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我还在一家电视台做新闻部主任。
茶花来报到时,我正在办公室埋头审看稿子。
值班编辑带她来敲我的门,说是新招的播音员。我也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没怎么多看这新来的同事和下属。
刚来的茶花很兴奋,说话嗓门很大,对电视台什么都感兴趣。从事的虽是播音主持岗位,但对新闻采编播各项设备很有兴趣,一有空就跟着大家学,而且进步很快。
茶花在电视台很注意亲近我这年轻的主任,因为来后不久就得知跟我居然是校友。对这待人热情细腻,性格奔放,做事勤奋用心的小丫头,我也很上心地教她。
基层电视台的工作很紧张,为了节目按时播出,大家经常加班赶写稿件、剪辑画面。有段时间,每次忙完回办公室,桌前总能有一杯飘着香气的绿茶,还有少许糕点零食,这都是茶花给我准备的。
茶花说多喝绿茶,对眼睛对身体有好处。我不习惯喝茶,但对茶花的好心只能心存感激地接受,并向她投去深情的微笑。
心里开始慢慢喜欢茶花,喜欢茶花泡的茶,生活中也还真的慢慢从喝开水变为喝茶了。
基层电视台有自己的特殊性,干部职工大多本地人。全台单身职工不算多,一到节假日,电视台偌大办公楼里,经常只有我们两个单身男女在一起喝茶聊天。
单位同事都认为我们是热恋的一对。
有几次,添茶水时,感觉茶花在有意碰我的手,并直直盯着我没有移走目光。我浑身也有几次变得燥热,很想站起来有所回应。但一想起她平时的外向不羁,特别对能利用职业特点来往市领导身边的自豪劲,我就没了激情。
我心里明白,我们绝对不是一路人,只想把她当成同事,当成好友。
那段时间,通过出去采访,茶花居然跟几个市领导都混得很熟,一到下班时间,就经常有高档小车接走送回。甚至有几次刚坐在食堂吃饭,接到一个电话,就能立即放下碗筷走人。
二
跟我不安的一样,茶花还是出了事。
有一天下午刚到上班时间,两个中年女人怒气冲冲找来,在我们局长陪同下,直接冲到15楼的新闻部,一边叫嚷着辱骂茶花的名字,一边到处找人。
我走出来,很快听明原因。原来这两位胖女人是市里某领导的姨妹和亲戚,说茶花一直勾引那领导,领导最近在家跟老婆闹离婚,所以来找茶花问罪。
大楼里很多同事都走出来看热闹。我对事情的发生很是难受,一边赶大家回办公室继续忙工作,一边替茶花捏了把汗。好在几个女人在新闻部转了一圈,没见到茶花,最终在局长和几位台长的劝说下,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外面声音一安静下来,茶花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在我门前晃了一下。出办公室一看,果然是茶花,她没事一样坐在自己桌前,翻着报纸。那几个女人上楼前,明明听见茶花跟几个同事在一起说笑,刚才躲哪里去了?
我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你……?”
见我红着脸窘迫的样子,茶花倒显得没事一样,从报纸后露出脸,看着我:“雷主任有事么?”
“没事,没事……”面对她的从容表情,我突然感到尴尬得要死。这是怎么啦?我这是想当领导问罪她?想做救世主安慰她?还是想做亲人去心疼她?
面对茶花的从容,我却成了个需要被人心疼和安慰的人。红着脸逃回办公室,从里面锁上门,半天没敢开。
第二天,台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示最近别安排茶花上镜了,说是局长的意思。对这个指令我自然明白个中缘由,但接下来怎么安排呢?我想问具体点。
“只说别上镜,别太露面。配音、采访应该还是可以。大家对茶花的水平还是认可的。至于往后怎么发展,我们谁也说不清呀,慢慢往后看吧,哈哈哈。”见台长放肆地大笑,我心里直发凉。
真佩服茶花,出了这事,在单位接连几天大家都躲着她。但也只过了三天,就又跟大家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照样出去采访,在编辑室配音。
后来,一名采访回来的记者告诉我,那市领导最终还真离了婚,并且说茶花估计是怀了那领导的孩子,两人来往更密切。我忙打断他继续说下去:“谣言别乱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嘴上说不理会传言,但在心里还是担心茶花的命运。
那段时间除了工作,我还要忙着复习,我偷偷报名参加了另一城市的公务员招录考试。
我想离开这里,想离开新闻这个过于辛苦的行业,寻找属于自己更大的舞台。
为了自己的目标,我找了个休年假的由头,提前赶到考试地住下,边复习边等待。
期间,接到茶花的电话,请我喝结婚喜酒的。
结婚?这才几天的事?还真跟那市领导结婚的?那领导的孩子年纪怕比茶花还大吧。可人人都有追求新生活的自由,我还能说什么呢?
放下电话,联系上同事,请他帮我带了人情钱,并给茶花发了祝福和解释的信息。
考试结束回到单位,茶花已请婚假度蜜月去了。从同事口里得知,茶花的老公并不是那市领导,而是招商来的一浙江企业老板,年纪比茶花大27岁。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难道真是这世界太疯狂,难道是我的思想太过落后?对茶花匆匆结婚,而且嫁的并不是那领导,而是另一可以当爸爸的企业老板,我一直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茶花带着喜糖来上班,大家闹了一阵后,她专门到我办公室坐了一下。看她开心的样子,我却显得有些口吃:“这个,这个,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什么怎么回事呀?很好啊,我结婚了呀,幸福地结婚了呀,给你拿喜糖吃啊。”茶花还是那样大大咧咧的。也许她真的很幸福,也许是我错了,心疼和同情都给错了人。
茶花只工作了一个月就因肚子鼓起请假休息了。
三
茶花虽然请假,但单位缺播音员,几个部门负责人经常电话喊她回台里做配音工作。我的考试成绩也很快出来,所报岗位笔试第一名。参加考试的情况和考试成绩,还是没让台里同事知道,只偷偷为面试做着准备。只到我的招考综合成绩又是第一,考核人员来了,台里同事才知道我即将离开。
就要去另一城市工作,局里、台里和新闻部的兄弟姐妹们分四个层次给我送行,接连几天,都在白酒和热情里泡着。
离开前一天的晚上,从热闹的OK厅醉醺醺跑出来,我给茶花去了电话,想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电话拨过去却一直关机,算了一下,最近应该要分娩,估计在休息,那就不打扰吧。
到新的工作岗位一切顺利,做惯了基层新闻记者,对公务员岗位,自然轻松得有些无聊。
无聊中,喜欢跟过去的同事QQ聊天,了解和关注老同事们的发展。
通过网络,渐渐知道些茶花的消息。因为生了个女孩,老公对她冷淡。最终那男人的老婆和孩子从浙江找过来,男人无奈处理了亏损严重的企业,离开她回了浙江。
茶花一个人带着孩子真不容易,据说后来还是离婚后的市领导经常来关照她,帮她请了保姆,还跟局长打招呼,安排茶花在台里做轻松些的后勤工作。
同事们有同情茶花的,也有看她笑话的,笑她那孩子到底是市领导的还是浙江老板的。
再后来,茶花又结婚了,嫁给一离异的人事局副局长。也许是那市领导做的媒,据说那副局长特别疼爱茶花,后来,两人又生了个小女孩。
因为在新的城市结婚买房有了小家,加之工作上的变迁,一晃好几年没回去,也没再去关心过去的故事了。
茶花,这个喜欢茶道,曾走进我心底的美丽才女,慢慢淡出了我的记忆。
四
元旦前几天,接到曾经的同事,现在的新闻部主任小倪电话,说他元旦结婚,接我过去吃喜酒。小倪也是我做新闻部主任时招考来的记者,跟我关系很要好,工作上也很上近,现在做新闻部主任了,我决定带妻子回去一次。
虽然单位增加了很多新人,但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兄弟姐妹还是不少。大家留住我,除了在小倪家吃了一顿喜宴,其余时间轮流招待,一起玩了两天才放我们离开。
离开前夜,照样在OK厅玩到深夜,边唱歌边聊天边喝酒,已经喝得呕吐两次,大家还是兴致很高,到凌晨1点都没离开的意思。
妻子心疼我,趁我再次上厕所时,她偷着把我的包和外套抱出来,关了我的手机,要带我打车回宾馆。
妻的意思我明白,但还是拦住了她。从OK厅回宾馆虽要穿过两条街道,但也不算远,冬夜里我想散步吹吹风,也能醒醒酒。
午夜的街道,基本没什么人,我们裹着大衣走在阴冷的路灯下,冷风吹来,有些寒意,但还能承受。
穿过一条街,周围显得更寂静,路上除了妻扶着我的影子一会变长一会变短,再就是花坛里花木的阴影。偶尔有只猫叫着从花坛窜出又迅速隐去。
“雷主任,雷主任……”附近仿佛传来有人喊叫的声音,四周看了一下,又没见什么动静。
继续向前,呼声越来越清晰,妻有些惊奇,四周寻找声音传来的地方,我也回头寻找。看见了,远处花坛深处走来一男一女,两人都用围巾包着脸,但从那件鲜红的大衣样式和这呼唤的声调,就知道是茶花。
走近了,女的果然是茶花:“雷主任,果然是你,你一出OK厅我就发现是你,一直跟着你。哦,这是我老公,小王。”
我疑惑地看着她和小王,眼前的茶花还是那样漂亮有气质。不对,茶花的老公应该是个中年人,怎么又换成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子?而且昨天在小倪的婚宴上,我也奇怪怎么没见茶花参加。
“雷主任,好几年没见了,我家就住附近,去我家喝点茶吧?”茶花一边邀请一边热情地看着我。
“这个,这个,你看,现在都凌晨了,我们明天要赶车回去的。”看得出来妻子很不愿意,也许对这突然冒出的美女还存有醋意,虽人家有老公陪着,但总归还是不爽。
“没事的嫂子,雷主任是我的老领导,老同事,就坐一会儿,我们也是刚去唱歌了回来。”茶花走近妻子,热情地挽起她的手。
“好吧,我还很想欣赏你的茶艺呢,这几年也很少喝茶了。”我答应了。
我带着妻子,她带着老公,一起坐坐,喝茶聊天,问题不大吧。
茶花住的还是老地方,但家里装修很雅致。茶花一进门就脱了外套,给我们泡茶,照样是优雅的茶艺动作,很让人着迷,很让人心动。
四个人坐一起说着闲话,我把我的疑问抛了出来:“小倪结婚你怎么没去呢?最近也没了你的消息,你这几年过的好吧?”
“呵呵,我没在电视台上班了,跟老公一起做点生意。还行吧,比上班自由,收入也好些。”茶花一边续茶,一边很淡然地回答着我。
妻子很快眼皮下耷,低下了头,显然是瞌睡来了。茶花老公小王也一会去卫生间,一会又去厨房侍弄着什么。
就我跟茶花还热情不减,边喝茶边闲聊着。有几次我与茶花眼光相对,读出茶花的眼里除了温热,还有少许的幽怨。
茶花给我续茶时,将手指压在我的手背上,我知道这是她故意的。我也很想去摸一下她的手,给他鼓励和温暖,但我还是忍住了。
她有了自己的老公和孩子,我也有了自己的家,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们都该向前看。
“你离开电视台混得还不错吧?应该是家庭事业双丰收了。”茶花看了几眼正打瞌睡的妻子问我。也许是我多心,听出这话里怎么有些醋意,甚至有些讽刺的味道。
“哎……,不说了,一般一般,都一样,喝茶,喝茶。”看茶花幽怨的眼神,我很心疼,打断了话题。
坐了一会儿,还是妻睁开眼提醒我们该回去了。回到宾馆,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茶花的影子。
五
外面响起敲门声,一看手表已经上午9点。小倪来送我们去火车站。
车上,他还在笑话我昨晚关了手机当逃兵,害得大家都在笑话我。我一边笑着一边告诉他,昨晚我们遇到茶花,并去她家喝茶醒酒了。
“啊 !”小倪一个急刹车,把我们都吓了一大跳。
“你遇到了茶花?还去她家喝了茶?”小倪呆了半天才嘀咕了一句。
“是呀,她跟老公邀请我们去的,她的茶艺还是那样纯正娴熟呢,怎么啦?”
“哦,没什么,没什么,喝茶好,喝茶好。”沉默了一阵,重新发动汽车,大家都再也没讲话。
火车上,小倪给我接连发来了三条信息:
“茶花死了,已经死了一年多。我是怕吓着嫂子,刚才才没说的。”
“过去跟她有来往的市领导因严重经济问题被纪委查处后,她老公就开始对她不好,经常打她。后来一个做装修生意的小青年经常开车来电视台接茶花,被她老公发现,有一阵闹得很凶。”
“再后来,茶花跟那小青年一起服毒死在家里,有人说是自杀,也有人说是被杀的,反正案子还没破。这事闹得全市人都知道。只可怜茶花留下的孩子,虽然两个孩子都被那副局长带着,但这毕竟不是亲生的啊。”
我惊奇地看完信息,闭上眼睛,靠在座椅上,头上直冒冷汗,半天没说话。妻子问我怎么啦?我忙把信息全删除了,担心被她看到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