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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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常常被一种草所震撼，它生长在马路两边，尽管为往来的人马车辆所蹂躏和践踏，但它依然挺着翠绿的叶子，顽强地生长着，以坚韧不拔的毅力，每天都在迎接着一只只无情的脚和车轮几乎是残暴的碾压。但依然是坚挺和翠绿，丝毫难以改变它顽强的样子。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后来才知道，它叫马蔺草。生命力极其顽强，即使在中国的大西北罗布泊无人区，古楼兰故国的孔雀河流域，其它植物均已不复存在，但只有马蔺草还在顽强地生长着。而且我们经常用到的东西，包括五月端午包粽子用来捆绑粽子的小绳索，用来刷锅的马蔺草做的刷子（我们当地叫马蔺刷刷），甚至我们用来装东西的手提包，夏天铺的凉席，头上戴的草帽，都是可以用马蔺草做的。渐渐的长大以后，我才发现，它并不是只生长在马路两边，山坡上沟洼里，到处都是。只是它的生命力特别顽强，只要种子多少能到达的任何一个地方，别的花草都被淘汰出局，只有它还在顽强地生长着。不仅如此，它还是各种牲畜，特别是绵山羊最喜欢的饲草。种子花和根，都是很好的中药材，有利尿通便，止血解毒，退烧，驱虫的功效。它的花鲜艳美丽，紫蓝色的花，如同一只只蓝色的蝴蝶，朝着天空盛开，给人以无限的美感。
它只给予不索取，只求奉献，不要回报；用顽强的生命力，以真诚坚强美好的姿态生长在天地之间。但又默默无闻，既没有牡丹和梅花那样的盛名，也没有松柏那样的伟岸高大，只是默默地生存着，生长着，给予着、奉献着，默默地活着，默默地老去，直到消失得干干净净。但它的根系非常发达，尽管躯体消灭了，顽强的根系还在紧紧地拥抱着大地，给大地储存着水分，固定着土壤，不至于被无情的水冲沙得沟壑纵横，永远在呵护着它生长的大地。生命不朽，奉献不朽，给予不朽，永远用自己一生的深情和善意，向这个世界，像这个世界的主人人类，奉献着自己的一切。
难怪明代的吴宽用深情的笔墨写诗来赞美它。被人类誉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三棵宝草之一，而它的花太像盛开的蝴蝶，又被誉为祝英台花，被有心的人们赞美有加。
这就是我对马蔺草的认识。它让我想到了一个人，一个生我养我，我最熟悉不过的人，我的母亲。
如果把女人比作花，不管是雍容华贵的牡丹，还是渺小平常的苦菜花，我的母亲都不是，它不属于花的任何一种，不管什么样的花。她只属于草，而且非常有实用价值，却被人类不屑一顾的马蔺草。
它的坚韧和顽强，执着的奉献，无私的给予，极大的包容，宽广的善待，强烈的自律，一切的一切，跟母亲的所有品格极其相似，完全雷同。但他们又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容易被人忽视，从来得不到瞩目和赞赏，虽然有时也有些许的讴歌，但绝没有谁愿意做他们那样的草和人。因为他们只有他人，只有他物，没有自己，无私到连自己的存在也忘记了，有谁愿意像他们那样地活着吗？
母亲姊妹兄弟众多，而她又是老大，在那艰苦的岁月，老大的付出，要比别的兄弟姐妹付出得要多得多，几乎跟大人一样。
从几岁起，就要跟着大人下地干活，点种除草，喂牲口；在家里还要饲养猪羊鸡，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即使这样忙碌，也很难得到大人的关爱。穷人家的孩子，在大人眼里，一个个都是累赘，都是吃货。男孩子还好一点，他们有未来，是将来的劳动力，可以分担大人的劳作。但女孩子就不一样了，全是赔钱货，非常愿意及早把她们打发走，以减轻家庭的压力——尽管她们同样在童年的时候，就要为家里付出和劳动，但未来不属于这个家庭。所谓女子孩一门亲，说的就是这个，只不过把她们当成是一个亲戚而已。自然家庭里边的财产分配，遗产继承，也跟她们毫无关系，只要能多要点彩礼，不太赔本就算是烧高香了。
母亲十几岁就嫁给了父亲。如果说在娘家受的是身苦，那到了婆家就身心皆累，苦不堪言了。
虽然我们村，人少地多，祖父又是非常勤劳的人，基本上过个温饱没有问题。这从我们家院子最大，窑洞最多就可能看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基因个性如此吧，我的祖母非常强势，冷酷无比。而在那个时代，特别是在乡村里，封建的伦理道德又非常盛行，媳妇完全就是婆母的出气筒，受气包。母亲的遭遇自然也受大环境的影响，但关键还是遇人不淑，命运多舛，时乖命蹇了。
所有的家务活全是我母亲一个人做，忙了地里的，还要忙家里的。辛辛苦苦把饭做好了，大人还不过来吃，她还得一碗一碗地给人家端过去，等吃完了再把空碗拿回来；如果软硬咸淡不合适，还要受到公婆的呵斥。公婆一家是从来不端尿盆的，晚上睡觉前，她要把两家的尿盆都拿回来，把婆婆家的恭恭敬敬地双手给放到地上；第二天早早起来，还要到大人的窑洞里，再把尿盆里面的尿倒掉，头也不敢往高抬的，生怕不小心，被无端地呵斥。一年四季都是如此，特别是春秋两季，农忙的时候，地里的活儿太多，春种秋收，是庄户人家从希望到收获的两个重要季节，也是最忙碌的时候。即使这样，家里的一切活儿，一点都不能减少；一切规矩，一点都不敢打折扣，整日都是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忙过一秋，颗粒归仓，到了冬天，本来是该休息休息了。但冬闲只是大人的事，父亲和母亲还能依然忙碌。他们把家里的破布条，全部找出来，还要到村里边找别人扔掉的碎布条，一块块的洗净晒干，用石板压平，然后用白面打好浆糊，把这些碎布条粘在一起，在院子里晒干，做成袼褙，等干透以后，用来做鞋底鞋帮，以便让家里人到过年的时候能穿上新鞋。那厚厚的用袼褙做成的鞋底，非常厚实，要用锥子一针一针地穿透，再用粗麻绳一针一针地衲好，非常结实耐穿，俗称疙瘩鞋。而这样做的新鞋，第一双一定是公公的，尽管祖母是个小脚女人，不到地里去干活，也要单独给她做那种特制的小鞋。因为家里贫困，这是母亲每年能送给公婆的礼物。即使这样，也从来看不到他们的好脸色，更谈不上一声廉价的赞美了。
家里地多，祖父又是个极其勤快热爱土地的人，所以，一年四季，全家人吃饭没有问题。但最主要的是没有钱，虽然吃的东西地里都能产出来，粮食蔬菜油料，自家的地里都能生产出来。没钱做新衣服，但在旧衣服上多加几块补丁，也能凑合着穿了。油盐酱醋茶，别的都可以省略，唯有盐是不可以省略的，再没有钱也得买盐吃。全家人的饭都由母亲做，她最苦恼的是，做饭没有盐，所谓好厨一把盐，没有盐的饭是没法做的。谁也没有办法，母亲只好自己想办法，她到处捡破烂，跟父亲一起到山里刨药材，一个人提着破烂，一个人背着药材，走上几十里路，到供销社卖掉，才能买上几斤盐，回到家还要尽量节省着吃，由于那白花花的食盐，在他们看来比金子还贵。这种极其贫困的生活，也许是歪打正着吧，我们全家人的口味都很淡，都不爱吃盐，从现代科学来说，还完全是符合科学精神的。但于我们，实在是无奈的选择。
二战区实行兵农合一，编组份地的时候，一下加重了农民的负担。父亲因为是独子，没有去当兵，但除了种自家的地仍然要给有当兵的人家种地，用来给乡公所上缴分配的粮食，而把纺花织布的重担全放在了母亲身上。她白天要下地干活，做一家人的饭，还要挤出零星时间纺棉花。一只手摇着沉重的纺车，另一只手指，轻轻的捻动着纺花和纺线，听着嗡嗡的纺车的转动声，昏昏沉沉地打着瞌睡，实在累得不行了，用凉水洗一下额头眼睛，继续搓捻。要把纺好的线织成布，只能到了晚上，瞅别人不用的时候，借用别人家的织布机，一寸一寸地把纺好的线织成布，完成村公所交给的任务。虽然一个冬天，要织几丈布，但连一寸也不属于自己，所有的人依然穿着补丁纳补丁的破烂衣服。
有一回，她实在是太累了，没有按时完成分配的织布任务，村公所的人，寒冷的冬天，就把父亲关在牛圈里，冻得他只能紧紧的挨着牛肚子取暖。虽然父亲没有责怪她，但婆婆说就是她害的来，一声声地呵斥詈骂着，甚至还鼓动父亲去打她。如果不打她，他们就要打父亲。因为父亲被关在牛圈里，家里没水吃了。而水是要到好几里以外的深沟里去挑的。
祖母之所以对父母这么凶狠，甚至有些残忍，因为父亲是他们用三斗米买来的，属于他们的继子，完全没有亲生父母从骨子里的那种关爱。以及她强悍的个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兄弟是乡政府的乡长助理。所谓的助理，就是政府摆不平的事情全由他来摆平。特别是税收，只要哪里有收不上来的摊派，只要他一去，没有收不上来的。说白了，其实就是个著名的无赖黑社会。本来这样的人应该多照顾和保护自己的家人，但对他的这个外甥子却是例外，只要他的姐姐说了父母的坏话，他绝对饶恕不了他们。连别的人都害怕的人，作为外甥，他们根本不敢惹他。
由于父亲不忍心打无辜的母亲，祖母就反过来折磨父亲。把他的枕头扯破，把荞麦皮倒出来，放到十字路口点着火烧了，以此诅咒父亲，还残忍地在他小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得鲜血淋漓。即使这样，她也不肯罢休，恶人先告状，一路号哭着找他的弟弟，状告父母忤逆不孝。这在当时是个很大的罪名，完全可以按照族规乱棍打死的。
原来，他的女儿家光景过得不好，他们自己也老了，有土地，窑洞又多，在村里边也算是富裕人家。就准备让女儿继承他们的遗产，就强加给他们莫须有的罪名，故意找茬，要把全家人赶走。为了表示赶走有理，是他们自己造成的，不是父母迫害他们。要求他们向舅舅赔罪。他们没有办法，只能到庙院里，借来只有在祭祀的时候才穿的袍子，用仅有的一点钱，买来烟酒肉菜，炒了盘子，摆上桌子，让他们的舅舅坐在桌子后边的椅子上，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磕头，把酒盅顶在头上，向他赔罪，垦求他饶恕他们的罪过，愿意接受所有的惩罚。
舅舅倒是也没有骂他们，没有打他们，但只有一句话，让他们滚出村子里，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完全可以想见，没有任何过错的他们，受了多大的委屈，有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打掉自己的牙咽进肚里。心在滴血，脸上还要尽可能的装扮出灿烂的笑容，因为谁也知道他的厉害，而忤逆不孝是多大的罪名！
本来，据说父亲也想反抗的，但母亲坚决劝说他，不要惹大人生气，不管我们错不错，但我们永远要认错，不能因为我们，让大人们活得不愉快，不管人家提出什么要求，我们只有无条件地答应。
全家人因此踏上了流浪的道路，但也许是命运的眷顾，上天还是公平的。全家人到了河沟里边三不管的地界上，找了一孔破窑洞安顿下来，开荒种地。在三年困难时期，虽然也经历了饥饿，但因为种了大量的土豆，还没有把身体饿坏。即使那样，吃的东西还是很有限，仅有的一点粮食和蔬菜，也是让全家人先吃，等大家吃饱了，剩下多少才属于自己的；如果没有了，她只能一个人饿着。
尽管祖父母如此残暴的对待他们，但祖母去世以后，她的女儿把家里所有的财产一扫而空，回到了自己村里。家里只剩下祖父孤零零的一个人，无依无靠。父母竟然放弃前嫌，毅然决然地又重新搬回到村子里，侍奉祖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为他嘘寒问暖，请医送药，早已忘了他们送给他的忤逆不孝的罪名；以一个合格孝子的身份，为他请医治病，养老送终。而这一切，侍奉老人，照顾其饮食起居，完全还是母亲的责任。善良的母亲宁可相信，在这个家里当家作主的，绝不是公公，而是她的婆婆。尽管他如此的对待他的儿子媳妇，但她似乎忘记了之前的一切，一切的不公和委屈，依然早起晚睡，辛辛苦苦，无怨无悔地照顾着他的饮食起居，直到永远。
苦尽甘来，随着父亲到城里参加工作，也把母亲和我接到了城里，户口也转到了城郊的村子里。父亲每月有将近四十块钱的工资，本来也可以过上安逸的生活了，但勤劳惯了的母亲，绝不当靠父亲生活，她要经济独立。
她一年要喂一口猪。拔猪草，倒泔水，辛辛苦苦，一头猪只能卖几十块钱，还补贴些粮票和布票。更为重要的是，养猪人家生产队还给分一块很大的猪饲料地。我和父亲种上了红小豆，全家人一年四季都能吃上杂面抿尖。这在缺吃少穿的那个年代里，是一项很大的补贴。还养着鸡，一年四季不用买鸡蛋。不仅如此，她还给父亲厂里的大学生当保姆，挖屎弄尿，喂饭哄睡，一个月只给十块钱。但即使这样，她一个人一年也有将近二百块钱的纯收入，这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要比农村里一个壮劳力的收入还高，完全是很值得自豪的事情。在忙着做这些事情的同时，还要抽时间跟着我一块儿，到对面的电厂捡倒出来的煤核，家里一年四季烧的都是捡来的煤核，根本不用买煤的，省去一大笔钱。
由于，父母两家的亲戚都在村里边，当时大家都很穷。但每年的三月七月古会还是都会参加的，除了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外，也是一年一度亲友们的见面会。但因为大家很穷，不舍得也买不起堂食，大都不会在食堂里吃饭，基本都是在我家吃的。这其实是我家一笔很大的负担，而生产队一人每年只能分到不到十斤麦子。亲戚来了又不能用窝头咸菜待客，只能把仅有的一点白面拿出来招待大家。即使这样，由于亲戚实在太多，也不敢让他们吃干面，只能吃汤面。而来的人又不同时来，这就让做饭的母亲很为难，她只能来多少就做多少人的饭。有时突然加了一个人，做的饭不够吃了，她只能自己用窝窝头泡在汤里，将就一顿。甚至干脆不吃，就坚持过去了。
我想作为一个人，作为穷了一辈子的一个人，她是非常渴望跟大家一样，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的。但为了大家能够吃好，她只能一个人做出牺牲，天天吃窝窝头和土豆萝卜南瓜。好像为别人付出，让大家过得好一点，就是她的本分，就是她本来应该做的；如果她不这样做，不做出牺牲，不忍受着饥饿和嘴馋，不让大家吃好喝好休息好，就是自己最大的罪过似的。
由于一辈子受到压抑，不幸和痛苦让她悲苦难言，不知道对谁诉说。只能通过抽烟来麻痹自己内心的苦痛，渐渐地成了一种嗜好。年轻时抽的是自家地里产的旱烟。到了城里以后，由于父亲有工作有工资，条件稍微好了一点她抽上了纸烟。但也是那种极廉价的一毛五一盒的工农烟。时间一长，转化成了气管炎。最严重的时候都有可能变成肺气肿了。
尽管母亲一辈子受苦受难，但她的身体非常好，很少生病，连个头疼感冒也没有。但那年冬天就严重了。即使这样她也不想找医生。在我和父亲反复劝说下，她才勉强答应到医院去住院治疗。正巧放射科的是我家的亲戚。当他得知母亲一直在抽烟而且一天要抽差不多一包烟时，大为惊讶。就劝说她要赶紧戒烟。并说明抽烟对这种病的严重性和危险性。
因为她没有文化，根本意识不到抽烟和肺病之间的关系。一旦认识到，她一回到家就把用了好几十年的烟灰缸扔到河里；把剩下的几盒烟也送了人。一天之内就把抽了几十年的烟给戒掉了。那种决心，那种毅力，那种坚决果断的精神，让家里家外所有的人均叹为观止；也给了家族中那些号称是戒不掉烟的人当头一棒。让他们看到了一个有意志和毅力的人是个什么样子的。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有着号称有一双解放脚的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
人活一口气。一个有志气和毅力的人，往往也是对自己非常自信的人。一旦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就会产生令人惊叹的巨大的超能量，从而把自己的潜力和能力发挥到极致。首先战胜自己，从而战胜一切困难。绝不犹豫彷徨，更不会对自己和对困难采取容忍漠视和妥协的态度。最终成为成功和胜利者的，往往都是这样的人。
从来没有见过她跟谁发过脾气，无论是家人还是外人，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她都以最大的善良，最大的爱心，最无私的付出，默默地，静静地，轻轻地，呵护着她以外的所有的人。把别人都当做一块美玉，生怕不小心碰碎了。她是那样弱小，那要轻盈，那样渺茫，那样微不足道。一事当前，先要看自己给予了多少，付出了多少，而不是得到了多少。即使个人遇到一些小矛盾，也要首先自我反省，看自己是不是有错在先，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情；甚至首先肯定，所有的错都是自己的，是自己有错在先，所有的责任都是该自己承担的，别人都是对的，世界永远是正确的。从不怨天尤人，从不责怪命运的不公，他人的不对，社会的不平。
她就像马路两边的马蔺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不怕践踏，不惧风雨。永远翠绿如初，披散如鬃；坦荡如砥，坚韧不拔……不因为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就放弃了奋发向上，关爱家人和他人，实现自我价值的努力。这也许是对我们每个人，每个普通人的一点启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