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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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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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狺狺犬界

狺狺犬界

——一个完全真实的故事

这是一个人与兽并存,而疯狂的兽性占上风的年代。

凄厉的哀嗥,淋漓的鲜血,诡秘的行踪,使无数个小山庄笼罩在血雨腥风中,无数的人,尤其是那些小孩子整天生活在恐怖中,瑟缩在各家的角落里,睁着一双双恐惧的眼睛望着外面的世界,生怕自己象一只小羊似地被叼走——

狼!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狼,成群结队地在每个村庄的每个角落里出没,扫荡着那里的一切幼小的动物:小羊小猪,小牛小驴和小孩子……

它们呲着尖厉的牙齿,吐着腥红的舌头,垂着悠长的涎水,瞪着幽瘆的眼睛,发出阴沉的嗥声,肆无忌惮地袭击着一切敢在它们面前活动的生命。

有人说,狼是土地爷的守门犬,人们年年打仗,触怒了神威,派他的把门犬来惩处人类。

也有人说,打仗打得土地爷呆不下去了,找海神爷去了,扔下他的守门狗没神管,它们便胡作非为。

还有点现实有说法是,打仗死的人太多了,死人养肥了狼,这种最富营养价值的食物使它们繁殖极快,战争结束以后,它们无死人可吃,便进攻活人和活人饲养的一切活物。

没有谁敢直唤它的大名,而为它们取了一个极具畏服的讳名:怕怕。

它们是人类至高无上的帝王。

在这种非常时期,狗,那种对人类极为忠诚,最勇敢,唯一能为人类带来安全的灵物,就成了真正的英雄。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李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立刻想起王三祥家今天要给他爷爷做寿,还等他给做寿席呢。

他是给姑表兄弟家嫁女来做宴席的。昨天累了一天,想晚上赶回去,但表兄说啥也不让走,就只好又呆了一夜。

表兄家在公社所在地的后庄里,离李家庄仅五里地,所以,早上赶回去也误不了事。

窗外北风呼啸,窗户纸被吹得呼哒呼哒响着,偶尔从窗户眼里钻进一丝风也象一枚枚钢针直刺人们暴露的皮肤。

表兄家没有什么长余衣服,只好拿出一块褥子让他裹在身上。

天气祈寒,天地好象冻在一块了,连它们中间的所有活物好象也也凝固了。

公路上空无一人,凛冽的寒风扫净了路上的浮土,露出路面上龟裂了的裂痕。平坦的公路从空旷的玉米地里穿过,闭着眼走,没不会有什么危险。

锥扎一般的寒风直刺着他的头面。他拉起褥子连头包住,只留下脚底下尺把长的空间,低头看着,一双灵活的脚急匆匆地踩着冰冻的硬梆梆的路面,往村子里赶着。

蓦地,他感到他的头发根子瘆瘆发乍,脊梁上一股寒气袭来,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本能地觉察到了危险,陡然停下脚步,掀起褥子一看,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二、三、四、五……

眼前立登登地站着五条膘肥体壮的狼,正睁着十只蓝瘆瘆的眼睛盯着他。

他的心怦怦跳起来。但很快镇定下来,他望着众寡悬殊的敌手,将手中的褥子竖着卷起来,卷成一根棒子的样子,绕过狼群,双手捧着那根棉花棒子,头也不回地急急走着。

他知道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跑的,一跑狼群就会扑上来。

镇定加一定的威慑力是对付狼群最有效的办法。

他走到不远一株高高的杨树下边,将褥子往地上一扔,心里说,来吧,这下老子可不怕你了。

他自小上树摘榆钱,捋槐花,有一套高强的上树本领,所以,树立刻给他壮了胆。

然而,他回头一看,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寒风仍在呜呜地响着。

回到村里天气还早。他到河沟里挑了两担水,准备到王三祥家看看做菜的事。他刚放下水担,忽听村东头王三祥家传来了号哭声和呼救声:

怕怕!怕怕!快来人呀,怕怕把彩彩叼走了!怕怕把彩彩叼走了!

他跑到街门外,只见王三祥手里拿一把铁锹跑着,后边跟着他老婆翠香,披头散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他来不及细想,操起扁担就随着三祥追上垣头。只见狼已被垣上的人们堵到一道沟崖边。前边是齐刷刷的土崖,后边是步步紧逼的人们,那条高大肥壮的狼嘴里叼着鲜血直流,奄奄一息的彩彩,在沟崖边徘徊着,蓝瘆瘆眼睛闪着凶残的光。

彩彩腮上流出的鲜血将碎花格上衣都染红了。她双目微阖,脸色苍白,头发蓬乱。两条腿在地上拖着,一只鞋也掉了。

小心怕怕往沟里摔,甭太靠近。

他大声提醒大家。

他知道,狼是心肠极短毒的兽类,即使它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要千方百计去毁灭。

然而,他的话音还没落,三祥婆娘就哭喊着向狼扑去,那条狼却脑袋一甩,就将彩彩摔到沟里,并趁机一跃,从她头顶跳过去跑了。

人们七手八脚地将彩彩从沟里抱上来,她已经是命若游丝了。村民们都纷纷拿出纱布、白糖和棉花到王三祥家帮助抢救彩彩。

这时,人们才想起护村的狗来:只要狗在,是绝不会发生这种惨事的。

“白虎呢?”有人问。

“不知道,今天一早就没见。”

“黄豹呢?”

“也没见。”

“等着吧。回来非剥了它的皮不可。”

李元悻悻地说。

白虎是他家的狗。

“瞧着吧,回来非抽了它的筋不可。”

李山也愤愤地道。

黄豹是他家狗。

他俩堂兄弟,弟兄情分一般,但俩狗却要好得多,全村的安全全靠它俩维护。可关键时刻却偏偏不见了,偏偏就出了事。至于另一条狗黑叫,没人提起它,因为它不爱管怕怕的事,连自家猪圈里的猪娃子都看不住,人们自然就不会对它要求什么了。

然而,李元还来不及教训自家的白虎,就接受了一项特殊使命:到王家塔去接彩彩的外婆。

彩彩是在外婆家长大的,外婆比她亲娘还亲,怎样能把外婆接回来,又不让她知道外孙女惨遭不幸,的确是件难事。

因为外婆特爱看戏,而王家塔正在唱戏。

风稍有所收敛,但仍旧寒冷异常。路边干枯了的蒿草在寒风中痉挛一般地颤抖着。

李元来不及吃饭,只热的喝了两碗昨晚剩下的稀饭,就急匆匆往王家塔赶。

这一带是山庄卧铺,人烟稀少,冬天忙完了农活,人们都在家里休息,除非有急事或走亲戚,路上几乎难见行人。

他低头走着,边想着如何编一套既能把老太太骗回来,又不至于使她怀疑他的谎言。

蓦地,他看到一条黑影从斜刺里向他急急跑来,那条拖在地上的长尾巴使他一眼就认出正是刚才咬过彩彩的那条恶狼。

他的心陡然一紧,怦怦狂跳起来,但他仍强作镇静,不紧不慢地迈着双脚,眼睛却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

狼,在距他四五米时放慢了脚步,在他左侧不紧不慢地跟着他走,这使他不必回头稍稍侧目就可看到它的行动。

这里一块地连着一块地,但要命的是地里连一棵树也没有。可即使有树他也不能上去,因为这事耽误不得,而那只狼又是极有耐心的,只要他一跑,它就会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所以,现在还只能是心性的较量。他知道,在旷野里,它是轻易不敢收拾一个成年人的,除非众寡悬殊。

但他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把鞭子倒持着,长长的鞭梢拖在地上,显得鞭子很长。

旷野里的路走到了尽头。再往前走是一条深沟,过了沟上到垣面上,下一道坡即是王家塔。塔沟底是一条极窄的小路,两边齐刷刷地通到沟底,俗称塪子,是狼发动攻击最有利的地形。

他迟疑地在沟边站住了,探头望望沟底那条细细的小路想着主意。

狼也不远不近地随即站住了,它没敢靠近他,但显得异常兴奋。

这条塪子是通往王家塔的唯一出路,否则,要绕贺家峪要多走几十里路,把事情就耽搁了,可是,要走这里,一场搏斗就在所难免。

他看看手中那条只有三尺长的鞭子不只如何是好。

他仿佛看见王三祥全家痛不欲生的恸哭声,仿佛看见彩彩外婆抱着彩彩悲痛欲绝的样子。他一咬牙,似乎是跟身后的狼商量似地低声说了句:“走”,就捏着鞭杆向沟里走去。

狼也是无商量地紧随其后。

刚走到塪子中间,狼唰地一下从他左侧窜前去,直挺挺地立在当间,挡住他的去路。

它长得非常高大,两条腿直挺挺地兀立于地,显得孔武有力,乌黑发亮的毛覆盖着一棱棱发达的肌肉。它的双唇紧闭着,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闪着欣喜和凶残的兴。胸前的长毛上粘满了鲜红的血,与毛冻结在一起,象挂着一块毛茸茸的红牌。

看着那腥红的血毛,他的心颤栗起来,眼睛痛苦地闭了闭。那是彩彩的血,一个善良无辜的孩子的血。而她正命在旦夕。

他后悔自己不该拿这样一件只可用来欺负牛的没用的东西,如果拿上一把老镢或一把铁锹,一支苗子,今天就不会让它活着走掉。可是,要是他拿着这些家什,狼是绝不会跟着他的。

他慢慢将鞭头倒过来,用鞭梢指着狼头想逼它后退。但它下意识地挪了挪腿,仍不毫不示弱地盯着他。

他知道,只要他不随意晃动或举起鞭子,一直指着狼,它是轻易不敢向前扑来的。

蓦地,狼晃了晃头,一张嘴“噗”地一声,一股浓浓的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眨了眨眼睛马下睁开,鞭杆直直地向前捅了一下,使跃跃欲试企图扑上来的狼停止了攻击,垂着腥红的舌头盯着他。

他知道自己稍有疏忽,比如抱头、擦血、闭眼,都难逃重创。

他不知这恶狼哪来这么一口血,难道是彩彩的?它怎么能噙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者是刚又咬死了什么?可一直没听见有猪叫声呀。

血口喷人是狼攻击人惯用的伎俩,它利用血蒙住人眼睛的一刹那发起攻击,所以,保持镇定,佯装未被蒙住眼睛,至关重要。

这方面的经验他是很多的。

人与兽仍旧相互对峙着,谁也不让步。

他不停地将鞭杆往前擩着,狼直盯着不断袭来的棍子,似乎有些惊惧,但绝不后退。

麻杆打狼——两头害怕。

他知道它的下一步行动计划是什么,只要下一招能对付过去,狼也就再没智了。

果然,狼猛地一转身,两条后腿使劲刨着地,想用刨起的土迷他的眼,他稍稍偏转头,以防止土扑进眼中,但地冻的硬邦邦的,它的利爪无可奈何,但仍使劲刨着。

突然,土终于被它刨松了,刨碎了,细碎的土块纷纷朝他脸上头上飞来,他躲闪不及,几块土屑飞进他的眼睛里,他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心里陡地一紧,努力睁开眼,鞭杆直往前杵,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不敢擦一下,他不能让它发现自己被蒙住了双眼。

完了。他心里说,只要它不再刨土,就会扑上来咬死他。

但睁不开眼睛更危险。他的头发根子瘆瘆发乍,不顾一切地用左手去擦眼睛,只是紧紧捏着鞭杆,以防万一。

突然,一阵猛烈的寒风吹来,将王家塔唱戏的叮叮咣咣的器乐声传了过来,狼陡然一惊,唰地一下跳下塪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擦尽泥土,睁开眼睛,狼已不见了踪迹。

他立刻强打精神,一口气跑下沟坡,来到垣面上,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舒了一口长气。

在王家塔河里,他砸开冰面,用冰冷刺骨的河水洗净脸上的血迹,又将棉袄反穿过来,才心情沉重地朝锣喧天,热闹非凡的村里走去。

回到家已是正午,但因农闲季节,都是两顿饭,还不到吃饭时间。

他把彩彩外婆送到彩彩家,见彩彩的血是止住了,但仍旧昏迷不醒,怕是受了内伤,凶多吉少。

他见自己插不上手,就回到自己家里,要好好教训一下那擅离职守的白虎。

白虎和黄豹早已回来。它们若无其事地在院畔里站着,望着对面山坡上光秃秃的杏树似乎想在那里发现两只猎物。

它们都是牙狗,所不同的是白虎原是条公狗,所以仍旧体格高大,双目凌然,保留着威武雄壮的体魄。黄豹原是条母狗。个头小,但矫健灵巧,肌肉发达,金黄色的毛中夹杂一点黑条,远看是黄狗,近瞧是花犬。而白虎则是一身洁白,浑如雪塑。它们分别被劁被骟后,私根尽除,忠于职守,绝无旁鹜,配合默契,共同保护着全村的安全。

村中全是土窑建筑,象延安窑洞一样全依坡而筑,共分三层。他家住在最上一层,李山家住在第二层。白虎高大,又住在最高处靠近路边,一旦发现情况,汪地叫一声,下边的黄豹就应声而起,共同去追击怕怕。村里面一般不会遭到怕怕的攻击。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一时疏忽竟酿成了弥天大祸。

当李元怒气冲冲地赶回家里时,他的堂兄早已恭候多时,和他一样手里攥着一根打牛的鞭子。

他俩不约而同的来到院畔里。

白虎和黄豹不知即将发生的事,它们转过身,摇着尾巴,殷勤地迎接着各自的主人。

“你们两个狗日的还晓得回来?人都快叫怕怕吃光了,还有心思看山景哩。”

李山悻悻骂着,举起鞭子朝自家的黄豹抽去,李元也拿牛鞭抽打着白虎。

它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习惯于无条件接受主人的教训,因为,一般的教训它们是知道原因的。诸如抢吃了猪食,吓哭了小孩,在外边觅食忘了回家等。

这次挨打自然也是有原因的,但只是它俩一时还不知道罢了。

它俩都没有逃走,只是习惯在伏在上,用双爪抱住头“呜呜”地低吟着,任凭愤怒的鞭子抽打在它们毛茸茸的脊背上。

“你这个倒灶鬼,怎么迟不走,晚不走,怕怕来了你就走。”李元边抽着白虎边数落着,“彩彩叫怕怕‘怕’了,连我也差点叫怕怕咬死,你、你们都干啥去了?全村的娃们再有个好歹,你叫我咋向他们交代?白养活你了,真把咱李家的人也丢尽了。”

它们似乎听懂了什么,不时抬起头望望它们的主人,又忙抱住头伏下去,两根鞭子上分别粘着白毛和黄毛在寒风中咝咝作响。

上下窑畔上聚满了人。大家指指点点地议论着,都说两家对狗也管得太严厉了。外村哪村不被叼走三五个?咱村里这是头一回事出就这样打?这两狗儿也够可以的了,要不是它俩,村子里还不知要出多少事呢。

于是,大家都能举出好多例子来证明它们的好处:张家的猪,李家的羊,刘家的鸡……都是它们追回来的,要不是它俩,咱村现在还不知会怎样呢。

但大家都知道兄弟俩的犟脾气,劝是劝不过来的。

这时饲养员刘大爷叫喊着从场坡上跑下来,“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这两个倔头。就会欺负哑巴畜牲。”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今早,两只怕怕咬住刚生下来的一头骡驹,腿都咬坏了。我用铁铲跟它们争战,怕战不过,唤来了白虎和黄豹,它们把怕怕追到东山坳去了,彩彩估摸就是那时出的事。唉,全怪我,全怪我呀。”

兄弟俩怔住了,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他们俯下头,抚摸着白虎和黄豹的头,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鲁莽行事。

刘大爷也伏下身,弯着他的罗锅腰用双手抚摸着它们的背说;“这两牲灵是有功的呀,它们比人都强,都听话,都能干,以后可别再打了。”

白虎和黄豹站起来,抖抖身子望着它们的主人,似乎明白了他们愧疚和期待的目光。

它们走到刘大爷跟前分别舔着他的左右手。

这天下午它们在各自的家里吃到了最好的食物,还吃了刘大爷从饲养室送来的黑豆粥。

吃过午饭,李元到三祥家看了看彩彩:她仍旧昏迷不醒,从公社请来的吴医生也束手无策,看来是难过来了。

回到家,他见白虎趴在院畔里警觉地观察着村里的动静,怜爱地拍拍它的头,回屋拿了一张麻袋铺在它身下。

他后悔不该贸然打它,这狗也太通人性了:它看门护院,帮邻助里。勤劳勇敢忠诚,饿死都不偷吃一口。

今年春天,全家人在五里坳的自家自留地里种玉米,地很狭长,得拐过一个弯。

全家随着牛拐过山坳后,想起中午吃的干粮忘了藏起,乌鸦、喜鹊或者让白虎吃了,大家都得挨饿。因为春天食物紧缺,人尚且顾不了,狗很少有吃饱的时候。

可等他们返回来,却见白虎一扑一扑地追赶着企图吃干粮的乌鸦。把乌鸦赶走后,它自己又趴在干粮附近,警惕地看着空中,再看看干粮,认真地守护着。

干粮袋没扎口子,露出金黄色的玉米窝窝,白虎看着它,嘴里垂着长长的涎水,但绝不再靠近一步。

它绝不与猪鸡争食,让它吃,它才吃,没吃的,它就到田地里逮田鼠、蚂蚱充饥。

相比起来,白虎勇敢而机警,无论多少狼它都不惧,但除非叼走什么,否则它只将狼赶出村口为止,不再往远处追赶。黄豹则一定要把狼追得无影无踪了才肯返回来,象个拚命三郎。这与它矮小的个头实在是不相称的。

至于村里的另一条狗黑叫,只有在它叫的时候人们才会想起它:它一到天黑就不歇声地叫,但只要狼一来,它就吓得不敢叫了。而是赶紧抓挠主人的门——它怕被狼吃了。等主人出来,它就急忙躲到主人身后,却又狗仗人势,虚张声势地再重新汪汪叫了起来。

与黄豹一样,黑叫与它那高大的体格极不相称。

无功者似乎也就无过。村里无论出了多少安全上的事:比如被怕怕叼走小猪小羊,咬死牛驴骡马,甚至象“怕”了彩彩这样的大事,都没谁会归咎于它,更不会象白虎黄豹一样白挨牛鞭之苦了。

它永远是快活的,潇洒的。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从西头传来的叫声:不知是由于恐惧,还是为了威吓,抑或是快活的宣泄?

与之相反,白虎和黄豹的叫声是很难听到的。属于它们的只是果决而勇敢的行为:追击、搏斗和撕杀。即使偶尔发出一两声低呔,也是互相通知对方出击的,绝没空吠的时候。

时间一长,村民们就能从三条狗的不同叫声中判断情况:黑叫的叫声一停,或白虎和黄豹一出声,准是怕怕来了,马上得查看鸡窝猪圈,拿出铁锹钯子锄,帮助白虎和黄豹去追赶怕怕。

这天晚上,彩彩终因伤势过重殁去了。全家人哭成一团。

由于人多,大家没大注意。白虎和黄豹也照顾村里各处,不在这里。王三祥家里,人们安抚大人,准备打发彩彩。这时,谁也没注意到,那条叼走彩彩将她摔进沟里,又喷了李元一头一脸鲜血的怕怕居然敢再次窜到三祥家的院子里,趴在窗户上,用爪子撕破窗棂上的纸,探头朝里张望。愤怒的人们用苗子、菜刀将它驱赶走,但它一会儿又窜了回来,再次趴在窗户上朝里张望,直到唤来白虎和黄豹,才将它远远地赶走。

半夜里,白虎专门在院子里护卫着他们全家。

黎明时分,彩彩终于被人夹着谷草抱去,扔到门对坝的荒草坡里。而据清早拣炸子炸狐狸的刘和说,彩彩被一条高大的怕怕叼走了,而那条怕怕正是一开始就叼走她并把她扔进沟里的那条!

因为,追堵怕怕往回夺彩彩时,他就在最前面。

狼,象雨后的地衣一样多了起来。

白虎和黄豹疲于奔命,每天夜里都不得停息:东家的奶羊刚被追回,西家的猪娃又被叼走了。弄得它们常顾此失彼,无可奈何。

而此时,关于狼——怕怕的故事也多了起来。尤其是彩彩的遭遇更给这种凶残的动物增添了不少恐怖和神秘色彩。

她是在早晨开门的一刹那,连门都没来及掩上就被叼走的。怕怕似乎专门就在门口恭候着她;在人们围追堵截时,它居然不留活口,将她残忍地摔进深沟里;在李元接外婆时,它又和他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以蓄意阻拦他;在大家抢救彩彩时,它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数次“探望”她;而在她殁去后,最终还是落在了它的嘴里……

哪儿来这么多的巧合。

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安排着这一切。

彩彩原本就是山神的女儿,她被怕怕接走了;彩彩是怕怕的媳妇,她托生人间,又被怕怕接走了;彩彩根本没死,那条怕怕等着将她接走后,变成了一条小母怕怕。有人甚至还看见一条小怕怕跟着那条大怕怕在垣上跑着,据说那双眼睛很象彩彩的……

各种荒诞不经的谣言四起,越传越神秘,越传越恐怖,以至人们连狼都不敢驱赶了,听任它们四处肆虐,而只有一尊神的山村小庙里,香火日盛——人们只能祈求神灵保佑了,因为神的把门犬是不敢胡惹动的。

与此同时,小死了一回的王三祥反而平静了许多:既然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又何必伤心呢?

一天,他上地回到家,推开门见有一条狗在自家屋里朝着立柜张望着,好象在寻找吃的。他忒地喊了一声,那条狗猛地返前来从他的侧面跑出去了,撞得他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原来是一条怕怕。

然而,并非所有的人都被这四条腿的野兽吓倒了,也有那不怕邪的,想方设法与其斗智斗力。

羊工胡二爷是个犟脾气,一条怕怕老伤他的羊,他恨之入骨,就专门将一只肥大的的羯羊拴在羊圈外的在棵柳树上,自己领着白虎和黄豹藏在羊圈里,直到怕怕吃饱喝足,几乎将羯羊吃干喝净时,他便放出白虎和黄豹去追,两只狗直追得怕怕口吐白沫栽倒在地,他赶上去用羊铲将它戳得稀烂。

天牛家的老母猪下的十几个小猪崽全被怕怕咬死,全家全年的零盐打醋钱全打了水漂,气得他七窍生烟,发誓要除掉它。

他体格魁梧,力大如牛。他在怕怕必经的一条小道的细塪里挖了一个浅浅的陷阱,在一块门板上凿了两个小洞。又向别人借了一只小猪崽,自己抱着小猪蹲在陷阱里,将门板盖在陷阱口上。到晚上,在里边拍打着小猪,让它不停地叫着,引诱得怕怕用双爪在门板的两个小洞里往下掏。他放下小猪,趁机用双手紧紧抓住它的双腿用力往下拉,使怕怕的身体紧紧贴在门板上,然后,他连门板带怕怕背起来,背回家,将他老婆吓了个半死。

他让他儿子就在他背上将怕怕生生打死。

他心疼他的小猪娃,觉得应该让它去抵债,就剥了它的皮,拿到城里去卖。但他又担心有人认出是狼肉不敢吃。有人问他是什么肉,他就含混说:“骡(狼)子肉,骡(狼)子肉。”

哄得城里人吃了一回令人心寒的狼肉。

然而,他们的斗争并未使怕怕畏葸而有所收敛。它们的数量更多了,质量更凶恶而残忍了。

这使人们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这此愣头青们对神灵的冒犯,是他们对神灵犯下了罪恶而招致的恶果。他们迫使二爷和天牛等人到庙里祷告忏悔,献了猪头才罢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敢和怕怕较量了,无论多么强悍孔武的人都双腿打着颤拜倒在神灵的脚下了。

狼,更多了,也更肆无忌惮了。

只有狗——白虎和黄豹不信邪,它们不知道有什么神灵的存在,它们仍然不顾一切地凭它们机智、勇敢和顽强与“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却是它们不共戴天的敌人——狼,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夜幕再次隆临,小山庄重新被恐怖和神秘所笼罩。一切都沉浸在死寂里,只有黑叫恐惧的叫声还证明村里还有活物。

春天渐渐来临了,尽管在夜里也不太冷了。

白虎和黄豹在自家院子里睁着一双警惕的眼睛注视着村里的动静。

白虎趴在院畔里的一张羊皮上,双爪并拢嘴巴搁在爪子上,眼睛盯着门对坝的山坡,尤其是那些零星的杏树。有时,它又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场坡,那坡直通垣上的大路,是怕怕夜里最易进村的地方。

黄豹趴地院畔里的一张草帘子上。它很不安分地抬着头东瞅瞅,西望望,很想发现一个四脚活物而穷追猛赶一气。

经过那场委屈,它俩的待遇一下提高了许多,全村人轮着喂它们,养得毛光发亮,更加强壮了。

蓦地,黑叫的吠声嘎然而止。透过微弱的天光,门对坝三条黑影一闪便窜进了村子。

汪!

白虎马上吠了一声,黄豹已象一支离弦之箭跃过村沟向狼群追去,白虎紧随其后。

它们拚命地跑着,八条腿踏得山路嗒嗒作响,脑袋一仰一俯地使着劲,后腿用力登着地面,不时发出威胁的低吠。

自从彩彩出事后,怕怕们连一回阴谋都没得逞,连一只鸡也没被叼走过。常常是刚进村就被发现而追赶得逃之夭夭了。

白虎追到门对坝的垣上便停下了脚步。这并非害怕狼,而是担心村落再有狼进来,发生不测。

它目送着黄豹将狼追到垣上的大路上后,又回头望望村子里,等着黄豹回来。

黑叫又叫了起来,那是报平安的信号。

一会儿,黄豹返了回来,它的腹部象风老虎一样剧烈起伏着,嘴里喘着粗气,嘴角溢着白沫。

它们相互低呜了一声,打了打招呼,便回到村里。

然而,它们的勇敢和无畏彻底激怒了怕怕,一个极其险恶的阴谋在狼群中酝酿着——它们准备要实施彻底的报复。

这是后来在出事以后,村里人才发现的一条有关狼的极其重要的秘密——狼,似乎比狗更有心计和灵性,只不过它们要危害人类罢了。

春天来了,山坡上,庭院里,绿草如茵,鲜花点点簇簇。

由于白虎和黄豹的精心守护,村子里好长时间不见了怕怕的踪影。村人也就放松了警惕,大人们上地干活,将小孩留在家里。他们耐不住寂寞,便小心地悄悄溜出来,聚集在场坡下边小三家的窑洞顶上玩。

小三刚出过花,父母不让他出去,上地时将他返锁在屋里,但窑顶上小伙伴们的笑声、叫声引诱得他浑身痒痒,最后还是踩着凳子从天窗上趴出去来到窑洞顶上和大家一起玩。

村对面门对坝的山坡上一片葱绿,星星点点的野花象一些逃学的小孩,从天堂的学宫里溜下来钻进人间的草丛里偷笑呢。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幽香。无数的燕子在村子和门对坝之间的上空表演着飞行持技。它们有的甚至在孩子们的头顶上一掠而过,胆小的一声惊呼吓得抱头缩脖,胆大的跳起来伸出手企图逮住一只。但全是徒劳。于是,大家翘道仰望着空中似乎嘲笑他们的呢喃小燕,拍着手唱着一支古老的童谣,以示报复:

燕儿燕儿摆溜,

红衫衫绿袖袖。

天上掉下来你舅舅,

茅厕里捞得吃豆豆。

小燕似乎没听见,一如既往地在空中穿梭着,毫不理会他们对它们舅父的不恭。这使大家大为失望。

站在人丛中的小三兴奋得满脸通红,但他很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大声说;“不顶球事儿,燕儿害不下(不懂)咱们的话。”

这不合时宜的大实话,自然激怒了大家,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另一支童谣:

小三家爸,

偷南瓜,

叫人家捉住x脑上欻。

你不要欻你不要欻,

我是小三家爸。

他们兴高采烈地拍手唱着、跳着。小三也跟着唱,仿佛他老子真有那么回事似的,真应该让人捉住“x脑上欻”一回。

这种调皮的恶剧式的童谣,是可随便换角色的:张三李四王五马六……只要是大家不欢迎的人都可换而詈之。

然而,乐极生悲,谁也没有注意到来自身后的威胁——

一只狼,一只怕怕,正蹑手蹑脚地从场坡上下来,悄悄地向忘乎所以的小孩子们逼近逼近……

村子里好长时间没有怕怕的袭扰了,白虎和黄豹也放松了警惕。它们有时跟着主人下地,有时干脆就到野外觅食。它们都是自小被劁骟过的,不公不母,一律被称之为中间状态的牙狗。它们除了食欲,没有任何异性之欲,因而,忠于职守,全心全意。即使胆小怯懦的黑叫也从不离开家门半步——白天躺在猪圈门口睡觉,夜里则站在院畔里狂吠不休。在这一点上,它比白虎和黄豹还要忠诚得多。

白虎正在门对坝逮田鼠。它可是多管闲事的好手:悄悄伏在地里,见哪儿的苗子在无故而动或哪儿隆起一堆湿土,它便猛地跃起,一爪掏下去,准逮个正着,既吃到了美味又保护了庄稼。

而黄豹的欲望要大得多:它似乎不屑于土腥气十足的田鼠肉,而在村子东头的前圪梁伏在草丛里等着逮野免或山鸡。不过,这种好高骛远的思想常使它徒劳无功,饿着肚皮回家。当然,偶尔有一两回的成功,使它仍旧信心十足,顽强地守候着,这大概和它的体格小巧灵活,便于隐匿和出击有关。

在它们各自寻觅着自己的猎物的时候,怕怕已经来到孩子们身后,由于大家都吵着笑着,面对着门对坝而背对着怕怕来的方向,根本没有发现身后的无常。

怕怕后腿一弹,隔过离它最近的两个小孩直冲站在孩子们中间的小三的左腮,一口叼住,撒腿就跑,并撞倒了后边的几个小孩。

小三刚哇地哭了一声,便昏了过去。孩子们一下炸了营,他们边跑边哭喊着:“怕怕,怕怕把小三叼走了。”朝自己家里跑去。

黑叫听到孩子们的哭泣叫声,蓦地跳起,站在院子里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那声音凄惨哀愤,传得很远很远。

这是信号:黑叫晚上叫意为平安无事喽;如果是白天叫,意为怕怕进村喽。

它是个优秀的信号员,比《平原游击队》里那个老头要准确得多。

黑叫的第一声吠叫未落,白虎和黄豹就飞速朝村里奔来。它们凭着自己灵敏的嗅觉,准确地判断出怕怕逃走的方向,拼命去追赶。

由于前圪梁离村近,又无沟相隔,路地平坦,黄豹抄近路直接从打麦场追了上来,发现怕怕已拖着小三到了垣面的大道上了。

怕怕高昴着头,尽量减少小三与地面的磨擦力,以加快奔跑的速度,但小三的腿还是在地上拖着,黄尘飞扬,滴滴鲜血顺着他瘦小的脖子、胸膛和双腿流到地上,与尘土和成一个个小血泥团。

黄豹四肢飞腾拼命追赶着,一跃一跃地象追逐一只猎物的豹子。它边追边发出呜呜的低吠,警告怕怕;我来了,你别换口,一换口你就没命了。

狼在咬第一口时,往往是拣面积最大的地方,以便好叼,那里一般都不是致命的地方,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它就会拣最致命的咽喉下手,达到一口毙命的目的。但要换口就必须将猎物先放在地上,再咬,这样就得耽误一下。此时如果追赶及时,它就没有机会,被叼走的小孩一般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尤其是面对力量与之不相上下的狗穷追猛赶,它根本不敢换口,因为那样它自己都可能要丢掉性命。

怕怕没有回头,它凭着同样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早已发现后边有条狗追来,而且是它常常领教过的那个小个子,而且,它与它的距离越来越小。

然而,后来者居上。白虎个高腿长,尽管它从门对坝下来要过一道沟,再从村里进而追到垣面上,绕了很远的路,但它还是超过了黄豹,离怕怕越来越近,它甚至看见了怕怕嘴角累得吐出的白沫子,听见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拖着小三的怕怕终于被追得跑不动了,它要再纠缠下去,恐怕它也要成为别人的猎物了。它只得扔下小三,仓皇逃命去了。

白虎很快来到小三跟前,它低头嗅嗅昏迷不醒的小三,仰着头不断在叫着,提醒人们快来救小三。然后,又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而黄豹早已尾随怕怕越过沟渠追逐而去。

这几乎成了它俩明确的分工:追怕怕时它们共同追赶,追下被叼走的人或物,常常是白虎看护,黄豹则继续追赶,直到不见了怕怕的踪影。这大约是长期合作,根据各自不同的个性而形成的约定的规矩。

正在垣上干活的人们听见叫声,很快赶来了。掐人中的掐人中,包扎的包扎,将小三抱回家去抢救。

由于追赶得及时,狼没能换口,小三很快便痊愈了。他本来没被咬到要害部位,只不过吓昏了,除了腮上留下一道疤痕,什么事都没有。

然而,人们细细想来,这事真有些蹊跷:那么多的小孩干嘛谁都不叼偏偏就要叼小三?而小三站在小孩子们中间,怕怕为啥要舍近求远不去叼小三身后怕怕嘴边的小孩?还有,一向很听话的小三干嘛会从天窗上逃出来?而出事后,白虎和黄豹又不在村里,怎么就能发现而及时地去追赶?这一切难道不是天爷的旨意?

小三全家人都认为是。全村人包括白虎和黄豹两家的主人也认为是。

小三被叼走是天爷要降灾于他家;小三被救是天爷的惩罚还不想至于让他们失去孩子而派白虎和黄豹去救他的。

于是,小三全家几乎卖掉所有的粮食买了一口肥猪杀了,捧着猪头到村西头仅供奉着一尊佛像的小庙里,恭恭敬敬地献在佛龛上,全家老小响响地磕着头,乞求佛爷恕罪,保佑小三和全家的平安,并许愿让小三年年献猪,岁岁朝供,永远祈祷。

至于拼命追赶救回小三的白虎和黄豹,人们包括小三全家似乎都将它们遗忘了,除了它们各自的主人喂了一点狗食外,再没有谁搭理它们,小三爷爷甚至埋怨它们不该离开村子,否则他的孙子也不会被怕怕叼走,他孙子被怕怕“怕”了,完全是它俩的过错……

赞美也好,责难也罢,白虎和黄豹都不会去理会,但它们很清楚自己的职责,从此再也不敢离开村子半步了。两双警惕的眼睛在各自的院畔里扫视着全村的每一个角落……

白天,只要黑叫轻吠一声,它们就立刻出击;晚上,只要黑叫的吠声变成恐惧的低吟,它们也立即行动,将进村的怕怕赶得远远的。而白天比夜里更应该提高警惕。因为人们为防狼患,将鸡窝、猪圈和牲畜棚都做了很好的固定防范工作,人也不离家,门一拴死,怕怕“怕”不走什么。但白天人们要下地干活,牲畜也都放了出来,就给了以怕怕可乘之机。

由于白虎和黄豹的忠于职守,以及黑叫的密切配合,全村又呈现出短暂的安宁:鸡鸣于埘,猪吟于圈,牛耕于野,童玩于园。白虎和黄豹也和他(它)们嘻闹着:把自家的鸡追得飞上树,拽小孩子的衣角吓唬他们……

这样过了些日子,李元姑表弟村里狼乱得厉害,村里的狗镇不住,他就提出让白虎去住一段时间。由于村里好长时间没事,再说还有黄豹在,他就答应下来,让表弟把白虎牵走了。

白虎走后,全家突然好象少了什么,三个个孩子不时念叨着白虎的名字,连妻子也唠叨个不停,怕表弟把白虎饿坏。

其实,由于猪羊鸡争食,白虎在家里也常饿肚子,使它不得不常到田地里逮田鼠吃。但到了表弟村里,它就成了尊贵的客人,吃得相当好。

白虎其实成了全家人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

无奈,李元只得将黄豹带到家里,一来可能安慰家人,更为重要的是,他家在村子的最高层,可俯视全村,黄豹在他家院畔里可以很好地监视全村各处。

但它的到来并未减轻全家的烦躁和不安。毕竟不是自家田里的苗,连黄豹也有些生疏;没过几天,它除了晚上准时来,白天则呆在自家院子里。

夏天的夜晚温馨而喧闹。

凉爽的风象一双温柔的手抚摸着小山村的一切,此起彼伏的虫声蛙声响成一片。萤火虫儿在空中飘来飘去,象从天上落下的颗颗星星。门对坝在微弱的天光烘托下象一匹巨大的黑兽,卧在村门口。哗哗的玉米叶的响声,似乎在玉米田里潜伏了无数的猛兽,引得黑叫不时发出恐惧的狂吠。

黄豹警惕地扫视着村里各家院落的动静,不时竖起耳朵谛听着身后场坡上的情况,不时掠过的夜风把它的毛吹得蓬蓬松松的。

村里共有四条通道:村头的场坡直通垣上,是一条大道;村底通往门对坝的是一条小路;村中往东南直通沟底的是一条专门挑水的河坡。往东是一条小路,经过东圪崂直通前圪梁,中间是个细腰,俗称塪子。

李元家院畔是这几条路的交汇处,所以,很便于监视全村各条道上来狼的情况。

黄豹一双蓝幽幽的眼睛直盯着门对坝。因为叼走彩彩的那条怕怕就是从那里下来的。

然而,这回却是另外一种情况了。一条黑影从东圪崂下来了,似乎很鬼崇地欲经过交汇处的前边到村下边作案。但它又不急于下去,而是东瞅瞅,西嗅嗅,并不时畏葸地瞅一眼卧着的黄豹,作出欲前不前的样子。

狼!

黄豹的确早已发现了它,但它似有所警惕:它强有力的帮手不在,其间的利害关系它是清楚的:只要它一离开,村子就会因为出现真空而发生危险。

它并非永远是莽撞的。

然而,那条块头很大的狼似乎没有往日见了它立刻就逃走的惧态,好象是专门为向它挑衅而来的:悠闲地走着“之”字步,还大大方方地在路旁的烟囱旁边拉了一泡屎,又叉起腿往烟囱上撒了一泡尿。

黄豹呼地站起来,狠狠盯着那竟敢在它面前拉屎撒尿的狼,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吟,但仍未离开院畔。

狼似乎在嘲笑它的怯弱,仰起脖子冲着它高高地狂嗥了一声——

呜——

正在汪汪叫的黑叫一下没有了声息,而黄豹终于被激怒了,它象一头愤怒的豹子,后腿一弹,前腿一跃,直奔黑狼来。

狼一扭身撒腿就跑,但它跑得并不快,只有在黄豹快追上它,甚至快要咬住它的尾巴时,它才加速。并不时蔑视地回头看看它。

黄豹撒开四腿紧紧追赶。

上了东坡,越过东圪崂就真正出了村子,路边的两个土包将村子遮得严严实实,即使在白天,村里也看不到这里的一切。

过了东圪崂,路拐向北又绕了个弯向南通向前圪梁,拐弯处是个两边极陡,中间极细的塪子。

前后的地里都有是浓密的玉米地,地里不时发出沙沙的响声。

黄豹根本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它只是一个劲地追追追,一定要追上它,咬死它。撕碎它。

它大口喘着气,死死盯着那条拖在地上的长尾巴一点点在缩短着距离。

突然,狼跑到细腰中间猛地停下来,倏然转过身,吡着锐利的牙齿冲它张开血盆大口。

黄豹猝不及防,几乎头对头和它撞在一起。它大吃一惊,忙刹住脚后退几步,用双爪摁在地上吡牙咧嘴地和狼对峙着。

它绝对没有想到狼竟敢和它较量,这是从来没有的事。

然而,还没容它细想,从它身前身后,塪子的北边和南边的玉米地里,同时窜出四条高大的狼,一齐向它扑来。腰子中间引诱它并和它对峙的狼也一跃而起率先和它撕咬在一起,五条狼一拥而上,没容它挣扎,便将它按倒在地上,活活撕吃起来……

等人们知道赶来时,狼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塪子里只留下一堆破碎的肠肚和几根残骨。它的头也不见了,直到天亮后,才有人从塪子下边的沟里找上来……

这些追逐打斗的情况都是天亮后人们从路上和玉米地里狼的脚印里分析出来的。

李元和李山从家里拿来破麻袋将黄豹破碎的骸骨装进去,背到后渠里挖了个深坑埋了。

好狗死在狼手里。

古人流传下来的这句话人们都不太相信,然而,事实却让这句虚飘飘的话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印证。

大家这时真正认识到了黄豹的好处:勇敢、真诚,舍生忘死。想起它为村子安全所做过的一切。但此时所有的遗憾和补偿都已无济于事了。因此,大家对从外村回来的白虎便格外的关切:东家请,西家叫,常把好吃的喂给它。因为,如果再失去白虎,那就意味着他们家的鸡羊猪牛小孩,甚至他们自身的安会都要受到威胁。

然而,白虎似乎很不领情。它很少吃,到了谁家也是略尝则止。它有时干脆不食不动,趴在院畔里盯着门对坝一动不动。有时又神经质地冲着东圪崂狂吠几声,声音暴燥尖厉,吓得村里的鸡嘎嘎乱叫。更多的时候,则是到后渠里埋黄豹的地方嗅来嗅去,嗅来嗅去。有时干脆卧在那里一天都不回来,不时站起来冲着那里发出呜呜的低吠,凄惨、哀怨,如泣如诉。

自从白虎回家后,李元一家对它也是百般呵护,生怕重演黄豹的悲剧。将它的食物尽可能弄好些,以减少它出村的机会,因为,在村里,再凶残的怕怕也不敢对它下手,但一出了村就很难说了。

当然,大家也知道白虎和黄豹的个性不同,它轻易不象黄豹一样对怕怕穷追极赶,但它是一条极有灵性的狗——谁能保证它不会为黄豹报仇而铤而走险,跟狼去拼命呢?

所以,晚上,稍有一点响动,全家都要起来查看,生怕它追到村外去。弄得李元整夜整夜睡不踏实。想把它拴住,但又考虑到全村的安全,不能光为白虎的安全着想。

在农村,狗并不全是为自家安全而养的,而是为全村的安全养的。

然而,狼们也似乎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激怒了村人和白虎,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怕怕光顾过村里,它们似乎突然间从世上消失了,村子里异常平静和安全。

白虎的精神状态也渐渐恢复过来了。但因没有了狼而基本无事可做。整天在村里无聊地转悠着。同时,由于年景不好,很多人在挨饿,白虎自然也更吃不饱了,它常常到门对坝逮田鼠吃。

小三的二叔刘和是个光棍汉,所谓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负担,他自然吃穿不愁,还有一手炸狐狸的绝活,因此,常能吃到野味。全家人也都跟着沾光。要是能炸着狐狸,每张狐狸皮竟能卖到四五块钱,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虽然炸狐狸并不太难,只是有家有舍的不敢去炸。因为,狐狸是狐仙,一般人是不敢惹的,谁惹谁倒霉。但他是不怕的,也没有因此而遭到报应。这就给了他一个专门炸野物的好机会。

快到过年的时候,全村人为穷年富过,组织青壮劳力在前圪梁挖了两天两夜,挖出两窝七只貒子。全村各家都分到几斤貒子肉,初一就可吃到貒肉饺子了。

三十晚上,全村各家张灯结彩,兴高采烈地庆贺新年。

由于怕怕再没来袭扰村子,外村也听不到有关怕怕的消息,孩子也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了。所以,他们格外高兴,成群结伙地到各家去拜年,均能收到核桃和枣一类的礼物。

白虎无事可做,村里人,包括自己的主人也不理会它整天都做些什么。它便无事一身轻地在村里转悠。

各家屋里飘出的肉香引诱得它直流口水,但它知道那点肉自己是吃不到一点的。它在自家院里的猪槽子里喝了几口稀猪食,索然无味。便慢慢朝门对坝走去,想抓个野物,比如兔子、田鼠、山鸡什么的,换换口味。

李元在屋里忙着,他将貒子的骨头剔下来,将肉放在案板上,准备做馅。妻子舍不得,要他把骨头也煮一煮,让孩子们喝肉汤,但他想了想,还是没煮,准备让白虎吃,因为一煮就没什么可吃的了。

白虎,白虎。

他手里拿着油腻腻的骨头来到门外,但院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没有。

“洋洋。”他回到屋里将骨头放在筛子里对小儿子说,“明儿到各家去要点骨头什么的,好好喂一喂白虎。”

“好吧。”洋洋爽快的答应着。

午夜时分,全家人围在煤油灯下愉快地包着貒肉饺子,尽等着明天好好吃一顿这难得的野味。

突然,门对坝传来“叭”的一声,大家都吃了一惊。

“和哥一准又炸住狐狸了。”洋洋说。

“过年了,别瞎说。”母亲制止道。

她担心杀生和狐狸的事对来年不利。

刘和跟父母一起过年。听到响声,他兴奋得要去拣他的猎物,却被他父母制止住了,不让他年三十做这种血淋淋的事。

年初一,吃过饺子,李元拿出貒子骨头和几个水饺准备喂白虎时,才发现它一夜都没回来,他让孩子们到全村找遍了都没找到,谁也没有将白虎的失踪和门对坝的那个响声联系在一起,总觉得它一准会回来的。因为没有了怕怕,它是绝不会遭到黄豹那样的厄运的。

中午时分,刘和一脸沮丧地抱着一张血淋淋的皮子一步三挪地从街门口进来,他走到正在鸡棚喂鸡的李元跟前,嗫嚅着说:“三叔……”

“怎么?你……”李元吃惊地看着他。

“白虎,”他指指怀里抱着的白色皮子说,“昨晚,它吃了炸子了……”

“什么?”李元的脑子里“嗡”地一下,差点跌倒。他扶住棚柱子,仍不死心地问,“你是说白虎吃了炸子?”

刘和不识相地又说了一遍。

没容他说完,李元就破口大骂:“你这个狗日的。良心叫狗吃了?你的侄子是不是它救下的?你家老大的绵羊是不是它夺回来的?怕怕跳到你家猪圈里吃猪娃子,是不是它赶走的?你把它炸死算你无意,你咋把它的皮都给剥了?你……”

“我、我是想让你剥,你肯定气肚子,我就替你剥了,就这皮子还有用处……”刘和说。

“有用你妈个屁。你还不赶快爬着走还等甚?”

刘和这才知道他把事情越弄越糟。这样做更使他伤心。他父亲和李元是姑表兄弟,他这样骂他,自然不敢吭声,何况又是自己的错。

他还想把狗皮放下,只听李元说;“还不拿走?就这还值俩钱,要不,你不又赔上了?”

吓得他抱着狗皮抱头鼠窜而去。

本来他还想煮狗肉吃。但一看三叔这阵势,吓得他将准备开膛的白虎尸体囫囵扛到后渠里,跟黄豹埋在一起。

李元一家中午都没吃饭,他们想起白虎的种种好处,觉得它比人都好。妻子哭得眼睛都红肿了,洋洋甚至要找刘和拼命去,他理智地制止住了:两家是近亲,何况他又是无意的呢?

然而,刘和并没有舍得将白虎的皮一块埋了,而是做成狗皮褥子让他爷爷铺了。

他爷爷一觉醒来,摸着毛茸茸、暖烘烘的白虎的皮毛喃喃自语道:

“这狗皮褥子就是暖和,这狗皮褥子就是暖和……”

后记

许多年过去了……

小三子长大了,成了成年人,每年到小庙里献猪祈祷成了他的必修功课。他是那样虔诚,那样执着,感谢上苍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直到“文革”毁了庙使他失去了祷告的场所才罢。而那张用白虎的皮做成的狗皮褥子,在刘和的爷爷和父亲相继去世后,又转归到他的名下,铺到他的身底,因为他也老了,患有腰腿痛病,需要狗皮暖和腰腿。

黑叫也老了,它老态龙钟,叫声嘶哑,但它仍一如既往地叫着,它是狺狺犬界的歌唱家。它永远是那样快活、安逸,无忧无虑。既没有象黄豹那样与兽发生纠葛,结上怨仇而死于非命,也没有象白虎那样与人发生那么多恩恩怨怨,难分难解的事情而皮肉分离,而是整日介吃了叫叫了睡睡了吃吃了睡睡了叫……

直到有一天,它叫不行了,吃不行了,连睡都睡不行了,便安静而平安地离开了人的世界,也是犬的世界……

它的皮太老了,毛也几乎掉光了,不暖和,没有用,因而,没有人剥它的皮;它的肉也太老了,坚硬干枯,嚼不动,不能吃,因而,没有人吃它的肉。

因而,所以,它被完完整整地掩埋了。

在李家庄,在狺狺犬界,它是唯一的一条寿终正寝的可爱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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