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家乡一种很寻常的花。
将它别在衣襟或发髻上,既好看又带着些许清香。春夏,人们用麻线穿成串,放进竹篮,去到车站码头售卖。
那年的战事很厉害,从三月末,飞机黑色的身影就不断地盘旋在这座城市的顶空,倾泻而下的炸弹让山城的人们都笑不出声,也说不出话。
他们家早先并不十分艰难,他在北平念大学,意中的正有两个姑娘,当战争爆发不久,她们一个去了法国,一个去了延安。他原打算随学校西迁,等拿了文凭就参加国考,然后再选位佳人结婚,可家中变故传来,愿望如今都落了空。
自失学回到家,他常劝妈不要出去卖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爸又在华北音讯全无,他企不就成了孤身一人。妈呢?把点缀着银丝的头发摆了摆,微笑说:“为啥不?国家如此,我一个卖花的,又有什么好担心?再说,万一你爸有消息来呢,外面乱乱糟糟,我总得出去探听着。”
每到这时,他便咽下要说的话语,默默回到床边,读读法语书,翻翻国学,或者看看金融解闷。战事日蹙,又缺了父亲的资助,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确是无以为继。,
他在二楼的窗边向外看,连片的瓦房,阳台挂的只是衣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可怜巴巴地随春风飘挂,料不定何时会有炸弹会取了主人家的性命。街道里木杆支起的电线在惨白的天空划了几道淡痕。
久居在小楼上,他也时常感到荒凉,在家里置出砖楼前,他原是有自己的一整间房的。从前母亲爱花,在父亲外出行商前就在园里种得若干种茗葩,一直不舍。如今迫于生计,全都改种了白兰。阳台,屋顶,甚至厨房和楼角空地都摆满了。她将花儿穿成串儿,有的花叶晒干后做成香袋,或入茶,然后像别的农妇所做的,去向客商路人出售它们。
对于母亲卖花这件事,他觉得脸面无光也罢,杯水车薪也罢,都是不打紧的,敌机时时的轰炸才是他所担心的,警报一响,就得往就近的防空洞逃难,假若这时母亲倘若这时母亲来不及躲避,身处危险,他又远隔一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每每念及,他悔自己没有留下父亲,他又想起父亲临行前,母亲为他在胸口戴上的那几支白兰花……他恨自己二十几岁的年齿,无有作为,无有出路,也怕是快要同折下的白兰一样枯萎了吧?
不管刮风下雨,母亲一准去卖花。平时既然不让帮忙搭手,他就自去看书,听讲演,日子就这样熬着,唯一使他欣慰的是把花送往各处,来往穿梭间,母亲的神情不难看出是十分快乐的,那小小的花儿果然能带给人们幸福与欢愉呢!
某天,他从图书馆被一帮军警乱棒撵出来,说是查散布反政府言论的捣乱分子,吵吵嚷嚷后,常在的书报室和讨论时局的几个男人被缚住,押上了门口的铁皮卡车。“中国革命必胜!毛主席万岁!中华民族万岁!”这几句话从远去的车内传出。返家的一路上头嗡嗡作响,他震惊了。
家里平时并无生客,他正欲上楼,却忽然闻见说话声。是中年男人浑厚的嗓音,诚挚的语气带些熟悉的坚定。
“爸?”他冲到屋中。
“欸,你怎么早回了?”母亲也在。
“晓君同志,这是老郑的儿子吧?”说话的是陌生的男人。
母亲沉默以示应答。
那个男人激动地来握他的手,。
“就是说嘛,小兄弟!看到你,我就像看到了他!”
“您认识我爸?”
“别的谁我不说,你爸是真正的好汉,一顶一的英雄。”
“他怎么了,他到底怎么样?他不是去……做生意么,妈?”
“儿子……”母亲开口了,“妈也想让你早些理解我们的事业。”
“啊,我真想和你谈谈他,但是我来是有事情嘱托给你母亲,时候也不早了现在我得走了。”
“等下,我来送你。”
“不用担心,外面风头那么紧,这次我来,你已经冒了很大风险啦,这几天要多辛苦你在码头走走。
“我明白。”
“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男人拍拍他的肩头,离开了屋子。
“这是干什么的?”他兀自问道。
“造炸弹,运给游击队打日本人。”母亲沉稳冷静的声音响起。
“你是共产党吗?”他问。
“我……”
“二楼大姐呀,这里有买花的!”
母子俩听到楼下有人喊叫,跑去窗口察看,只见的街道上中年男人被两个大汉掼在地上,正挣扎着抬眼望来。
“等会儿不要作声,事情都在我。儿子,听我讲,这张单上的硫磺要走水路运到湖北,因为这,我们损失了好多人……”母亲迅速把撕碎的纸单埋进窗口不同的花盆。
他再想问,却没有开口。
“还有封个人的信放在楼顶的里花坛下,我一直没看,原想等你今天晚上回来一起拆开。”母亲说这话时眼睛红了一下。
咚咚的脚步声从楼下传来,震得茶杯直响。
门外有人说:“党府拿人,共匪间谍何晓君还不滚出来。”
说罢一脚踹了木门,母亲去到门前,看一眼身后的他,开了门。
为首的灰衫男子吃了一惊,“好你个共匪!”
另外两个急不可耐地往房间里钻,把花盆往楼下推,桌子向墙上砸。
“说吧,底下那个人是来干什么的?“男子阴冷褶皱的脸正得意地扭着。
“来买花儿的。”
费劲地铐上了这个腰板笔挺的女人,那男子拍拍枪套对他说:
“臭小子,你老子娘倒大霉了。”
……
追那辆黑色的汽车让他摔了四回,跑掉了两支鞋子,他一步一顿地回去,看见楼下的狼藉,他呆了几秒,连忙去泥土里捡拾,碎片把他的手脚扎得鲜血直冒。
至家,他把拼好的纸单放进桌上母亲为明天预备的白兰花篮子里,又将篮子郑重地放在自己的床下坐定了。窗帘还在空自吹摆,他们车子往哪儿去了?母亲能不能再回来?他都不知道,但对于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开始变得很确定。
疼痛渐渐消散,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他这才往楼顶去。
那里,几盆白兰已经全部被摘掉,仅剩的花坛有些孤独,只有坛下露出点信角。
坐在楼顶打开信,取的先是串焉黄的白兰花,他摩挲这可爱的花朵。花萼的麻线表示它们曾经被人佩戴在身上过,历经时间依然数量完整的花冠被证明他们被人细心地保存过,而此时,晚霞将它们染成最动人的一种红色。拿出信纸却滑出张照片,上面是面容坚定,身着蓝灰色军装头戴五星布帽的中年男人,他的背后,是同样坚定的古塔……
信展:晓君启:既见文,家中旧宅薄田已作钢铁战机白兰号翱翔于碧天,维望其奋勇杀敌,报效国家,不负越洋远来之艰。出蜀事定,应不能全卿意,成儿志,每思必叹,然古今以来未尝有国殇之际而独善者,独夫不往安有大厦?海内战斗,由是而已。阿儿自幼机敏,常怀壮志,卿益代吾教之以马克思主义,来日则大任可堪。近闻重庆事急,故书此信,出行言语具应万加小心以期宽慰。待卿凯旋,吾已奔延安以俟合聚。
信毕,他抿住嘴,缓而坚定地立身,向西而望,在温暖明朗的霞光中,他仿佛闻到来自远方的,白兰花的香,延安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