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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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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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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回家之路

 

 一

这几天,机关里上班显得有些松散。

大部分人还未从春节气氛里走出来,每天来签个名就溜出去。继续找地方打牌,或小圈子拜年吃请,能坚守岗位的不多。

下午,来上班的人突然多了,部分人聚在走廊边嗑瓜子,边小声议论着什么?

去卫生间时遇到几个同事才知道:组织部来了通知,下午迟点要过来考察干部,办公室任主任要提拨为副局长。

从任主任来上班起,机关里就没消停,不时有人进去说些祝贺话,并闹着要请客。

林亚东没上楼亲热即将提拨的任副局长,只想早点开溜。

开溜并非对任主任提副局长有意见, 是因为今天老父亲过生日,在电话里答应母亲一定赶回去吃晚饭的。春节值班和家里一些事的耽搁,居然没回家陪老人过年。现在只想早点骑车出门,有50公里路要赶呢。

本想悄悄溜出门,摩托车却很不争气,擦得干净漂亮,但近三个月没动过,怎么也打不着火。推着车在院里跑了几圈,还是在门卫大爷帮助下,发动机才被推响。

摩托车的声响把走廊几个闲聊着的同事吸引出来。办公室小丁探出头朝他大喊:“林科长,去哪里呀?别走远啦,通知你一下,晚上有任主任安排的饭局,一定要参加哈。”

这个,这个,林亚东没熄火,扭头回答:“我出去办点事,晚上的活动就不参加了,大家吃好喝好。不过,现在纪委也有要求,不许吃请的咧”。 一扭油门,人和车冲出大门。

到路上才真他妈后悔后面加的这句, 走后,大家一定会议论他,也会嘲笑好几天,也许还会让新提拨的任副局长有些不快。但顾不了这些,一是性格就这样,说话很直接,平时也不热乎参加类似活动;二是快80岁的老父亲,身体这几年一直不好,很久没回去看望,过年都没回去,心里好生内疚。

县城到老家有五十多公里,基本以山路为主,每天只有一趟客车进出。所以只要回家,基本选择骑摩托车。

到家时,天已擦黑,村里部分人家亮起了灯。

一股股炊烟象漂浮在空中的薄纱,随意漂移在不大不小的村庄里。远远地,隐约能听见父母召唤孩子回家,孩子还聚在一起打闹嬉笑的声音,中间还夹杂有孩子的哭骂声。勾人的农家饭菜香从厨房漫溢出来,在小巷飘荡,直往人鼻子里钻。

这一切,都让林亚东感到亲切和兴奋。

到家门口才感觉今天气氛很不一样,除了三个姐姐带着姐夫回来了,还有两个舅舅也坐在屋里。母亲和姐姐们边聊着家常,边往堂屋大桌上摆碗筷和酒杯,舅舅跟几个姐夫坐在一边抽烟喝茶聊天。

家里人生活一直很简单低调,父亲快80岁,还从未因生日请过客。老人近几年身体一直不好,一年里有很长一部分时间躺在病床上,每到生日,也就喊几个子女回来一起吃顿饭,亲热一下。

听到摩托声,大家都迎出门,看来是等了很长时间。

寒暄一阵,林亚东独自进到房间,父亲躺在床上咳嗽着。见儿子回来,高兴拉着他的手,喘着气问长问短。

林亚东眼眶有些湿润,这就是他一直牵挂在心的父亲。

小时侯,父亲最疼爱就是这个小儿子,叮嘱母亲和三个姐姐要爱护好,保护好儿子,绝不可让他受苦,更不能受委屈。

记忆里,三个姐姐一直把他当宝贝一样捧着哄着。在田间地头、在果树园里、在附近集市,经常学着父亲的样子,轮流将这个小弟弟顶在头顶玩耍。

上学后,年岁已大了的父亲每周推着独轮车送他上学,给他送东西。后来上初中、高中要到镇里和县城住读,父亲也经常背个布袋子坐客车来看孩子,定期给他送最爱吃的零食和做好的新鲜蔬菜。换下的衣服,也不准自己洗,坚持要带回去让母亲或姐姐们洗干净了再送来。

校园里,寝室里,经常能见到父亲单瘦的身影。

有几次,同学都谈论“你爷爷真疼你”,亚东都要大声纠正他们,这不是爷爷,是我父亲,是我最敬重的父亲。

只要从教室透过窗户看到父亲,他都会高兴地冲出去迎接。看到父亲离去的背影,他又会很是伤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走出大山,一定要让父母早日过上好日子。

可想来真是惭愧。

从上大学开始,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特别是在县城有了自己的小家后,由于工作忙,小家的事情也多,基本一年才回来一两次。有时春节加班,甚至一年都难得回,带着妻子和女儿回老家就更少。

父亲虽坐在被窝里,但换上了新外套,应该是专门为今天准备的。

在母亲召唤下,大家扶着父亲下床来到堂屋,在上席坐好,生日宴就开始了。

由于酒桌上大部分人不沾酒,只亚东和两个舅舅平分一斤包谷酒,喝的时间也不长。

没等收拾碗筷,母亲给大家端来茶杯,父亲招呼大家坐着别动,然后拉儿子坐在他身边,表情凝重地说:“亚东,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父亲这样的表情,还很少见到,忙严肃地点着头,等待他继续。

“你不是我家孩子,我和你妈不是你的亲生父母……”父亲说这话时,口气显得很庄重。

“您瞎说什么呀?我……”虽然喝了点酒,亚东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父亲这话的意思,一定在埋怨儿子平时很少回家,没尽到做儿子的责任和孝心。想来确实惭愧,林亚东不敢辩解,担心父亲更生气。

“是真的,孩子,你确实不是我们的孩子,你是我买回来的,那时你生下还没满月……“父亲边说边咳嗽着,不象生气的样子,更不象在开玩笑。

难道父亲是老了,糊涂了?脑海突然浮现电视里经常播的那个反映老年痴呆的公益广告。难道,父亲也患上老年综合症了?

“是真的孩子,你是我们买来的孩子。”见大家都没出声,父亲接着说。

“自从你参加工作后,因为忙很少回家,我和你娘就十分想念你,想多去看看你,又怕影响你工作……”父亲喘了几口气,喝了口热茶,继续说。

“最近我也想通了,我们几个月见不到你,就感觉十分难受,可想想你的亲生父母,快40年没见到你,该有多苦啊?都是养儿育女的人,我们不能太自私,你应该尽快找到你的亲生父母,也让他们老了能安心啊。” 父亲一口气说完这些,又扭过头咳嗽起来。

……

父亲说这些,除了母亲在抹眼睛,现场的人都没出声,屋子里出奇地安静。

难道父亲讲的是真话?难道在座的都知道这个秘密,就林亚东不知道?难道……

“别说了,爸爸您休息吧?我也醒醒酒。”坚持送父亲到房间躺下休息,这样的话题,林亚东不想继续下去。

可回到桌边坐下,两个舅舅和母亲都对父亲刚才讲的话进行了证实。母亲还专门讲了当初买下孩子的细节,几个姐姐也回忆了小时候小弟弟被抱来家里时的场景。

林亚东象听着别人的故事,自始至终没作声,不停埋头喝着茶水。

这都是些什么事呀?一晃快40岁的人,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和孩子,居然冒出个是父母买来的传奇故事来。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

借故喝多了,林亚东回自己房间躺下,一整夜都没有合眼。脑海一直浮现小时侯父亲把他顶在头顶,到邻村看大戏的场景。还有把他抱在大腿上逗乐的画面,更有几个姐姐因没照顾好弟弟而挨父母责骂的经历。

这一夜,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道怎么磨过来的。屋外有了村民清早下田的声响,林亚东披着袄子坐了起来。

他得好好梳理一夜也没想清楚的头绪来。

首先,父亲借生日机会接来两个舅舅,在这样场面讲这样的话,一定是慎重考虑的。从两个舅舅和母亲,以及三个姐姐的言语表情上分析,父亲的话不是气话,也不是假话。

还有一点,近40年来,父母和姐姐,以及舅舅应该都知道他小时候是买来的孩子,大家只是一直在瞒着他,在小心疼爱着他。

先计划一早骑车回去上班,但他还不能走,还必须把事情搞清楚才回去,这样才能安心。

用手机给办公室打电话请了假,就起了床了。

旁边父母房里,又传来父亲的咳嗽声。林亚东穿好衣服,走进房间,在父亲床边坐下。

父亲穿着外套正坐在床上喝水,母亲坐在一边,见儿子进来就抹眼睛。

还是母亲给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当时,父亲是木匠,长年在外地做活。虽然生活还算富足,但前面生的全是女儿。思儿心切,父亲在做工的易县,经人介绍花了四千元买回的儿子。当时,孩子刚生下不久,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母亲立即赶到易县生活了一年才跟父亲带着他回的家。

所以,村里人都以为这儿子是父母在外做工时偷偷生下的,只有两个舅舅和三个姐姐知道这秘密。

母亲慢慢讲着,他再也不象听别人的故事了。

父亲咳嗽了一阵,接着说:“孩子,确实对不住,这事隐瞒了你几十年。现在随着我们年岁大了,总觉得不应该这样对你,应该支持你寻找你的亲生父母,都是养育孩子的,我们不能自私,不能让你的父母痛苦一辈子啊。”

林亚东一直没出声,但心里一阵激动,又一阵平静。激动的是眼前年老父母的淳朴,平静的是,自己现在必须稳妥处理好这件事。

林亚东一手拉着父亲的手,一手捏着母亲的手,动情地告诉他们,现在突然冒出自己还有一对父母来,心里很意外,也很激动。只要有机会,会去寻找亲生父母的,但就算找到了,你们永远还是我的爹妈。

接着,父亲告诉他一些信息:当时买孩子时,也不全是从人贩子手里买的,而是经过跟父亲一起做工的刘师傅介绍买的。刘师傅抱来孩子时说,卖孩子的人姓万,当时在医院因为家里困难,养不活,才想找户条件好点的人家领养。

买下孩子后,父亲立即喊来母亲,两人连夜转移到另一城市做工,一直回避和拒绝跟姓刘的师傅联络。

父亲还告诉他:“刘师傅叫刘幸福,比我小9岁,今年应该70岁了,是易县当地很有名气的木匠。打听到他,就能找到你父母了。早日找到你父母吧,你父母这几年应该一直也在到处寻找你,可怜啊,造孽啊。”

一整天的时间有些难熬,人一直感觉昏沉沉的,既没休息好,也没吃好,晚上6点,才骑车回到县城的家里。

因为没全家一起回老家给爷爷过生日,妻子带着内疚,专门炒了几个菜,坐在饭桌上,却怎么也提不起胃口。

一边吃饭,一边向她们平静讲述了这还未得到全面证实的故事。

14岁女儿放下碗筷大声呼叫:“哇色,好传奇呀,老爸居然有这样神奇的经历,我可以写到作文里啦……”,话没讲完,被妈妈赶回房间去了。

妻子显得很平静,跟丈夫的心态基本一样:“现在这样的故事也不稀奇,不过要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还一直觉得这些都是书上写的,或是电视里演的,想不到真有这样活生生的,真实的故事。既然真有这样的现实,也必须接受了。”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妻子接着问。

“说实在话,确实想不到居然在自己身上能发生这样离奇的故事,现在必须稳妥处理好。首先,这事不能太张扬,否则对父母不公平。再者,在单位也影响不好。有个原则,就是必须早日找到亲生父母,快点找回家,让亲生父母早点安心。”

来到单位上班,机关还算平静。林亚东急切想找即将升迁任副局长的任主任谈谈。谈谈的目的,不是解释缺席他的庆祝宴,更不是去套近乎拍马屁。

作为单位人事科长,机关几十号人的档案资料,林亚东都清楚。即将提拨的任副局长,老家就是易县的,他想找他了解一下。

虽然妻子叮嘱对这事不要过于急切,但出于人的一种本能,怎么坐得住啊?

在机关,春节后想找领导,特别是即将提拨的领导,还真不是件简单事。瞄了好几次,才看准任主任在办公室,而且拜访的人刚离去。

林亚东弯着腰敲门走了进去。

虽然任主任要提拨做副局长,但毕竟林亚东在机关科长里也是资格最老的,当初他做办公室主任时,这任主任还是人事科副科长呢。也许任主任在别人面前很高傲,跟林亚东单独一起,还是很亲热随和。

不需饶弯子,亚东直接问他:“你从易县走出来的,我想找你打听一个人,不晓得你认识不?”

“哈哈,你怎么想问易县的人啊?相隔几百公里呢。我从小在易县长大,但离开也很多年。只要年份符合,应该知道些,错过我在那里的年份,那就说不准了。” 任主任随和而开朗地答应着。

“在易县曾经很有名气的一个木匠,叫刘幸福的。”林亚东直接点题。

“刘幸福?你问这个干什么……”很明显,任主任对他的问话有些激动,中间还夹杂着紧张。

这个反映有些奇怪,但想不通他为什么这样敏感。

林亚东平静地回答:“也没什么,我父亲也是做木匠的,他们曾经一起在易县共过事,受父亲委托,想打听这个人,一起叙叙旧”。

任主任猛地站起来,绕过桌子,挨着林科长在沙发里侧身对着坐下,眼里放着异样光芒。

“你父亲在我老家做过事?啊,刘幸福就是我父亲。”

“不会吧?是你父亲?这个,这个,你,你?……”

“是的,我父亲就是刘幸福,过去一直是木匠艺人。由于父亲出过一些事,我一直就跟母亲姓。”

“跟母亲姓?这个……”

“是的,我父亲坐过牢。这个,我来这边上班后从未跟别人提起,就连我后来每次搞政审,都要费一番周折。我是跟着母亲姓任的。”

哦,即将提拨做副局长的人也有隐私啊,林亚东不便继续问话了。

易县是个经济比较发达的县,由于在本省最东边,离林亚东工作的县城有近500公里路程。两地在语言、风土人情和生活习惯上都有很大差别。谈及易县,很多人还以外是外省。

既然两个家庭是世交,任主任显得有些兴奋,紧挨着他,主动讲了很多心理话。

“我大学毕业后,选择来这边工作,就很少回老家。特别是我妈因父亲出事忧虑成疾去世后,我就更不愿提及我的家人。因父亲的污点,我一直很自卑,总觉得我的家庭见不得光。”任主任有些动情,对同事也算第一次掏了心窝。

“这也没什么呀。父亲犯过的错误,也不会一直影响下一代吧。” 只能这样简单地接话安慰。

“为了不受父亲影响,我一直踏实工作,尽量让自己忙碌点,让自己充实起来。”

“我在这里参加工作、成家后,一直忘不掉这个心结。除了很少回老家,还不许家人来看我,特别是不许父亲来,只准姐姐和妹妹来看看我。想想也可怜,父亲一直一个人在家单独生活”。

“你这样想也不好,父亲无论做错了什么,毕竟也是父亲,也是亲人啊。现在老了,孤苦地生活,也不容易。”也确实想不出拿什么话语来安慰他。

“是的,我有时也觉得有些过分,但心里总迈不过这道坎,觉得是父亲害了我,害了母亲,害了这个家庭。”

“事情都过去了,再不该这样想了,人活着,都不容易啊。”

“是的,最近我也慢慢想通了,今年春节才答应父亲来跟我们一起过。把老人接来过了十几天,明天就回去的。”

对这个消息,林亚东好兴奋。

“我想接你父亲吃个饭,也把我父亲接来,让他们在一起叙叙,怎样?也算我这晚辈表达一下心意啊。”

“这个呀,那真的太感谢你了,感谢你还这样尊重我父亲。说实在话,我有时很想尊重他,但就是下不了心,总觉得心里有隔阂。”

“这样吧,就今天晚上,我接你们全家来我家吃个饭,纯属家宴。两家人聚一下,主要是接老爷子,也算代表我家老爷子啦。到时让两位老人一起叙叙旧,估计也几十年没见过了。”林亚东一边说,一边在心里谋划事情。

这是林亚东第一次接领导吃饭,同时还要来一位特殊客人,这注定是一个让人高兴和紧张,期盼也不安的晚餐。

老婆接到通知,忙了一下午,整了一桌还算丰盛的饭菜。

父亲接到电话特别重视,在母亲和三姐的照顾下,坐三姐夫开的面包车早早就到了。

五点半下班时间刚过,从阳台就看到任主任跟老婆进了小区大门。一个矮瘦的老头跟在后面,应该就是父亲刘幸福。

进家门,任主任的老婆亮着嗓门就走进厨房,边动手帮忙边跟妻子亲热地拉起家常。

父亲站在我身后,经伢们相互介绍后,上前紧紧握住刘幸福的手,半天没松开。

想想确实难得,曾经一起做事的工友,还共同为眼前的孩子缔造了一个别样人生,一晃38年未曾谋面。

虽然父亲不沾酒,但任主任酒量不错,他父亲也没拒绝倒的白酒,林亚东给自己也倒上一大杯陪着。

妇女孩子们因为不喝酒,很快吃完就到客厅看电视吃嗑瓜子聊天了。

饭桌上就几个男人边喝边聊着。

几两酒下肚,估计即将上任的任副局长还没这样跟父亲一起喝过酒,显得有些低沉,低着头不怎么讲话。但他父亲很兴奋,满面红光,老江湖一样,话题不少,几次看着林亚东,欲言又止。

还是父亲直爽,直接告诉他:“有什么就说吧,什么都可以讲的。我已把过去的事告诉了孩子,而且也很支持他去找亲生父母。”

这话一讲,把任副局长搞了一头雾水,还是他父亲刘幸福话多,抿了口酒,突然捶起胸部,好悔恨的样子:“都是我搞的鬼呀,都是我造的孽啊。那时在一起做事,也是听你谈起前面有三个女儿,以及对没有儿子的遗憾,才动心做这事的。”

父亲拦住他,并没怪他的意思:“老兄弟快别这样说,我还要感谢你,是你的帮助,我才有了这个孝顺懂事的儿子啊。”

“当初也是我见钱眼开,在医院做事时,听说有个生孩子的孩子和产妇都有点问题,需要住院治疗,家里经济又困难,就跟那男人做思想工作,要他把孩子处理了,先救治老婆要紧。”

刘幸福喝了口酒,继续讲:“当时你给我的4000元,我给了那男人1000,自己截留了3000块,我真不是人啦。”

“哦,这事我还真不知道,过去的事就过去吧,”父亲停了口气,咳嗽一阵,继续讲:

“现在我们很想孩子能找到自己亲生父母,都是养育孩子的,想想人家生了孩子,居然几十年没见过,真是造孽呀。”

“你们抱着孩子突然离开,没过几天,那男人就找了来,想反悔要回孩子,说是老婆知道后,死活不同意将孩子送人。我带着他也找过你几回,可一直没找到,再后来我因为作风问题,进去待了几年。出来后那个男人还来找过我几次,我们一起又去找了些地方,到处找人打听,一直没你的消息,也就不了了之。”

刘幸福还说了心里话:“你说要是真心寻找一个人,怎么会找不到呢?那时候也是怕,怕找到你后,暴露我截留3000块的秘密,还会要我退还那3000块钱,就带着他应付了几次,也没真心去找。”

听着刘幸福的讲述,林亚东眼前仿佛出现贫穷的父母为生活所迫做了错事,后来后悔,到处寻找亲生骨肉的场景。

任副局长抬头举杯给林亚东敬酒时,发现他的脸上有了泪水。

顾不了在领导和家人面前的形象,心里爱、恨、悲、愁各种情感涌上心头。无法发泄心里各种感受,也无法去爱,去恨,去愁,去叫,去喊,去哭,只能用眼泪来平衡内心的苦和痛。

现在急需亲生父母的线索,必须最快找他们,要回家,要回到父母等了38年的家。

喝酒看心情,这话一点不假。心情过于激动,加之大脑里思考的事太多,只喝下三两酒,人就头痛脑闷,胃里天翻地覆,到卫生间呕了半天也没吐什么,直呕得眼泪鼻涕全流了出来。

被母亲扶进卧室,和衣钻进被窝昏睡过去。

林亚东醒来已是半后夜,任副局长一家和父母、三姐三姐夫早已回去,忙起身询问老婆那个刘幸福走时说过什么没有。

妻子在睡梦里被惊醒,出去给他倒了杯水,同时交给他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易县白梓乡万家寨五队万武伦”。在父亲再三追问下,刘幸福认真回忆,说当初收过那人写的1000块钱收条,所以对那人的名字记得清楚。至于地址,刘幸福就是易县当地人,应该不会错。

妻子是名小学教师,新年后还未正式开学。第二天,林亚东打电话给单位请了假,拉着妻子坐火车向易县赶去。

林亚东不算个容易冲动的人,但现在这事,确实让他冷静不下来。

提前在网上查了地址方位和乘车路线,还算顺利,当天下午4点刚过,两人就找到了易县白梓乡万家寨五队。

易县的经济在全省属较发达地区,但这里的偏远乡村还是很落后,特别象白梓乡这样的半山半丘陵地带,春节后的田野绿色并不多,枯黄的野草,空闲的农田,满眼尽是荒凉的景致。

一条弯曲前行的村级水泥路,一直延续到眼前一个住户相对集中的村庄。

的士司机说,这里就是万家寨五队。

一个农家小超市很显眼,除了有副食之类商品出售,门前搭建的遮阳棚下,还有几张台球桌,几个小青年正嬉闹着打台球。旁边还有个简陋的理发店,几个老头坐在门口抽烟聊天。

这里应该就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农家超市里一男一女,女的背对外面,一边摆弄商品,一边哼着小曲,男的坐收银台后,正低头玩手机。

林亚东走上前陪着小心问道:“请问,这里是万家寨五队么?”

男子并未抬头,眼睛还盯着手机,但嘴巴答复了:“是啊,这里就是五队”。

“哦,谢谢,我想打听个人,请问村里有个叫万武伦的么?”

“我们村都姓万,好象没这人啦。万武伦,万武伦,哎呀,是我大爷爷的名字,你是?”

小伙子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停止玩手机。

“你大爷爷?他住在哪?你能带我去么?不会耽误你很长时间的。”心里一喜,这事想不到一进村就有了眉目。

“妈,有人找。”没想到小伙子并未理会他们的请求,一边继续玩游戏,一边张口朝里屋吆喝一声。

听到声音,里面走出一老年妇女,手里提着一只鸡在拨着毛。看到来人,妇女一直盯着林亚东,张着嘴巴半天没合拢。

得知他们要寻万武伦,她很客气,把人迎进屋,又是倒茶又是抓瓜子,眼睛还在盯着林亚东看。

林亚东简单说明了来意,说想找到万武伦,自己可能是他丢失多年的儿子。

中年妇女张着的嘴巴终于合拢了,自言自语着“难怪,难怪,长得太象了。”

“象谁呀?您说的意思是我很象我父亲么?”

“不是,哦,不是象你父亲,是象万小西呀,你们是双胞胎。”

“万小西?双胞胎?”林亚东和妻子两人都被搞糊涂了。

妇女忙了一阵,挨他们坐下,开始讲述很多事情细节。

“万武伦是我儿子的大爷爷,我公爹的哥哥,当年他们是两兄弟的。”

“那时思想也传统,他们家已经有两个女儿,还一直想生个男孩。后来,大嫂怀上了,生产时却难产大出血,送到县医院抢救,生的是双胞胎,两个儿子。”

“那时确实困难,你说一个农村家庭,到县医院生个孩子,本来就经济压力大,都是借的钱。生下来还要住院治疗,这个钱就象流水,哪里经得起搞哇?”提起这些,妇人直叹息。

“后来,还是你父亲不知怎么搞的,偷着把其中一个儿子,对了,就是你,确实长得太象了,就是你,把你给卖了。”

林亚东感觉自己紧张得要命。

“你母亲在医院趟了几天,缓下来后,就追着要你父亲去把你要回来,可怎么也找不到你去了哪里。”

“那我父母现在呢?”这些情节基本对上了,林亚东现在急切要找到父母,找到一直盼孩子回家的爹妈。

“可怜啊,后来每年都在你母亲追逼下,你父亲要出去寻你几次,却一直没消息,你母亲因思念你,后来疯掉了。”说到这里,妇人又抹起眼睛。

“现在找不到人的。可怜你父母都已去世,你母亲疯掉后,有一年,应该有十几年了,因为到处寻找你,掉到山后池塘里淹死的。后来父亲被你姐姐接到城里生活了几个月,不习惯就回来,再后来也死了,因为癌症死的,你父亲也去世五六年了。”

“……”

父母都已去世?看来是儿子回家迟了。林亚东默默没说话,任凭眼泪充满眼眶。

“你有两个姐姐,一个万必容,一个万必琴,都在城里生活。必容在市里做干部,她前几年清明节回来过,那次回来,我们这里县委书记和县长都陪着来了的,我的儿子说,大家都喊她部长,也不晓得是多大的官,反正好几年没再回来。必琴在省城大学教书,老家很多孩子都沾她的光,在那学校读的书。最近几年听说没教书,辞职开了公司,村里这条路就是她出钱修的。”

想不到万家还出了大人物,不知曾因无钱生孩子的父母是否知道现在的变化。

“你还有个弟弟,还是双胞胎弟弟,叫万小西,这是你妈给取的名字。你的名字应该是叫万小东,可惜名字没取好,你就不见了。”

“那万小西呢?他在这村里生活么?”林亚东没再作声,是妻子发的问,听口气,妻子对这次过来,没遇到亲人,还是有些不甘心。

“小西找了个外地老婆,离这里很远,一直在老婆那边做生意,据说是跟着岳父一下卖农药化肥之类。这是我前几年听必容说起的,因为生意忙,很少回老家来。”

晚餐是在堂嫂家吃的。堂婶的命也不好,堂哥前年去世,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外地生活。就老幺不喜欢读书,一直在外打工,堂嫂独自在村里开了这家小店守家。

第二天,堂嫂专门带他们去了后山父母的墓地。

跪在墓前,林亚东凝视着碑文上孝子中的“万小东”,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这就是生育自己的父母,因为贫穷,居然将他以3000元价格卖掉,目的就是为了挽救母亲性命。又因不舍,父亲一直没忘苦苦寻找。母亲为了找回骨肉,急成疯子,最终还失去了性命。

时隔38年,这个丢失的儿子自己找寻了回来。

自己这个儿子的降临,差点要了母亲的命;自己的离去,急疯了母亲,急苦了父亲。

现在,儿子归来,几个子女都成家立业,两老在即将享受幸福晚年时,已是阴阳两隔,让人悲伤。

长跪在父母墓前,林亚东流了很长时间的泪,他只想用眼泪来冲刷,来淡化,来消融各种向他涌来的情感和感受。

在墓地待了很长时间,中午时间才疲劳地回到二婶家。

刚吃完午饭,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大姐万必容一早接到堂嫂电话专门赶回来。

一进门,大姐紧紧握住林亚东的手,强忍着没哭出声,半天没说话,只有堂嫂在一旁抹眼睛。

坐下后,姐姐万必容悲戚地讲述了几十年里,父母一直没放弃四处寻儿的事,讲到动情处,几次抽泣起来。

坐了一会,姐姐要他们上车跟她回市里,说二姐万必琴正从省城往回赶,晚上一家人见面聚一下。

在资阳市东方大酒店一间包房,林亚东见到了匆匆赶来的二姐万必琴和二姐夫。

到底是做老师和老板,对比大姐的沉稳,二姐必琴的性格就外向活泼多了。一见面,就拉着弟弟不放手,先是大声嚷“哇,太象万小西了,到底是双胞胎,真是我的弟弟呀。” 一会又跟亚东老婆拥抱亲热。

但怎么热闹和亲热,最终,必琴还是大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诉说小时候,父母到处寻找孩子的场面,以及全家人心里一直挂念这丢失弟弟的沉重心情,直哭得大姐必容也抹眼睛,把个开心见面又搞得悲戚戚的。

边吃边聊中,大家相互介绍了自己的家庭和工作情况。

大姐必容在市委工作,这几年从资阳市委组织部长调整为分管工业的市委副书记。大姐夫在市一中做校长,儿子在北京外国语学院上学。二姐必琴弃学从商,在省城开了自己的公司,目前经营很红火。二姐夫继续在省城大学教书,儿子在北京工业大学读书。

林亚东也介绍了自己这38年的生活,讲了自己的养父母,还有最近几天才知道身世,并急着找父母,想找回家的事,直说得大家叹息不止。

当听说弟弟在利州市的汪集县工作,二姐必琴激动地放下筷子:

“呀,你是在汪集县?小西也在汪集呀,我们去过多次,真想不到你离我们就这么近,却相隔了38年,世界真是奇妙,世事真是难料啊。”

“是啊,世事也是残酷的,要是小西在就好了。”大姐必容心情沉重地放下筷子。

二姐万必琴告诉他们,弟弟万小西找了个很有钱的媳妇,一直在汪集县城做农药种子生意,钱赚了不少,早就住上了高楼,开起了小车。但他很不争气,总嫌挣钱慢,去年被人利用牵扯到一宗毒品案,判了两年,就在汪集附近的江南农场服刑。

这顿豪华晚宴吃的很热闹,很亲热,很幸福,也很悲戚。

两个姐姐把林亚东夹在中间一会开心微笑,一会拿纸巾揩眼睛。

情绪决定胃口,面前很多过去见都没见过的菜肴,吃进嘴里,林亚东却如同嚼蜡,怎么也品不出味来。

饭桌上,二姐夫抿了口红酒,推了推眼镜框,站起来高声道:

“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首先祝贺我们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弟弟。我建议,明天再怎么忙,大家都得请好假,我们一起到利州去,到弟弟工作的汪集县看看,去江南监狱看看小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也让他高兴高兴。”

“这个,这个,”大姐必容迟疑了一下,表示很为难:“我明天一天的会,而且有个会还是我主持,确实走不开。这样吧,必琴带大家去一趟。”

别看大姐话不多,声不高,但威信大,她一发话,大家都不作声了,只有点头的份。

停顿了一下,大姐接着说“小东,对了,你叫林亚东,暂时别改名字,还是叫林亚东。回去上班后,要低调,别到处宣传找到亲人的事。在车上,弟妹王芳把你的情况介绍了,不要着急,安心做好工作就行,要相信组织。”

大姐这么一说,说得林亚东心里好紧张,也好尴尬。

来的车上,妻子王芳以为大姐还是组织部长,就苦着脸,吐西瓜籽一样,诉说了些林亚东在单位的现状,特别是历数了身边很多比他资历浅,年纪轻,有后台,会溜须的人都得到提拨的事,很为丈夫的不得志而不平。

其实,在仕途上,林亚东还是一直很满足现状。大学毕业后,能考进公务员队伍,从大山走出来,成为县城里的公家人,已经很幸运的。

倒是在家经常为这事烦恼。每次吃完饭,聊及身边人时,老婆总喜欢数落他过于清高,怪他不食人间烟火,不喜欢结交一些应该结交的人,怪他不懂现代社会形势,总认为有能力有水平就是有前途,夫妻两人每次聊天总是不欢而散。

现在,冒出个当官的姐姐,王芳自然不会放过,立即有了扬眉吐气的感觉,而林亚东看到这些,却象吃了苍蝇般地难受。

现在大姐必容这样一讲,他突然感觉好尴尬,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点着头,又不停摆头。

按照安排,第二天一早,二姐必琴把自己的车放在酒店停车场,大姐夫开来一辆大商务车,载着一大家子出发了。

出门很早,路上交通也顺利,到达老家时,刚过中午十二点。

大家直抵位于县城东区的丽花酒店,王芳提前电话预定了包房。

大家刚坐下,一年轻少妇就开车赶过来了,二姐必琴高兴将她迎进来,介绍这就是弟弟万小西的媳妇尤丽,是她提前电话通知的。

弟媳明显还没回过神,一直朝亚东看,对这长相特别象丈夫小西的哥哥,好生奇怪。二姐必琴简单介绍了情况,把她惊得半天没动筷。坐在一边嫂子王芳的亲热才让她悲喜交加,慢慢平静下来。

江南监狱就在汪集县境内,大姐必容提前对这次会见做了安排,下午的活动就十分便利了。

跟电视里隔着厚厚的玻璃,双方握着通话器的会见场面不一样。大伙的车刚到监狱门前,就有负责人迎了出来,直接带他们去了监区里面一间会客室。

有关系就是好,一群人在警察陪同下,走在监区院子里,这场面哪象探监,分明是在接待参观领导。

一名警察把万小西带进来,也许是剃着光头,虽然大家都说长的很象,但林亚东觉得除了个子相当,其余也看不出哪里象吧。

今天的会见,除了尤丽给带来了很多吃的用的,还见到了二姐必琴和两位姐夫,最重要就是这从未谋面哥哥的到来。

尤丽简单介绍了哥哥的情况,小西紧紧握住哥哥的手,激动地喊了声“哥”就没出声,眼睛里闪着泪花,好是激动。

确实想不到,都这把年纪,居然这哥哥自己找回来了。可惜父母都已不在,见面也在这样的特殊场合。

握着弟弟的手,林亚东轻声安慰他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去。并高兴地告诉他,自己就在汪集县水利局工作,跟他在一起。要他安心改造,他会经常去他家,照顾好他的家人。

当天的晚饭是回县城后弟媳尤丽安排的。说是晚饭,下午四点就开始吃,因为大姐夫说第二天单位有事,坚持要赶回去。

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才感觉好累呀,闭上眼睛,眼前象放电影一样重复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短短几天寻亲经历,有悲痛,有欣慰,有仇恨,也有感慨。父母虽不在,但找到了离开38年的家,找到了两位姐姐和一个双胞胎弟弟。这样的结果,是幸运的,是幸福的,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有苦闷,有欢喜,有悲伤,也有欣喜。

妻子王芳洗完澡钻进被窝,挨着林亚东躺下。见他一直没说话,也就没去开电视,学着丈夫样子,闭上眼,双手揉着太阳穴,她这几天确实也累了。

突然,她声音不大不小地嘀了句:“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是啊,这一切仿佛还在梦里,这个变故发生得太突然了。她接着说“林亚东同志,祝贺你,你的好运终于来啦。”

“是啊,确实,现在多了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双休,我们去小西家看看,看看尤丽和小侄子。”亚东对这样的结果和妻子最近的表现有些高兴。

“傻瓜,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该走好运了,财运和官运都来啦。你想想,我这几天试探过几回,你大姐必容对你这38年的经历是好心疼,在仕途上绝对不会不管你的。二姐必琴的公司生意做得很大,主动提出想在经济和孩子上学的事上帮帮我们。”

王芳还在兴高采烈地讲着,丈夫却猛地拉下脸,从被窝里坐起,大声训道:“停,停,停,我警告你哈,你是知道我的性格,我只想安逸过日子,可不想做蛮大个事,也不想要蛮多的钱,踏实过点平淡生活就是最大的幸福,懂不?你别乱操心,别乱多嘴,不要做些让人小瞧的事来,哪怕是亲姐姐又怎么样?听到了没?”

“好啦,好啦,不说了,不说了,保证再不说了,随你去吧,你就是个没用的命,哼!” 别看每次吵架,都是她占上风,但林亚东真发起脾气来,王芳还是知理识趣的。

上班后一忙碌起来,这时间就过得真快,很快,清明节临近。

有段时间没联系的二姐万必琴打来电话,邀约林亚东周末去易县给父母上坟,大家再在资阳好好聚一下。

电话里叮嘱亚东一定要到,说有惊喜给他。

这个二姐真有意思,清明节给已故父母上坟,是做子女的义务和必须延续的传统,就算她不来这个电话,林亚东也会带家人过去一趟,还需用什么惊喜来刺激?

林亚东给弟媳尤丽拨去了电话。最近,接连几次去看望过她和侄子,算是很熟了,想约她也带孩子一起去,顺便她还能开车,每次坐火车,两边都需转车,也麻烦。

但尤丽委婉拒绝了,说年后是农资生意旺季,确实走不开,只有等小西回来后再去把对父母的心意补回来。

遗憾地挂了电话,靠在椅子上发呆,突然电话响了,林亚东一接,是尤丽回拨过来的:“哎,哥,我确实因为太忙,走不开。你看这样行不行?我要儿子智飞跟你们去,他学校正好放假,就由你和嫂子带着,也顺便带他出去玩玩。”

“哦,好哇,这样也很好呀,让孩子去老家玩玩,也散散心。小英今年毕业班,假日也要补课,正好我们就带着智飞去。”

“那就这样说好,到时,我开车送你们去火车站。”这事就算敲定了。

一切顺利,动车中午12点21分抵达资阳。

三人刚走出站,就被大姐夫接上车。大家找了家小餐厅,简单吃了午餐,购齐祭祀用品、给表嫂的礼物,以及小智飞的零食,就坐车向易县奔去。

在易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但回到资阳市区已是晚上六点,大街上霓虹灯开始闪烁。汽车直接将大家送到吃饭和住宿的酒店。

第二次团聚,大家尽情谈亲情,聊家常,加之来了幼稚可爱的小侄子,场面热烈和温暖,没有了上次会面的悲戚和沉闷。

吃完后,大姐和大姐夫说还有个应酬要去应付一下,就先走了。

二姐必琴提着行李,牵着侄子送他们到房间里,说有件事想跟林亚东谈谈。

妻子王芳给他们泡好茶,就领着侄子洗澡去了。

必琴迅速从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从里拿出很多的表格要林亚东填写。一看是购房合同,林亚东惊住了,疑惑地看着她:“这,这,这是什么啊?”

“这是一份购房合同,我在省城给你买了套房子,上次也跟王芳提起过,孩子马上要上高中,我准备把侄女搞到省城上学,这房子是少不了啊。”

必琴显得很平静和淡然,也许买套房子对她这样的老板来讲,就象买件衣服。可对林亚东一家,那是根本不敢奢望的事。

“现在是个机会,我在看中的这个小区里,一起选了三套,我一套,你一套,还有姐姐一套,全是独立小别墅。至于小西,等他出来,我也会专门安排好的。对了,还没告诉你,一周后,姐姐调到省委组织部工作,任副部长。她的那套,我是以王芳名义买的。”必琴性格干脆,说完,追林亚东赶紧签字,还专门提醒弟弟,尽量别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事。

“这个,这个,这不是件小事啊。”简单看了看合同,上面的房价总款是920万,而且还是交现款打折后的数字。

这笔钱,对林亚东可是一辈子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哎呀,你怎么这么墨迹呀,快点签了,再把身份证给我,我办好手续就还给你。你也别想太多了,房子先买下来,钱我已经付了,今后你有机会或有实力了,再还给我钱或者房子都行,这样总可以吧?”

合同一签,妹妹出的这920万,可就是林亚东的了,这到底算个什么事呀?亚东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被必琴追着,林亚东在她指定的几个地方签了字,还摁了手印。

王芳从卫生间出来后,也被必琴追着签了字。必琴又正式提醒林亚东:“你回去后,立即开始学驾驶证,驾驶证拿到手后,立即给我电话,我给你买辆车。这大把年纪,别再骑摩托车啦,不安全,对身体也不好。”

“这个,我有驾驶证的,但我还真不喜欢汽车,就喜欢摩托车,自由自在,不堵车,也不愁停车问题,多好。”

“呵呵,骑摩托车不安全,你看出事的,有很多就是骑摩托车。再说,你今后来资阳,或到省城,能骑摩托?省城早就不许摩托车进城区啦。”

“这个,呵呵。” 林亚东表面答应着,也没把这事放在心里。

一星期后,二姐办好一切购房手续,安排司机专门送来身份证和新房钥匙,一起送来的还有一辆新买的丰田车,司机将小车停在小区院里后,自己坐动车回去的。

面对突然到来的房子和汽车,妻子好高兴,可林亚东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对这几百万的房子,也许是必琴钱多了没地方放,在以弟弟的名义收藏财富,这样勉强能说得过去。那这新买的汽车,几十万呀,突然送给弟弟,总觉得这事来得太突然,太蹊跷,人仿佛在梦里,虽未醒来,但又明白这就是个梦,根本不敢去相信这是真的。

在妻子的白眼和唠叨下,林亚东坚持买了一包香烟送给小区会开车的保安,请他帮忙把小车开到院内一偏僻地停下。又按保安的指导,从后备箱里找出尼龙车套,将车套了个严实,最后把送来的新房钥匙和车钥匙装进一个信封,锁在自己办公桌最下面一个抽屉里。

工作一忙起来就过得特别快。

单位安排林亚东参加精准扶贫工作组,工作组由局里工会主席、还有办公室司机小段三人组成。

连续一个月,三人在村里搞调查,组织党员和群众开会,宣讲党的扶贫政策,投资为村里修建垃圾池,引导他们发展致富产业,对贫困户进行有针对性帮扶。中间局长来过几次,通过现场调研,计划再投资为村里疏挖一条主要灌渠。

村里工作很辛苦,但进展十分顺利,大家心情非常好。

这天,林亚东正在村里协调落实垃圾处理池建设,局长的小车开进村来,司机小李找到他,说有重要事情必须带他立即赶回去。

糊里糊涂坐局长的车回到机关,已接近午饭时间。局长立即带林亚东往县委机关赶,路上才告诉他,是组织部长要他一定找到人的。

组织部正在召开一个小会,部长还在讲话。散会后,在部长办公室,两人跟几个男子见了面。

通过介绍,那几个男子来自省委组织部,是来县里调研基层党建工作。

带头是一个叫王处长的,亲热地招呼林亚东坐下,问了些工作和生活情况,林亚东一一作了回答,重点介绍了最近在村里的扶贫工作。

他们好象对这个没什么兴趣,部长没等讲完就说到吃饭时间了,站起来要林亚东和局长都留下陪省里的领导吃饭。

第一次陪领导吃饭,饭桌上有些尴尬。县委书记、县长、县委副书记,组织部长,还有县纪委书记都赶来参加。

坐上席的王处长坚持要拉林亚东坐他身旁,除了组织部长认识他,另几位领导敬酒时以为林亚东也是省里来的。

局长左右逢缘,满面红光地依次站起来敬酒,林亚东却一直低着头不敢讲话,好几次王处长给他夹菜,也没敢抬头,只是鼻孔里发着“谢谢”的声音。

这天,办公室突然通知召开全体机关干部会,还专门要驻村工作组也回去参加。会前,局长把林亚东喊进办公室,很亲热地告诉他:“最近你们的工作很出色,作为年轻人,就要有进取心,有想法,要勇于挑重担。今天组织部来局里民主推选一名局班子成员,我专门推荐了你,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

推荐做局班子成员?对这个林亚东可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

因为提前知道了会议内容,忐忑不安的林亚东直接走到会议室最后一排,低头坐着没敢跟旁边的同事搭话。

来的是县委组织部一副部长和几个喊科长的。

主席台上局长的主持讲话,大家一句没听进去,但副部长讲的推荐干部几个条件,林亚东算是听到了:“一是注意推荐干部的年龄结构,要控制在40岁以内;二是注意学历结构,推荐人的第一学历起码要是本科;三是注意一线人才的选拨,特别是在当前扶贫一线中推选择人才;四是懂人事管理工作,有人事部门工作经历;五是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要注意任职资历年限,任机关科长起码要五年以上;……”

越听越窘迫,这不就在照林亚东的条件画像么?仿佛有很多人回头朝后看,林亚东的脸更红,头埋得更低了。

接下来是群众个别座谈,考察公示、任职谈话和任前公示等一系列程序。

很意外,任职谈话时,林亚东不在本单位提拨,而是安排到更好的民政局任副局长。

这可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林亚东很茫然。谈话后大胆找到组织部长提出还没准备好,要请假把手里一些事务交接处理一下再去民政局。部长爽快答应了,并立即给民政局长去电话进行了说明。

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林亚东感觉象被掏空了一样累,没有半点快乐和幸福。也许这一切在别人眼里都是让人羡慕的事,可对他全是严重的心理负担啦。

突然冒出来的豪宅、轿车,现在又降下个副局长帽子。这些也许都是自己想追求的,可现在得来的过程太过蹊跷,林亚东的心理承受不起。

妻子王芳倒好高兴,听说丈夫副局长文件下来了,开心地哼了起来。

看着躺在身边一会就微笑着鼾声响起的女人,林亚东感觉好难受,好反感。走到今天这尴尬的狗屁副局长位子,一定是她找大姐必容讨来的。

做公职人员,个个都想进步,这个不假。论资历,自己是单位第一批通过考试进来的大学生;讲能力,林亚东在机关做过多年办公室主任,现又专门从事人事管理工作。看着身边很多资历能力不如自己的人得到提拨,也有同事和朋友为他不平。

也许做办公室主任的时间有些长,经历过几任局长之间勾心斗角,还知道隔壁单位发生过副局长之间相互打架,以及局长跟分管副县长互殴的糗事。

所以,对身在高处的局长们,县长们,林亚东还真就从未羡慕和向往过,觉得做个普通公务员轻松,舒坦,自由。

晚上,给在省城的大姐必容打去电话,想找她谈谈心,说说心里话,可连打三次都是关机,奇怪,这大半夜的还在忙啊?

又给二姐必琴去了电话,想问问大姐的情况。连打了四次才接通,她在电话里小声说自己在外出差,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快结束时又叮嘱他最近别联系,就匆匆挂了电话。

最近别联系?这是什么意思?从电话里听出二姐必琴很急切,甚至有些紧张。林亚东有些担心,再把电话拨过去,关机。

一整夜心里很难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林亚东就没怎么睡。

两个姐姐的电话打不通,好懊恼前几次相聚时没有留下两位姐夫的联系方式。

晚上没睡好,第二天起床已上午十点了。将摩托车骑到城区西郊的水上公园,安静地坐在湖边大树下,任凭微风在面部吹拂,远眺湖面三两只水鸟在嬉戏。林亚东现在很需要安静,需要默默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和情绪。

可越是静下心来思索,越感觉有很多想不通的事,心里的紧张感就越强烈。

突然好怀念过去单纯、平淡、幸福的日子。

中午时分,在公园吃了碗手推车上卖的汤圆米酒,就赶紧回家了。

怀着侥幸心理,再次拨打大姐必容和二姐必琴的电话,仍是关机。

突然想起大姐夫在资阳的学校名称,通过114查到学校电话,拨了过去。对方很热情,得知是王凡兵的亲戚,就客气地告知了王校长的手机号码。完了还补上一句“校长有几天没来上班,应该是家里有事吧。”

立即给王凡兵拨去电话,通了。

对这个来电很意外,王凡兵说他在省城必琴家里,因为家里出了点事,也要他最近别联系。

电话刚挂断,王凡兵又把电话拨了过来,要他明天赶到省城,大家碰个面,商量一些事。

两位姐姐都关了电话,家里出了事?还专门去省城商量?林亚东感觉自己的预感全要兑现。

简单收拾了,立即出门,直奔车站,坐上当天开往省城的最后一班车。

在车上,给妻子王芳发了短信,她高兴地回复要丈夫拍几张新房子照片回来,林亚东懊恼地关了手机,哎,这都什么人啦。

到达省城已晚上6点半,按大姐夫发的短信指引,打车赶到二姐必琴住的小区,王凡兵在小区门口等着。

到了必琴家,二姐夫歪在沙发上抱头抽烟,客厅里乱七八糟也没收拾,几个吃完的方便面纸桶胡乱丢在角落。对林亚东的到来,也未起身,更没显示过去那样的亲热。

真是出大问题了。

大姐夫王凡兵简单讲了事情经过:大姐必容出了问题,前几天被纪委带走就失去了联系,两个家都搜查了个遍。二姐必琴也消失了,临走还给丈夫发了告别短信。

二姐夫起身把手机打开给林亚东看,短信写道:“我走了,为了大家安全,别联系我,忘掉我吧。孩子今后留学和移民的事,我会安排好的,拜拜。”

三个大男人都低头抽着烟,没说话。

还是林亚东先开的口:“现在既然出了事情,总得想办法解决吧。她们两个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你们平时就没发觉?”

王凡兵抬起头,接了话:“你大姐做组织部长时,确实权力很大,按照常委负责制,关于干部的提拨任命,基本是她说了算”,停顿了一下,大姐夫喝了口水,继续说:

“那几年,每天晚上,每个双休,我们基本就没好好休息过,一直有干部来访。由于你姐姐是女性,每次有客人来访,基本都通知我赶回来,在一旁参与接待。偶尔也有干部走时,在沙发上丢下很厚的信封。刚开始,我们都安排司机私下退给当事人。再后来,只要来访者的事情能得到落实,就基本没再退。”

大姐夫歇了歇,继续讲:“到底收了多少,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她说,孩子以后出国上学或移民国外的费用应该不是问题。再后来,做了副书记,分管工业,接触的全是企业老板,成天跟他们打交道,很多事我就不知道了。”

讲到这里,二姐夫抬起了头,接着讲:“是的,从时间段上分析,应该是做副书记后的这段时间,必琴突然就没心思教书。当时她提出想办公司,我还很奇怪:你就一教书的,又不懂企业经营,办什么企业呀?但她坚持注册了个什么投资咨询公司,对这个我也不懂,但就是奇怪,又不生产什么产品,居然每年收入几百万?真是稀奇。”

连续喝下两杯茶后,林亚东说了自己的观点:“大姐能走到今天,姐夫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现在既然出了事,就必须面对,全面处理好。你们必须收集整理好姐姐这么多年到底收了多少不该收的钱,主动向组织讲清楚,争取组织的公正处理,早日还姐姐自由。”

见他们都不作声,停顿了一下,林亚东上卫生间拉了泡尿,回到客厅坐下,继续讲:

“二姐夫也有问题,二姐必琴这几年开公司,积累了不少财富,你就没去关心过?现在出了问题,她也消失了,你说该什么办?我觉得你必须想办法跟她联系上,告诉她不要去贪恋钱财,一家人正常平淡过日子,比多少财富都强。”

“前不久,必琴给我买了两套房子,每套920万。还送给我了辆车,这些,我都没使用,保存着在……”

讲到这里,两个姐夫同时抬起了头看着这很通情理的弟弟,大姐夫先开的口:“这个,我们晓得,这房子和车是送给你的。现在两个姐姐都出了问题,组织上绝对不会放过我们。喊你来商量,就是要把这房子放在你手里,是你办的手续,纪委不会追到你那里。你千万别出声,以后,你的外甥,包括姐姐的后半生,都需要的。”

“是啊,你万万别透漏消息,一定保护好这些财产。还有些钱,你二姐提前转移到我妹妹在加拿大的帐户了。这些你可千万别说出去。”二姐夫见提到房子的事,也插话。

话到这里,林亚东算是全明白了:二姐提前将两套一千多万的别墅以他的名义购买,其实就是将财富寄存在这里,原来她们就在做打算。

还有,刚才二姐夫说他妹妹在加拿大,有很多钱转到那里了,突然想起上次必琴说有套房子也是以二姐夫妹妹名义购买的,看样子,二姐必琴一定就藏在加拿大。

捧着大姐夫给泡的方便面,怎么也吃不下,林亚东突然感觉心里好冷,这就是过去经常聚在一起亲热的一家人么?现在大姐失去自由,二姐躲藏逃逸,两个姐夫脑海里想的不是怎么解救和减轻家人的罪责,谋划的却全是怎么保护好自己不该拥有的财富。

谢绝了姐夫的挽留,林亚东关了手机,独自走出家门,在街头漫无目的行走着。他需要走出来,走出这个与他相隔了38年的家,在这样的家里生活,他感觉自己会窒息的。

(尾声)

夜已很深了,在车站附近找了家招待所住下,心情还是不能平静。躺在床上,林亚东突然好想念父母,想念失去自由的姐姐和弟弟。

客车12点到的汪集县城,林亚东在街上买个烧饼吃下就回了家。

找出装有新房和汽车钥匙的信封,他整个下午都在家写信。

第一封是写给省纪委的,在信里,他把知道的全部写了个清楚明白,特别是写了手里两套房子和小汽车的事,也写了二姐必琴可能藏在加拿大的事。

第二封是写给两位姐夫和两个上大学的外甥。

在信里林亚东谈了自己前半生经历和感受,介绍自己前半生也许在物资上并不富裕,但感觉好简单,好惬意,好满足,好温馨,好幸福,所以十分感谢养父母给他营造了温馨的家庭环境。

当知道还有另外的亲生父母时,自己又是如何迫切想找到亲生父母,也许这就是人对亲情的本能吧。当得知父母已离世,有过悲伤,但更多是面对现实的豁达和坦然。

当得知还有两位姐姐和一个弟弟后,更觉得生活是多么眷顾自己,恩赐自己。因为上天突然给他增加了姐姐和弟弟,包围他的家人亲情也在成倍增加。

在信里,林亚东谈了对金钱物质的感受,觉得人的自由快乐才是最应该看重,简单轻松的幸福才应该是大家的追求。

信的最后,还告诉他们,自己给纪委写了信,并告诉了这样做的理由:金钱财富都不如两位姐姐重要,我要解救我的两个姐姐,即使不能解救她们,也要全力想办法减轻她们的罪责,让她们的后半生过得自在些。两个姐姐痛苦失去自由,现在正需要是家人的关心,是回归家庭温暖。

两封信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出后,林亚东突然有种久违的轻松。走在回家的路上,又给弟媳尤丽去了电话,提出第二天想去江南监狱看看小西,问她是否有空一起去,她高兴地答应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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