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女》

《不孝女》

多数人没功夫听我讲我的故事，尤其它又和我平平无奇的母亲如此相关。

妈是个好面子且胆子很小的农村妇女，从不与人争辩。遇到人家来事总是支吾不清，不多时就把眼睛朝下可怜巴巴地瞧着。每当亲戚里出了一二个人物，或者人家吹嘘占了几多便宜，便会露出卑躬讨好的神情，连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去。

现在想来，我性格中少有的弱点或许很大部分来自于她这种怯懦吧。

在妈的认知里，女人这辈子必须找到一个牢靠的丈夫，再生下一个胖胖的崽子才算是幸福，我呢？自上高中起就过了再与她理论的年纪了。

当然，我并不是没有孕育过任何生命。

07年毕业第二年，我一边在出版公司做着苦力，一边租房备考研究生。爱情最初产生于那个同样来自农村的大男孩身上，我们合租这不足五十平的房子共同备考，仅是因为缺钱且没有其它选择。

那晚在折腾完五个词典厚的老旧报表后，我披着那头几天没洗的头发坐了公车回到出租屋，正准备学外语，碰巧看见他拿着小锅在煮面。不知道是工作耗费了太多的精力还是单纯地讨厌学那外国鸟语，我第一次向他主动说了话。

“刘哥，你的面煮得怎么样？”

没有得到回答，他扭过头一脸惊讶。可那晚我脾气出奇地好，又认真地问了一遍。

终于，他说佐料是家乡带的，忙请我来尝味道。

这下我失了态，拿过筷子嗖嗖地先捡锅里的牛肉咽下肚子，接着把他锅里没端上来的面也吸溜了个精光。我佩服自己能吃下这么多的同时，能恬不知耻地解释自己是没时间吃晚饭，才 十分抱歉地吃了他的夜宵。

他对我说没关系，不过我吃东西的样子着实有趣，问我要不要再下些面吃？

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知道马上该是临考月了吧？真烦，我觉得自己看不下去书了。”我的目光慢慢从那口锅移开。

“正好我也烦，家里弟弟该读书了，真是越到紧要处越艰难啊。”

“我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准备好。”

“但你知道吗？”他抓住我在空中挥舞着的、颤抖的双手。

“嗯？”

“这种紧紧掌握自己未来的感觉真好。”

他平日虽和我无话，但的确是照顾我的，我们在这三个多月都有一致目标---为更好的未来艰难奋斗。在这个远离家乡的大都市里似乎格外理解彼此。

“你真这么想？那么我敬你一杯吧。” 我拿起桌子底下用发面的白酒。

抢着喝完一满杯小白江，我心里的浪漫主义全部翻腾起来，对着他一阵哭诉一阵大骂之后，我拽着他的衣领去了他狭小的房间。

后来，我倒在床上仰头问他觉得我是怎么样？

他说出个让我笑个不停的评价，他松开我的手对我说：“你是个别的什么人说了都不算的人。”

妈妈知道我怀孕的整件事是我堕胎以后，复试结束一回到老家我大病一场，但不肯去住院，只让拿些止痛的药来吃，绝大多数时间像是死去了似的。我不打算告诉她我是如何在冬夜里的出租屋里吐个不停，双腿夹着三层尿不湿参加招生考试。

这算什么？

面对初试没上线的他，我的耐心只允许我忍受那种丧气话10分钟，猛吵过以后，我甚至都没有告诉那个大男孩我已经结束了这条他所不知道的、存在过46天的生命就和他分了手。

留下孩子，他才更加是受害者呢，况且事实是我们俩都没本事这样做。

回家后整日里迷迷糊糊地听得最多的就是妈在旁边心疼着她的未出世的外孙，叹什么气命不好。约莫是她托舅舅向镇上郎中讨来的可笑偏方唤醒了我同病魔较量的意志，后来身体慢慢地竟好了。

母亲见我嘴唇有了血色，就欢天喜地陪我出去晒太阳。可不知怎么的邻里街坊的长舌妇们打听到了这事情，编了些谎言来吓唬我母亲，说我不守妇道会走背时运，又说男家那边把我甩了是我私处有些毛病，而我舅舅这东西，胳膊肘往外，听了话竟一个劲儿让我回去找到人把婚给结了还我们家清白。所有这些，母亲都要我不同他们争辩。

几周后当我们在电话热线中查到复试录取信息，我和妈都哭了，起先是她抹眼泪，接而是我红眼睛，我从来没告诉她受了多少的苦，她也没对我说过别人那些更难听的话，相顾而泣，我发现我母女两个还是有一些心有灵犀的。

沉默好一阵，妈妈忽地说出了这辈子最豪迈的一番话：“这是我女争气考中了，是祖宗积的德啊，你爸肯定在天上出了力，燕儿你放心妈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你爸也会保你幸福的”

母亲这次没有食言，每个月都有2000块左右的钱按时打入我的银行卡。算上我在出版社做助理的收入，读研期间的生活竟算得上是滋润安逸，周末和小假期更是做起了个人专访满到处采风。

读研让我敢于以去想象甚至探试另一种生活。我交往了位来自老城区的帅气的“酒肉”朋友，嘲笑身边男同学们整日里最大的追求就是研究“生”，导师给的工作我不输给其他人任何一人，身边几个师妹看我敬畏三分的样子经常让我几乎可怜起她们来。也许是穷怕了，一学期下来我总能把经费奖学金拿个遍，有结余的日子，我也试着给母亲寄一些钱，可下次她会给我一道寄回来，对此我常说她瞎操心。

我自然不愿意以后就与这种有头有脸的生活彻底告别，我明白，要有尊严和地位，就得靠了汗水和眼泪一点点往上爬。每次回家，看了越发白头的母亲，我呆不到两天就走，我清晰地认识到我的时间和精力必须花在省城里面，家乡对我来说早就不是从前，只是个朽木般衰败的地方加上我那不愿意离开的母亲罢了。

凭借着专访和无可挑剔的简历，我得到了省台实习的机会，我下决心应聘上工作后得让母亲来享福。

面试前夜我和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会成功的，妈耳朵不好了，以为我说已经选上了，高兴得念着阿弥陀佛咳嗽，我虽然心里没有谱，也没去纠正她。

第二天我抱着战斗般的意志和疯子样的激情去面试，当真拿到了这个职位。

妈只在我的临江公寓里呆了不到半年就嚷嚷要回家种她的那几亩田地，她说：“燕儿你老家的地我去给你留着的，我不走哪儿，给你在这里守着，以后要是回去修大房子也好有个档口。”我又有了理由去英国锻炼两年。

去到那边后，我认识了项目的主管---一个大我14岁的中年男人。做喜欢的事情，说想说的话，年轻人喜欢的大多数事情，老周也感兴趣。除了都对日后国内新媒体的运作有极高的期望，在迪多餐厅的晚餐桌上我还发现他同我一样喜欢对伦敦的大小餐厅评头论足，他甚至从背包里拿起平板电脑给我展示他在网站上的美食专栏，我邀请他回国后去我妈那儿评价她的地方菜，他却握住我的手说更愿意尝我做的。

回国结婚时我对母亲发了火，原因不仅是她一直留着以前的旧衣服，是那些旧衣服里面兜里的八万块钱，没错，我从补贴里省下下的钱给了她竟然一分也没花，家里面除了糖尿病治疗仪什么都没添置，最可气的是电视屏幕正中央三根颜色不一的线像在三把利刃似的刺痛我的神经。最后是老周劝住了我。一问，妈讲这是怕咱家穷了给我凑的嫁妆钱，于是我拉着她的手大声告诉她：“这次回来你女儿在省城会挣得比谁都多、过得比谁都好的，给你的钱你就放放心心花在自己身上去。”

婚后的几年我一直在行业前头打拼，希望把所学的东西用在它值得的地方，大概最可自豪的一点，是我没让爱情和婚姻局限自己，而是和另一半互相支持，共同战斗。至于我妈那边，则给她请了人在老家护理日常。

就在我往上走的时候，老周突然想要个孩子，他说这几年理解我没有精力，但事情起步了后他可以多做些，我还在犹豫。妈妈知道了，心急火燎地打来电话说她能带宝宝，我不费心，这时单位里的事情正好也安顿了些，最终我答应了。

我增重10斤后便和老周尝试，先是在周末，几周后又试了一次，后来本想的是打算换个环境去母亲那边再来，到了镇上，不偏不倚偏被我舅母走了我从前的风声，我和当面和满屋子好事者们对峙，把他们说个气急败坏，妈妈在一旁拦也拦不住，夹在中间当没人理的和事佬。我硬气要老周下午就陪我去省医院检查。

过了几天，我拿到化验单得意洋洋地回家，发现老周手里攥着一张纸单却没了声，我夺过看，最后那上面分明地写着：精子失活性不育。我对他说了一百遍自己不介意，我们可以过那种属于两个人的生活，不去管别人的看法，老周没说话。我安慰他说可以找医生用药物治疗，他同样没抬头看我。不到一年，这个我原以为顶天立地的男人郁郁寡欢，没了别的追求，最后我气愤地和他离婚。我妈知道这事后一晚上头发全白了，她第二天就带着老周来单位找我，与其让同事和下属们围观他们伏在我办公室门口的可悲灵魂，我同意复婚，但不多时便又离了作罢。

母亲常常对我唠叨“燕儿你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就是婚姻不幸福啊，这只怪我们家以前落了难，犯了凶煞，不怪得你，是我拖累了你。”相比起我低头度日的娘亲，我自己并不特别在意那套传统思想，反而常常开导她起来。

我先后交了几个男友，他们身上有老周失去的东西，并不独特，是不计得失勇气吧。与母亲所希望的不同，对我来说，时时思考、满心欲望才是永葆年轻与魅力的法宝。

未婚夫比我小四岁，又不是母亲喜欢的类型，可想母亲没等到我订婚就去世了，在往家赶的路上，听保姆说妈是大中午去园子浇水摔倒去的。

我没遵习俗将妈下葬，连家里的房子也低价租给了不济的保姆阿姨，请她继续照料。母亲遗体出殡火化的时候我咬着牙齿流泪，我实在不明白，她这位善良的人熬过了这么多事，最后怎么活得六十不到？偶然听见我舅母和姑婆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教舌道：“钱多有什么本事？你要学点孝心，也好我早点享福。”就那时，突如其来的一阵干呕差点让我对母上大人失了礼。穷的也好，富的也罢，我再没和几位亲戚联系过。

回公司，我把取消我正常事务安排的实习生臭骂一通，并当众宣布了周考评计划。我订婚时知道我的脾气的朋友半个都没来多问，记得的那天唯一的记忆是我和我未来的老公喝得很醉，派对上大家玩得很尽兴。

几周后，在一个母亲一辈子都不曾梦见过的地方，我带着泥土色的小罐子和未婚夫乘船游弋，紫红的群星看上去带着点露珠尖上的柔光，谁知道它们是不是开在天上的花。

奇怪，我与母亲的对话最终总是关于我的，我后悔没聊聊母亲种的菜，回想那些选择或多或少都曾有一瞬间让母亲和我流下过真诚的泪。

我是个不孝女，但并不妨碍我爱我的母亲，以及感激她以我为一生的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