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灯笼”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乘着一叶扁舟，寄情于山水之间，屈原发出一声慨叹，渔夫不知其语，只是连连夸赞，手持船桨不停地摇曳着。船绕过一个弯，河面宽敞了些许。但白茫茫的雾气也愈加浓厚了，只听见两岸猿啼不断。远处依稀见得几处炊烟升起，船桨划过水面的声音密了些。吊脚楼的轮廓在雾色中被勾勒出来，如同一幅墨色泼洒的画卷，墨色晕染着这片生气的大地。船渐渐停下了，靠了岸。清晨，脚下的路似乎有些泥泞，但屈原也是踏着晨雾来到了这里。

时值深秋，但是寒秋挡不住当地人炽热的好客之心。早有渔家听见江上曳桨声，仔细一瞧，原来是屈大夫，二话不说就动身把他请到家里。端上了自家种的橘子，渔家女又将橘子剥好，递给了屈原。看着眼前白花花的橘子，屈原大口大口吃着，不禁流下了眼泪……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陈小康用他那双红得发黑的手摸着眼前的树，嘴里面倒是不停念叨着这些。

“村长，你又开始叨叨了，今年这样子到底能不能赚钱啊？再说了就算结得好，这么多果子咋卖啊？”张大壮不耐烦地问道，心里面是焦急得很，他可是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小娃娃。

“放心吧，这个方法可是不能小瞧的。再说眼前这些橘子树可是今非昔比了，抗旱抗涝那真是小菜一碟。”陈小康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道。

张大壮半信半疑，思索道：这小娃娃2000年才出生，哪会有我们这些老农民经验丰富。这眼前这片橘子树林虽然结的果子看着数多，个头就像是营养不良一样，口感看着就不咋样。

陈小康看着他一脸怀疑的样子，只是笑了笑，因为他知道，这些树可以结出很不错的果子。望着眼前的橘子树，他的眼前不禁模糊了起来。

小时候，父母只有很少的时间陪在他身旁，因为家里承包的一片橘子园。在年少时的他看来，这片橘子园好像才是爸妈的亲骨肉，总缠着爸妈，抢走了他们的目光与呵护，让他们驻扎在橘子园挪不动脚步，而自己却变成了被父母忽视的那一个。他已经习惯，耳边经常是爸妈念叨着、挂念着那片橘园，“今年那是热得要死，这橘子恐怕活不成了”“今年雨水太多了，要做好病虫害防治，不然会影响橘子产量的”“今年看样子是个丰收年”……

春去秋来，四季变迁，爸妈那颗挂在橘子树上的心迟迟没有落回在他身上。春天他们思着橘子幼苗存活，还要顾及连续下雨，花被雨打掉；夏天愁着老天不赏脸下点雨；秋天又得忙着果树的管理与移栽；冬天想着橘子树怎么越冬防冻。一年到头他们总是奔往橘子园，陈小康最常看见的就是父母从家匆匆离开的背影。虽然爸妈天天晚上都回家，但往往是半夜三更，一天讲不了几句话。日复一日，陈小康觉得自己与父母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壁垒，他想着自己好像成为了被抛弃的孩子。每每父母说起橘子，他的心里总是一股酸涩与嫉妒，他嫉妒橘子树夺走了他的父母，夺走了属于他与父母的独处时光。家里面昏黄的灯光打在自己的语文作业上，用橘子写一个比喻句——“橘子像一个个黄灯笼。”

后来陈小康上了中学，离家也远了些，在县城的中学念书，一年也就寒暑假回家。当时村子到镇上，有十几里的山路，没有通车，每逢下雨，路上泥泞不堪。镇上到县城，几十里的水泥路，因着路面坑坑洼洼，坐着班车也得颠颠簸簸一个多小时。陈小康因为从小性格孤僻，再加上自己是从农村考过来的，每天一个人孤苦伶仃。这天，陈小康妈妈按照往常一样来看望陈小康，还给他捎了一袋家里面的橘子。

但同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妈妈面上好像凝了一层愁云。

“小康啊，咱家今年收成好哩，给你带点咱家自己的橘子吃。”说完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

晚上回到宿舍，张大壮他儿子张二牛气喘吁吁冲到陈小康宿舍里。拽着小康的袖子就往外面走，直到走廊的尽头，他才慢慢回过神，沉住气说道：“小康，陈叔今天去山上摘橘子，在你家果园陡坡上，一不小心被后面的石头绊了一跤，从山坡坡上面滚下来，腿给摔坏了。”

陈小康听到这件大事，心里一沉，开始担心父亲的伤势。随后心头一震，又是橘子，不禁心生苦涩。他别过头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宿舍。

晚上，陈小康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他想着父母和橘子的种种过往。又起身，瞥见桌子上今早妈妈送来的橘子，小康沉默着拿起一个橘子，仔细端详着，橘皮的清香钻入了鼻间。在一片静谧的果香里，他想起小时候妈妈看到自己那张满分的成绩单时，嘴角扬起的笑意，眼里盛满的温情，那天妈妈特地抽空陪在小康身边，还亲手给小康做了他最喜欢的红烧排骨。闻着刚出炉的肉香，小康暗暗想着，只要考出好成绩，就可以把爸爸妈妈从橘子树那里抢回来了。

可偏偏那年夏天接连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雨，橘子树死的死，伤的伤。一个雨夜，小康躺在床上等着，他想等爸爸妈妈平安而归才睡。直到房门外传来一片悉悉索索的声音，爸爸妈妈好像在讨论什么大事。他踮起脚尖，慢慢走到墙边听着爸妈的对话。他听见妈妈的声音响起，“今年橘子可能收不了了，赚不了钱，这么一大家子还等着吃饭。要不，让小康缓一年再去读书？”说罢，便叹出一口气。他爸憋不住那股气，态度坚决：“再苦也得供娃娃读书，不然以后的苦头还会更多。”小康的手紧紧攥成拳头，从那一刻起，他渐渐明白父母平时辛苦照看橘子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能供自己读书，而橘子就是家里面唯一的收入来源。陈小康暗自立下誓言，自己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以后有出息了来回报父母。

从那个夏天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小康放下手里的橘子，拿起了桌子上的语文书，走向了厕所。在厕所昏黄的灯光下，小康摊开了语文书，看着书上如蚁般大小的字，小声读到“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曾枝剡棘，圆果抟兮”。原来这就是橘子啊，真希望这些小东西都能好好地长大。他捏住手中书的一角，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寝室。摸了摸桌子上的橘子，道了一声晚安。

转眼间，陈小康就顺利考入了市里面的重点高中。而在高中期间，家里面办起了农家乐，村子四面八方的县城甚至省城里面都来村子里面旅游。游客们可以自己感受采摘的乐趣，与此同时，村民们的口袋也鼓起来了。

可是好景不长，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日子。这可给村民们急坏，农家乐的生意冷冷清清，大家都只得乖乖待在家里。今年橘子收成好，雨水都正合适，果色和果品都是几年来的佼佼者，但是没有人帮忙收，一场霜降下来，橘子纷纷落地。空气中透出寒意，吸入肺中，寒着每位村民的心。

来年，陈小康如愿考入了一所农业大学。在大学里面，他还是没有放下高中学习的劲头，刻苦学习。大学毕业后，他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选择回到他的家乡，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做起了一名大学生村官。

自己从小看到父母的忙忙碌碌，逐渐让他懂得：对于“靠山吃山”的山村农民来说，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这片土地孕育了他们，更孕育了他们吃苦耐劳、淳朴的本性。他们更是依赖这片肥沃的土地给予的馈赠生存，果树对他们而言是具有非凡意义的，他们靠此生活、得以温饱，小康也希望可以尽自己所能发挥这片土地最大的价值。他渴望能够用自己的专业所学，带领村民迎来丰收年，为脱贫攻坚的基层事业贡献一份力量，为村民们能过上幸福、阖家团圆的日子而努力。

他将学习到的知识用在橘子各个方面，改良品种，又告诉村民用鹅卵石铺在橘子树下。他在书上学到过，鹅卵石比热容小，白天吸收太阳光的热量，升温快；晚上鹅卵石降温快，这样子昼夜温差大，橘子的有机质积累才足，果子就甜。除此之外，光滑的鹅卵石还能发射太阳光，让果子能全方面吸收太阳光，橘子光泽好。

农民们对此都心存怀疑，担心土压得太严实，到时候把树根给压坏了。小康耐心地和他们解释，大家也只是看着小康是村长的面子上，照着做了。

“村长，天色有些暗了，咱们回家了。”张大壮的低沉的声音将陈小康从记忆里面拉了回来……

原先，村民们都觉得小康细皮嫩肉的，手只能握笔杆子。小康也清楚村民们都有些不太相信他。

此后的日子，陈小康几乎是每天都泡在橘园里面。他心里面就想着大丰收，这样子可以带上大家走上致富路。天还没亮，小康便忙活起来，悉悉索索，一顿收拾后，赶着太阳升起之前，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他那个半旧不新的帆布包就出门了。迎着朝霞，张大壮扛着锄头来到橘园，隔着老远，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穿梭在林子里面。走近一瞧，果然是陈小康。招呼后，大壮心里想着：这小娃娃起的还蛮早的哩。

白天，烈日当头晒，这一片橘园给了他绿茵的庇护。干农活累了，就找一处杂草少的地方，往地上躺着歇息会。这要是别人，用不着一会儿功夫，就能呼呼大睡。但是陈小康表面是躺着，心里面想着——果树品质啊，浇水问题咋解决啊，一有啥好点子就立马坐起来，拿着笔就在本子上刷刷写起来。写完也不躺着了，继续照料着这些橘子树。在他的眼中，他看见的不仅仅是这褐色的树干，也不仅仅是橘子树嫩绿舒展的枝叶，而是一片黄澄澄的橘子海。

夜幕降临，橘园中的村民们都陆陆续续回家了，陈小康还在盘点每一棵树的情况。一盏盏微黄的灯在村里的各个角落亮起。是黄灯笼？是啊。晚饭过后，张大壮洗碗时，透过窗户看到村长家的灯都还没亮。

“小娃娃还在园子里啊，有蛮劲嘞。”

不只是大壮，几乎村里面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个村长还真不简单。心里面也是觉得这个小娃娃厉害的不行，能握笔杆，能握锄头。对他也是由心地尊重起来。

月亮悬在高空，小康这才动身离开园子。在这里可以听见夏天的虫鸣，听见风拂过树叶的轻语。当小康回到家中，已经是半夜了。简单洗漱洗漱，他倒头就睡着了。

今年的三伏天着实很热，隔壁村的水稻田里面的土都龟裂了。小康这下子更加忙了。他给每个村民安排了任务——除草，浇灌。他甚至做了一个决定，搭个简易的棚子，就睡在园子里面。事实上，他也真的就这样子做了。每天晚上就还在忙着抽水灌溉，就只为一个大丰收。

“大丰收，大丰收了——”张大壮叫喊着，“村长，真有你的，这橘子蛮好的。”但是没过一会儿，他又拉着一副脸，说着：“这么多，怎么卖啊。”

陈小康笑了笑说道：“大壮叔，这你放心，都安排好了。”张大壮听后，觉得这小子还不错，倒也特别愿意相信他了。

几天后，一群拿着摄影设备的人走进了村里。“那个人不是我经常刷到的盖盖嘛，这是搞啥活动嘛？这么大的阵仗。”村民们议论纷纷。

原来这是村主任陈小康的主意。村主任和当地的政府反映了今年橘子的情况，然后政府牵头，召集县城里面的自媒体人员，办起了乡村助农直播大赛和脐橙文化节，将橘子销售到全国各地。与此同时，橘子还通过水路销往了东南亚，走向了世界。

“助农大会”办得好，今年橘子大卖，大家的腰包都鼓起来了。活动结束后，小康带着大家开了个会，大家围坐在一起，一起勾画着未来的“蓝图”，也唠唠家常。村民们看到小康在大好年纪选择回归家乡，每天昼出夜归，甚至选择睡在大棚里守着橘子，表示不解。他们觉得很多娃努力读书，就是为了走出大山，去城里过风光日子，实在搞不明白小康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留在大山里。

小康听着村民的话，凝视着眼前刚刚采摘下来的橘子。橘子上面还闪烁着晶莹的露珠。沉默了许久，才问了村民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一个个金灿灿的橘子像什么？”村民摸不着头脑，摇摇头，小康微微笑着，“黄灯笼。”

他在心里默默念道：橘子像一个个黄灯笼，他站在人生的道路上，总能清晰地看见那一个个黄灯笼发出的光，照亮的路。他知道，有些事必须有人来做，或许他选择了回归大山，驻扎基层，在旁人眼里就是选择了清贫，但小康不后悔，看着那一颗颗金灿灿的还在生长的橘子，他终于与儿时那个怀着苦涩的心情、一笔一画在作业本上写下——“橘子像一个个黄灯笼”的孩子和解了。

陈小康回到了家，收拾自己读书时期的回忆，看到了小时候的语文作业本，“橘子像一个个黄灯笼。”，然后拿起书桌上的钢笔，在后面添上了“指引迷途的人，找到前进的方向。”在这个新时代，陈小康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路。

“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屈原乘舟而来，乘舟而归，但前路漫漫。公元前278年，楚国国都被秦国攻占，屈原预见故国将灭，回天无力，遂投江以身殉国。但是青山头橘子树上，一个个橘子就如同一盏盏黄灯笼，照亮每个人的归途，直到现在。在这个时代，无数的青年都和陈小康一样，学成归来，选择投身在乡村建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