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老 邱

一

那时，我还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媒体记者。

“五一”劳动节快到，领导把我叫去，说要在新闻里开辟一个“劳模风采”子栏目，要我花一段时间，把本地几个级别的劳动模范全采访到，集中在电视新闻里报道。

虽然接受但并没怎么上心。对类似新闻“四季调”，很厌倦。“五四”前夕，报道优秀青年代表，“六一”前，挖掘一批优秀少年儿童，“七一”期间，宣传一批优秀共产党员，重阳节，再采访几位发挥余热的老人。

于是，在一个下午，认识了老邱。

其实，老邱之前就是名人：连续几届全省劳模，全市优秀共产党员，连续几年本地“最美环卫工人”。作为地方媒体记者，还是第一回见到老邱，实在有些惭愧。

老邱住的地方是老城区背街一处很旧宿舍楼，陪同的环卫所领导介绍，这是多年前环卫部门宿舍，因楼房设计不好，住着生活条件不便，很多职工已搬走。环卫部门舍不得拆，就安排从社会聘请的临时环卫工人在住。

这幢四层宿舍楼里住着的30几户人家，老邱是唯一的正式员工，还是本地环卫部门一面旗帜。

老邱真名叫邱义，秋天的意境，意义。这名字有味道，也好记。可惜接触后也觉得没什么味道，起码味道很淡。

因为，我的采访过程不是很顺利。

老邱实在太过憨厚，与人打交代，总是一脸微笑，再问几句，还是呵呵的憨笑。无论怎么变着花样提问，也还是憨笑。陪同的领导告诉我，“邱劳模”老家贵州的，还是小伙子的年龄就来到这里，一干就是几十年，是目前在环卫部门干的时间最长，也是唯一有正式事业编制的一线员工。老邱平时很少说话，从没与人闹过意见，打扫的责任段面是所里工人中最长的，每天对自己负责的工作都是凌晨起床开始干，白天，别人回来睡觉，他也要到负责的段面清理些小垃圾。目前，老邱已是环卫部门一个重点符号，只要有领导来访，那绝对要安排看望老邱。

后来我一直在想，领导这样安排实在是最合适不过：老邱对人只有憨笑，不会多话，更不会说错话，安排各种公务活动，领导心里最塌实。

可话少的人对新闻记者却是个严峻考验。拿着话筒，怎么变着法子深挖细套，这家伙就是不出声，即使开口讲几句，也根本不是我设计的内容，更不用说什么煽情的感动。摄像机里磁带浪费不少，只差把我尿急在裤子里，还是不能达到采访效果。没办法，只能外围采访，听他的领导和同事讲讲老邱的感人事后，匆匆打道回府。

节目勉强播出，效果好不好，我心里是有数的。

就是那次，我认识了老邱，还攀上了这位劳模老乡。

二

说是老乡，实在有些牵强。

那次采访，听老邱的外地口音，一问，贵州的。我来自云南，都是外乡人，云贵一家，当时也只是为了消除他的紧张，就套近乎说我们是老乡，还嘀咕了几句家乡话。

“老乡？”显然，老邱不能理解，他贵州的，我说自己是云南人，怎么就扯上老乡了呢？

“云贵一家亲撒？云贵高原，不都说的一个地方么？云南贵州都是老乡嘛。”我也不晓得这样胡扯一通是否有道理，反正老邱当时没讲话，临走时，居然接连喊我几声老乡，口吻亲热得就象一家人。

老邱住的地方是老区一片很旧的区域，看样子拆迁是迟早事。老区人口不再密集，稍微有点地位有点经济实力的都搬到新区那边的住宅小区了。

但是，老邱住的那片区域很有文化味，很适合喜欢安逸生活追求的人。一条蜿蜒的小河把两岸居家串联起来，小河两岸长有很多几人都抱不了的古树，沿河的古建筑随处可见。老邱就住在小河转弯处。

晚饭后习惯散步消食，小河两岸是绝好地段。跟同事一起散步途中，经常遇到老邱，总能听见他蛮远就唤老乡的亲热声。

虽然采访过了，节目也播出了，但对老邱的真正了解还是在后来的慢慢接触。

老邱话不多，但感觉他就是那幢宿舍楼里住户们的领袖。大家很多是外地人，就算有几户是本地人也是附近家庭条件很不好，否则哪个愿意当环卫工人呢？大伙都是凌晨出门干活，下午回家休息。所以一到晚餐时间，楼下一片空地就热闹起来，工友们喜欢围着老邱聊天喝酒。有几次被他盛情邀请，也坐下陪他们喝了一杯。一起散步的同事见我在这样场合坐下喝酒吃饭很不理解，但我觉得很好，我也来自大山深处，我也是普通百姓，跟最底层环卫工人坐一起聊天喝酒，心情放得开，不掉价。

喝了几次酒，聊过几次天，还给他带过两回酒，买过一袋西瓜，所以对他的了解逐渐深入，关系也迅速升温。老邱一直独居，没见有老婆更没见有孩子，老家也几十年没联系。因为是环卫所正式工人，老邱比其他工友住的房子宽些，两室打通成一体，可走进去感觉给多大的房子也不够住。两间房子的一间，全是他从垃圾堆中挑选带回来的旧衣服和旧用品，说是成量后再去出售，一看就是很久没卖掉。自己住的一间稍微大些，一个床一个桌，挨着窗户就是一个煤炉子和几样简单餐具。

屋内没有女人，很欠收拾，客人进来，寻个站的地方也不易。

老邱性格温和，只埋头干活，没有多的话语，不抽烟，但酒量很大，我是喝不赢他的。

性格好，还是正式工、劳动模范、优秀党员，所以很受大家拥护。大伙有什么工作上的建议，或者待遇上的请求，基本只找他反映。领导遇到不听话的员工，也总是拿他比：“你看看人家老邱，正式员工，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在环卫一线几十年了，给组织提过什么要求没有哇？” 确实，对比一下老邱，大伙还有啥说的呢？

这应该就是各种光环向他砸过来的缘由吧。

我们关系熟络起来后，他经常跑到单位找我帮点小忙。想买个新电视，请我跟他去商店挑选。过年想买件羽绒服，也是反复听我的建议。就连单位领导问他是否参加劳动模范疗养活动，他也要征求我的意见再做决定。

三

这天下午从乡镇采访回来，进大门时遇到了老邱。他专门过来提出想接我一起坐坐，喝点小酒。看他诚恳的表情，想想最近太忙，确实很久没一起坐坐了，有个感觉，老邱很多不方便对别人说的话只对我讲，人心换人心，他真把我当亲人一样，实在没有理由扫他的兴，伤他的心。

“这样吧，今晚我请你喝酒，最近我有一条新闻在全省获了奖，还是一等奖呢，奖金一千块，今天就干掉这个奖金，怎么样？”我说要请客，他有些失望，但顿了一下，还是愉快答应了。

专门在离老邱家不远的餐馆预定下一个包间，还买了一瓶好酒。看他平时喝的都是散酒，而且酒量还不小，有些担心他的身体。

两个男人对坐包间里，长江鲢鱼做的火锅热气腾腾，还有一盘野山椒炒牛肉，一大碗猪肉猪血炖粉条，两个时令蔬菜，一小碟花生米，喝酒聊天的氛围就有了。

跟以往一样，还是我高谈阔论多，老邱只是边吃边喝边倾听，脸上永远是憨憨地笑，很少插话。

突然有点沮丧，是你一次两次邀我喝酒，可坐一起了又不说话，喝着闷酒，有意思么？大家都是老乡了，还这样仰视我，没把两人地位放平，难道两人坐一起喝酒，你就是来听我吹牛的？

放酒杯时我稍微用了点力气，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老邱啊老邱，你是什么意思啊？都几年的老朋友了，两人喝酒，还这么生分？”我喜欢的是大家一起边喝酒边抢着话头侃大山的那种，那才叫喝酒，那才叫畅快。

“呵呵，呵呵，喝酒，喝酒，您喝好。”靠，这家伙，见我生气，越是显得有些紧张，居然还“您”了。

这一下我更生气：“老邱你要记住，在单位也好，在社会上也好，大家人格都是一样的，你还这么客气啊？要说，我们都得敬佩你，仰视你才对，你是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是新闻人物，我能算个鸡把卵毛啊？”

老邱更显得紧张，站起来，把大半杯酒端起来在我酒杯上碰一下，一口吞下，顺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看这样子，这一瓶酒，两个人喝是有点欠欠意思。他埋头喝鱼汤时，我借故上卫生间，找服务员又拿了一瓶酒进来。

“军哥，我是真心要谢谢你啊。”老邱抬头朝我看了几下，还是憨憨地笑笑，总算憋出了一句话。

我比他小十几岁，他一直喊我军哥，纠正过几回，但他说男人都可以喊哥的，“那我也得喊你邱哥啦。”可喊了几次，还是觉得不太自然，就又恢复叫老邱。

“能坐一起就是兄弟，我们还是老乡咧，客气啥？喝酒，喝酒”不习惯被人感谢，特别是老邱，我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赶忙端起酒杯，邀请他喝酒。

两只酒杯碰了一下，老邱一仰脖子，一整杯酒全倒进了嘴里。这是什么情况？我有些紧张，过去一起喝酒，他是喝慢酒的，我经常笑他一杯酒可以喝一整夜，今天怎么啦？

“军哥，我是真的感谢你啊……”我也读不懂他要感谢我什么？但明显有些语无伦次，两眼通红地盯着我，突然冒出一句让我很是惊讶的话来：“我好想我的闺女，我好想我的婆娘啊，呜呜……”

想闺女？想婆娘？什么情况？婆娘是贵州方言，就是老婆、爱人的意思。

老邱还有闺女，还有老婆？不是一直独身，老家也没人，一直不再联系的么？想想我们接触一年多了，两人的关系这么亲密，居然他还有这么多的秘密？

想想也释然，我这人的特点就是不习惯打探别人隐私。你愿意讲我就认真听，你不乐意说，我绝不问。你主动说，是把我当贴心人，我必须认真对待。你不主动讲，就是对我还有顾虑，我必须懂得尊重你。

放下筷子，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老邱突然一头扑到桌上，号啕大哭起来。男人的哭声，没有倾诉的词语，更没有女人哭诉的旋律，但却惊天动地，震撼人心。很能理解哭者的心境，不敢出声，我慢慢走到他背后，按摩着他的肩膀。

那天，他哭了很久，直哭到酒没法继续喝，饭也没能再吃下去。担心太激动老邱会出什么问题，毕竟年纪也不小，喊了餐馆服务员一起把他扶到家里，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他喝了，再扶他睡下，才给他关好门回的家。

四

这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老邱没再来找我，偶尔在街上遇到，也只是点个头，打声招呼。我心里明白，老邱那天的表现绝不是酒后胡言，而是情到深处的悲伤。他身上一定藏着很深的故事，而且藏得很深，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我有预感，他迟早会讲给我听。现在，他不主动说，我就不能挖，这是对人的最好尊重。

我调动了工作，从新闻单位去了政府机关做事，上班地点从老区搬到了几公里外的新开发区。对这个变化，我暂时没机会告诉老邱。到新单位特别忙，经常下乡，我们就很难遇到了。

几个月后，在政府大楼附近碰到老邱，他委屈地说，去找过我几次，都没遇到人，又不好意思找人打听，就经常去电视台门口守候，可一直也没等到过，今天过来新区办事正好看到我。

寒暄中告诉了他我最近一些变化，并邀请去我办公室坐坐。到这时，我已经有了自己单独办公室，待客方便。

两杯热茶下肚，他朝我看了几下，低着头，怯生生地说：“你帮帮我，帮我找人问哈怎么抽血，我也想去抽血。”

抽血？抽血还需要帮忙？现在不是满大街都在提倡义务献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继续喝下一口茶水，老邱把心底事全讲了，这是他跟我认识以来，说话最多一次，果然是个很有故事的人。

老邱在老家贵州有过一个老婆，也就是他说的婆娘，还为她生过一个女儿。

当时老邱才16岁，女人13岁，叫毕英。两人在一个学校上学，一个初三，一个初一，成绩不行实在读不下去，就相约跟别的同学一样出去打工。出门前发现毕英的肚子鼓起来了，两人慌了神，根本不知道怎么处理。双双跑到外县一个砖瓦厂，一边打工，一边过起了夫妻生活。

砖瓦厂里就是玩泥巴的活，成天跟土疙瘩打交道。毕英年龄小，个子也小，根本吃不了这苦，就在家收拾，为生孩子做些准备。邱义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已经长成男子汉，而且特别聪明，对厂里各种活计都捡得起，很受老板器重。

不久，毕英在厂里生下一个女婴，两人也不敢告诉家里。

砖瓦厂确实累，还经常面临危险，很多成年男人干了几个月，受不了那个苦，经不起那个吓，工资都不要就开溜了。邱义不能跑，他要继续干，还尽量挑最累最危险的岗位，那样工钱稍微高些。因为从抱起女儿那一刻起，他就感受到了一个男人，一个父亲的责任。

白天在车间干再累再脏再危险的活，甚至身体都累得有些变形，晚上回到小屋，只要抱起孩子，很扎实在小家伙脸蛋亲几口，就全身来劲，浑身激情，那一刻，世界上什么都是美好的。

这天，邱义正挥汗如雨在轮窑车间往胶轮板车上装卸水坯砖，婆娘毕英疯子一样，哭喊着跑来找他：出了大事，孩子不见了。

孩子不见了。

满车间人都停下手里活，围着砖瓦厂寻了好几圈，还有人跑到进出厂子的几个路口往前追，全都没有消息。

婆娘毕英一下瘫坐在地，披头散发满地滚，哭喊着几次闭过气去。

当天，给孩子喂完奶，她想解手，跑到屋外上茅厕，把十个月大的小家伙放在床上自己玩。从住的小矮屋到生活区里的茅厕，需要穿过一个五十米宽的简易篮球场，再拐个弯，跑过几棵大树就到了，每次去上茅厕都这样。担心孩子独自玩耍害怕，还专门把老邱喜欢听的小收音机打开放在小家伙身边。

也就十几分钟样子，孩子却不见了。开始，以为小家伙从床上爬行下来去找妈妈，围着小屋找了好几圈，还是没有，这才着急起来，哭喊着去找男人。

厂长也赶来，问了情况，拨电话通知派出所。中饭时间，来了两个警察，做了记录，四周查看一番，也没给个结果就走了。

孩子没了，这个小小的家就是天塌了下来。虽然工友们很同情这对小夫妻，经常来坐坐，开导一下。但两人从那以后还是发生了很大变化。

不抽烟不喝酒的邱义也喜欢了抽烟喝酒，经常把自己埋在烟雾里，泡在酒里。一直把婆娘当作宝的邱义也经常打毕英，而且打得一次比一次狠。有几次醉酒了把婆娘打得高喊救命，惊动了全厂工友。大家害怕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来。

毕英还是没做事，大部分时间在家坐着发呆。她告诉丈夫，孩子一定会回来的，自己就在屋里等着女儿回来，晚上，丈夫回来后，毕英经常拿着手电筒，围着厂区四周寻找。

“丽丽，丽丽，你在哪里？你快回来啊……”孩子取名邱丽，夜深了，还经常能听到毕英凄惨的呼喊声。

大伙说，毕英怕是疯掉了，再看到她都远远地躲开。

孩子没了，这工也无法继续做，老邱带着婆娘回了老家。毕英一回家就被父母接了去，拒绝女儿再跟邱义来往。虽然两人早已是夫妻，但毕竟都还是孩子家，不懂事，父母对女儿这样的经历也不想让村里人知道。

邱义去找过几回，都被毕英父母赶了出来，再后来去找，发现父母带着毕英去外地打工，也联系不上。

孩子没了，婆娘也消失了，老邱更消沉，成天泡在酒里，很久都不出去干活，也不下地做事。父母和哥哥嫂子慢慢对他产生了厌恶，经常辱骂他不争气，是家里的累赘。甚至一致认为他是脑子受了刺激，有了很严重的精神病，害怕跟他一起生活。

年后，邱义背着简单的行李跟着几个老乡又去了那家砖瓦厂，他想继续在那打工，等着女儿的归来。他经常梦到女儿爬呀爬呀，从床上爬下来，哭着爬到屋外找妈妈。爬呀爬呀，也不知爬了多久，有一天突然又爬了回来。他好害怕女儿爬回来时，爸爸妈妈却不在屋里。

只要找到女儿，婆娘毕英也会回来的。

但是，邱义在砖瓦厂干了三年，一直没有等到女儿邱丽爬回家。

直到有一天，有警察来厂里找他了解情况，说公安部门破获了一个贩卖婴儿的案子，解救回来几个孩子，找他了解核实当年的情况。

五

可惜，解救的四个孩子，全是男孩。

不过，警察透露给他一个信息，贩卖婴儿的团伙是河南和四川一带的。据他们交代，很多孩子都卖到湖北、河南和福建一带去了，尤其湖北最多。至于卖给了谁，具体地点，他们也说不清楚，因为从事这一行都有规矩，需要经过好几道转手才能把孩子卖出去，这样做，就是防止孩子父母找上门，造成买主竹篮打水一场空。

孩子一定在湖北，一定还活着。邱义一定要去湖北，一定要去找寻孩子。

刚满20岁的邱义跟着几个打工老乡，来到湖北。

开始，一边在湖北一些乡村砖瓦厂打工，一边四处打听有人家买过或者收养孩子的事。遇到年纪差不多的女孩，都会停下去摸她的耳朵。因为他永远记得，女儿丽丽右耳后有颗红痣。

可一连几年都没有女儿的消息，他也一直没再回去老家，没有找到女儿不会回去的。一同在砖瓦厂做工的老乡回去几次后告诉他，他父母被在外打工的哥嫂带出去也很多年没回家，老家房子塌了也没人管。婆娘毕英被父母带出去也一直没有消息。

23岁那年，经在环卫队做事的老乡介绍，老邱到市区环卫队做了一名环卫工人。整个环卫队，40几名工人，他是唯一的年轻人。干这行虽然工资不高，但活不重，也不需要什么技术，队里还经常发劳保用品，很把人当人看。

几十年来，扫街的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环卫队也扩充为环卫所。邱义是环卫队伍里很早的一批，为了奖励他，领导经常给他戴大红花，还给他转了正，发展入了党，评了劳模。

每天除了清晨出门扫街，再就是在家整理拣回的废品，或者在屋里喝酒，很少跟人交流。大家开始觉得这人神经有问题，也没人去关注和询问，时间一长就慢慢习惯了。几十年里，所里都晓得清扫队有个埋头做事不怎么说话的老实人、劳动模范，没人去了解老邱背后的故事。

“抽血？抽什么血呀？抽血搞么子？”对老邱背后居然有这么曲折的故事，我躺在椅子上，边听边叹息了好一阵。不过，他说的要去抽血，还是没弄明白。

“抽血，就是把我的血抽出来，如果哪天我的女儿也去抽血，我们的血一比对，就能找到孩子，我们就能团圆呀。”他比划了一阵，我还是没完全弄明白。

抽血做DAN比对，这个我懂，但是把你的血抽出来，去哪里抽？抽取后存在哪里？你的女儿就这么碰巧也去抽血了？两人的血就这么凑巧都拿去做比对了？

见我歪坐椅子上直摇头，老邱有些急，说了一阵也没说出个明白。突然他提到一个电视节目，说经常看那节目，叫《等着我》，这个节目我前段时间也看过，是专门寻亲的，最终确实都是通过血样DAN比对找到亲人团聚的。

可现实中就这么凑巧，你在抽血找人，被找的人也在抽血等你找？节目里不是也有很多寻亲失败的么？

既然他提到这个节目，我也得重视这个事，就当着他的面打开电脑，查阅《等着我》节目的有关信息。还真的可以抽血呢，节目组一直在发动寻亲当事人去公安部门抽取血样，存放在DAN库，等待比对机会。而且，公安部打拐办也对各地公安部门的抽血寻亲细节进行了安排部署。

到公安部门抽血过程很简单，当即带他到公安局刑侦部门说明情况，帮他填写一份表格，被值班的法医抽了血，然后回家等消息。

抽完血，骑电动自行车送他回家，反复安慰他不要急，公安部门一定开始了查找和比对工作。

第一次知道他背后这么曲折的悲惨故事，感觉内心好难受，担心他被这些事情压垮。但老邱还是那样憨憨地笑着，倒让我很是奇怪，难道这些故事的真实性有问题？

反过来一想也释然。一个生活在大山深处涉世尚浅的人，书读的也不多，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受过那么多苦难，他必须坚强，必须自己扛过来。

六

知道了老邱背后这么多苦难经历后，我再每隔两三天都去看望一下，有时带去单位分的物资给他，有时也带几样给买的生活用品。开始，他经常找我打听公安局是否有消息，如果血样比对上，会么样通知他？后来，见一直没音讯，就不再问起，仿佛把这事给忘了。

真能忘记这事多好，世界那么大，血样比对寻亲很科学，可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一切顺其自然吧。

想起老邱身上这么曲折凄凉的经历，想到他那天在我面前号啕大哭的悲戚，心里就隐隐作痛，我一定要帮他做点什么。

怎么帮？我想为他写篇文章，写一篇很长很深很有影响力的文章，要让大家都能读到这篇文章，要让他正在拿生命寻找的女儿也能看到这篇文章，也能通过文章感受到父母啼血的呼唤。

不做记者很多年，但写篇好文章的信心依然有。过去写篇新闻稿五分钟内完成，对这篇文章，我整整花了一周时间才写完。

《劳动模范啼血寻女几十载，只为心中对家的期盼》写完后，我又反复进行斟酌完善，最后发动在新闻界干过多年的人脉关系，在多家报纸和网站同步刊发。

我把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拿去读给老邱听，他坐在床上没有出声，脸上还是憨憨的笑，我从他的双眸里读到了光彩，那是充满希望的光芒，老邱今天的憨笑绝对跟平时的笑不同，平常是麻木的微笑，今天是充满希望的笑，今天的笑里有酸楚，也有再次燃起的希望。

文章发表后，从几个网站的互动留言可以看出，反响还是不错的，很多网友都留言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并愿意持续提供一些信息协助。

老邱在本地是小有名气的劳动模范，但大家只晓得他每天干的活比别人多，干的比别人好，是个独身少语的老男人。文章一刊出，大家开始重新认识他，将关切的目光投向他。

好久都没有消息，我有些失望。

这天晚上，从电视里突然看到有企业家去慰问劳模邱义的新闻。是本地有名的富丽科技有限公司老总郝桂兰女士带人去的，画面里，老邱搓着双手，谦卑地一脸憨笑，郝总给了他一个厚厚的信封。新闻解说里说郝总要感谢环卫工人的辛勤劳动，他们作为企业，一定要尽一份社会责任，用自己的行动号召大家都来尊重环卫工人，爱护我们的城市。

看到新闻，我很紧张，担心是我的报道发出去，大家因为同情而去慰问。我懂老邱，他内心早已变得很强大，也很平静。别人的慰问，对他也许就是一种惊扰，这正是他多年话语少缘故吧。

我已经明显感受到，老邱对自己的伤心往事，只在我面前才是真正放开心扉。对别人，包括领导和同事，都是紧紧关起心门。

我突然有些困惑，不知道我写的这篇新闻，到底是在帮他还是害他。

七

过了一星期，我晚上散步时再次到了老邱家里，他正一个人坐在炉灶旁，就着一盘蚕豆和煎的一条鲫鱼在喝酒，床边摆了一个新冰箱。

我站在冰箱前反复摸着看，他放下酒杯，嘀咕了一句：“是那个郝总买来的。”

“郝总？就是那个来慰问你，并给你信封的那个郝总？她怎么说起的呢？”隐隐有些担心，现在很多老板为了企业美誉度，拿爱心作秀，根本不去考虑当事人的心理感受。

“也冒说么子，就是说我们环卫工作很辛苦，生活没规律，不能按时吃饭，就送我个冰箱，说把吃不完的剩饭剩菜及时放里面，对身体有好处。”老邱接着喝酒，没再搭理我。

这郝总和她的富丽科技公司，我熟悉。公司是前几年从河南新搬迁来的外资企业，总部在郑州，属于上市公司。因为实现了当年洽谈，当年签约，当年建设，当年生产，当年见效的“富丽速度”，被市委书记大会小会表扬，电视里一直有报道。公司主要生产汽车零部件，还有手机上一种配件，虽然总部在郑州，但这边规模很大，每年产值超过几个亿，是本地上缴利税排名前三的。由于企业的贡献和影响力，郝光华董事长已经是全省人大代表，总经理郝桂兰也增补为本地政协常委。

一段时间很忙，经常陪领导下乡镇督查工作，晚上回来也晚。再看到老邱时，居然是在医院里。

那天晚上从乡镇回来，边泡脚边看本地电视新闻，有一条节目让我眼睛一直，是报道本地公安部门20小说内抓到一个酒后骑摩托车撞倒环卫工人后逃逸的家伙。画面里，有警察带着撞人逃逸的家伙去医院看望伤者，躺在床上的居然是邱义，对，就是老邱，虽然头上有白布紧紧包裹，但那神态，就是老邱。

老邱被人骑车撞伤了，躺在医院，哪个照顾？看样子还伤得不轻，急忙起身，骑车赶到医院。

他正在睡觉，病房是单独的，里面收拾得很清爽，居然还有看望者送来的鲜花，以及很多营养品。我放心了，劳动模范被撞，救治和住院保障还是有的。

门被从外面小心推开，一个年轻小伙提着饭盒，轻手轻脚走进来。看到我，呵呵笑了笑，把饭盒小心放在床头小柜上。

我从没见过这小伙子，很显然，他也不认得我，都没相互打听什么。猜想，这小伙子也许是肇事者的儿子，被交警要求来看护病人的。

老邱还没醒，两个男人挨着病床安静坐着场面有些尴尬，还是我主动问他：“你是？？？”

“哦，我是富丽科技的，是郝总的司机，她专门安排我来照顾邱劳模。”

“哦，富丽公司的，谢谢你们啊，我姓汪，是他老乡也是好朋友，过来看看他。”说完这些，脑子迅速转动着，这富丽科技公司还真不错，看来，企业家跟劳模真的成了爱心对子，实在有些感人。

我们讲话声音很小，还是惊醒了老邱，他忙着坐起来，直朝我点头。小伙子打开饭盒递到他手里，是热气腾腾的包面，老邱吃了两口就放下，朝我憨笑着直说自己很不走运。

确实不走运。

出事当天天空下着小雨，他负责清扫的段面那家超市到货，全是新鲜蔬菜和水果，两辆货车，五个工人搬运。车走后，留下一地的垃圾。天气预报第二天有中雨，晚饭后，老邱早早赶到现场清扫。他担心地上垃圾被雨水冲散，更难清扫。

清扫的地方本来是靠近超市的人行道，但那摩托车不知怎么就开上了人行道，朝老邱冲过来那一下，他正弯腰捡几个小塑料袋。没有很大声响，也没有特别疼痛，先是撞到了屁股，将他带翻，接着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前额落地向前滑了一下，最后摩托车还从他一只腿上碾过。

浑身酒气的肇事者从地上爬起，见老邱身下已经有了血迹，酒也醒了大半，赶忙扶起摩托车骑上就跑。有人打电话报警，警察和医护人员赶来，将老邱送到了医院。

医生说伤得不轻，起码得在医院住个十几天才能回家。正巧那天富丽科技公司的郝桂兰老总给他送去一个全自动洗脚盆，从工友那里得知情况后赶到医院，并对后期护理进行了安排。

安慰他一阵，掏出500元钱给他，表示我的一点心意，可怎么讲他也没收。说交警跟医生打了招呼，一切费用由他们来结算，请的这个护理费用，环卫所也会报销。

谈到护理费用，那个小伙子有些尴尬，红着脸小声说自己是不要钱的。看来老邱还不知道这小伙子的身份，以为是单位领导请来照顾自己的护理人员。

我没再坚持，叮嘱他几句就出病房回了家。

老邱在医院躺了13天，终于可以出院。办理手续是在下午，专门请假骑电动车去接他。可他还是没福气坐我的电动车，因为车前车后全是帮他从医院带回的营养品。推着车，车龙头和坐椅上挂了七八个礼品盒，只能一起步行。身后有喇叭声，一辆宝马汽车停下来，下车的是郝总。她去医院迟了一步，就沿路寻来。

老邱坚持不坐汽车，我只得把礼品全堆在郝总车上，再骑电动车驮着他，宝马车就跟在后面慢慢行驶。

八

进了屋，我帮他摆放礼品，郝总也象个主人一样卷起衣袖，忙着开窗户，打扫卫生，还把我刚码好从医院带回的礼盒，一个个拿起认真查看保质期，然后把很多食品从盒子拿出，放进冰箱里。摆弄了一阵，找出几盒快过期八宝粥，扔进门外垃圾桶，让老邱心疼了半天。

想到上次我的500元慰问钱没送出门，就大声提议：“为了欢迎邱劳模康复出院，我们到旁边餐馆喝点酒庆祝一下，我请客，怎么样？”老邱憨笑着，算是答应了。估计这个酒鬼在医院半个多月没沾酒，正难熬着，哈哈。

话本是说给老邱听的，想不到背对着我正着的郝总也连连答应：“好，好哇，好哇。” 三人在餐馆小桌前坐下，我才感觉有些不对劲。人家是知名企业大老板，又是个女性，跟两个男人坐在这样的小馆子里，总感觉有点不搭。

刚点完菜，郝总到外面小超市提来一瓶好酒。

给我们倒好酒后，郝总朝我们看了看，微笑着也给自己杯子倒满，哈哈，我和老邱都被这个动作给震住住，想不到女老板也能喝酒。女人可是要不就不端杯，如果端了杯，今天就真的有戏。

有了酒，一切都不是问题。老邱的憨实、拘谨和无语，我对安排欠档次的紧张和愧疚，郝总的处处小心翼翼，全被酒所冲淡。三人围着小桌子，边吃边喝，话，很快就多起来，彼此显得亲热，奔放。

郝总主动讲了个笑话，说是她喝酒误事的经历。

说有一次去省城参加活动，酒宴上喝了不少，出门上车放下包，突然想起回家还要坐车两个小时，就想返回酒店上个厕所。就这一开车门一关车门，司机以为老总上了车，一踩油门就跑。等她从酒店再次出来，早就没见了车。这下麻烦大，手机在包里，包在车里，司机无法联系。着急中找酒店服务台把电话打给公司，公司再联系司机。可那时司机只有BP机，一看是公司呼叫，没理会，反正在回公司路上呢。就这样在酒店门口焦急徘徊了近一个小时，还是司机见老总一直不出声，以为喝醉了，回头看一眼，这才发觉闯了大祸，赶紧掉头赶回来。

我觉得很好笑，郝总也边讲边笑，老邱聚精会神地听，却笑的很少。接着郝总又讲了很多段子，有他们公司的，有生意场上的，也有国外的，反正都很好笑。我笑得差点把菜都喷了出来，老邱后来也不再拘谨，跟我们一样笑得满脸通红，接连跟郝总碰杯，眼神也不再躲闪，也敢抬头讲话。

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加了个让我们刮目相看的“女中豪杰”，这酒喝起来就没有限量。中间，郝总悄悄出去再拿来一瓶，没怎么费劲，就全喝完。粗略估算一下，老邱应该多喝了一杯，三人都满脸通红，神智还算清晰。

这天下午我在公安局参加一个会议，中途上卫生间，遇到刑侦大队汪警官，我们同姓，是家门，所以彼此熟悉。前几年带老邱来抽血就是找的他，现在已经升为刑侦大队副大队长。蹲下时，我随口问他，“老邱的那个事还没消息吧？”

“老邱，哪个老邱？哦，对了，就是那个劳模吧？他的血样几年前就比对成功了？你还不晓得呀？”

比对成功了？也就是说老邱早就找到了他的女儿？还有这事？他可从没跟我提起呀？这么大的事我怎么就不晓得？

提起裤子跟在汪队身后，一直跟进办公室，想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当初你们来采血后不久，大概也就是几个月后的事吧，省公安厅就来消息，说我们提交的血样，被一个外省女士比对成功，要我们把采集血样人的详细资料发过去，并要求做好保密。因为涉及到双方当事人隐私。至于后续事情，我们绝对不能再参与。”

“啊？还有这样的事？老邱还不知道吧？”我也说不清楚，这样的结果对于邱劳模是喜讯还是打击？

“应该知道吧，当时我就告诉过他，说比对成功了，但公安部门只能说从血样上找到了他的孩子，至于孩子是否愿意跟亲人相认，那就要看当事人了的选择，希望他理解。”

这个老邱，什么事都告诉我，可这血样比对有结果的事怎么就没告诉我呢？好几年了，亏他藏得住这么重大的事情。看来，看似憨实的老邱，内心比我强大多了。

虽然自己拿生命寻找的人已经找到，但他明白，毕竟过了几十年，女儿既然活着，现在一定有了自己的家庭，也有各种顾虑，选择是否相认也属正常。几十年的期盼，只要知道她还活着，而且也去抽了血样，说明也在找寻家人，就这点，足够了。

几年来，在我面前从未显山露水，自己内心却经受了那么大的事情。看来，我必须尊重老邱，尊重他的内心，尊重他的淡然，不能跳梁小丑一样过多去操心他的事。因为，对比老邱内心强大，我的很多想法，真的不值得一提。

九

相同地点，相同人员，我们又小聚一起，喝了一次酒。

那天老邱提前来接我，说过几天是他生日，想接我小聚一下。本想拒绝，觉得我对老邱一点不懂，他对我也不是完全坦诚，大家相处都戴着面具，这样的小聚，还有什么意义？

但我还是答应了，也许老邱有自己的难处，他的隐瞒，他的淡定，倒是我该好好学学的。我建议接一下郝总，因为那天晚上三人喝的好畅快，也就那次喝酒后，我对这个企业老总的认识更加深刻，真是个不错的女人，值得深交做朋友。

下班后赶到小餐馆，菜已上齐。郝总在我后几分钟赶到，一手提着礼盒蛋糕，一手提着几瓶好酒，放下东西，又返回从车上拿来给老邱买的一套保暖内衣。看着这些，让我这空手赴宴的很有些尴尬。

一杯酒下肚，老邱犹犹豫豫讲了自己的心思，前几天，领导找他，说过几天就是他六十岁生日，要为他办退休手续，并安排一名新聘请的老头接替他，叮嘱这几天他带那个新来的工友熟悉一下情况。

这是好事，能彻底轻松，再也不用凌晨起床，可以到处玩玩，起码再没有被摩托车撞倒的风险。

可他却没见开心起来，继续说自己的心思和失落感：“我不想休息，觉得自己还能干，还想干几年，但又怕领导不答应，你看，接替我的人都安排来上班了。”

这个老邱哇，真他妈憨起来会憨死人的。居然到了退休还不想休息，再说，你退休了继续干，领导还不欢喜死呀？就这，还担心领导不答应？

果然，后来很长时间我经常遇到老邱在扫地。只要自己觉得快乐充实，旁人还能说什么，等他去吧。

这天下午刚从会议室开完会出来，看到一个秀气的小伙子在我办公室门前徘徊，说等我很久。

小伙子穿戴新潮，言谈大方，但我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见我疑惑地看着，赶忙从沙发里站起来，自我介绍：“我叫郝英杰，在英国上学，今年刚上大一，我妈妈是郝桂兰。”

哦，郝桂兰，郝总，突然想起，这男子汉一样的郝总，我们一年多没再见上面。人家是大老板，国内国外奔波，主动跟我们交朋友，当然受宠若惊。现在人家忙起来，就算永远不联系，我们也不能随便打扰。

“这样的，是我妈妈生病了，在国外医院里治疗，我是为这事来的。”小伙子边讲边从身边包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我，那是份当年刊登我那篇写老邱寻亲文章的晨报。

“你妈妈病了？在国外的医院里？很严重么？”我一边接过报纸，一边关切询问，难怪很久没郝总的消息。

“妈妈的病很严重，检查出来是白血病，在医院好几个月了，一直在做治疗，但效果反反复复，不很理想。医生说只有做异体骨髓移植，才是最好治疗方案。”

白血病？这病可马虎不得，就在这几年，身边已有两个同事和朋友因白血病走的，想起郝总热情能干豪爽的样子，这真是上天妒才啊。

患了白血病的人很多去世原因，是因为拿不出巨额医疗费用，可这些对已经躺在国外好医院的郝总来说，不叫事。

“现在，就是很难找到配对的供体，也就是提供骨髓的这个人，必须跟妈妈配对成功才有后续治疗。”小伙子很有耐心地跟我讲解妈妈的病情和治疗方案。

“妈妈同意采集我的血样，但没有比对成功。我是单亲家庭，从小就没有爸爸。妈妈也很固执，没再同意继续采集爷爷奶奶的血样，爷爷奶奶也没坚持，只能暗地伤心和着急。”小伙子继续说着。

“直到最近，妈妈跟我讲了埋藏心底的秘密，我才明白妈妈的心思。妈妈也讲到了您，说她的很多秘密，您是知道的。所以，是我不顾妈妈阻拦，带着您写的报纸来找您，也许您能出面帮到妈妈。”郝英杰边讲边抬起头，用充满期盼地眼神望着我。

郝总的秘密，什么秘密？还是我知道的秘密？我能帮到她？

回想这几年跟她的接触，我们称得上是好朋友，但相互了解并不深，她的秘密，我咋知道呢？

十

“妈妈告诉我，我的爷爷奶奶都不是亲爷爷奶奶，这是妈妈后来知道的秘密，一直没让爷爷奶奶晓得。”哦，郝总不是湖北人，这我知道，可也不是河南人，父母不是亲生的，对这些我还真不知道。

“妈妈说她上初中时就从旁人的言语里知道自己是父母花钱买来的，为了不让父母伤心，一直装着不知道。爷爷奶奶为了不让别人晓得这隐私，很早就从乡村搬家到了郑州，后来还办了企业，把妈妈送到国外读书。”小伙子继续介绍。

“成年后，妈妈活得很累，这个累不是工作上，主要是内心感受。妈妈说，自己有了孩子，就是我出生后，她越来越强烈地想找到亲生父母，但又怕伤害到养父母。后来一个偶然机会读到了您写的这篇文章，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丢失孩子的父母，都在用生命苦苦寻找自己的骨肉。妈妈私下去公安部门采集了血样，居然比对上了，并说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却为了现在的父母，一直没敢相认。”看似豪爽快乐的郝总，背后居然有这么曲折的经历。

见我惊讶地听着，郝英杰接着说：“妈妈说后来很多事，您都知道的，所以我私下来找您，觉得您能帮到妈妈。”

后来很多事情我知道？我知道什么？我们见面次数不多，能知道的也很少哇。

“这样吧，现在英国是早晨，妈妈应该起床了，我给妈妈电话，您跟她聊聊好么？”我没点头，还在思考这个事，他已掏出个小巧的手机，拨了号码递给我。

“喂，小杰，你还好吗？”手机里果然是郝总，声音很轻，精神状态感觉还不错。

“我是汪红军，郝总，你还好么？郝英杰在我这里。”我顿了一下，开口接了话。

“啊？是汪主任？你好，你好，我很好的，小杰给你添麻烦了吧……”

“……”本准备把手机还给郝英杰，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突然，听到手机里郝总在哭，是压抑着自己的那种抽泣。

“不要这样郝总，不要伤心，你的身体情况我都知道了，不能太激动，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们还等着你回来喝酒呢。”一时也想不起该如何安慰，总想着尽量把语气说轻松些。

“我的家庭情况很特殊，您是知道一些的，我是我父母花钱买来的，我的亲生父亲是邱义，就是邱劳模。”郝总直接把结果说了，就这个结果，一下就把我给震住了。

“我很早就知道我是父母花钱买来的，但一直装做不知道，私下在找寻我的亲生爹娘。后来，看到了您写的那篇文章，觉得您写的那个人，跟我的身世有很多相同点。就私秘到省公安厅抽取了血样，秘密找熟人帮我寻找父母。也是上天眷恋我，居然让我比对上了。找到父亲的档案资料时，我好激动，但是，这样的秘密我不敢让现在的父母知道。当时，我已经在企业出任老总了，就说服父亲作出决策，把企业生产基地搬到湖北，只有这样，才能离亲人近点，能经常见到亲人。”

“……”我没再出声，只是认真听。

“到湖北后，通过档案资料，很快就找到父亲，但我一直不敢相认。一担心我的父母伤心，二怕事情搞穿后，公安部门要找我父母麻烦，毕竟花钱买孩子是不对的。而且这事暴露后，对公司一定会产生负面影响，因为我们公司是上市公司，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影响公司股票市值。这么多年，父母养育我，送我出国留学，培养我管理企业，现在又把事业给我做，我必须感恩。”

“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又不能不去接触，接下来的事情您都知道，我一直在暗地接触，照顾父亲，也就是邱劳模，这种在一起却不能相认的痛苦，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郝总又抽泣起来。

“夜里，我经常读着您写的那篇文章，每读一次，就哭一次。有几次一起喝酒，我差点控制不住要喊爸爸了。还有几次故意把我的长头发掀起来，就是为了让你们看到我耳朵后面那颗红痣，因为您在那篇文章里写到我耳朵后面有颗红痣。”

我突然想起，那天老邱从医院回来，郝总卷起衣袖搞卫生时，扬起头发我就看到她右耳朵后有一颗小拇指大的红痣闪了一下。黑痣见的多，红痣还很少见，当时还很奇怪，但对女人身上的东西，也没继续去注意和细想。

当时如果给老邱注意到了，一定不会放过这细节的。

电话里，郝总一直在诉说，讲一阵，哭一阵。考虑到她身体状况，我把电话递给郝英杰，要她提醒妈妈该休息了。

尾声

躺在床上，我一夜未睡着。

天下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劳动模范老邱因丢失女儿的家庭变故，从贵州流浪到湖北，女儿寻找无果的打击，让他心静如水，促就少语的憨实和一生的平静。郝桂兰有父不能认的痛苦，居然都发生在我身边，还都有我的参与。

想起这几年郝桂兰作为知名企业老总对老邱的照顾，感动中，又生出一些仇视和不屑。难道就为了自己地位不受影响，就选择这样方式去接近亲生父亲？你想过没有？几十年里，老邱作为一个家破人亡的父亲，拿生命寻找的，就是这个结果？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对物资上的需求早就麻木，他需要的是找到女儿后的亲情和温暖啊。

现在患病需要骨髓移植，就来找我，想找到亲人去做异体捐献骨髓？这就是你们资本家惯用的手段？如果你不患病，就永远这样父女不相认？

在旁人眼里，她是个很能干、很成功的企业家；在父母眼里，她是个孝顺的好女儿；在孩子眼里，她是个坚强的母亲；在老邱和我眼里，是个很拿真感情去结交的好朋友，好女人。

作为女人也实在不容易，很多悲伤，很多隐私，很多痛苦，只有她自己深深藏在心里，自己去承受和平衡。

我应该帮帮她，我必须帮帮她。但是，老邱那边我怎么开口？直接说郝总就是他的女儿？还是继续隐瞒着说给朋友帮忙？相信对于郝总这样的朋友，憨厚的邱劳模绝对是乐意出手相助。

可当我面对老邱时，突然觉得一切顾虑和隐瞒都是多余。

办理出国手续很快捷，出发去省城机场时，我专门去送了他，一起出发的还有郝英杰和他的爷爷。

走进候机大厅，小杰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亲热地牵着老邱的手，他的爷爷在另一边扶着老邱，三人显得好亲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