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簌簌
1
一个中原人,骨针撅出的水纹使双颊颜色深浅不一。
土里刨食的部族,图腾一开始是黄土,接着就是水。
他怀揣谷物和草籽,一步一步,他要寻找水源。
2
如斯,一群中原人,怀揣粮食和水,心中就有了底气。
他们面前有两种走法,一条用双脚和木轮车丈量,另一条用船。
无一例外,他们都选择了水边。
3
南中国水稻自河姆渡走进大半个华夏了,
棉花们自亚热带移步北方也没有水土不服,
而北中国的命脉,依然被那条泥水混杂的大河所掌控。
怀揣稻谷和棉籽的人,脚力何至于如此劲健?
干涸的胸中块垒,风干的古堡与河床都张着饥渴的嘴巴。
4
你说,怀里的谷物和麦种哪里合适放下?
你说太干了,苦寒之地不宜桑麻。
那清灵的少年人恪尽职守,他走着走着就有了中年的沉着之气,
他手里多了一把善于打硬仗的镢头。
5
水里的花朵次第开出,草房静默,
耕牛和铁犁开始玩追逐游戏,碾盘和木塔楼也有些雀跃。
黄土怀里的地下院落有炊烟颤巍巍立起,
沿河人民开始在碱化土地上讨要回缩的生活。
6
一切皆因为水。
河阶高台,藏风而得雨。
你看这静谧的北方庭院,
关上门,就可以养一片天光水月。
华夏躯体里的水路纵横,
所有的苦涩、腥膻、甘甜,
来自同一片水又回归同一条河流。
7
渭水应该是一扇门。
作为黄河的嫡长子,
鸟鼠在巢,秦岭封边,六盘山作屏,兼以有着黄土家族的案底。
子孔丘由此窥到了天地的大秘密。
他说河水渡我,河水激我,然世事一苇难渡。
秦人西来,半两钱与小篆一并将中原拿下,
之后汉人将栈道与陈仓合谋,关中腹地在握,
而太公仅靠一柄拉直的鱼钩,就稳住了周家八百年基业。
8
由此,我要钩沉出那些星辰一样的名字。
黄河子孙的花名册上,
洛水丰厚,灞水伤别,红水河英武,
都是华夏水路这棵老桩上耀眼的藤与瓜。
9
多么惭愧,任凭一场特大暴雨在家乡蹂躏街衢,
而我们就在北征的路上,
此刻,我在祁连脚下,为一地滴溜转的砾石与风蚀堡造册。
转经筒里飞出的音符,玛尼堆上扬起的旗语,三叩一拜的等身就地一扑,都暗合了一种信仰山一样的高度,这片黄土一样的厚度。
如今的草原,响马与流寇已远,
苜蓿和青稞或可指给我们一条重新回家的路。
牛羊逶迤而来,她们也同牧人们一起,期待雨后的草原满血复活。
10
更深的责难还在后头。
造物主给我们一条淤滞的浅河,
为何还要同步那么高的山和塬?
厚厚的黄土,可是下游人民几千年的口粮,
来来来咱们打水窖,洞穿高原肥厚的腰身,
刚好可以勾连晋陕谷地、河套平原“几”字形的脉络。
可是母亲啊,剜肉不能补疮,
作为后人,我为黄土高原这块硬面饽饽献上膝盖和脊梁,
我为西北滚滚而来不可一世的黄沙和泥浆口吐鲜血。
11
游牧时代的几峰骆驼,跑进农耕时代,就娇嫩了不少。
鸣沙山和月牙湖一定有自己明白的处世哲学,
先是一段山阻隔你考验你,再用一段水缠绕你。
秦之水为苛责,楚之水婉柔。
柔缠身,硬反噬。
软硬兼施的水多么难得。
所以你出深山、走峡谷以及苦咸的地狱之海,
你走出了沙漠。
得水者为上,上善若水自流平后,
又是一个大同世界。
12
终于有了小浪底这一座重量级斗兽场。
打开三个久闭的闸门,同时还有黄色烟幕的特效。
你们就是要浑黄的,瞬间雾化的飞翔。
一条大河被收拾得如此服服贴贴――
好厉害的驾驭技巧和易容术。
是时候了,挣脱出天国的围栏,
冲进世俗的险滩――
这些浑黄的野马群终于从泥里脱胎出来。
他们黄泥的鬃毛如腾空的焰焰烈火。
13
树们是殉道者也是纪念碑。
二十万移民搬出去,身兼重任的水住进来,通天下淤堵,
青苗长,鱼虾旺,还出产一种叫做“电”的东西,
是无影之王。
哪里的水有这么多能耐多管齐下?
14
水在南方是位温婉闺秀,
水在北方是条粗犷的硬汉。
于是长安花安坐市井,
秋风已随那个中年人远赴塞外。
半遮面的胡琴对着秋风,
在说与不说之间,消解这浓得化不开的夜。
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人,心里可永远装着天下之水?
15
天空用纯一的蓝着色,要么就请几朵好看的云,变着法儿地调出背景墙,
只等得南方排出老水,北方挖出井水。
――有了这条水路,更多的中原人,
居土为安。
我们注定都是鲧和禹,我们必得随时斟酌着命里的疏与堵――
就如地球这个大的连通器,
一刻也没闲着。
2019年9月19日
(首发于《星星·散文诗》2020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