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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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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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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散记

早晨起床,突觉左耳堵塞胀痛,以为是睡前洗澡进了水,找根棉签在耳中捅巴捅巴,再没当回事。

发现耳聋是三天后的事情。

那天,给远方的同学打电话,屏幕显示通了,放在左耳边却听不到对方声音,于是便挂断了。过会儿,同学回电说,来电为啥又嘀嘀咕咕又挂了?我说,明明是你那头没声音,以为是手机信号问题呢。后来,又有几回类似情况,才发现我的左耳真的失聪了。

人这一生啊!什么都可以有,偏不可有病的。有了病,自己痛苦,家人受累,工作也要受到影响。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的一生必定要经历痛苦,也应该大喜大悲,不该琐琐碎碎。

之前也曾想过,聋了一只耳朵,兴许不是件坏事呢。对一些不顺耳的语,可以装聋作哑,有选择性地听。就像有的领导一样,对一些无关大局的事情或自己人,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办法忽略掉,一则省心,二则省力。可过了几日发现右耳也有点不大对劲,与人交流,要侧耳聆听,反复追问,否则真的听不清对方在讲啥。

想想,要是上帝赐给我的两只耳朵都丧失了功能,世间的良言善辞、甜言蜜语,还有美妙音乐、悦耳歌声,等等,美好的东西,飘耳而过,全然不觉,并不是件好事情。

人只有在饱受病痛折磨、深知病情危重之后,才会想起医院、想到医生,进了医院才能由衷的感受到患者对医生的那种托付与依赖。

除了工作,我是个很少走进医院的人。头痛感冒的小病,忍一忍就过去了,况且还有当医生的媳妇侍候着呢。因此,脑子里对进医院的概念不太深,医院里的流程也知之不多,就连在哪挂号、如何检查、怎样拿药,一直犯糊涂,说是“医盲”,一点也不过分。

那天,挂了个号,着实跑了不少冤枉路。进了门诊大楼,见到挂号窗口排着长长的队伍,十分自觉地排在队后,等轮到我时,挂号的姑娘告诉我,军人在六楼。于是,又一脚高一脚低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六楼。六楼的挂号窗口照样是长长的大队。总算轮到我了,递上军人保障卡,负责挂号的护士却说,师职干部有专门的窗口,顿时崩溃……

医院耳鼻喉科当班专家,是我多年的老朋友,详细地问了问情况,又给我做了听力测试,立下结论——左耳突发性耳聋,右耳听力下降,需要立即治疗。即转至该院的高压氧科。

高压氧科是该院的特色科室,设备先进、医术高超、经验丰富,也是全军医院高压氧专科中的领军科室,故挂牌“全军高压氧中心”,上世纪七十年代叶剑英元帅亲笔题词,曾多次为军队和国家重量级人物进行过治疗。进了这样的科室,作为病人,心里自然会踏实不少。

接诊的医生是位身材修长、长得俊俏的美女博士,治疗突发性耳聋是她的读博士时的研究方向。有了先进的医疗设备,加上赏心悦目的美女医生,幸福感满满的,顿时增添信心不少,我的听力似乎一下子恢复了许多。有人说:“病由心起,心悦病轻”这话还真有点道理呢!

坐在身边的她,用柔甜细语,详问一番病情后,精心给我开了一个疗程的药,还主动联系高压氧舱留位。美女医生与这儿的医务人员一口一个“首长”,态度之热情,服务之周到,不免让我这个算不上首长级别的小领导,多了几分尊严,心生几分感动。

事后又觉得,是否有“朝中有人好当官,道上有人好办事”之嫌呢?毕竟我是本院的专家朋友介绍而来。据了解,在这家医院肩杠大校级别的病人,每天多如牛毛,能否都像我一样受到礼遇,心情如我一样的滋润温馨,就不得而知了!

单体高压氧舱,外形有点像潜水艇,舱内很像地铁车厢,十八个固定座位排列两侧,舱内空间不足十平方米,里面灯光柔弱,过道书架上插着几本少了封面、卷了角的旧杂志。

做上一次治疗,从进舱准备到加压,从吸氧到减压出舱,前后大概需要两个小时。为了保证安全,舱内是禁止带入任何火种和电子设备的,上不了微信,发不了短信。戴上面罩吸氧这段时间,唯有两只眼睛闲来无事,几本旧杂志便成了患者消磨时光的唯一工具。

医院倒也周详,只是可读的书甚少,远不能满足患者之需。天下读书人和写书人,皆有传知劝学之性情,营造学习氛围之本能。这点,我也不例外。在这个丝竹乱耳、目迷五色、文化浮躁、读书兴致与热情减退的年代,尚存如此一片阅读缝隙,实属难得。于是,我陆续将个人珍藏的《四川文学》《散文诗世界》以及《大诗歌》《我们》《有理想的人》,连同去年与我一起在北京图书大厦签售的作家宓月所写的《明天的背后》一书,摆上了书架,供病友们选读。

一个疗程,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

头一回进高压氧舱,有点像“孕妇进产房”,难免有忐忑不安之感,好在舱内有护士指导,有热心的病人帮助,终未闹出因插错管子,吸入众人废气的笑话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舱内治疗的人,大多与我无异,患有“突出性耳聋”病症。人只有在生了病的时候,才是平等的。在这里,没有年龄性别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大家都是走在一座独木桥上的同命人,互相搀扶,彼此关照,共同前行。尽管多数病人的听力较弱,但我们依然会不厌其繁地大声交流,谈病因、说症状、讲经历、教方法,相互鼓励。

在生命、时间、病痛面前,人们永远同命相怜。病中的好友才是诤友,齐心协力,目标一致,简单纯洁,既无利益冲突,亦无世事纷争。走进来的愁眉苦脸,大家劝慰;走出去的笑逐颜开,共同祝福。

一日,舱内来了风姿绰约、穿着时尚的女人,怒气冲冲,大声训斥陪伴而来的男士,并不耐烦地挥手让其“快滚!”男人一脸无奈地离去。

关上舱门后,女人满含泪水道出了实情。

大学毕业后,她遇到了从部队上转业的男人,婚后为全力支持男人的事业,她义无反顾、含辛茹苦地辞职当起了全职太太。如今,男人的事业有成,家庭富裕,有房有车,吃穿不愁,孩子聪明可爱。

在日子一天比一天幸福的时候,女人发现了自己的男人,总是借口最近生意忙应酬多,不仅回家的次数少了,而且回来也越来越有点晚。天生敏感的她,起了疑心,感觉到对方出了问题。

百无聊赖中,女人从网上购买一款跟踪定位软件,乘男人不备,植入了手机,对男人实施了适时监控。经多次定位,男人几乎每天都在同一个点上,这个点正是他的办公室。

于是,女人几次深夜摸进办公楼察看。他的男人和一个女人同在一个房间,窃窃私语,专心致志地商谈着什么。没抓住啥把柄,女人只好悻悻离去。可是,男人回到家里,又给不出女人认为是合理的解释。男人着急,女人生气。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地吵闹着,直到女人左耳出现突发性聋。

这样的事情,如果放在大街上,估计除了围观淡漠,不会有人去多管闲事,在医院里呢,却不一样。

听完女人的故事,病友们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劝说:“你男人曾是军人,经过部队培养,素质肯定不一般。事情并非你所想象的那样复杂,感情也没到破裂的程度。”女人相视不语。

“行业竞争激烈,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创业的男人更需要理解关怀。”一位经理模样的人,如是说。

“心,越猜越疑;情,越冷越远。你如此多心猜疑,还采取了不正当的手段,容易产生矛盾,伤害感情。”坐在女人身旁的阿姨,直言快语。

“婚姻要理解,更要经营,如果彼此失去了信任,离婚的那一天也就不遥远了!”

……

连续几天,病友们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开导,女人眉头舒展,心结渐渐打开,疑云渐渐消去,一改往日的冷漠与偏执,不仅话语多了,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多了起来。

提前出院的那天,男人激动地拉着女人的手来到舱内,对大家说:“医院治好了我媳妇的耳聋,你们却治好了她的心病。谢谢各位了!”然后,举起右手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还深深地鞠了一躬。

上个周日,因病人较少,医生将两个舱的病号集中到一个舱室。原来,紧挨着我们舱的是一个重症舱室,多为脑外伤和开颅手术后奄奄一息的患者,或躺在病床上,或坐着轮椅。

我的左侧,躺着一位来自安徽突遇车祸而昏迷的中年男人,术后三个月,依然毫无知觉,昏昏欲睡。日夜陪护守候的女儿,显得疲惫,却无怨无悔。轻手轻脚,不停地为父亲吸痰、按摩,不时地俯首帖耳,以浓浓的淮北口音,轻轻呼唤着“爸爸!”“爸爸快醒醒吧!”

尽管病床上的父亲,没有丝毫表情,女孩仍不舍不弃地一声声呼喊着,她坚信父亲终有一天会听到女儿的心声。

在真的爱里,人是忘我的。女孩今年二十四岁,参加了工作,也谈了男朋友,但她决然地放弃了人生中的一切,来到北京陪伴父亲,耐心地等待着父亲的苏醒。仿佛眼前的父亲,才是她的未来、希望和幸福的全部。

在我的右边,病床上躺着一位做完开颅手术不久的中年女人,意识清醒,但因气管切开,不能说话。陪着进舱的是,与她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丈夫。

自关上舱门起,这个男人就一刻不停地在舱内来回走动,显得厌倦,烦躁不安。

“加压完成,请戴好面罩,开始吸氧。”广播里下达了医生指令,男人将氧气面罩生硬地扣在了女人的脸上。

男人一边按着面罩,一边滔滔不绝的抱怨着:“人生了重病,尤其在生不如死的时候,还不如死了算了!”“大把大把给医院掏钱不说,家人还得陪着受罪。”“生意不能做,朋友见不了,酒也喝不成,生活没了质量。”

病床上的女人,似乎听清了男人的言中之意,纤细的双手,吃力地抓挠着,似要推开脸上的面罩。愤怒的男人,左手死死的按着面罩,右手指着女人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丫的,不要不知好歹,为了给你治病,我搭上了那么多?”女人软绵绵地放下了双手,眼角流下了两行近乎绝望的泪水……

一左一右,一恩一怨,一舍一弃。窄小的空间里,上演了一幕美与丑,善与恶,高尚与卑劣的人间故事。在这简单的剧情背后,折射出了多少生活本质与世事苍桑呢?我不敢轻言,也无法猜测。

女孩的呼唤,声声绕耳;男人的责骂,句句钻心。而坐在一隅的我,努力地思索着,苦苦地求解着,这道关于“亲情与爱情”的不等式。

亲情,爱情,孰重孰轻,谁是谁非,尚难一言定论。

人的一生,离不开亲情,少不了爱情,现实中能妥善处理好二者关系、让其相得益彰的人并不多。

很多时候,我们因为爱情,无意地疏远了亲情,忽略了亲人,直至情死去,爱终结,方悟“亲情才是真爱”的人间真谛。

旭日东升、红霞满天之时,亲情浓郁,爱情甜蜜,幸福的阳光下,找寻不到阴暗的湿地。就如同眼前的这对病妇怨夫,在女人美丽健康之时,男人兴许也会与常人一样,卿卿我我,恩爱有加。而在灾难临近、江河日下之日,亲人能更近,亲情会更亲,即使有过“老死不相往来”的怨结,此时也会烟消云散;可那披着华丽外衣的爱情,还能天长地久么?那曾经永结同心,生死相伴的“誓言”,又能坚守多久?

亲情,虽骨感粗糙,却真实纯美;爱情,虽丰盈华丽,却暗藏虚伪。生活中的许多事情,我们明知其虚伪、无果,却又乐此不疲……

“爸爸的手动了!”女孩喜极而泣的尖叫声,打断了我凌乱纠结的思维。

一个疗程就要结束了,听力恢复了很多,热心的朋友再次给我做了听力检测,并约了高压氧中心主任亲自为我复查。

主任是美女医生的导师,也是医院里的权威。那天,他听了情况,看了报告,点了点头。便说,明天进舱再吸一次氧,就可以出院了!

兴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兵龄相当、阅历相近的缘故吧。那天在主任办公室,除病情、病因,我们谈的更多的却是生活与人生。

人过四十日当午,夕阳西下是定律。意思是说,人到了四十岁生命过半,身体也到了极限,就像中午的太阳一样升到了最高处,接下来便要日薄西山,走下坡路了。所以,过了四十的人一定要注意健康,多锻炼,少生气,不能太劳累了。

现代人的病,大多数是累出来的、气出来的。生病的根本原因,是人的欲望造成的,欲无止境,欲壑难填。没当官的想当官,当了官的还想当大官;没钱的想有钱,有了钱后又想发大财。要想当大官、发大财,就得挖空心思去争取、努力、拚命。成与不成,都得受累。如果不成呢,肯定还要受气。受了气,肯定会生病。就如我现在,当了主任至少要少活五年,为什么?累的呀!如果当不上主任,至少要少活七年,又为什么?气的呀!因此,人真的要想开点,学会舍弃和放下,有了好的心态,有了健康的身体,比有什么都重要。

没想到,主任不仅医术好,对人生的见解,也很独到。尽管未讲什么大道理,但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对人有益的大实话,有醍醐灌顶之感,让我茅塞顿开。

最后一次走进高压氧舱,我心情很轻松,但似乎又有些不舍。看看同舱的与我一起治疗的病友,有的已坚持了数日,仍在与疾病抗争。那个昏迷的父亲,意识已清醒,女儿信心百倍地陪伴着他继续前行。而那位近乎绝望的女士,已多日未见,不知她的命运何堪?坐在我对面的,又多了几张新面孔。

吸氧结束,众人摘下面罩,舱内开始减压。

对面一位年轻病人,突然起立,情绪有点激动,拿着《明天的背后》大声地朗读了起来:“从遥远的海边,我走向你;怀着朝圣般的虔诚,我靠近你。珠穆朗玛,深海里站起来的女神,你屹立在世界最高处,不是为了第一,只为缩短与太阳的距离。亿万个默默无闻的日子,无法消退你的情;亿万个寒冷与孤寂相伴的日子,无法摧毁你的爱……”

激情朗诵宓月散文诗《珠穆朗玛,太阳的骄子》的人,据称是河北兴隆县六道河中学毕业的学生,四年前的今天曾与来校视察的时任总理温家宝,一起学习讨论过此文。

那天,是我康复出院的日子;那天,也是第三十个教师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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