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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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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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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门前有棵梧桐树

“大兴哥,快些起来,青平叔的拖拉机马上就要到了。”

习惯早起的柯大兴,今天不是被山坡上的鸟叫吵醒,是被妻子柯腊梅唤醒的。

最近,腊梅身体开始不好,就算给她做再好的饭菜,还是看得出她捧起饭碗是在硬咽,还有几次躲一边在呕吐。晚上睡觉也不踏实,深夜里经常被她的反复翻身惊醒。

在大兴几次叮嘱下,腊梅才答应去乡里卫生院检查一下。

去卫生院查病,有必要,但也好麻烦。平常大家看病很少去乡里,虽然路程只有40公里,但要绕好几座大山,路还不好走,村民们有个头疼脑热,基本就到村庄的小卖部买点药吃。开小卖部的珍香并不是医生,但她表妹在乡卫生院做护士,见表姐小卖部生意好,就经常带些常规药品放在小卖部卖。时间一久,在表妹指导下,珍香也懂些简单医病知识,对大伙的小病小疼也能判断出吃什么药,怎么吃,什么药不能混着吃。

腊梅身体变化已经有段时间,所以,柯大兴觉得这不是小毛病,应该费点力去乡里看看。提了二十个家里积攒的鸡蛋,总算跟村里有拖拉机的青平大叔讲好,他要去乡里给盖房的村民拖机瓦,可以捎带妻子去乡里卫生院。

天还没完全亮,山坡树林里有了鸟叫,远处传来拖拉机声音时,柯大兴给妻子随身包裹里塞进好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瓶热水,叮嘱她用厚头巾把头包起来,坐拖拉机赶路还是很冷的。想到坐拖拉机车颠簸,昨晚还专门在家里那个小凳上面绑上厚厚的旧毛衣,准备放在车斗里给她坐。

青平叔的拖拉机开到门前时,腊梅提着包裹,大兴拄着拐杖拿着包了旧毛衣的凳子跟在后面。开门时,腊梅停下脚步,回头对他说:“大兴哥,你还是跟我一起去吧......”

“嗯?......”

“......”

腊梅没出声,但看大兴的眼神是复杂的,这眼神让大兴有些难以拒绝。毕竟去卫生院搞检查,是去瞧病的,两人心里都没底,要是查出有大毛病来,那种打击,一时还真难扛住。

柯大兴快速返回房间,拿了件袄子加在身上,就跟着腊梅出门,在青平大叔和妻子协助下,艰难爬上车斗。

拖拉机突突突冒着黑烟,一出村就摇晃着车头艰难爬陡坡。后面车斗里大兴扶着腊梅坐在小凳上,大兴的手被妻子握得有点疼,但他没抽出来。他知道妻子这次去卫生院有些紧张,需要在身边鼓励。腊梅用力握着丈夫的手,她知道大兴对坐拖拉机跑山路很恐惧,而且腿脚不方便,要他跟着自己去乡里,还是有些内疚。

拖拉机接连爬了几个陡坡后,前面的路稍微有些平坦,但急弯还是一个接一个。柯大兴闭上眼,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因为看着一边的大山和一边的悬崖,心情就很难平复。

悲剧发生在柯大兴就要进初中的那个暑假里。

就要离开小山村到集镇上学的柯大兴跟全家一样,兴奋的情绪溢满屋里每个角落。念想着去集镇中学能跟同学们吃住一起,暑假里的柯大兴走路都是又蹦又跳的。母亲开始操心孩子住校用品,从床上被子,到身上衣物,还有书包文具,妈妈都在准备。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弹匠,就是给村民们加工棉絮的手艺人。最近弹棉花的农户有些多,但再忙也坚持每天深夜从农户家赶回来,陪陪孩子。

儿子上了中学,就要到很远的集镇去,每个月末,家长才能去接回来。

妈妈念叨了几回,说要去集镇上买个好书包,代销店也能买到,但样式少,质量也不很好。还想到集市给孩子再添几身好点的衣服。毕竟家里有个手艺人,经济条件还算不错,孩子上学不能受委屈。

爸爸柯毅力到莲花村弹棉花时,就跟妹妹说起这事。嫁到莲花村的妹妹生活条件好,妹夫是退伍军人,虽然两位老人已故,但他头脑灵活,结婚前就用退伍费买了拖拉机跑运输。妹妹知道这事,就要丈夫最近去乡里拖货时,绕到娘家,把嫂子带到街上去。

妹夫是到乡里拖化肥和水泥的,春夏季节,茶树和果园都要施肥,妹夫在农资公司排队到晚上才算装好水泥和化肥,再跟同来的妻子一道,带着欢天喜地提着大包小包的柯大兴和妈妈,开车往回赶。

柯毅力那天在外给农户弹棉花,在主人家酒足饭饱后打着手电筒赶回来,已经深夜。怪事,老婆孩子都没回来。一早就坐拖拉机出门,难道一起去妹妹家了?

借着酒劲睡下的柯毅力,凌晨5点被村民焦急的叫门声喊醒。妹夫开着载满货和人的拖拉机半夜翻落悬崖,直到凌晨才被发现。

妹夫和柯毅力的妻子接连被一起滚落的大石砸中,血肉模糊当即没了声息。妹妹在滚落中一直把侄子柯大兴死死搂在怀里,自己被拖拉机砸中头部,滚下山谷挣扎着喊叫了一阵,也没了生命。唯一幸运就是儿子柯大兴,他在人和车开始翻滚时,一直被姑姑搂在怀里,才避免大的伤害。但翻到山谷下面时,一条腿还是被拖拉机砸中,昏死过去。

柯毅力被大队干部带到乡卫生院,在太平间见到白布盖着的妻子、妹妹和妹夫尸体,脑子一下懵了。对接下来一切活动,脑子里已没了意识,只是被大队和乡里处理后事的干部带着,先是签字完成交接,由县里殡仪馆赶来的三辆车运走尸首。在一名干部建议下,他们又急忙登上运尸车,一起赶去县城,儿子柯大兴正在县里医院救治。

乡里医护人员在现场救援时,发现孩子还活着,只是大腿失血过多,县里大医院才有条件救治,救护车当即把孩子送县医院去了。

接下来的后事处理,基本都是大队几个干部在奔波,到几位亲人下葬,儿子柯大兴也完成手术。当时一只腿被砸坏,加上一夜失血,为了救命,医院只能选择截肢。

很长一段时间,柯毅力丢掉手里活,带着成为孤儿的外甥女辛腊梅在县医院照顾没了母亲和一只大腿的儿子柯大兴。

辛腊梅比柯大兴只小一岁,那天本来吵着要跟母亲一起赶集,但父亲考虑到要运很多化肥和水泥,车厢码货后,还要坐好几个人,就勉强答应妻子同去,把孩子委托给隔壁关系好的王婶照顾一天。

辛腊梅住进舅舅家后,变得出奇勇敢和强大。在舅舅和表哥面前从未抹眼泪,这也让舅舅柯毅力有些担忧。

这么小的女孩怎能轻松走出这段悲痛?但孩子知道现在面临的境况,必须使劲压制自己,要做到超出常人懂事。

深夜实在忍不住对爸爸妈妈的思念,才躲进被窝抽泣一阵。但这也就选择在安静的深夜,也只能难过一小阵子。

她知道,舅舅的内心也是悲苦的,他也需要两个孩子成长和快乐去安抚受伤内心。特别是表哥柯大兴,除了失去母亲,还失去一条腿,残疾后的生活会受到很大影响,这个打击不是一下能接受。很长时间,大兴哥哥把自己关在房间,不让任何人进去。虽然没有哭没有闹,也很少出声,对爸爸送进的饭菜,看都不看一眼。

孩子的心更易相通,大兴哥哥对住进家里的表妹辛腊梅还是很客气。毕竟,那是自己的亲戚,亲表妹,而且是最疼自己的姑姑的孩子。现在姑姑姑爹都没了,对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表妹需格外关爱才是,特别是言语和态度上不能再有有半点伤害。

柯大兴也许并不懂这么多道理,但接连几天听父亲讲这些,开始从对妹妹的关心中平息自己的心情。只要妹妹进来,总是特亲和,对妹妹送进来的饭菜,慢慢端起了筷子。

父亲很久没去给村民们弹棉花,他得把这个小家安顿好。

大队干部通过向上申报,给柯大兴捎回一双拐杖,在妹妹帮助下,开始锻炼下床行走。

看着妹妹扶着哥哥,哥哥拄着拐杖在屋前艰难学步,柯毅力湿润了眼睛。经过几个月锻炼,柯大兴学会艰难行走和生活自理,妹妹腊梅对收拾屋子和洗衣服等家务也变得娴熟起来。

春节即将到来,学校也将放寒假。盘算着年后新学期也会到来,弹匠柯毅力找到学校,想在年后送孩子上学去。

没了一条腿的孩子要送到几十公里外的学校上学,还要住在学校里,是个不小的难题。

每月几十公里的山路来往可以由家长骑自行车或同村的拖拉机接和送,这个学校能放心。可是,住在学校里,一天三次食堂打饭,早晚打水洗漱,课间上厕所,还有衣物清洗,这些,少了一条腿的孩子能行?

校长和老师都说不行,起码目前这年纪不行,这样来上学,只会给学校带来麻烦。

跟大队干部一起跑去学校求情,都没被答应。见家长和干部没放弃努力,学校一个同村的吴老师建议:让两个孩子一起上学,虽然妹妹辛腊梅还没到上初中年龄,但情况特殊,可以让她跟哥哥同上一个班,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哥哥。

“不行,不行,我不想上学。”回家一说,从灶屋洗完碗出来的辛腊梅脑壳摇起拨浪鼓。

“我去上学了,家里就没人洗衣服,没人收拾屋子。”舅舅反复追问,小腊梅才嘀咕了一声,让柯毅力躲一边抹起了眼睛。

第二天夜里,柯毅力提着两瓶好酒跑到大队书记家里,提出要把外甥女辛腊梅的姓改姓自己的柯,这样当成女儿来养和疼,也让他们兄妹以后的日子能相互帮助,没有隔阂。

特事特办,大队、乡里和派出所都知道这场车祸,对遗属的后续处理和生活恢复十分关注,对这申请当即答应了。

辛腊梅写进自家户口本,改名柯腊梅。上完户口回来,柯毅力摆上一大桌饭菜,在大队干部和一些德高望重的村民见证下,正式要两个孩子以兄妹相称,再不是表妹表哥。同时要柯腊梅以后就喊自己爸爸。

柯腊梅红了脸,朝表哥柯大兴喊了一声哥哥就闪进了屋里,对舅舅还是未改口。

冬季也是房前屋后植树好时节,很多村民选择这个季节移栽准备很久的果树或者绿化树种。

送走大部分客人,柯毅力指挥留下的几个村民一起动手,在门前空地栽下一棵梧桐树,跟一旁的柚子树紧挨着。

最后一个客人离开后,柯腊梅在舅舅指挥下,一起给新载梧桐树浇水。边浇边问舅舅为何要栽梧桐树,而不是柚子树或者别人家喜欢栽的茶树、柑橘树?

“这个梧桐树就是你!”满脸通红,喷着酒气的舅舅告诉她,在乡村,生了儿子,都会在门前栽下柚子树,寓意幼子、有子,也有保佑孩子之意。生了女儿,则种下梧桐树,是为女儿储备的嫁妆,孩子长大出阁时,就不愁打嫁妆的木料了。梧桐树生长快,没几年就能高过旁边树种,也有女子也能撑起家的寓意。

“每次出去弹棉花,只要看到主人家门前的树,我就晓得这家生的是公子还是千金,说起话来就不会出差错。现在,我家门前有柚子树,又有梧桐树,我就是儿女双全啰。”

柯毅力边说,边扶着新栽的梧桐树,用双脚踩实新土,顺手抹了一把脸,将手上的水和泪甩了出去。

相隔一岁的哥哥大兴和妹妹腊梅一起报名上了学。在学校里,腊梅除了学习,一下课就奔跑在学校食堂和厕所,给哥哥打饭打水,送哥哥到厕所门口,晚上也跑到男生宿舍,直到把哥哥安顿好才回自己宿舍。

虽有妹妹照顾,大兴对学习还是无法集中精力。总觉得有同学在背后议论他只有一条腿,瞧不起自己。就算有些同学主动出手帮助,那也只是同情,是施舍。在学校,他很少跟同学、老师交流,甚至根本就不搭理同学们,只有妹妹腊梅过来帮助他,才恢复正常心情,跟她讲话。

腊梅在班上年级最小,跳级上的初中成绩也出奇好。她很喜欢跟同学们一起玩耍,这样就能经常委托班上男同学照顾哥哥上厕所,在宿舍也帮着关照哥哥。

安顿好两个孩子,弹匠柯毅力重新忙起了自己的手艺活。孩子平常不回家,自然不需要每晚照顾,他把生意范围扩大到附近好几个乡镇,好几年了,生意一直很好。

有一天在邻近乡镇一个村民家弹棉花到深夜,刚准备躺下,突然喉咙一热,往外喷出一口血。

到这时,才想到最近有些浑身无力,口干舌燥,随后几个月,吐血就没中断。他必须引起重视。

身体出了大毛病,柯毅力还是不想让别人晓得,起码不让两个孩子知道。他抽出时间,跑到县城检查了一下,跟预想的一样,常年弹棉花,这样的职业病迟早逃不脱。柯毅力的师傅就是这病死的,据说师傅的师傅也是一样结局。

他没有按照医生说的住院治疗。如果住到医院,两个孩子就知道了,就不会安心上学的。如果大家都晓得了,也就不会花钱请他去弹棉絮。

必须继续经营好自己的手艺,只是把每天的任务量减了下来,尽量晚上不加班。

身体亮起红灯,对柯毅力有些打击,但很快恢复常态,自己是家里柱子,绝对不能倒下,甚至在家里不能有丝毫情绪变化。对他打击最大的,是儿子柯大兴突然提出不上学。

眼看初中就要上完,柯大兴提出不读,说自己对读书一点兴趣没有,要父亲把读书机会给妹妹腊梅算了,她才是个读书料子。

伢子耍起性子来,那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大兴只在家说了一次,开始还以为他就随口说说,可到下周学校放假时,这家伙就把东西全收了回来,吃了秤砣一样,再也不去。

这一行动,把柯毅力吓住了。耽误好几天没出去弹棉花,腊梅也没再去学校,两人在家轮番劝说,大兴就是坚决不去。

柯毅力想发脾气,甚至想到动粗使武力,但看到孩子残疾的样子,忍住了。妹妹腊梅坐一边好言好语,说哥哥不去自己也不去算了。柯大兴除了劝妹妹继续读外,别的一概不出声。

柯毅力有些想不通,自己为了这个家,付出这么多,可孩子并不理解,根本不按自己划的路线去走。可现在大家内心脆弱,特殊变故让大家都脆弱到再经受不了半点伤害。他无力驳斥孩子的观点,更不敢去强制他们什么。

几天思考,柯毅力妥协了,不再劝说儿子上学,对女儿腊梅却执意要她继续读书。

看到懂事的腊梅,柯毅力就想起死去的妹妹和妹夫,就想拿自己的全部去疼爱这个可怜的孩子,特别是这几年孩子除了在学校尽心照顾哥哥,回到家,洗衣服收拾屋子进厨房做饭,手脚就不肯停歇。孩子从学校不停带回奖状,老师和儿子也说这她是个读书的料子,更让毅力自信这孩子能把书好好读出来。

儿子在家待着,女儿在柯毅力和大兴哥劝说下,继续去了学校。也就个把月,学校毕业考试一结束,腊梅再也不去,舅舅和哥哥怎么劝都不行。

面对两个苦水泡大的孩子,柯毅力也没办法。

他作出一个决定:将弹棉花的工具全部砍断丢进灶膛,拿出这几年的存款,买回几车铁丝网,将屋后自家山林全部围起来。随后在山上树林里建起一个简易房子,房子的面积和设施够自己在里面吃住就行。然后去集镇买回一万只鸡苗,上山饲养起土鸡来。

这几年,他在外跑的多见的多,一直就在思考山林养鸡的事。

一万只鸡苗散在山里,到处都是叽叽声,柯毅力日夜忙碌在山坡,不跟孩子们一起吃住。

腊梅不解舅舅这样做,以为是在对他们不去上学的抗议。直到有一天上山看到舅舅在偷偷吃的药,才全明白。她只能经常做些好饭菜给他送去,并上山帮着收拾和清洗舅舅的衣物。

小鸡在一天天长大,吃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在大队干部联系下,乡兽医站的闻医生经常来,指导柯毅力和腊梅定期跟一群土鸡打针防疫,并教会他们如何把收购的玉米和大麦撒在适合地方,引导鸡群夜里如何爬到高处歇息,甚至教它们夜里飞上树枝过夜。对树林里有蛇和小动物伤害鸡,也教会他们在鸡群养了几只大鹅,帮助驱赶蛇和动物。

腊梅上山跟舅舅养鸡,柯大兴腿脚不便很少上山,但在家也学会做饭收拾屋子,还在房前屋后开垦荒地,种了很多蔬菜,三人根本吃不完,大部分被腊梅背上山喂鸡。

柯毅力弹棉絮的技术远近有名,现在山坡养鸡也是名声在外。投放鸡苗成活率越来越高,经验也越来越足,经过乡兽医站宣传,山林土鸡,土鸡蛋,成了集镇餐馆的俏货,甚至卖到县城的市场。

弹棉絮的手艺丢了,一家人接连几年辛苦养鸡,同样换来衣食无忧。

住在山坡小屋的柯毅力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型,吐血频次也越来越高。中途腊梅坚持把他送到县城医院,医生也说没什么好办法,住院提高一下生命质量也只是好点的建议。但柯毅力坚持买了一包药就回了家。

柯毅力还是独自住在山坡小屋,不许两个年轻人走太近。林子养鸡活也不再插手,大部分时间搬把躺椅躺在小屋前,边晒太阳边看着两个年轻人熟练地撒料、打针、拣蛋,满意地闭起双眼养神。

柯毅力还是倒在床上爬不起来了,腊梅和大兴喊了村民帮忙把他抬下山照顾。晚上喝了送到床前的稀饭,柯毅力挣扎着下床移步屋外,站在梧桐树和柚子树下,喘着粗气,心情沉重对两个孩子说:“想我老柯也是儿女双全的人,现在山上养鸡也稳定,我走了没什么憾事,现在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大兴腿脚不方便,以后能否成家,能否有人照顾还不晓得。腊梅一生苦命,迟早要嫁人,这个梧桐树迟早要砍倒,以后生活是否顺利,也是我放心不下的事。”

“我不出嫁,这棵梧桐树永远不砍倒,我就一辈子照顾大兴哥哥。”见舅舅忧虑的样子,腊梅心里很痛。想了一下赶忙接话,说完看了一下身边的大兴,脸突然红了,忙侧身溜进屋里。

柯毅力脸上露出了微笑,进屋躺下后,对跟进来的两个孩子说:“你们年纪也不小了,也差不多可以成婚了。你们虽然是兄妹,但也只是表兄妹,表兄妹开亲,就是亲上加亲,这种情况很普遍。你们以后成个家,两人相互照应也方便,我也就放心了。”

柯大兴和腊梅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低下头没出声,过了一会,关掉灯走出了房间。

早晨,腊梅端热水进去时发现舅舅已经安详地走了。

在大队干部和乡亲们帮助下,柯毅力丧事办得顺利。一切就绪后,腊梅跟大队干部说了舅舅临终前放心不下的叮嘱,就跟大兴去乡里领了结婚证,买回喜糖散发了附近居住的村民。

群山环绕下,终见一方盆地,这就是棋子乡所在地。全乡辖21个大队,大部分集中在山坡、山顶和大山另一边,全乡五万多人,遇到赶集日,坐着拖拉机或拉着板车,沿着四边八方,如曲张的静脉一样时隐时现的山路,向集镇涌来。

拖拉机到了集镇上。青平叔还要去位于郊区的砖瓦厂排队上货,就跟他们约定地点和时间,让大兴和腊梅下车。

40多公里的山路颠簸,两人搀扶着站了一阵,才让三条胀麻的腿、两个僵硬的腰适应,一起向附近卫生院走去。

今天不是赶集日,卫生院里瞧病的人很少。一个老年男医生接过腊梅递上的化验结果,扶了扶鼻梁上的老花镜,问了两人关系,温和地说:“都两个月了,还不知道?”

“......”

“啥病也没有,是有喜啦!”

腊梅红了脸,连连对医生道谢,起身扶起大兴出了医院。柯大兴跟着走了好一阵还没回过神来。

回到家里已是下午,柯大兴点火炖了一罐鸡汤,就拄起拐杖匆匆上山。出门前反复叮嘱腊梅再不准上山劳作,也不要进厨房和洗衣服,一切都由自己回来干。

柯大兴摇晃着身体在山上忙,腊梅既心疼又幸福,她在家找出些不会再穿的旧衣服,重新用开水浸泡一下晒干,剪成小片片,还缝制了几件小衣裤,叠好放在箱子里。

几场大雨过后,气温迅速回升,山坡上树林里显得有些燥热,野草的生长逐步战胜鸡群啄食,开始露出小片小片青绿。柯大兴一个人晃动身体在山上搬运、投食、捡蛋,实在有些吃力。但满头大汗的他心情格外舒畅,经常边劳动边哼起流行歌曲,一直传到上下家里。

“大兴哥哥,来客人啦,大队李书记来啦。”腊梅在门前,用手握成话筒样朝山坡方向吆喝。

家里出事后,干部们对这个特殊家庭很关心,父亲在时,李书记经常带着几个干部来家里看望,还把乡里兽医站技术人员带来指导如何养鸡。这几年,大队已经改叫村了,以前的村庄改叫小组,但干部基本没换,所以,腊梅一直还把村支部书记喊大队书记。

跟李书记一起来的还有两位女干部。李书记介绍说是乡妇联的王主席和邵主任。

那个叫王主席的女干部要腊梅找出结婚证,还有怀孕的检查结果,然后支开柯大兴去厨房烧水,开始温和地问了很多问题。

“你知道不知道兄妹是不能结婚的呢?”

“你们结婚,是不是你舅舅或者你哥哥要求的?你当时同意了么?”

“你们结婚,虽然领取有结婚证,村里人知道么?”

“你们现在生活来源主要是什么?”

王主席问的问题让腊梅无法开口。她疑惑地低着头,偶尔抬头看看几个干部,就是没搭腔,李书记在一旁不停替她答着。

“他们不是兄妹,只是亲戚关系。是家里出事后,把户口迁来的。是可以结婚的。”

“领结婚证是两人都同意,一起去的,还一起找大队提要求了才去的”

“两人结婚,大家都吃喜糖了的。”

“他们的养鸡规模是全村最大的,每年收入很可观。”王主席显然对李书记的搭话很不满意,对着腊梅说:

“《婚姻法》专门规定,直系血亲和三代以内旁系血亲禁止结婚。你们属于表兄弟,也是不能结婚的。”

说完这些,王主席才回头对着李书记:“现在,全乡象这样近亲结婚的还不少,我们正在摸底登记,接下来就是研究如何处理。我想,象这样暂时还没有孩子的,必须迅速打掉孩子,解除婚姻。”

“解除婚姻,打掉孩子”。听到这话,腊梅脑壳一下麻了,对接下来王主席苦口婆心讲解的《婚姻法》和近亲结婚对下一代带来的影响,一句也没听进去。

见大家一时间也没听懂,王主席站起身,招呼在一边记录的小邵,准备先跟着大队李书记离去。

“你们好好思考一下,我过几天再来。当前我们乡里一项重要工作就是贯彻《婚姻法》,解决近亲结婚问题,你们一定要高度重视,处理孩子一定要趁早。”

干部们走后,腊梅呆坐门前梧桐树下,没上山处理养鸡事。晚上,柯大兴做好晚饭端上桌,两人都没拿筷子。

腊梅想不通。

两个家庭变故后,是干部们里里外外协调帮助处理后事。后续也是在干部们支持下,两家合一家,慢慢过上辛苦也算幸福的日子,让他们对干部充满感恩。宁毁十座庙,不拆一门亲,同样是干部,还是乡里大干部,为啥要上门拆散幸福的两口子,难道不同级的干部,差距就这么大?

“你们这是违反《婚姻法》行为,是一定要得到处理的。”违反法律,就必须执行上面干部的决定。想到“打掉孩子,解除婚姻。”的命令,腊梅直冒冷汗。

这个孩子,是两人结婚后好几年才怀上的。怀上孩子后,两人夜里经常坐在门前梧桐树下,酸楚地回忆两边父母小时侯对自己的呵护,也憧憬着孩子到来,是对两个家庭不幸经历的补偿和回报。现在要处理掉,让两人如何接受?

解除婚姻,死去的舅舅能答应?当年舅舅临终不闭眼就是担心大兴和腊梅后续幸福,两个孩子都是苦水泡大,交给谁也不放心,只有两人在一起相互帮衬相互扶持才能踏实过下去。

腊梅选择终生照顾大兴哥,开始也许只是为了报答舅舅和表哥对自己的养育和照顾。两人相处时,哥哥处处对自己的关爱,以及他遇事的担当、勇敢,早就让腊梅内心深处喜欢这个哥哥,也下了决心一辈子照顾好哥哥。现在要让两人分开,这是哪门子法律呢?

柯大兴做好饭菜,放下拐杖躺在床上,同样想不通。残疾人通过努力上山养鸡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不给干部们增加麻烦,为啥还要求“打掉孩子,解除婚姻”?难道两人的劳动和幸福影响到谁了?父亲临终前放心不下的就是妹妹腊梅,家里出事后,他和父亲都知道这个妹妹内心悲苦。哪怕妹妹从小表现超出常人的懂事,那也更让他们格外疼爱,不想让妹妹一生再遇到任何伤心事。

妹妹当着父亲面提出要照顾自己一生,听了这话还很难回过神来,但想到这样就能让妹妹不走离自己身边,也是件不错的计划。后期妹妹说去领结婚证,自己也是一直都听她的。虽然领了证,发了喜糖,但柯大兴好长时间还没走出兄妹关系的感觉,两人还是住着不同房间。刚开始几个月,他一直住在山坡上父亲建造的小屋里。直到几年后,两人才搬到一起,也有了真心相爱的结晶。

干部提出两人违了法,必须处理。孩子打掉,关系解除。没了孩子,没了丈夫,妹妹腊梅又去哪里?再找个人家,埋在山坡的父亲不安心,自己也不能放心啊。

接连几天,大兴和腊梅也没心思上山处理养鸡事,几只黄鼠狼避开大鹅,偷吃了好几只鸡也没被发现。几天后村里李书记再次带着乡里王主席一行找上门来,腊梅躲进山上小屋,才发现沿路好多鸡毛,死了不少鸡。

柯大兴回答李书记说腊梅赶集去了,今天一天都不会在家。王主席就在门前坐下问两人想好没?要求他们抓紧时间,打掉孩子,解除婚姻,分开生活。还说这是法律规定,执行法律政府是不能含糊的。

王主席还当面批评李书记对执行法律态度暧昧,这样要出问题的。说全大队类似家庭还有几个,但别的家庭孩子大了,毕竟孩子也需要父母照顾,就不做硬性要求。对这个还没生孩子的家庭,必须作为典型处理,挽救一个是一个。

后来,王主席又带人来过几回,看到远处山路上有人来,腊梅干脆提前带着大兴躲到村民家,让他们吃了几次闭门羹。

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闷热。住在山脚,感受不到丝毫凉风。腊梅坐在门前梧桐树下,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抚摸隆起的肚子,希望孩子早点出生。按照大兴告诉她的,多躲几回,只要有了孩子,干部们就不会逼这事了。

进入六月,鸡群下蛋进入高峰。大兴每天上山好几次,把鸡蛋一筐一筐背下来。腊梅心疼他,不顾劝阻也跟着上山帮着拣鸡蛋。过了晌午,两人才基本把散落林间的蛋拣完。腊梅抹去脸上的汗水,招呼大兴下山,准备午饭。

走到门前,乡里王主席和村里李书记正坐在门口等着他们,一起来的还有很多人。李书记见他们下山,忙站起身迎上去,搓着手一一介绍:“这是乡里派出所的吴警官,这是乡里计生办的李主任,这个是乡卫生院的王医生,这个是乡民政办倪主任,这位是乡武装部的朱部长。”

门前围坐的谈话很简单,王主席简单说了今天来意后就算开了场,同来的干部一个一个都发言。

“法律有硬性规定,你们的婚姻是违法的,必须得到解除,希望你们配合我们执法。”

“当初给你们颁发结婚证,也是非法的,现在,我们民政办正式宣布,你们手里的结婚证是无效的,要收回。”

“近亲结婚,后代基本都有问题的,不是弱智就是残疾。而且你们结婚是非法的,那就算孩子生下来,也属于计划外生育,一要罚款,二不准上户口,希望你们想想后果。”

“我大致看了一下,你们肚里的孩子现在引产是最佳时间,越往后越危险,所以,今天我把东西带来了,现在就能处理。”

柯大兴没用拐杖,象只受伤的兔子,紧张地在大家面前蹦来蹦去地发烟倒茶。腊梅呆坐一旁,脑子一片空白,别的话没听进,但对“近亲结婚,后代不是弱智就是残疾。”还是听到了。想到丈夫柯大兴少了一条腿对生活的影响,现在自己的孩子如果一生下来也少手少腿的,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

做记录的小邵主任拿出几张表格交给腊梅和大兴,指引他们在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一起来的大队妇联吴主任扶着腊梅进了房间。在王主席示意下,同来的乡卫生院王医生提着设备也跟了进去。

仿佛做了一个梦。

是一个跨度有点长,大喜大悲的梦。是一个醒来一身冷汗一脸泪水的梦。是一个细节全在脑子定格,但一点没记住的梦。

连续三天,腊梅沉浸在半醒半梦里,柯大兴送进的稀饭和鸡蛋羹,也是勉强被喂食几口后继续躺进梦里。

梦里,她见到了最近好多年没梦到的父母,躺在母亲怀里,任由母亲给她整理散开的头发,听着父亲给她讲述小猫钓鱼的故事。梦到他们的宝宝已经出生,睡在摇篮里,就因转身去做饭,孩子就不见踪影的恐惧。梦到丈夫拄着拐杖背着孩子奔走山路上,身后一只大猫穷追不舍,突然人和猫都被一阵飓风吹下山崖。

三天后,李书记和妇联吴主任提着几个罐头和水果前来看望,安抚了好一阵,腊梅才硬撑着下了床。

几天思考,大家心里开始有了些转变,这也是必须想通的事。两个经历了当年那么巨大不幸的人,现在么样的事不能承受?乡里和村里干部执行的是法律,自己的婚姻就是个错误,错的就必须纠正。

见柯大兴这几天照顾腊梅后,一直回山坡小屋住,妇联主任吴小华没有跟着书记离开,提出晚上住下,好好陪陪腊梅。她想再好好劝说一下,同时了解了解他们解除婚姻的后续打算。

这也是乡里王主席反复交代的。婚姻解除后,还要跟进做好后续服务,防止因感情原因无法真分开,确保近亲结婚现象在基层彻底消除。

吴主任坚持要住下,腊梅也就没再推辞。她麻利地收拾了好几天没整理的屋子,专门杀了只鸡,进厨房做了几个菜。掌灯时分,唤回山坡上的柯大兴,三人坐下开始吃饭。

见两人已走出痛苦后发生的变化,吴主任很高兴,但对他们后续发展还是心有忧虑。这几天柯大兴一直住山上,但不可能一直住山上吧。

“腊梅,你现在跟大兴不是夫妻了,一直住在一起也不方便,往后有个什么想法?有什么需要,尽管提哈。”

晚饭后,大兴还是拿了些工具就上山去了。剩下两人上床后,吴主任直接跟腊梅说了心里话。话虽出口,心里也没底气,腊梅真提出个什么要求来,自己也无法解决呀。

“这个就不用领导们操心,我跟柯大兴解除了婚姻,但我们还是兄妹,户口本上有记载的,这个一点不含糊吧?我们住在一个屋子不犯法。”显然,腊梅对吴主任的话很抵触,语气不再友好。

接下来,两人没再出声,就这样躺下熄了灯。

腊梅一夜没闭眼,好几次翻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线,发现吴主任也一直睁着大眼。

腊梅和柯大兴解除婚姻后,还跟原来一样,成天在上山忙着养鸡,一切仿佛恢复到常态。村里李书记和吴主任虽然经常来探望,但也无法可说。

时间过去好几个月,乡里王主席提拔成党委副书记了。岗位调整了,但她对腊梅一家十分关注,经常问起这个近亲结婚后续处理的典型家庭情况,李书记和吴主任受到的工作压力也是很大。

冲天的鞭炮声断断续续在山村天空响起,大家开始频繁赶集,买回各种过年物资。

李书记和吴主任兴冲冲赶到柯大兴家,一开口就讨鸡蛋茶吃。

在农村,煮鸡蛋茶那是特别贵重的客人来了才上,客人主动开口讨吃鸡蛋茶,那就是来送大喜的意思。

山上的鸡到下半年全部售完,两人就满山撒了石灰消毒,等待开春后再进鸡苗继续养。年底几个月,两人很清闲,就等着过年。

腊梅赶忙到厨房烧水,唤回在附近开垦菜地的柯大兴回来陪干部们聊天。

“大兴啊,今天我跟书记来,就是来吃你的鸡蛋茶,来跟你送大喜的咧。”吴主任见柯大兴放下锄头搬把椅子坐一旁,凑过去热情地开了口。

“喔。”柯大兴喔了一句后,就埋下脑壳不再搭话。自从处理了孩子,两人解除婚姻后,柯大兴就很少开口说话。这一年来,每天送饭上山,或者唤他下山,两人一起劳动,只听腊梅在讲话,柯大兴总是喔一声就算答应,一切行动,全听腊梅指挥。

家里房间多,腊梅收拾出一间,新布置了木床、被褥和枕头,但柯大兴一次也没住。在家里吃饭洗漱后就算很晚,也独自上山休息。留过几次,也只是喔了一声,还是出门走了。

“大兴,你已经独身快年吧时间了,长期这样也不是个事。我们今天来就是给你说媒的。前面柿子树村有个叫李珍贵的记得不?去年,李珍贵因为跟几个村民到水库洗冷水澡出了事,丢下妻子王桂花和一个刚满一岁的女儿。现在家里公婆终于同意儿媳改嫁,条件是把孩子留下,毕竟这样李家也算有个后。通过村里干部出面,王桂花答应了,毕竟还年轻嘛,以后找个人家再生。”王主任见柯大兴一直没搭腔也没抬头,喋喋不休讲了一阵,还是停下来,尴尬地喝了口茶水,转一下身,朝着腊梅继续说。

“我们已经跟王桂花接触过几回,刚开始还不是很情愿,毕竟李家条件好,她人漂亮,这几年也保养得好。但是我们柯大兴呢,虽然腿有残疾,也一点不影响生活和劳动,而且人老实,勤快肯干,知道疼人,现在也是有名的养鸡大户,条件一点不比李家差。王桂花嫁过来,做做家务就行,我保证,家里劳动事就不会指望她的。这样,她才答应让我们出面撮合这门亲事。”

看来吴主任天生是个说媒的,为了说成这个亲,真是下了功夫。腊梅不停给两人续茶,也没搭话。又不是给自己说媒,能搭话么?

“我就讲这么多,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过几天我还来。”见两人都不搭腔,王主任突然觉得自己和李书记实在有些尴尬,就收住话,有一句没一句寒暄了几下,起身跟书记匆匆离开了。

送走客人,柯大兴还是没吱声,默默拄着拐杖提起锄头到附近山坡上继续挖地。四周一片寂静,腊梅也没心思收拾客人坐过用过的椅子和茶杯,提把椅子坐到了门前梧桐树下发呆。

经过打理,门口大片空地上的杂树杂草全被清除,只留下这两棵被刻意栽种的大树。按树龄算,柚子树比梧桐树更老,但两个树种不同,梧桐树已经又高又粗。高到是旁边柚子树的好几倍,粗到一人勉强才能环抱。腊梅经常站在树下,想起舅舅当初栽树时的话,觉得这棵梧桐树现在要是砍倒,制作成自己的嫁妆,那完全足够了。

旁边的柚子树虽然比梧桐树矮了很多,但同样是枝繁叶茂,一年四季满眼绿色。树干长到几米就开始分叉,形成一个巨大的伞形,把门前空地遮挡了好大一片。热天里,腊梅搬出桌子椅子,两人在树下吃饭乘凉,十分惬意。春去秋来,柚子树上吊满金黄的柚子,味道甘甜纯正,除了自己吃,来了客人,随手扯下几个,大家坐一起也吃不完,还能愉快地带走几个。

梧桐树下,腊梅心情怎能平静?父母车祸离去,心里伤痛一直忍着,不想让同样悲痛的亲人为自己痛而难受。还有个原因,总觉得自家对舅舅对表哥有愧,如果不是爸爸开车出事,舅舅就不会失去舅妈,表哥就不会失去妈妈。出事后,舅舅立即把自己领来抚养,表哥更是把自己当成妹妹疼爱。舅舅染病后,腊梅就暗下决心,一生照顾因父亲开车出事伤害的表哥,一生不离这个家,让舅舅栽下的梧桐树永不倒下。

现在,自己跟哥哥不再是夫妻,只是兄妹。如果表哥一直不再成婚,那舅舅家的血脉不就断了么? 表哥一直坚持,那就是自私,就是对柯家不公呀。

难道哥哥不再成婚,是在顾及妹妹感受?如果这样,那只有自己出面才行。长长叹了口气,腊梅起身开始收拾门前椅子和茶杯,随后进屋拿把扫帚出来,将门前空地扫了一遍。

柯大兴同样没有平静。扛起锄头来到菜地,突然觉得一点力气没有。家里这么多年的变故,让人应接不暇,自己能扛住,是因为身边一直还有亲人在一起相互鼓励和关心。现在的现实问题,自己得成个家,得为柯家繁衍后代。可自己成了家,丢下妹妹怎么办?她能接受? 没有自己照顾,妹妹能快乐生活么?如果妹妹以后的生活不快乐,父亲、姑妈还有姑爹,九泉之下能瞑目?

忙完工作的几个干部正坐在村部边聊天边填写几个表格,李书记对面的妇联吴主任突然兴奋站起来:“哎呀,这不是柯大兴么?他怎么跑村里来了,稀奇事呢。”

李书记扭头超窗外看了几下,高兴站起来,拍了一下手:“哇瑟,这下一定是有戏啦。”

柯大兴被妇联主任迎进会议室刚坐下,就嘀咕到:“我同意村里干部介绍,但是,干部们也要给我妹妹介绍一门亲事,等我妹妹重新安家了,我的事情一切都好说”。

“这个,这个,……”吴主任被这个要求给怔住,无法应答。李书记从办公室过来,听了这话大笑起来,当即答应,一定满足大兴的要求。

口里是答应了,去哪找合适的单身汉呢?送走柯大兴,吴主任和李书记坐在办公室犯了愁。

大兴没跟腊梅说起去过村部的事,也没再提那天干部上门提亲的事。两人各自忙着手头活计。

山上没了鸡群,还是有很多事要做,两人上山忙着清理杂草杂树,撒上石灰消毒。傍晚,腊梅把饭菜端到门前柚子树下饭桌后,朝洗手出来的大兴说:“大兴哥,我想了好几天,觉得村干部上门说的那门亲事,还是很合适,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嗯。”跟上次一样,尽管腊梅说了好一阵男人成家的重要,及选个好女人娶进门的关键所在,柯大兴嗯了一声就埋头吃饭,没再接话。讨了个没趣,腊梅只得夹了几筷子菜,端起饭碗进了灶屋。

下午刚到上班时间,背着几个行李包的中年男人走进村部,年轻干部出来看几眼,也没认出这人是谁。李书记得到消息匆匆赶来,交流了一阵,认出这人是村里十年前走失的闻旺松。

当时李书记还只是个小队长,因为乡里对部分山区大队推行封山育林政策,村民不准上山砍树和耕种,少了收入,大家开始涌出去打工。政府出面,介绍来第三方介绍机构,每年组织几百几千的村民到新疆收棉花,时间也就个把两个月,来去包车费包吃住,挣回几千块的工钱,很受大家欢迎。

闻旺松在大队有名气是他的憨厚老实。在全大队,甚至整个乡里,闻旺松经常被人打趣或调戏也不会生气,每次都以憨笑回应大家的盘弄。

人老实,甚至有些傻,但闻旺松对老人特别孝心。家里父母都是残疾,为照顾二老,他多年来很少跟大家一起出门打工。自家山上的树不能砍,坡上玉米地不准翻种,就听几个村民的邀约,在父母鼓励下跟着大伙去了新疆。

大伙收完棉花拿着钱欢欢喜喜回来过年,闻旺松却没一起回来,而且一消失就是十几年。十多年来,每年去收棉花的村民也在新疆打听他的行踪,可一直没音讯。父母没了儿子的消息,哭干了眼泪,双双去世也没等到儿子的信息。

大伙以为闻旺松已经不在人世,生活中少个盘弄对象,也没谁去在意,想不到,十多年后这家伙突然出现了。

闻旺松赶来村部,是因为到家没看到亲人,家里房子坍塌得无法靠近,所以来找村干部看看有什么法子让自己安顿下来。

李书记喊一个村干部拿来开水,买来两包快餐面,泡给他吃了,才弄清这么多年他的些情况。

当年闻旺松跟着大伙去新疆收棉花,因为田块不同,受雇主人也不相同。而且在新疆,耕地面积特别大,虽然是相互熟悉的隔壁农家,却相隔好几公里。他受雇的种植户家有上千亩地,前来收棉花有好几个省的农民。大家在语言和生活习惯上差异大,相互交流很不顺畅。收完棉花,主人用几个大拖拉机把他们送到几十公里外的汽车站,再各自坐汽车到几百公里外的火车站坐车回家。收棉花虽然辛苦但也收获不错,满怀喜悦带着工钱,几经倒腾,不识字的闻旺松坐错了火车,心里想念家乡,人离家乡却越来越远。

为了生存,闻旺松开始一直在新疆承包大面积农田的农户家打工,后来还先后被忽到国外干了几年苦力,又被骗到黑煤矿下井挖煤。很多年里,还被限制自由,不许跟外界联系。这次因为煤矿出事,死了很多人,政府介入调查,才把工人遣散,费经周折,他总算回到家乡。

闻旺松吃完面,脸色好了起来,书记又带他去家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衣服。点燃一支香烟坐在堂屋里,书记算了一下,闻旺松看着像个中年,其实比自己还小,也就三十五岁样子。见他换好衣服的精神状态,书记突然脑门子一闪,有了!

书记带闻旺松再次来到村部,对他和妇联主任谈了自己想法:撮合他跟腊梅成家,既解决腊梅和柯大兴的后续事,也解决闻旺松返回后的安置问题。

闻旺松听完书记对腊梅家庭情况介绍,当然高兴不得了。想不到一回家,人是孤儿,但村里能给介绍一个媳妇,老光棍也能走走桃花运,当即满口答应,巴不得现在就去看看腊梅。

妇联吴主任听了书记主意,有些为难。腊梅虽然结过婚,但没生孩子,身体保养还不错。而且年龄比闻旺松小不少,起码相隔6岁。闻旺松这十几年在外折腾,看着好苍老,现在回来也是一无所有,突然捡个漂亮富裕的老婆,当然乐意,但腊梅未必答应。

在书记要求下,吴主任只能跟着他们一起去找腊梅说说看。

十一

书记和主任又上门提亲,还带来个陌生男人,腊梅忙着搬出椅子到门前树下,倒好茶水,又进屋用两个盘子装了炒的花生瓜子摆在两人面前。在书记示意下,闻旺松搬着椅子坐到远处,脸朝山上看,背对着几个搭话的人。

听说这次是给自己介绍个丈夫,腊梅一下沉默了,红着脸没出声。

吴主任列举了半天找闻旺松成家的好处:无老人赡养了无牵挂,憨厚老实没有外心,做事有使不完的力气,无需外嫁直接入赘,这样的男人立即就能顶起全部劳力,年纪大点也知道疼人。

直到吴主任确实再找不出好的词汇讲才停下,腊梅轻声答了一声:“我没意见,相信组织介绍不会有错。但有个条件,要大兴哥先成家,再考虑我的事”。

吴主任一听心里高兴,忙起身唤回在屋后劳动的柯大兴,书记站起身高兴地一追定音:你们两人都做好准备,就在同一天成婚。有什么困难,村里再来解决。

本月十八号,全体村干部和大部分村民都来喝了喜酒,祝贺柯大兴迎娶柿子树的王桂花,腊梅跟入赘的闻旺松成家。双喜日子,书记本想邀请乡里王书记一行前来见证和祝贺,但腊梅和柯大兴都不想太张扬,只能作罢。

喝喜酒前,李书记宣布一个好消息:为支持两个小家庭以后发展,村委会研究决定:在村东头给他们新批一个台基,支持他们在那里建新房,审批台基费用由村委会负担。

家庭特殊,婚礼也很特殊,乡亲们酒足饭饱后无意久留。随着书记带着几个村干部离开,也陆续回家了。送完客人四个人收拾了桌椅碗筷,皎洁的月光已洒满房前屋后。

同一屋里,布置了两间新房,门对门的房间里躺着两对新人,四人的想法各不相同。

腊梅刚换好衣服,闻旺松就迫不及待熄了灯,激动地扶着她倒在床上,手脚并用动作起来。腊梅全身僵硬一点回应没有,闭上眼,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回忆起她跟表哥柯大兴的感情经历。开始,自己对大兴哥全是关心和疼爱,心怀一颗同情和内疚的心,只想为他提供贴心照顾,不想让他再受到任何伤害。当着舅舅面答应一辈子照顾大兴,也是为了最纯真的亲情和对亲人的照顾出发。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虽然拿了结婚证,但没睡在一起。直到后来得知怀了孕,两人的情感才迅速升温,脑子里一想起大兴哥,就全是优点:坚强,体贴,勤劳,责任,担当。

深夜,腊梅经常独自起床坐在门前梧桐树下,想起自己一生实在有些悲苦又好笑:前十几年是压抑自己悲苦情绪在为这个重组的小家付出。直到把亲戚变成兄妹,再把兄妹变成夫妻,才算人生有了色彩,脸上有了微笑。后来两人结合违法的处理,她又重新恢复到对大兴哥的心疼。现在只想让大兴哥有个新的幸福的家庭,为了大兴哥、为了舅舅一家,就算付出再多也不算什么,她也从妇联吴主任那里得知:只要自己答应成家,大兴哥就愿意娶王桂花。

闻旺松喘着粗气从腊梅身上下来,滚到一边刚准备睡去,腊梅推了一下他:“哎,我跟你讲几句话咧。”接着,她介绍了他们两个家庭因为变故合成一个家的经历,要求闻旺松以后除了跟自己齐心协力操持小家庭,还要多付出些,毕竟两人都是健全人,还得继续照顾大兴哥一家。

闻旺松当即答应,憨笑着保证一切都听腊梅的。两人说了一阵,闻旺松又恢复劲头,憨笑着翻身爬了上去。

王桂花给客人敬酒时也主动喝了点,在柯大兴招呼下,两人刚关门熄灯,王桂花就红着脸帮他脱去外套,扶着他倒在床上。后来好多年了,柯大兴还明显记得王桂花新婚之夜抚摸自己的过程,

跟当年同腊梅成夫妻一样,一想到自己只有一条腿,内心就充满自卑。两人领证后,自己从不主动要求同房,直到腊梅引导他们住在一起时,每次被她疼爱的抚摸才唤醒自己作为男人的激情。现在面对四肢健全,心性并不在熟悉的王桂花,柯大兴还是保持一颗自卑之心,默默躺在床上,任由她抚摸。王桂花浑身滚烫,双手从脸上开始往下摸,边摸边亲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和谐、美好。然而,当一只手摸到大腿根部那段伤痛之地,这只手被电击一样缩了回去。一瞬间,滚烫的身体变得冰凉,滚到一边,两人自然形成一定距离。床上、房间,变得死一样的寂静。

十二

清晨的浓雾将半山腰团团环绕,并在山脚蔓延开来,让山坡养鸡场和山下的房屋隐藏在雾里,时隐时现,看着神秘,闻着清新。

王桂花醒来,床上已没见柯大兴,忙穿好衣服理了一下头发穿上鞋走出房间。腊梅在灶屋忙乎,洗口水和洗脸热水已倒好放在房门口。柯大兴穿一只靴子在远处菜地侍弄,闻旺松拿把竹扫帚刚扫完门口空地,搬出饭桌和椅子到树下,正在旁边比划着,说准备运些山石来,把门口几处有些坍塌的土坎固定起来,以防后续继续垮塌。

把做好的饭菜端出放在小桌上,腊梅招呼大家围拢来吃饭。扒了几口饭,王桂花放下碗筷开了腔:“哎,我说昨晚村里书记说的新批给我们台基的事,还是要抓紧做房子咧,现在我们一起住着,还是很有不便呢,是不是?腊梅。”

柯大兴和闻旺松都低头吃饭,没接话。腊梅抬头看一眼王桂花,沉思了一阵,朝远处山坡望去。

村庄东头有一大片空旷地,紧靠出村通道,这几年,好几家有经济实力的农户通过村里关系,在那里批了台基建了新房。昨晚书记这么一讲,村民们好羡慕能在那批批到台基,但腊梅还没想到这些。家里目前的房子是舅舅在世建的,当时家里经济条件不错,房子标准还是很高,除了有能同时坐四桌客的堂屋,还有五间房,当地叫“满五间”。四个人分别住着前面两个主卧,每个主卧后面都有面积小点的厢房堆放杂物和粮食,堂屋后面还横着建有一个灶屋,里面做了个土灶,还有多余地方堆放柴草之类。

这么大的屋子住着四个人,还是很宽敞,但经过这么多年发展,房子在村庄已经落后。这几年新建房虽然都只有两间房,但朝外开了很大的玻璃窗户,安装整面墙的落地窗帘,有几家还把灶屋、猪屋和鸡屋跟人住的地方分开建,干净又方便。

四个人已经是两对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还真是有些不方便。

腊梅继续沉思了一下,给出了答复:“建新房的事,是要快了。这样,今天我们就去找建房的瓦匠木匠来商议一下,按照村东头新建房的标准去做。钱嘛,家里还有些,加上闻旺松新疆打工带回来的,应该没有问题。”

保障有底气,新房建设很快启动。

王桂花又嚷着提出建议:“做房子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我经历过,又要找瓦匠、木工、水电工,还要去买砖买瓦买水泥,好多繁琐事情要操心,所以做个房子,人要老好几岁。反正家里有钱,干脆全承包出去,免得操心,我们指出个旁边建房标准就行了”。

本准备安排王桂花和闻旺松全程主导建房事,想到王桂花也吃不了这苦,而且家里要开始进鸡苗,也顾不上建房事,腊梅还想着尽量少让大兴哥上山劳动,也把闻旺松带出来学些养鸡技术,就答应了。

进入夏天,山坡上的鸡长大开始销售,新房建设接近尾声,腊梅的身体也出了状况。

这次不适,腊梅一点不紧张,她明白,这是喜事,自己是怀孕了。

接连几天,腊梅躺着休息没去山上,柯大兴和闻旺松忙着应付上门收鸡的贩子,王桂花则回娘家去了,好多天也没回来。

傍晚十分,两个男人从山上下来,闻旺松进灶屋煮了一锅面条,盛一碗端给躺着的腊梅,刚要吃,王桂花哼着小曲从外面进来:“哎,腊梅情况好些没有哇?刚开始是有些难受,过几天就习惯了”。

端起碗,王桂花还在兴奋着:“柯大兴,这几天我在县城看了个新床,睡着一定很舒服。我还看中了一套沙发,电视机也要换新的。人家都包送货上门和安装呢。我去新房那边看了的,还有几天就能搬家。我想好了,新房子那边,就我们搬过去住,腊梅怀孩子了,不适合搬动,就还是住在老屋里,安静修养段时间。柯大兴,你没意见吧?”

柯大兴看了她一眼,没出声,起身进灶屋盛面条去了。王桂花又歪过身子朝着闻旺松:“旺松,我们搬去住新房子,你没意见吧?”

闻旺松看着她憨笑了几下,没讲话,端着饭碗进到了房里。王桂花有些尴尬,提高声音朝房里吆喝:“腊梅,我说我们搬去新房住,你没意见吧?”

腊梅刚吃完,抹了一下嘴巴答应:“好的,没意见,新房子就给你们住,我们还是住老屋”。

说完这些,腊梅继续沉思着,要是他们搬去新房里,也怀个孩子就好了。

十三

家具和几样电器都是新买送货上门,床上用品也是王桂花在县城挑选。搬家就很简单,把两人的衣物带过去就行。

大山脚下的村庄,大伙建房依山势呈蚯蚓状长长向前绵延,村东头新建房子的地方,离老屋还有点远,王桂花还买回灶具,准备搬家过去就单独开伙。腊梅对这些很支持,只要王桂花提出来,都给她钱。大兴哥结婚也没添置家具和电器,自己可以节约,但大兴哥现在新娶媳妇,成了新家,理应建个新房,添置些家具电器。

王桂花和柯大兴搬过去就很少回来,平常也就柯大兴拄着拐杖回来到菜园带些蔬菜过去,有几天没见来拿菜,腊梅就要闻旺松从地里扯些,再杀只鸡送过去。

又一轮鸡苗开始投放,腊梅身体越来越不方便上山,就要闻旺松少买点,免得又要照顾她又要忙乎山上养鸡,太辛苦。

太阳偏西后,气温有所下降,腊梅出屋坐在门前梧桐树下朝山上张望,看着旺松光着黝黑的膀子在坡上忙碌,眼里仿佛又是自己和大兴哥拄着拐杖在树林忙乎的场景。

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突然想起,大兴哥和王桂花已经好几个月没消息,自己因为养鸡太忙,也好久没送菜过去。看样子,他们对这山林养鸡已经没了兴趣。但也应该经常过来走动一下吧。

  1. 闻旺松在腊梅安排下,提了一大包新鲜蔬菜,杀了几只鸡送过去,却吃了闭门羹。

    看着门前齐腰深的野草,经过找邻居打听得知:柯大兴和王桂花已经好几个月没在家,应该是到县城打工去了。

    出去打工,几个月不在家,为啥不跟腊梅和闻旺松告诉一声呢?毕竟还是亲人嘛。闻旺松在门前转悠着没有离去,邻居老妇人看了几眼凑到跟前神秘地说了一句:“哎,这柯大兴也实在命苦啊,自己身体不方便,怎么罩得住这王桂花呢?”

    经不住闻旺松反复打听,老人继续透露些内容:柯大兴和王桂花搬过来后,王桂花就不准柯大兴再回老屋去,看样子,她还很避讳大兴跟腊梅曾经是夫妻,担心两人还有瓜葛。有几次柯大兴回去拿菜回来,王桂花就跟他大闹,在门口把大兴推到在地,是邻居们出手才劝住。大家经常能看到柯大兴脸上有手抓印子。这王桂花除了经常欺压柯大兴,连邻居也带着辱骂,所以大家很少跟她有交流。再后来,两人都出门了,大伙也没了两人的消息。

    闻旺松回家讲了这些,腊梅没出声,晚上端给她的面条,没见动筷子。

    山林里养的鸡再次被卖完,一年就要接近尾声。闻旺松上山撒了生石灰,两人下山开始准备过年了。

    腊梅准备要闻旺松多备些过年物资,再多去村庄东头看看,如果见到大兴和王桂花回来,就接他们过来一起过年。同时,要他找村里去过县城的人打听他们行踪,遇到就带个口信要他们回来看看,如果缺钱,可以回家来拿。

    腊梅想了一下,还是叹了口气,对这些想法啥也没说。

    这个春节,一直没有柯大兴和王桂花的消息,肚里孩子越来越有明显动静,腊梅过得并不开心。

    春节后最后一次降雪融化完,山坡上大片野草野花重新冒出来,又一轮投放鸡苗要开始准备了。腊梅肚里也有了很大动静,在一个安静的深夜,闻旺松被她凄厉的喊叫惊醒,赶忙打着电筒去接来接生婆,两人守了一夜,凌晨时间,腊梅生下了一个女儿。

    女儿取名,两人费了些脑筋。先是商定取名珍珍,孩子对两人,对全家特别珍贵的意思。但跟谁姓呢?闻旺松是入赘,跟腊梅姓理所当然,腊梅觉得这样对不住闻旺松,他家也是独苗,想了一下轻声对他说:“这个孩子就先跟我姓,因为我家情况特殊,我们辛家至今无后,后面再生了就跟你姓。”

    翻出户口本,腊梅才发现和想起,自己早就不姓辛,当年舅舅把她收养过来就通过大队干部和派出所,把姓改成了柯,叫柯腊梅。

    曾当着舅舅面承诺:永远不外嫁,永远照顾大兴哥,门前的梧桐树永远不被砍倒。现在柯大兴没了消息,更不说是否有孩子的事。

    这个孩子就上户柯珍珍吧。至于辛家和闻家,以后生了再随两个家族去姓吧。

    十四

    有了孩子,闻旺松更加勤奋,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力气。不是笑呵呵上山忙养鸡活,就是下山抢着做家务,洗尿片。腊梅要带孩子就很少上山。

    村里有人去过或要去县城,腊梅都会抱着孩子过去串门,暗暗打听柯大兴和王桂花的消息。

    眼看两人出去一年了,还是一直没回来过。通过村里人偶尔反馈的消息:有人看到柯大兴在县城帮别人看店。也有人看见柯大兴晚上在路边摆地摊卖水果。还有人说看到他在县城一家电器修理店干活。反正,因为当年变故,柯大兴本来就很内向,在村里很少与人交流,大家只认得是他,也没上前搭话。有个村民看到他摆地摊时,就上前问话,告诉他腊梅生了孩子,他可以回去当舅舅,但大兴也没搭理。

    心里似刀在割,腊梅很想安排闻旺松立即放下养鸡活计,赶去县城寻回大兴哥,甚至自己也抱着孩子一起去找人。可想到这一年来他们的突然消失,想到王桂花的避讳和跋扈,腊梅忍住了。

    两人现在都有自己的小家,虽是兄妹,毕竟曾经也是夫妻,所以保持距离,以不能太亲近的亲戚身份相处最好。

    在腊梅坚持下,山上养鸡规模有所减小,加之有腊梅每个环节的指导和闻旺松勤奋劳作,成活率还是保持很高比例,这也让腊梅能安心在家带孩子。

    山林养鸡效益慢慢被人知道,乡里也冒出了几个山林养鸡的。听来买鸡的餐馆老板神秘地说,人家的山林养鸡一年可养四轮,鸡苗从投放到销售只要40天。而腊梅家养鸡,都是吃的野草和粮食,辛辛苦苦,一年也只能养两轮。所以别人家鸡的销售价格很低,而腊梅家卖鸡价格很高。农贸市场的贩子现在很少过来,只有附近餐馆老板还是来买腊梅家的鸡。

    又到卖鸡时间,几天也没来几个客人,见闻旺松从集镇回来,唉声叹气生意不好,腊梅夜里告诉他这里面的毛窍。

    以前在乡里兽医指导下养鸡,腊梅清楚山林养鸡的核心就是生态、土养,这样的鸡才好吃,有人喜欢吃,价格才卖的高。当时兽医就告诉过她,平原地区很多养鸡场,都是喂养有激素的饲料,喂的水里也要放违禁药品,以保证鸡苗不生病和死亡,甚至嫌剂量不够,还隔一天给鸡注射一次药品。这样的鸡确实40天就能销售,但口味不好,吃了对健康不利,也是政府部门严厉打击的,所以很多地方养鸡场办办停停,不能长久。

    兽医一直鼓励腊梅,自家在山林生态养殖的鸡,要经得住市场考验,迟早会战胜那些急功近利的养鸡场,那些坚持上门采购的餐馆老板不就是很好导向么?

    偶尔有几个开餐馆的老板来买鸡,但销售速度实在太慢。树林里的鸡长到一定重量就放缓甚至停止生长,迟卖一天就是多吃一天粮食,这个损失不小。闻旺松有些上火,每天都捉了些鸡搭村民的拖拉机去集镇卖,但一天也卖不了几只。

    眼看又到年底,树林里剩下几百只,就是卖不掉。腊梅也很无奈,干脆送了些给村民过年吃,还有剩下的就要闻旺松在家宰杀了腌制后,在门口搭起架子,制成腊鸡。

    也只能这样,年后再跟一些餐馆老板商量,到时就尽量卖腌制好的腊鸡吧。

    忙完这些,就进入了腊月,两人又开始忙过年事。腊梅跟闻旺松商量,过年干脆把女儿柯珍珍的周岁酒办了,虽然离周岁还有些时间,但过年大家都回来了,时间上比较清闲,客人多也热闹些。

    时间就定在腊月二十八。山村年味已经很浓,路上、门前都是回家过年的村民。腊梅逐家上门邀请大家来参加女儿周岁酒,村里干部也收到邀请前来参加。

    宽敞的门前空地上,摆了6个大圆桌子,几个村民在腊梅指挥下,栽下一棵笔直的梧桐树苗。大家开心地坐着吃席,祝贺小宝贝健康成长,祝福这个特殊家庭以后的日子越来越好。

    热闹的场面,没人注意远处拄着拐杖,在一个年轻人搀扶下,正朝这边走来的柯大兴。

    敬酒时,腊梅首先看到了,激动地朝前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返回来拉起闻旺松一起朝柯大兴奔去。

    十五

    晚上客人散去后,腊梅开了门前电灯,收拾好桌椅安排柯大兴和来的客人坐在梧桐树下聊天。怀里抱着小珍珍,柯大兴向腊梅讲了这几年在外情况。

    跟王桂花结婚才感觉到这人的自私。做了新房,搬了新家后,王桂花就一直幻想着柯大兴跟腊梅还有扯不断的关系。除了坚决不许柯大兴回老屋来,平常说话只要提及腊梅或老屋那边事,这女人可以立即翻脸,轻则辱骂,重则动手。两天一吵三天一打还不罢休,又坚持要带着大兴外出打工。不许他回家,也不准跟家里联系,因为她只想离村里,离腊梅一家越远越好。

    到县城后,王桂花啥事也不干,甚至厨房都不想进,家务也懒得动手,成天就在租住地找人打麻将。柯大兴压制着对家乡的思念,拼命挣钱满足两人的生存。刚开始,他在几个小店给人看店,后来自己也学着做点小生意,但都没有大的起色。后来,认识了同样是残疾人的李经意。五十多岁的李经意在县城开了家电器维修店,因为技术好,好多年都不愁生意,靠着这个店铺养活了几个孩子。李经意看大兴可怜,人老实,就主动收下这个有工资发的徒弟。柯大兴学习技术很努力,刚开始只是在师傅指导下修些电饭煲、洗衣机、电视机,后来师傅专门教他维修照相机、录像机等收钱多的电器。还把县电视台维修摄像编辑设备的业务全给他去做。

    再后来,李经意因为要跟着老伴到上海带孙子,就把店铺关了,柯大兴成了背包上门维修师傅,业务根本忙不过来,就也招了个徒弟,主要做电视台的设备维修业务。跟着来的年轻人就是收的徒弟。

    事业有了起色,家里却出了问题。王桂花先是打通宵麻将,下场了就跟一群男女去唱歌喝酒,再后来就是好几天不回家。柯大兴有几次找到麻将馆去,被性格越来越跋扈的王桂花辱骂,还是大家极力劝阻才没动手。不久人也找不到了。据一起打麻将的女人透露,王桂花跟着打麻将认识的一个小企业老板混到一起,跟着那男人跑了。

    王桂花不在身边,柯大兴没有半点不舍,当即收尾了业务事,带着一直照顾自己的徒弟回老家来过年。

    一家人团聚一起的时间过得飞快,年后不久,很快就进入春暖花开季。今年是否继续投放鸡苗,三人有了分歧。

    闻旺松坚持也学别的养鸡场,买带有激素的饲料和药品回来。这样,养鸡周期能从两三个月提高到40天,能节约很多成本,价格再便宜也有利润。

    “而且在山上养,离集镇远,也没哪个来检查和管理。这是我的意见,我只说说,以你们的决定为准”闻旺松说了一阵,怕腊梅怪他,就打住了。

    腊梅却想着生态养鸡是优势,要坚持。针对销售难,上半年就暂时不投鸡苗,否则养出来不能销售,还要吃粮食,损失太大。最近先想办法把家里晾晒的腊鸡销售了再做考虑。

    “我的想法也不一定好,大兴哥从县城回来,看的多,以你的决定为准。”见大兴哥在认真听,腊梅期待地看着他。

    “过年这段时间,我也在思考这个事。现在城市越来越在乎吃的营养和健康,生态养鸡一定要坚持。用带激素的饲料养殖,总归不会长久,那也是赚昧良心钱,要不得。我们过去只重视养殖,没在乎销售环节,钱给贩子赚了。现在应该一边养殖,一边做好宣传推广。还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我想把电视台的一帮朋友约来要他们出出点子,好好宣传一下生态养鸡的优势。再就是把上山的路好好整理一下,立个“柯家生态养鸡林”的牌子,还要主动找市场监督部门和兽医部门加强监管和推介。这样一来,解决了销售问题,就能继续大面积养殖,而且这批腊鸡也是生态鸡,也不愁卖的。”

    “回去后,我再经常邀请县城一些开餐馆的老板来山上游玩,让他们感受树林生态养鸡现状,再逐步带动市民来参观和购买。”

    看着柯大兴不停讲着,腊梅边点头边从内心感到欣慰。这几年的县城经历,让内向少语的大兴哥变化真大,以后他的生活不会有问题。

    过了正月十五,“柯家生态养鸡林”在腊梅和柯大兴指挥下,已经焕然一新。除了立起一个很大牌子,上山的路也经过整理通畅了,客人可以自由上山游玩和观赏养鸡,并整理出了一个很大停车场,两边新栽植了不少花木。在大兴哥建议下,腊梅预定了一批鸡苗,过些时间,还准备买些孔雀、山鸡和鹅苗来混合养殖。

    柯大兴就要跟着开车前来接他的电视台一帮朋友回去了。夜里,腊梅照顾小珍珍睡下后出屋倒洗脚水,发觉柯大兴一个人站在门前,正摸着门口那棵高大的梧桐树在沉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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