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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兆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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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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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店

  住 店

事情发生在2003年初冬。

那时候,我和丈夫都从单位办了离岗休养手续在家。为了生计,为了偿还“下海”遭遇的巨额外债,我们将自己在县城环城东路公路边的一幢小楼改造成了小旅店。总共只有六个小单间,8个床位,取了一个名不符实的店名叫“东城招待所”。

在汉江南岸的二级公路未开通前,门前这条公路是县城贯通全国唯一一条三级公路。哈尔滨、湖北、新疆、北京……各省市的汽车,南来北往,一辆接着一辆,裹胁着扑面的尘土,赛车似的从家门口呼啸而过,小店生意也异常红火。像阿庆嫂开茶馆,热热闹闹,客来客往,叫人兴奋不已。

谁知到了2002年,河对岸的二级公路开通后,门前这条三级路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小店生意随之萧条清闲了许多。谁都知道,开店若是没有生意,干守着,心里是何等的煎熬、焦灼难奈。眼看着挣钱还债的计划一天天变成泡影,日日望着门前这条被冷落的大路,郁郁寡欢,眼巴巴祈望着能有客人光顾。那种心境,那种眼神,几乎带点可怜状。这也使我真正体会到做生意其实是-件很不容易,很下作的事情。它和行政干部旱涝保收,高高在上,趾高气扬,“姜子牙钓鱼,愿者自己找上门”的感觉绝然不同。难怪行政事业单位历来是人们向往的热门去处。忽然,我看见从南向北走来了一伙人,个个肩上扛着、背上背着、手上提着沉甸甸的大包小包,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旧衣衫,头发散乱、热汗扑扑,零零散散地朝前走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辛劳和疲惫。他们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挨个寻找辨认着公路两边门面房上方的“招牌”。

一天,我依然愁闷地站在店门口,无聊地向公路两头张望着。远处,一座座青山已变成黛褐色,失去了往日的风姿和热情;门前光秃秃的树枝上,站着几只无家可归的飞鸟,在叽叽喳喳相互倾诉。冷风阵阵扑面,天空灰暗阴沉,公路上行人极少。唉,倒霉的坏天气,让人心情更糟。

忽然,我看见从南向北走来了一伙人,个个肩上扛着、背上背着、手上提着沉甸甸的大包小包,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旧衣衫,头发散乱、热汗扑扑,零零散散地朝前走着,一张张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辛劳和疲惫。他们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挨个寻找辨认着公路两边门面房上方的“招牌”。

伴随着他们的脚步,我在心里若无其事无聊地猜想:是外出打工的吗?老少不齐;是求学、从艺的吗?又无天真好奇的眼神;是讨账的?脸上没写愤怒与无奈;是躲债的?表情不带恐惧、沮丧;是打架的?毫无凶狠;是逃难的?不带落泊……总之,实在猜不透,什么都不像。不大功夫,这群人已走到了我家门前。我猛地意识,哦,莫不是找旅店的?!正当我将目光锁定他们,准备上前热情接洽时,他们也看清了我家玻璃大门上方的招牌——“东城招待所”,放慢了脚步,将目光在招牌和我之间游移。我猜,他们大概是在思考:“东城招待所”,这么大的名字,是不是一个大国营单位?我们可住不起大招待所、大旅馆啊。可是,看门里门外并不豪华,而且门前仅站了一位老阿姨、老大姐?没有漂亮小姐出迎,收费该不会贵吧?!

已经连着几天放“0”没有生意了。看见这群人,不由心里一阵惊喜,似看见了救世主,赶忙上前搭话。

与我接洽的是位40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中等个,较瘦,穿着相对干净、得体,文质彬彬,深邃的眼神中流露出善良、礼貌、谦逊和智慧。一口地道的湖北话,声音婉转带点汉调“二黄”味,嗓门不大,挺亲切,有一定的外交能力。看来他是这队人的班长。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六个人五个单间,每晚共20元成交。只见他们中的三个人聚在一起,小声嘀咕几句,点点头。

我将他们迎进店内,赶忙拿出茶叶、杯子、热水瓶,沏水泡茶。他们则先在自来水管洗了个痛快,喝了个痛快,一点也不嫌水冷。像久旱的禾苗逢透墒雨,个个脸上又有了生气,有了笑容。瞬间感受到了“旅客之家”的温馨和快乐。

稍事休整,该给他们安排房间了。我说:把你们的行李都放在一楼客厅吧,以免房间太窄不舒服。他们忙不迭异口同声地说:“不行,不行,我们每个人背的行李,都是走前从厂里各自分领的商品,各人卖的钱都要回去交账呐!”说着,他们再次清点着大包小包,逐件确认着各自的行李。

我粗略地打量了他们几眼,毕竟初次相逢,不好太多的审视,也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好确定谁住几层几号房间。便对“班长”说:干脆你们自己商量着住吧,反正一人一张床。只见他们三言两语就确定了房间,大帮小,小帮老,三下五除二就把房间安排好了。各自的行李也都放在自己房间最保险的位置。他们中一位年纪最大、身体最差、背有点弓的老头,被安排在一楼客厅旁的小单间里。看样子是位坐阵的。后来,我发现“班长”和一位50来岁红黑脸膛的壮实汉子常到他房间去,像是在商量事。

吃下午饭的时间到了。只见他们到“班长”房间里开了一个简短的会,然后外出吃了最简单、最便宜的面条。回来后,又开会,决定明天沿汉江北岸,兵分六路,一人一个线路出去推销。“班长”对我说,以前他们有人在石泉推销过厂里的产品,所以这次方向、线路有的放矢。说着,有人就拿出几件床上用品笑嘻嘻地向我展示宣传:如何如何物美价廉,如何如何经久耐用……好像在夸赞自家的孩子,好得不得了。我粗略地看了看这些商品,没好表态,只是善意地笑笑。为了不伤他们的热情和自尊,只是在心里默想着:好落伍的产品,也太低档了!即使在我们山区小县城,也不会有人买的。别小看了这个风流花哨的“赛江南”小县城,时髦洋气的人多着呢,个个心高气傲,大城市流行的款式服装,要不了多久,就有人穿在身上满大街显摆。

可惜啊,还大队人马出来推销……心里不免现出同情和可怜的感觉。                                        推销

第二天下午四点来钟,我站在店门口,左右看着,心想:不知今天六个人战况如何?想着他们的商品,很为他们担心。

第一个回店的,是那位20来岁的小伙子。他急急地放下背包,亲切又礼貌地问我:“阿姨,县城农贸食品市场在什么地方?肉多少钱一斤?米、菜啥价?”顺着我指的方向,不一会儿,他将油、盐、米、菜、肉全买了回来。又借了我家的蜂窝煤炉子、锅、铲等灶具,三下五下,刷、刷、刷,便将饭菜做好了。喷香喷香,让人有一种强烈地想尝一口的感觉。在他操作过程中,我一直站在旁边观察他,发现他缺什么,忙将自家有的递给他。

小伙一米七几的个头,五官端正,身材匀称,换了一件蓝白相间的细格子衬衫,外套灰马夹,朴实又帅气,秀气中透着聪慧;对人处事既和气又有分寸,干净、麻利,乐观、阳光,也不多说话。素质不错,挺逗人喜欢,让人心疼。他背出去的货物所剩无几,看来挺会推销的。

不一会儿,“班长”回来了。刚刚迈进门便亲热地叫一声“阿姨!”活像下班回家吃饭的儿子。他看了看已做好的饭菜,满意地笑着,轻松地放下包,一边和我闲聊几句,挺有亲和力。他的货也所剩不多。不愧是“班长”,有一定的推销能力。

再过一会,50岁左右那个壮汉子也回来了。他在团队里显得高而魁梧,黑里透红的脸膛,穿着朴素,不重修饰,少言寡语,有点像卖身葬父出门打工的董永,一脸忠厚,心事沉重。他的表情,不免让我十分担忧:难道他的家庭负担特别重?难道他有难言的苦衷?难道……他只望着我微微一笑,便上楼了。他背出去的背包比别人大而多,回来剩的也比别人多。看来无论在家里或是在单位,都是位扛大旗挑大梁的。

接着,又接连回来了两个。背的包大概只减少了一半。看来战绩不怎么样。第一天嘛,能有如此战果,已经算不错了,表情也不算太悲观。这两个中年汉子老成持重,不太管事,服从安排咋说咋好。看来属于只干活不操心随大流的那类人。

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一直担心的年纪最大的那位客人还未回来。等了一会儿,远远望见一个疲惫的身影慢慢走过来,“班长”和小伙子赶忙迎上去,将两个大包接过来跨在自己肩上。他背出去的东西不多,剩的却不少,弓着背,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慢慢向前移动着,疲惫不堪,脸上流着黑汗,整个人显得又黑又瘦,此时的样子,若上台演“杨白劳”可以不用化妆。唯有一双亮晶晶的、表情丰富的眼睛,从老远向店门张望着,还那么精神。我心里一阵阵发痛。

老头看来已60出头,中等个子,清瘦,穿一身已严重褪色的分不清是什么底色的中式便衣,一双旧解放鞋,没穿袜子;有白头发,开始秃顶,背有些驼。眼睛有点凹陷,却炯炯有神,眼神中传递着内心的坚毅、自信。平时总是低着头,不正面看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人不注意的时候观察你,从下往上看。不爱说话,总是若有所思,心里好像一直有一把算盘在拨着,算计着。看得出,这群人都很尊重他、照顾他。大家饥肠辘辘地等他,毫无怨色,更不说怨言了。

这人是个什么角色?是一般老弱病残?还是城府深,暗中把握全局……还是别瞎费脑筋吧,一般旅客,“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何需搞清楚瞎操心吶。不过,我仍在心里深深同情他。企业不景气,这么大岁数了,本该在家上“二线”,或是回家抱孙子,可还要跑出来天南海北搞推销。不说背着包走山路串乡叫卖,就是空着手到山里走一天,都不容易。唉,企业难,工厂难呐!

六个人回来齐了。小伙子开饭。“班长”到隔壁商店灌了半斤散酒,一元钱。像从战场胜利归来的战友会餐,大家高兴地吃着、笑着,用深度的“二黄”湖北话交谈。我一点都听不懂,但看他们吃得香,心里也挺高兴。饭毕,小伙子收拾洗碗,一边哼着流行歌曲“小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在岸上走……”没有丝毫怨言。真羡慕年轻人。

饭后,通知全体到“班长”房里开会。长者从一楼睡房,拿着个褪色的旧塑料丝套子的玻璃水杯,叫上住在二楼的壮汉,最先到三楼“班长”的房间先开个小会。看来此人真是有些不一般。

……

渐渐地,我不但关切,而且慢慢喜欢起了这伙旅客:个个小心谨慎,遵守纪律,文明礼貌,尊老爱幼团结友爱,讲卫生,不浪费水和电,不高声喧哗,从不提额外要求,每天晚上按时交费。

闲谈中得知,原来,他们是湖北省荆州市福利厂的职工。滚滚长江从福利厂门前流过,也陶冶了他们坚毅、大气的个性。厂子性质属国营福利厂,有300多名职工,40%是残疾人,专门生产床上用品。生产资金民政部门扶持一些,自己挣一些。前些年计划经济时,生产、经营由国家统一安排、调配,厂里只管生产,不愁销售。生产、生活为半保姆式。日子过得尽管不如那些正规大厂红红火火,但也算过得去。工资不高,每月能发下来。

改革开放后,国家不大包大揽了。即使是国营福利厂,也得自食其力、自负盈亏。

于是,最艰难的推销任务,便义不容辞、理所当然地落在了他们这些没有残疾的“精明人”身上。

由于厂里生产的床上用品低档、老化,花色品种大红大绿原生态,有红双喜、牡丹呈祥的毯子,有鸳鸯戏水、喜鹊闹梅的枕头……图案呆板、线条直白、色彩幼稚,还停留在“文革”后期的水平。这样的产品,早已被改革开放日新月异的新产品抛在了九霄云外,只差没有当废品处理。为了处理库存积压减少损夫,为了厂里几百号员工的生存,厂里组织了若干个推销小分队,面向全国积极推销。他们这支小分队则选择了离湖北最近、相对落后的陕南山区(其实,很久以前石泉也属楚国湖北)。人员组合是组织安排加自愿结合,每队必须有1——3个党员,成为推销小分队一个个小小的“战斗堡垒”。

值得庆幸的是,这支小分队在我县推销情况还相当不错,又先后从厂里发来了几批货。

无情的冬雨

日出推销,日落回店,吃饭、开会、睡觉。不知不觉小分队已在我店渡过了十个日子。

一天,我进城去办点事。出门时天气阴冷,寒气袭人,谁知下午回来走到半道,刮起大风,下起了大雨。初冬风加雨,格外冷煞人,我一路快跑往家赶。快到家门口时,猛抬头,看见我的六位旅客个个倦缩着身躯,双手抱着大腿,浑身哆嗦,蹲在邻居家的屋檐下,满面愁容,身边放着大包小包,眼巴巴望着路口。当发现我用手遮着头向他们跑来,六个人齐刷刷地站起身,满脸放笑,像盼来了大救星。我急切地像发着连珠炮似的问:你们为什么不进屋?下这么大的雨、吹这么大的风、天又快黑了,是不是店门锁着你们不得进去?

“班长”用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阿姨,你终于回来了!老板不让我们进屋,我们央求,天快黑了,又下着大雨,就是要赶我们,也等我们把今晚过了,明天一早我们另找旅店。其实,小旅店多得很,石泉县两年前我们来推销过,便宜旅店也能找到,我们住过每人两元的店。只不过我们看你这个阿姨和气,一看就是有素质的人,像大家闺秀;再说你们店条件也不错,经研究一致愿意住你们店。”

“班长”一席话入情入理,掷地有声,说得我羞愧难当。我赶紧打开店门,帮他们提着包,让他们赶快进屋。又提来热水瓶,让他们喝点热水,洗个热水脸。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我又焦急地找到坐在一边生闷气、阴沉着脸的老板,气冲冲地责问:你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屋?还有没有人性道德?人家可是来住店的,不是来讨饭的!

“住了六个人,一晚上才20元,每人不到4元,一人一个单间、沙发床,还用我们的灶具,加上水、电、税,连成本都不够!我这个店平时住两个人就是20元。像你这样开店,不如关门休息!”哦,原来老板嫌收费太低!挣钱还债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我情绪激动地嚷:我们开店还债,他们住店推销,都是为生计而奔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何太急”!

老板仍然黑着脸:“你的诗又不能当钱使!我同情他们,谁同情我,谁替我还债?”

唉,也难怪,丈夫几年前“下海”经商,几次被骗,让原本善良厚道的他,被商海的无情和残酷改变了心态,一时还没有恢复元气。

旅客们表情尴尬地站在客厅看着我们吵架,也不好进房间去。

我态度软下来,声音降8度对丈夫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如果换做我们出门在外,如果是我们的儿子出门在外,遇上今天的情况,你怎么办?怎么想?再说,自己的房子又不交房租,我们每月还有点工资,又不指望他们的钱明天买米粮,为什么要这么皮薄见尽?福利厂出来推销,你没看见他们有多困难,能省一个是一个;再说,你忘了,1991年我领着12岁的残疾儿子到哈尔滨看病,住在哈尔滨钢窗厂办的旅社,人家照顾我们母子,安排一个单间两个铺位,每晚才收5元钱……说起儿子,丈夫的心立刻软了下来,脸上现出了歉疚的表情。毕竟,残儿车祸离世才两年,再坚强的男人,心里还在滴着血。话一溜出口,我就后悔,不该说到了自己家的痛处……

我终于做通了张飞一般性格,直来直去,做事欠考量的丈夫老板的工作。此时,老板也如梦方醒,感觉自己确实太过分,深感过意不去,又是倒茶,又是递烟,又是帮他们提包,一场误会终于结束。

大家都松了口气。

出门在外,真的好难啊!我想,这场风波肯定刺伤了客人们的自尊心。唉,无钱矮三分呐!

开罢饭,我见“班长”和那位壮汉进到一楼老者房内,关上了门。

不一会儿,“班长”出来了。慎重而严肃地对我说:“老板娘,刚才我们在书记房间开了个党支部会,书记决定,从今晚起,每晚给你们增加5元店钱。由20元提高到25元。”

哦,长者原来是这班人的书记!我相当惊讶:想不到这支纯商业推销队里居然还有“党支部”!“党支部”、“书记”这个响亮而亲切的称呼,不由在我心中一亮。难怪这伙人与其他旅客不一般:他们其貌不扬,但坚强有力;他们困难卑微,但自尊自爱……对那老者,更有别样的尊敬、钦佩:尊敬他虽已是个老弱残兵还扛大旗、当先锋,带领一班人坚守“堡垒”;钦佩他在企业困难条件下如何维护集体和个人自尊。书记像大山一样,默默无闻、吃苦耐劳,像一位坚定、坚毅的老船长、老舵手,带领着一班人在风浪的海洋里航行,不失方向,永远向前。我真后悔不该把他吃苦耐劳狼狈的样子想像成“杨白劳”,我的觉悟到哪去了?亏得自己还是个共产党员吶。

我不无自责地反复向“班长”推辞并解释:我和老板年轻时都在企业呆过,知道并理解你们福利厂的难处。以后每天仍然按20元给。只当我们支援你们,支持福利厂。

“班长”执意表示:“这是支部的决定。店钱我们回厂还可以报销。你们一家是正派人,老板也是个直脾气的好人,店里条件不错,干净卫生又安全。给你们太低,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以后来石泉,还住你们店!”

增加的5元钱,是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还是拉远了我们的距离?说不清。“钱”这个东西,真是个大魔鬼!

主客一家亲

天气一天一天变冷。推销员们随身带的衣物,已经不足以御寒挡风。一行人准备启程回荆州。头天晚上,“班长”结清了店钱,又亲切地对我说:“感谢阿姨对我们的关照,明天我们就要回湖北了。”还说:“我们以往住的店也很多,像你这样的素质、这么善良的老板还不多。还真有些舍不得……”

听毕“班长”一席临别话语,我的第一反映是突然加愧疚。生怕他们是因为没有了店钱而要离开,后悔不该增加5元钱。忙说:“以后你们每晚仍按20

元交,欠几天也不要紧……就不要走了......”心里像是亲人又要出远门那样不是滋味,后悔对他们照顾太少......

我又到书记房间去表示挽留。进屋,一眼看见书记放在墙角的一双皮鞋,鞋帮和鞋底裂了个大口子,用绳子捆着。看到书记生活起居简单、简陋得像深山里的老农民,心里极为难过。看着他那晒得更黑的皮肤、瘦得更凹陷的双颊、因劳累而颤抖的双手……书记看我注视他,手足无措,显得有些紧张。我真诚又感动地说,我也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没你能吃苦,你是我们大家的榜样。书记听说我也是共产党员,立刻向我投出热情和信任的眼光,想了想,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副枕巾,说要赠给我留作纪念。我十分感激地接下枕巾,并硬性塞给他30元钱,激动地说:“枕巾我收下了,这钱你也一定要收下,你回去还要给厂里交账哩!”

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我赶快退出房间,带上房门……晚上,很长时间不能入睡,心里老是想着企业改制,破产,残疾人企业……忧国忧民,又无能为力……

第二天清晨,一行六人提着大包小包金钢杂货行囊,在店门口的公路登上班车,老老少少都在向我喊着:“阿姨!谢谢!”“阿姨,再见!”像亲人惜别,难分难舍。看着他们的艰难,真恨自己无力帮助他们。我有些哽噻地说:

“以后再来!每人只收两元——”

“再来啊——”

他们走后,我在收拾书记住的房间时发现,我送给书记的那双九成新的皮鞋,书记没穿走。却带走了自己那双已裂口的皮鞋……

回头客

沉闷的冬季过去了。漫山遍野的山花开了一茬又一茬。门前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叫的欢实,加上知鸟的伴奏,让人心情敞亮许多。

大概过了半年时间,黑红脸膛大个子队员又来住店了。我心里十分高兴,像是远方的亲人回家了。他忧郁少言的个性没变,可表情亲切随和了许多。我热情地问起其他队员,他高兴地对我说:“方学才(‘班长’)提拔当了副厂长;年轻小伙子是位大学生姓荆,毕业分配到我们厂的,最近入了党,现在进了办公室,重点培养对象;老书记已退休,厂里给了他模范党员称号;其他两位这次跑岚皋线路;我心里一直念着石泉县,念着你们这个小店,所以又过来了。这次我带的货少。厂里停止了以前那些产品的生产,准备上新生产线……”“哦,临来石泉县,方副厂长和办公室小荆特地委托我一定一定要向阿姨问好吶!”

他只住了五天。

临走那天早晨,他肩上挎着行李从楼上一步一步走下来,一边微笑着对我说,他今天要回去,货已经全部卖完;一边将一张票子塞在我手上,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快步跨出门上了公路。当我发现他给的是一张20元的票子时,第一反应是不能收那么多。等我撵出门去追他,他已坐上了恰好路过门口开往安康方向的班车。情急之中,我慌忙从口袋掏出一张10元的票子,从班车玻璃窗口扔进去,大声说:“只收10元。下次再来啊!”黑兄弟还来不及说什么,车已经慢慢向前开动了。只见他在车窗内激动地向我挥手,脸上有一种不舍和感动的表情。

我站在公路边,目送着东去的客车,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爱操心的我,总是忍不住为福利厂担心,为那位忧郁、沉重、重情义的兄弟操心。希望他们以后还能到我这住店,祝愿他们都能慢慢变得好起来,富裕起来!

忘 不 了

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这帮人。

再此后,我们将小旅店关了,因为要回家抱孙子。

一晃八年过去了。我的六名湖北荆州旅客,时不时在我脑海出现。他们住店的那些日子,推销的那些日子,能干的“班长”,刚强的书记,可爱的大学生,情意深重的大兄弟,还有两个不太管事随遇而安的壮劳力……

那个坚强的“战斗堡垒”尤其让我感触、感动。在国家改革开放重大历史变革时期,在企业改制“克难攻坚”关键困难时期,在企业、在职工最艰难的日子里,在中华大地的每个角落,有无数个这样的“战斗堡垒”, 在忠实地响应、听从、执行着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在党的基层、社会的基层,支撑着人们的信念、意志;团结人们去战斗,去克服一个又一个难以想象的艰难险阻;他(她)们为振兴中华,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做出了重大贡献和牺牲!国家和人民永远记住这些企业,记住这些职工们!

闲暇时,我常爱和同伴们到农村乡下走走,每每看见庄户人家院子里晾晒的“红双喜”毯子、“鸳鸯戏水”枕头、“大红大绿牡丹花”被单,就想起了“湖北省荆州市福利厂”,想起了我的六位旅客。虽然已记不全他们的姓名,一张张鲜活、亲切、熟悉的面孔,至今在我脑中活跃着。他们艰难、他们团结、他们不失快乐!

如今,你们都在何方?你们生活得可好?你们的福利厂可还存在?那位帅气又勤快的小伙,肯定已娶了漂亮的媳妇儿,添了可爱的小宝贝!像大山一样压不倒、摧不垮的老书记,你身体可好?你送我的枕巾,我一直保存着……

你们可曾记得,八年前,你们住过的陕西省石泉县的那家小店“东城招待所”,那位你们敬重的老板娘、老阿姨,她一直惦念着你们!她,也是一名普通的共产党员。

文外话:

2006年、2007年,我曾与家人和朋友两度到湖北武汉黄鹤楼游玩。两次店住武汉市利济南路安乐巷6号“武钟招待所”。一位50来岁的男店主态度亲切、随和、洒脱,听说我们是陕南汉江边的客人,格外热情友好,不但为我们参谋旅游线路,还特别嘱咐我“不要和老公走丢了哟”,“注意防小偷,不要将包背在背后,要挂在胸前”等等。临走,还帮我们叫车,帮我们把行李送到车上……触景生情,不由使我再次怀念我的六位荆州文明旅客,更加深了对热情、善良、仁义、大气的湖北人的好感。

我要说:湖北人,我蛮喜欢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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