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爷爷的记忆是模糊的,就象隔着云雾去看远山,缥缈不定,似有若无。这除了相处时间短外,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是我的继爷爷。
奶奶死后,祖父把七岁的父亲以三斗米的价格卖给邻村的一个富户。这所谓的富户也仅仅是有吃有穿而已,但在当时已算是很富裕的了。而事实上,这富是要付出代价的。有时,这种代价甚至比贫穷更可怕,更痛苦。
在我记忆的屏幕上,爷爷永远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表情冷峻的老人。
他并没有多少胡须,但这并不能改变他苍老的容颜:酱褐色的皱纹,象风干了的核桃皮,一个永远凝固着的黑色的笑。淡淡的眉毛下边,一双捉摸不定的眼睛直盯盯地凝聚在一个地方。当这双眼睛用来看人的时候,你得尽快躲开或低下头去。因为他永远是用注视草的目光来注视这世上的一切。
就是因为这双眼睛,我极少唤他“爷爷”。
他永远在地里劳作,永远不生病,甚至永远不说话,象一头永不疲倦的牛。
他是个不懂情感或者说就是一个没有情感而又极其痴情的人。
没有情感是对人;痴情的是对土地,对泥土。
他每天所关注的、倾诉的、交流的就是那曾经属于他,而后来永远不再属于他却仍旧眷恋着的土地。
尽管这样,我还是愿意跟爷爷上地去。泥土,是我的幼儿园。
爷爷在前面掮着犁,吆着黄牛慢腾腾地走着。有蓝边的白毛巾箍在他头上,象一个硕大的问号,一颤一颤地。一双踢倒牛的土布鞋橐橐地踩着暖意融融的黄土路迤逦而行。他满是尘土的头、肩背脚渐渐融入漠漠土黄里去,成为一块移动的黄土……
我想叫一声爷爷,又不敢,怕他用看草的眼睛看我一眼。于是,我双脚一登,猴子般地向前奔去,茫茫的土黄迅速包裹了我。
四十亩圪坝犹如一个熟睡了一冬的巨人渐渐醒来。
依然沉寂,依然缄默,依然是无边的漠漠土黄。但它象一个怀春少女,脉脉沉静中萦怀着浓浓春情;一个萌孕三月的腹胎,岑寂中孕育着不安和躁动——一种来自体内的无法抗拒的春的躁动充溢着四十亩圪坝的沟沟岔岔,角角落落。
踩在绵软而温吞的泥土里,能感受到泥土微弱的呼吸。潮润暄暖的地气,丝丝缕缕,似有若无,袅娜地逸向空中。地畔里黄蒿、芥草,依然枯黄,但根部被泥土潮潮地浸润着的地方,萌发出点点绿芽,凝神盼睐着枯枝上方杈柯划格的天空。强劲的萌发力将枯枝根的泥土块块隆起。有的盎然妩立,有的探头探脑,有的如子偎母似地紧贴着枝根,有的弯腰曲颈地依然在地衣的封锁里使劲。煦暖的阳光亲吻着地里的每块肌肤,圪圪峁峁,旯旯旮旮。凸起处呈现出枯燥的淡黄。凹下时匿掖着湿润的褐黄。远看坦荡如砥,长尖似蚪;近瞧斑谰起伏,如波似浪。吮吸着苍昊的阳光,无处不涌动着泥土温馨的吐纳。
爷爷轻轻放下犁铧,扬起鞭子,悠悠地吆喝一声“噢——”,两头牛便乖乖地倒退着并肩站在犁前面。爷爷爱抚地在每头牛头上轻轻拍拍,将牛轭套在它们的脖颈里,系好脖绳,紧紧套绳。然后,左手扶犁,右手一扬鞭子,鞭梢打个弧线悠悠荡起,又猛然向下一甩,啪地一声脆响,双唇一启:“噢——嗷——”一声长长的吆喝,两头牛头一低,背一弓,四蹄登地,铮亮的犁铧嚯然入土,便悠悠前行。于是,那滚滚泥土如浪似花纷纷翻向一边。一道渐趋渐远的犁沟便伸向远方,于是那封闭了许久的地气款款逸出,袅袅升向明媚的空中与艳艳的阳光搅和在一起,化作缕缕白雾……
我穿着裸露着脚趾的方口破布鞋,唯恐天下不乱地在公路上扬着干燥得象干面粉般的细土。滚滚白尘顿时弥漫于空中。
中午,太阳更加暄暖,泥土仿佛蒸熟了,绵软,温吞,酥松,赤着乌黑发亮的脚,往刚翻过的泥土里一站,褐黄色的泥土宛若和进了胡麻油,油腻腻滑溜溜地从脚趾里冒出来,覆满脚趺,暖融融的地气熏腾着脚心,顿时,一股清凉、温馨、甘饴的气息幽幽升腾,周身微醺,酲然欲仙。厚重的棉袄也烘然灼背,我便倏然脱掉,往空中一扔,赤裸着上身,在绵软的泥土里连打几个滚,扑一头土,啃两口泥,顿觉世界美妙异常。仰望天空,碧蓝如洗。一只老雕悠然打着旋,搜寻着地上的猎物,不时将巨大的阴影掠过无垠的泥土。一群云雀惊叫着撒向空中,越升越高,象被泥土朝天扬上去的一把黑芝麻。蓦地,一双喜鹊翩然飞来,直扑不可一世的老雕,它们挑衅地喳喳叫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忽起忽落,戏弄着老雕。不时轻捷地拍它一翅,轻盈如仙鸟。
老雕愠怒而笨拙地追逐着,最后,颇觉无奈也无聊,便带着大人不与小人怪的神气,不屑地一扇翅膀,斜斜地向远山飞去。两只凯旋的喜鹊翩然落在地畔里一株硕大的楸树上,喳喳地叫着,风骚地晃几下尾巴。于是天空又重新恢复了宁静,湛蓝的湛蓝的,象刚沐浴过又打了亮光油……
造孽呀,这狗日的们。
爷爷盯着犁沟粗声粗气地骂着:犁沟里翻出了马铃薯。
我赶忙拣起我的棉袄,到路边拔了几根马蔺草,将袖口扎住当作口袋,跟在爷爷身后拣那过了一个冬天,依然鲜活如新的马铃薯。那是粗心的社员们秋天留下的。
村里的孩子一般只有一身衣服:冬天是棉衣,春秋两季掏出棉花便是夹衣。殷实而勤快的人家,夏天拆去衣里便是单衣。一般都是只穿一条短裤,裸背过夏。七八岁以下的孩子更是裸露着生命的原色,一到夏天便一丝不挂,满村乱跑。
马铃薯随着泥浪象一只只活灵的白鼠倏然蹦出,我便象一只灵巧的猫扑上去,揩去蔓体上的土,装进我的袖筒口袋里。一会儿,两只油亮亮的袖筒便鼓了起来,象两根挺直的假臂。
爷爷不时回过头扫我一眼。那眼睛似乎在告诉我,你拣净,不然,就抽你一鞭子。
爷爷就抽过父亲一鞭子。而父亲当时仅仅八岁,并不比我当时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爷爷是宽厚善良的。你完全可以不睬他,用不着唤他爸爸或爷爷以及其他什么。可以象对待一个陌路人一样对待他。但一到了地里,一旦将你和泥土联系在一起,他就顷刻之间变得冷酷、尖刻,蛮不讲理。他是以泥土为圆心生存的。他爱泥土胜过爱牲口,爱牲口胜过爱妻子、孩子和一切人。他浑身都是泥味儿,但缺少人情味儿。
父亲八岁,也就是被转手卖到继爷爷家的第二年便开始下地。胸前挂着一只装满玉米的点种袋,俨然肃态地跟在犁后点种。株距、种数都不能差,重要的是每一步都必须准确地踩在种子上。而且必须踩实。而爷爷那双看惯了草的眼睛煞有介事地盯着牛尾巴,但后脑勺却注视着亦步亦趋、战战兢兢的父亲。
饥饿劳累得连步子都赶不上的父亲终于有一脚没踩在种子上。他刚想退后补上,爷爷的后脑勺似乎有特异功能,他立刻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喝骂道:“瞎了你的眼了?”
从发现到骂到打,他始终没回头,因为他不能不看护好前边的牛。
他从来没有这样打过他的牛,打牛从来都是虚张声势,而打父亲却是鼓足了劲。
中午,没有母爱也没父爱的父亲,伤心欲绝,他一个人坐在四十亩圪坝的地畔里号啕大哭……
爷爷没有给我一鞭子。只是站在地头上捋着没有胡须的下巴看着海浪一样犁过的地痴痴笑了,柔和而宁静,绝然没有看他儿子和孙子时的眼神。
没有人怀疑他会偷懒。没有人会认为他在糊弄土地。他种的地超过了十个全劳力种地的产量。工分以全村最高计,没有人表示异议。
因为土地,泥土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他为此付出了毕生的汗水和心血。享受孤独,耕耘快乐和收获的喜悦。尽管那收获并不属于他,至少不完全是。劳作只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他痴迷于这千千万万年形成的漠漠土黄,固执地梳弄打扮着它。在土窑洞时出生,在土垣地里劳作,在土坟茔里埋葬。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走向泥土,化作泥土。泥土是他的魂灵。
下种后,出苗前是农闲季节,爷爷仍扛着一把铁锹上地,边拍地塄边观察苗情。
地塄在他有节奏的拍击中一天天延伸。委蛇蜿蜒,宛若一条甩头摆尾的巨蟒。地里的苗象无数个精灵,顽强地将几近板结的泥土顶起,象打着无数个泥伞,又如无数个被春雨洗涤后隆起的小蘑菇。无数生命从泥土里孕育了出来,又紧紧抓付着泥腹。静穆丰裕的泥土,宛若一位多子的母亲,静静地任凭她的孩子吮嘬着她的乳汁。等禾苗一壮,嫩绿的叶子随温馨的风摇曳着,象无数嗷嗷待哺的幼儿,抚弄着母体丰腴的肌肤,调皮地笑着,吵着,咝咝哗哗,闹热了四十亩圪坝。
炎炎夏日,由于泥土的奶汁被它的子孙们毫无节制地吮吸,变得粗糙干瘪,也同时硬朗和成熟了。青葱的麦浪象一块抖动的绸衣在泥土上摇曳起伏。时而翻起一角,露出褐黄色的泥土。温吞的地气带着成熟了的滋养,顺着日渐挺壮的枝杆,喂养粒粒籽实。玉米地则稠密如笼,湿润沉重却发烫的地气,在玉米缝里窜来窜去,难以逸出,于是,泥土象被蒸熟了,滚烫滚烫,象一座刚熄火的砖瓦窑。
爷爷身穿一件破旧的褪成黄褐色的黑夹袄,一锄锄地耧着玉米。粗壮的呈齿状的玉米叶子不时刮挲着他苍老的面颊。他的眼睛异常发亮、冷尖,如鹰鹫一般恶狠狠地注视着每一株进入他视野的草。远远看见一株孱弱萎黄的草,他犀利的目光便倾刻刺入草中,牙齿咬得格格响,骂一声:“你狗日还不死。”双臂一使劲,手背上青筋暴突,暴怒的锄头便象一把利剑狠狠挖了下去,再用劲往回一拉,然后,用锄背往前一推,可怜的草便根朝天翻在土外,浑身打了蔫儿,他那鹰鹫般犀利的目光便又迅速刺向下一棵草……他的精神格外集中,步履异常矫健,仿佛进入了太上状态,忘记了草以外的一切……
他锄过的地里很难找到一棵活着的草。即使有一两棵运气好的,借助地表的水分活下来,也是奄奄一息,绝然不敢跟庄稼争夺营养。
不久,泥土终于被耗干了水分,成为一块硬硬的白板。麦田金黄一片,沉甸甸的麦穗象一个个羞涩的新娘,期待着爱的收获。
爷爷,搓一把麦穗,鼓起双腮吹去麦壳,饱满的麦粒便象几个洋娃娃坐在手里。石板一样经常板着面孔的爷爷,一个人痴痴地笑了。他将麦粒一粒粒装进口袋里,将别在裤腰上的镰刀抽出来,用拇指试试锋刃对帮工的两人说:“割。”
于是,金黄的麦子便象喝醉了似地纷纷倒在一只只粗糙的手中,裸露的地皮迅速扩大,齐刷刷的麦茬象孩童刚长出的乳牙。
中午,蓦然从东南方飘来一块笸箩大的乌云,“咔啦”一声惊雷,云块迅速炸裂,漫布天空,瓢泼大雨便兜头倾泻下来。
割麦的人便迅速躲到地塄下边的羊圈里。
麦子在风雨中起伏挣扎着,粗大的雨点打得麦子抬不起头来。甚至一头扎入泥里去。
忽然,急骤的雨点中夹杂着杏核大的冰雹噼哩叭啦地砸了下来。麦子惊惶失措地躲闪着,挣扎着,有的被拦腰打断,一头扎入泥水中。有的连根打断,直挺挺地倒在泥土中。有的连头砸碎没入泥水里。无数麦子倒下挺起,挺起又倒下。很快平铺下去,与泥水搅和在一起。冰雹在泥水里跳荡着,蚂蚱、蝗虫、螳螂……在麦杆上绝望地挣扎着。泥土很快裸露出来,浑浊的泥水在完全倒下的麦杆下边横陈竖淌,无数麦穗浸泡在泥水里,沾满黄乎乎的泥浆……
爷爷号啕大哭着发疯般地从羊圈里冲上来,在完全倒伏了的麦地里乱刨乱抓。发疯般地刨挖着一粒粒麦穗。他在泥水里打着滚,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浆麦穗。完全成了个泥水淋漓的人。无情的冰雹砸着他苍老的额头,两名大汉拽也拽不住。
从冰雹泥水里回来,爷爷很快病了。他绝不打针吃药,只是挪着软绵绵的双腿在重新翻耕过的地里转悠着转悠着。
秋天,泥土象一个被剃光了头的巨人,重新赤裸裸地露出了它的本色。难以升腾的地气凝聚在地表上,泥土湿漉阴冷。一行行排列齐楚的玉米茬子,锋利的茬口直指爽朗的天空,井然有序,横竖成形,宛若沙场秋点兵。一摞摞玉米秸垛成金字塔形,象矗立在地里的无数瓜庵。成群的鸽子在悠闲的啄着食,咕咕的鸣叫声打破了秋野的沉寂。不远处,一块尚未收割的荞麦,红杆黑籽,俊俏多情,秋波盈盈。莜麦地依然是一片青绿,秋风吹过,如麦浪起伏,拽曳着秋日的春意。依旧柔和温煦的阳光轻抚着泥土裸露的肌肤……
爷爷手持一把小镢一下一下地刨着玉米茬子,弓弓的腰象背扣着一口锅。他的动作明显迟缓了,青筋暴突的手微微打着颤。并不很牢靠的玉米茬子几镢都刨不起。主根断了,毛根还紧紧连着,歪在一边,斫也斫不断。爷爷喘口气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望望仍旧广袤、沉寂、褐黄的四十亩圪坝,凄然地垂下头,吃力地挥着小镢,仍旧刨着并不牢靠的玉米茬子,一下,两下,三下……空寂的田野里响着他噗噗的打土声。湿漉的泥土溅落在他粗笨的布鞋上。
谁能想到,种了一辈子地,跟四十亩圪坝的每块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收获了无数粮食,创造着人类生存最基本的最必需的爷爷却是被饿死的。
他患的是食道癌。
他仰躺在土炕上,望着后窑底粮囤里他亲手打下的粮食,望着大家碗里冒着热气的饭,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半晌,忽然凄哀地说:“天爷爷呀,为啥不叫俺吃饭?为啥?凉水就是我的饭,冰块就是我的饭。我这辈子是作了啥孽呀。”
他拒绝吃药打针,每天靠喝凉水米汤维持生命。
他仍旧步履艰难地上他的四十亩圪坝去,手拄着拐杖,两腿打颤。
雪盖原野,皑皑茫茫,孤寂肃穆,粉妆玉砌,脚踩着雪路噗噗作响。四十亩圪坝静静地冬眠在雪被底下,象一个熟睡了的精灵。雪覆盖着土,土顶着雪。低洼处,雪厚积如棉,凹凸处雪帽如蘑,微露着褐色的泥土,褐白相间,斑谰如织。阳光被雪折射,红艳一片,雪与光搅和在一起,分不出哪是雪,哪是光,只见一片红白。微风拂来,细碎的雪霰沙沙滚动,象活了一般。
爷爷手拄拐杖静静地站在雪地里,象一尊塑像,眉棱高高耸起,眼睛反射着雪一样的光,苍老的嘴唇时张时翕地抖颤着。
他吃力地弯下腰,拨开雪,从地里慢慢抠出一块土,端详半天,伸到鼻子下边嗅着嗅着。
爷爷终于到了弥留之际。他仰躺着在父亲怀里,眼睛里第一次闪烁着慈祥的光,似乎在忏悔那冷酷的鞭子,蓦地,他一迭声地喊着我的名字,我赶紧跑到他跟前,他从身边拿起一个烧饼递给我,用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头。我怔怔地看着他,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他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双目一合,两颗浑浊的老泪从他苍老的面颊上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新棉袄。
这是他第一次关心我,让我吃他的东西,也是我第一次当面叫他爷爷。
他蓦然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人,那眼睛又象看见一棵草一样,忽然厉声道:
“快点,快点,快点给俺拿来。”
“拿什么?”大家齐声问。
“拿,拿,……”他忽然喘息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喘着气说,“拿、拿来俺的四十亩圪坝。快点,快点,拿来俺的四十亩圪坝……”
这是爷爷,我的继爷爷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七天后,四十亩圪坝拿走了他,他彻底走入了泥土,象我爷爷的爷爷,以及无数爷爷的爷爷一样,渐渐化作泥土,成为四十亩圪坝的一部分,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