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水 对

2020年的农历大端阳是7月5日， 是我父亲诞辰100周年的纪念日。父亲在1945年同母亲结婚。父亲任中学物理教师几十年。他平时少言寡语。我们这些做儿女的，感到他是一位严父。我们从小学一年级起，每学期的期末成绩单都要交给他逐一过目，如果有哪一科的成绩不上八十五分，他就要严厉责问是什么原因，还要我们制定详细的学习计划，贴在家中的墙上，以便到下个期末对照核查。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严父对我们的成长是多么的重要。作为一个普通的教师，父亲对教学工作兢兢业业、默默奉献。1998年12月18日，他78岁多时因病去世。

母亲比父亲只小九个多月，任中学语文教师几十年。母亲对我们而言是一位尽力呵护的慈母。慈母同父亲含辛茹苦、历尽艰辛，把我们养大；宽以待人、晓之以理，纠正我们的过失；喜形于色、津津乐道，赞赏我们每个人取得的小小的成功。母亲正直、善良的做人原则，旷达、乐观的处世态度，熏陶了我们。母亲曾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过好几部长篇小说，还订阅了《人民文学》《四川文学》《少年文艺》以及当时刊载文言文及古体诗词的《中华活页文选》，让我们在成长中有文学做陪伴。她一生虽没有作出惊天动地的伟业，但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为教育事业奉献了毕生精力。2015年10月10日，母亲94岁多，因病去世。

1998年12月22日，父亲因病去世后4天，母亲在悲痛中填了下面这首词：

梦江南• 忆黄鹤楼有感

王菊人     

思昔日，偕尔怿登楼。倏忽孤乘黄鹤走，须臾孑坐住房游。兀自泪流啾。

也许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许是远在天堂的父母也在思念我们，近一个多月以来，我好几次梦见父亲、母亲。

这些天，我反复读了母亲遗作《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既深深缅怀与我们有着“三光隔”的父母，又生发出了需要娓娓述说的不少体会。

我抑制不住写出所获感悟的冲动。

1

词是诗的别体，是唐代兴起的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到宋代达到顶峰。词牌是词的调子的名称，不同的词牌在句数、每句的字数、平仄上都有规定，还有少数词牌还要求按照规定的平仄对仗。

《梦江南》单调27字，3平韵。中间有七言的两个句子应对仗。词人作《梦江南》，只有极少数的字平仄不尽相同。

母亲创作的《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以刘禹锡《梦江南·春去也》的平仄为范式。

刘禹锡这首词的原文是：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刘禹锡《梦江南·春去也》的平仄和韵脚位置是这样的：

平仄仄，平仄仄平平（韵），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韵），仄仄仄平平（韵）。

刘禹锡的这首词中的大多数文字的平仄不难确定，只有两个字需要查证。这首词中的“裛”字，去声字，属仄声；今读阳平的“独”字，在《词林正韵》中是入声字，属仄声。这首词分别处于韵脚的“人”、“巾”、“颦”3字，均出自《词林正韵》第六部平声十一真。

按照《梦江南》的词谱要求，中间有七言的两个句子应该对仗。刘禹锡《梦江南·春去也》中间的两个七言句子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对仗。

在对仗中，只要是词性相同或词的内部结构相同，均可成为对偶词。这些对偶词中，大多数属于一般性的对偶词。除此之外，我发现，有一小部分对偶词是最佳对偶词。

所谓最佳对偶词，窃以为有以下7种表现形式。

[1]、对偶词可构成同一个双音并列式合成词的词素。

[2]、对偶词是反义词。

[3]、对偶词是叠音词。

[4]、不但词性相同，而且在很小的范围内类别相同的对偶词。

[5]、对偶词是数词或数量结构。

[6]、对偶词是近义词。

[7]、对偶词的词义相关联。

在同一首诗词中，在可使用最佳对偶词时，却仅使用一般性的对偶词，表意效果会受到影响，该首诗词的美学价值会相应降低。如果能准确使用最佳对偶词，就能使对仗更加工整，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表意效果，给人以妙不可言的美学享受。

在下文中，会适时使用最佳对偶词这一概念。

“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这联对仗共有6对对偶词，都是最佳对偶词。由于贴切地使用了最佳对偶词，对仗十分工整，表意效果和审美感觉极佳，这是一联优美的对仗。

母亲以刘禹锡《梦江南·春去也》作为范式，无疑从刘禹锡的这联对仗中学习了很多的知识。

“弱柳”与“丛兰”，都是偏正式名词，属于自然界、生物、动植物中的植物类，是最佳对偶词。

“从”与“裛”，都是动词。“从”在此处义为“随着”；“裛”，在此处是“缠绕”的意思。《文选·班固·西都赋 》: “ 屋不呈材,墙不露形,裛以藻绣，络以纶连。”吕向注：“皆以藻、绣、编、绶缠绕，不露其土木。” “随着”与“缠绕”，词义有关联，此处的“从”与“裛”是最佳对偶词。

 “风”与“露”，都是名词，属于自然界、非生物、气象范围类，是最佳对偶词。

“疑似”是双音并列式合成词，“疑”与“似”分别是双音并列式合成词“疑似”的词素，“疑”与“似”是最佳对偶词。

“举”与“沾”，都是能带宾语的及物动词。此处在“举起”与“沾上”的词义方面有所关联，是最佳对偶词。

“袂”与“巾”，“袂”指“袖子”；“巾”指小块纺织品。都属于名词中的自然界、非生物、服饰类，是最佳对偶词。

2

母亲的《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分别处于韵脚的“楼”、“游”、“啾”3字，均出自《词林正韵》第十二部平声十一尤。故这3字均在规定的韵脚全部押平声韵。

《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这首词中间的两个七言句子“倏忽孤乘黄鹤走，须臾孑坐住房游”对仗。

《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这首词中今读阴平的 “昔”、“倏”、“忽”3字和今读阳平的“孑”字在《词林正韵》中都是入声字，属仄声。因此，这首词与刘禹锡《梦江南·春去也》的平仄完全一致。

母亲的《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完全符合《梦江南》词谱规定的调数、字数、押韵、对仗以及刘禹锡《梦江南·春去也》作为范式的平仄要求。

3

1988年5月，母亲偕同父亲到武汉游玩，欢快登上黄鹤楼。10年零7个月后的1998年12月18日，同母亲相濡以沫53个春夏秋冬的父亲病故，母亲以泪洗面、凄楚不堪，写下了《梦江南·忆黄鹤楼有感》，倾吐哀思。

作为他们的儿子，我尝试着用现代押韵诗进行了翻译：

“当年欢游记心头，夫妻喜登黄鹤楼。

转瞬离我天堂留，霎时留我哀思游。

迳自哀鸣泪长流。”

4

 “倏忽孤乘黄鹤走，须臾孑坐住房游” ：这联对仗共有5对对偶词，就有4对最佳对偶词，因此对仗十分工整。

“倏忽”对“须臾”，这是在 “极短的时间”意义上的词义相近，是不得可多的最佳对偶词。父亲逝世在一瞬间，因此霎时间留下母亲在世。这是使用这对最佳对偶词的表意效果。

“孤”对“孑”，在“单独”、“孤单”的意义上相近，也可以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最佳对偶词。此处使用这对最佳对偶词，增强了悲伤的气氛。夫妻本该“琴瑟和鸣”、“比翼齐飞”，父亲溘然长逝，致使母亲孑然一身。

“乘坐”是双音并列式合成词，“乘”与“坐”分别是双音并列式合成词“乘坐”的词素，“乘”与“坐”，是最佳对偶词。此处使用这对最佳对偶词，是为了强烈对比不同的悲情。父亲“乘”上“黄鹤走”，是长辞人世，突出的是死别；母亲“坐”在“住房”哀思“游”，是独守孤房，突出的是生离。

“黄鹤”对“住房”，这是名词与名词的对偶。

“走”与“游”，在表示“动”的意义上词义有关联，是最佳对偶词。此处的“走”，是母亲用民间委婉的用语表示父亲的去世；此处的“游”，表示母亲的哀思漫游。使用这对最佳对偶词，是突出“死”的无情事实与“生”的真实存在所形成的强烈反差。

有一种对仗的出句和对句之间往往是一气呵成，实际上是将一整句话分成两句话来说。前后两个句子在意义上有连贯、因果、条件、转折、假设等关系。这种对仗称为流水对。

流水对在律诗对仗中很受人欣赏，有这样 一种说法，“古人律诗中之流水对，常为难得之佳联。即因其一气呵成，畅而不隔，如行云流水，妙韵天成也”。

 “倏忽孤乘黄鹤走，须臾孑坐住房游” ，这联七言对仗一气呵成，在语义上无阻流淌，水到渠成。一句话分成两句说，先后遥相呼应，前后句不能相互倒置。这是一联前后两个句子在意义上有连贯关系的流水对。

唐代律诗中有一些堪称典范的有连贯关系的流水对。母亲生前喜读唐诗，从唐代律诗中反复、认真地学习了这些流水对的经典之作，从中吸取了丰富的创作营养。

例如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七律《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尾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这联对仗全部使用的是最佳对偶词，对仗非常工整，用词非常准确。诗圣杜甫在这首七律中，按照规范的平仄，在颔联、颈联连续用了必须具有的这两联对仗之后，在尾联格外又以规范的平仄，用了这个不愧为经典之作的有连贯关系的流水对，精彩地描绘出了自己听到官军收复蓟北的喜报产生的惊喜在此刻达到的高潮，生动形象地展示出了疾速飞驰、快意还乡的画面。的的确确达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表意效果，给人以妙不可言的美学享受。

此处的“即”对“便”，在副词“就”的意义上近义相对，是最佳对偶词。

“从”对“下”，此处在表示“起点”的意义上相对，词义有关联，是最佳对偶词。

“巴峡“对“襄阳 ”，名词中非生物类中的地名小类相对，是最佳对偶词。

“穿”对“向”，此处在表示动作方向的意义上相对，词义有关联，是最佳对偶词。

“巫峡”对“洛阳”，名词中非生物类中的地名小类相对，是最佳对偶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