们离不开他,他也丢不下工人,加上现任总经理的极力挽留,几次想提出休息的岳父,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岳父安享晚年,成了我们做儿女难了的一桩心事。
岳父是个豁达大度、宽宏大量、顾全大局的领导,也是位博古通今、多才多艺、心态阳光的老人。他虽未参加过什么培训班,却能拿起笛子能吹、架上二胡能拉、上了车子能开,木工、电工、泥瓦工无师自通,农活、厂活、家务活无所不能。而最让我敬佩的是他知识的渊博,以及对人生的乐观态度和对社会的理性认知。我在部队机关工作,孩子又小,难得休次假,而岳父也常年在外地上班,我与岳父在一起生活的机会并不多。但每次见面,总会听到他引经据典的谆谆教诲,使我的人生在一次次告诫中得到感悟和升华。
2012年8月,我出版了第一部个人文集《向往大海》,忐忑地给岳父寄去一本。时隔不久,我在邮箱里看到了岳父的邮件——《向往大海》读后感。惊喜中,我打开了文件,豁然跳跃在我的眼前,文字虽不多,篇幅也不长,但语句通顺,字字精练。文曰:“吾辈,学不高,识浅薄。今读贤婿《向往大海》,拙想有三:第一,婿为海军一卒,取书名《向往大海》,彰显兵之本色、心之浩瀚;之二,文短意长,据典恰当,启示非凡,足证婿知识之渊博、思想之深刻;其三,文风识人品,作文似做人,文无力转风气,风气轻松治人。婿切记!”岳父这封仅有百字的邮件,我反反复复读了多遍,也悟了多日,仍然久久不能释怀。
岳父总算退休了。退休后的岳父仍然是个闲不住的人,家里家外,总是忙个不停。前年,因修建铁路,住了多年老宅需要拆迁。领导来做工作时,老人家二话没说,带头第一个把住了多年的老屋给拆了。拆了之后,建不建新房子呢?在征求亲戚意见时,绝大多数都持反对意见。这事可难坏了岳父。岳父有两个女儿。我爱人是老大,小女儿嫁在当地,一直在他身边生活。小女儿和女婿的意思,父母岁数大了,就别在折腾了。再说,她家有两处住房,可以让出一处供两老人居住,还可以来北京与我们一起生活。这事情,本已无大碍,可岳父他老人家,还是闷闷不乐。我看出了岳父的心事。自己奋斗了一辈子,最终连个属于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于是,我提出了支持建新房子的建议,而且要按岳父老人家的意思,建大建好建体面。这回,岳父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国学大师季羡林老先生曾说过:“能为国家,为人民,为他人着想而遏制自己本性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能够百分之六十为他人着想,百分之四十为自己着想,他就是一个及格的好人。为他人着想的百分比越高越好。”以此标准对照我的岳父,他老人家足以称之为“好人”。有此岳父,于家,是一笔宝贵的财富;于我,是人生中的一大幸事!
纵然岁月无痕又无情无义,它带走了我们的过去,甚至现在和将来;它是人间最残忍的掠夺者,斑驳了我们的青春,那镌刻在脸上的沧桑在记忆里沉香。岳父,我人生中的第二位父亲,让我明白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博大胸怀;赐予了我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为人处事的良方秘诀。
岳父,是我瞩望的那一片湛蓝的大海,在平静如斯的海面下,用爱诠释着深沉,让我崇拜,使我感到幸福,它犹如一刹那的花开,芬芳、完美得无瑕,让我用再优美的语言也无法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