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吾斯力汗·哈斯木汗
用现代专业名词来讲,曾经在我们家有过两个“保险柜”:一个是放在伙房里的“大保险柜”—黑色大木箱,另一个是,放在我母亲木床头的“小保险柜”—红色小木箱。
黑色大木箱里冬天放着奶疙瘩、酥油、奶酪、糖果、馕、包尔萨克等食物。钥匙由我母亲来掌管。
为远方亲戚、亲家等存储的冬肉,有时候在这个黑色大木箱底下一直存放至六七月份。为附近邻居和几位亲戚给的冬肉,母亲一般让我送上去。
“宰牲畜,好不容易备冬肉,现在把这些冬肉无缘无故发给别人,我们吃什么呢?这样不如不备冬肉才好,真是的!”有些贪嘴的我二哥说。
“看来,‘锅小易溢,饭桶贪嘴’这个谚语就是针对你说的,我们大限不到,不会让你饿死的。好事要分享,困难要分担,冬肉是团结的食物。”我母亲道。
我们家迁往夏牧场,搬走数量有限的所有家具时,已经空着的黑色大木箱一般在上面覆盖着一层塑料,会留放在伙房原位。打开时,从里面时刻扑面而来酥油和奶疙瘩味道的黑色大木箱之盖子是由两块木板组成的。两块木板的中间从两处由皮条衔接的,所谓的“合页”也是皮条。就说空了,但从黑色大木箱的四角和缝隙上可以看见羊油渣、奶疙瘩渣等。
黑色大木箱的正面有很多毛角、鹿角、树枝、云等图案,用红、黑、橘、绿、蓝等油漆刷成的图案,正反对补,虚实相映,粗犷豪放,色彩对比强烈,艳丽夺目,充满草原气息。据母亲说,人家号称“木匠”的一位木匠做了这个木箱,图案是他雕刻的,油漆也是他刷的。
“我发现木箱里的奶疙瘩突然少了,怎么回事?”有时候母亲千奇百怪地说。也许母亲在世时从未想过自家会出现贼。
奶疙瘩是被我减少的。说白了,不是我,是我两个哥哥。
“我们的手太大,从木箱盖子的缝隙塞不进去,你去拿。”两个哥哥去草场放牧或去玩耍的时候让我进伙房做贼。如果说“不”,从后颈挨打一个拳头是很自然。我从黑色大木箱内取出五块奶疙瘩,奖励给我的,只有一块儿。与其说这块奶疙瘩是“奖励”,不如说以后一旦被母亲发现,为了证明我是他们的“合伙铁证”而准备的“诱饵”。长期重复一个动作,很有可能成为习惯。几次做贼后,哥哥们一旦提到要去偷奶疙瘩,我持有主动、乐观、积极的态度。
黑色大木箱盖子的两块板子之间的皮条被变短后,我们做贼的行为只好收旗卷伞。皮条被弄短的根本原因是:有一天早晨喝奶茶时,母亲去伙房拿酥油,发现在木箱里东跑西窜的一只老鼠,认为老鼠肯定从两块板子的缝隙钻进来,让父亲把从两处衔接两块板子的皮条给弄短了。把我们家的所有食物抱在怀里,孤独守在伙房里的黑色大木箱之故事,我们在这告一段落,来谈谈红色小木箱吧。
红色小木箱的钥匙也在我母亲口袋里,从不离身。母亲当时口袋装着大、小两个木箱钥匙的模样现在情不自禁地让我想起拿着“保险柜”钥匙的银行经理。往夏牧场或冬牧场迁移时,母亲把红色小木箱用一块布料包好,然后装在马鞍两头袋的一边,安详地骑在我们家褐色马,走在迁徙队伍的前面。当年,偶尔读者文学作品,童话故事的对我来说,当时的母亲让我想起把一个地方的秘密宝藏转移到另一个地方的商队队长。
母亲去溪水旁提水或去邻居家串门时,我们拿着放在母亲床头的红色小木箱,又拍、又敲、又摇,倾听里面的声音,是否有小洞,不停地转着看,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不过,我们感觉小木箱特别轻。平时我们以为里面至少有一块马头那么大的金子。红色小木箱里面有什么东西,对我们来说尚未解开的谜。
“是谁动了这个小木箱?里面的东西都七颠八倒了。”母亲打开红色小木箱时说。看到自己“宝藏”齐全,她就不再追究了。
有一次在草原上,父母和我三个人剪完羊毛,第二天父亲去外贸站卖了我们家几只羊的细毛。那天,我看见父亲回来后把钱递给母亲手里,母亲就那么轻轻地抚摸着蓝色纸币,放进红色小木箱里。
当时我才知道,红色小木箱是我们家的“银行”。
上大学的两个哥哥和姐姐放寒暑假回家,返校那天,母亲打开红色小木箱,面值为五元、十元的纸币认真数一遍,分给他们三个。当时上小学的我,希望能得到一点钱,站在他们旁边,盯着母亲的手,偶尔瞟她一眼,但母亲却视若不见。我也没有厌倦每次发钱时盯着母亲手上的钱。
“妈妈,这个绝对不够啊!”两位哥哥争先恐后地给母亲说出一学期的开支。根据儿子们提出理由次数的增加,母亲从钱捆子中抽出纸币的张数增加,哥哥们的沾沾自喜也增加,在炕上静躺,望着我们父亲的叹气相应增加。姐姐呢,母亲给多少拿多少,从不提出理由。
“够不够丫头?”母亲问我姐。姐姐瞟了父亲一眼,只点点头。不过,我看见,姐姐出门时母亲偷偷地往她手里塞点什么。
“女孩儿嘛,不能可怜巴巴得老盯着别人的手里。”母亲说。
“就是,我们这个丫头知道知足。”父亲很满意地说道。
当时我才知道,红色小木箱是我们家的“经济供应商”。
做奶茶时喜欢放丁香或黑胡椒的母亲,有一个偶尔从红色小木箱内拿出的白布袋。嘴上说是白色,其实被丁香和黑胡椒的颜色和味道所渗透的,当初用白色布料做的这个布袋上有很多污垢,许多地方有各种各样的线条痕迹。
“这个破布袋有什么东西呢?藏得那么神秘。”二哥说:“你们不知道知足,人啊!永远是守财奴,迷财也要有限度。”
“你以为我们死后带走这些东西吗?”母亲不耐烦的说:“说白了,我们的活着都是为了你们。”
因为,我不太清楚白布袋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只认为它是装着母亲丁香和黑胡椒的袋子而已。
有一年,三哥放暑假时患有肺炎回来。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整天,用篷布做了一个比小皮囊大,比大皮囊(酿马奶的容器)小的“娃娃皮囊”。派我去我们家上方叫“兰台子”的挤马奶的地方,提了一桶马奶。那些年,草原上根本就不存在买卖马奶,牧民尚未进入市场经济的时候。去拴住马驹,挤马奶的地方,妇女们给我们犹如现在“棉花糖”那样的奶子泡沫,真的很好吃,当年的味道至今还在嘴里。
我拿着马奶子回来,对母亲红色小木箱里白布袋的意识有所改变,有了深刻的认识。母亲从白布袋里拿出扣儿那么大的东西,用小刀慢慢削去了皮。
“妈妈,这是什么?”我问母亲。
“马钱子。”母亲说:“一定要削掉皮,皮子上有毒。”
母亲把削掉皮子的几颗马钱子放入“娃娃皮囊”里,倒入马奶子,开始用皮囊专用的搅拌棒上下搅动了起来。“如果马钱子太多,会毒死人的。”母亲还从白布袋里拿出几种草药放了进去。从那天起,我们家有了两个皮囊:一个是分离酥油用的大皮囊;另一个是专门为哥哥治病用的这个“娃娃皮囊”。当时,为了分离酥油,母亲让我们上下搅动搅拌棒,我们轮流数到一百或二百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但,母亲不让我们动“娃娃皮囊”,她自己亲自上下搅动搅拌棒,我发现她用头巾不停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停下来,再三品尝马奶的味道。
“快要酿好了,上下搅动时不能随意,要有一定的节奏,那样马奶的药物作用和疗效更佳。”母亲边说,边搅拌着。我看见她搅拌完后不停地捏着两个肩膀。
母亲整个夏天做药疗马奶,三哥的肺炎彻底治好,暑假结束,返了校。母亲相当一段时间抬不起右手了。
二哥结婚成家后,母亲照顾了孙子至五六岁。
有一次,婴儿不停地哭啼,摸了摸婴儿背部的母亲,从白布袋内拿出一把草,烧开,用温水盆浴了婴儿。
“这是什么草,妈妈?”旁边站的我问道。
“这个草叫神香草,放入一定的水里烧开后,用汤让婴儿药浴,能有效的治好婴儿的羊毛疔。”母亲叮嘱我说:“你要记住,以后你也娶妻生儿。”
还有一次,母亲孙子四岁左右,孩子的嗓子疼,声音都哑了。母亲从白布袋内拿出一个就像石头的白色东西,在少量的凉开水里溶解了片刻,然后把汤水抹在孩子的脖子和两只耳朵后面并让孩子喝着汤水说:“别把水咽下去,平躺着后把汤水流到你的食道里,发出‘咯咯’声音后吐掉,反复做几次。”
“妈妈,这是什么呢?”我问。
“这是白硇砂,能有效治疗咽喉痛,有消炎作用。”
如母亲所说,两天后我侄子的嗓子不疼了。
当时我才知道,放在红木箱里的白布袋,不光是母亲的调料袋,更是母亲的“百宝袋”。
如今,我记得特别清楚。有一次,两个哥哥去森林里拾了木柴。回来时,三哥的一只眼睛周围淤青,脸上染满了血。我们得知,他俩在森林里互相抢夺木柴,发生争执,打了架。
“你想打死自己的弟弟吗?”平时不太会发火的母亲,很生气地给了二哥一巴掌:“凭你们这个样子,我看你们以后也不会成为好兄弟。”
母亲打开红色小木箱,拿出白布袋,取出了一颗珍珠。然后把珍珠扔进草丛里给二哥说:“在地灶上的牛奶煮熟之前把珍珠给我找回来,那颗珍珠很贵,如果你找不到今天不让你进毡房,晚上你就睡在外面。”
母亲是说到做到的人。她的这种固执习惯整个村落人都知晓。
“没找着。”二哥低着头说。
“那,你去帮他找,你们两个一起找。”母亲派了三哥:“如果你们找不到,今天不给你晚饭。”母亲在毡房门口观察着他们的行为。
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珍珠还没找到。接近黄昏,厚厚重重的云雾盘踞在天空,夕阳用最后的丝光燃烧着云霞,在山顶上匆匆忙忙往西边奔跑着,犹如一条在云海里游动的金鱼。
“喝完一碗牛奶后你也去帮他们找一找。”母亲递给我一碗牛奶说。
我们一个接一个马不停蹄地找着。能找到的希望离我们越来越远去。一个人找过的地方,我们重复地找着。
“我们这样下去永远也找不到。”二哥说:“我们应该把珍珠掉落的草丛范围划分为三个区,每一个人负责一个区找,要把每一棵草认真排查清楚,就像从羊皮袄里找虱子一样找才行。”
我们终于找到了珍珠。兴高采烈地互相看着。两位哥哥之间刚才的不愉之色已经消失了。
“如果你们能够团结,能找到无价之宝,不和睦,会失去手中之宝。这个宝就是你们的共同力量。”母亲把珍珠装入白布袋时说:“金银财宝不算真富,团结和睦才是幸福。一个巴掌拍不响,五个指头合拢才有劲儿。你们要记住,我们哈萨克族有句谚语:‘分散的雁子会被一群乌鸦打败’。伟人阿拜有句格言:‘要爱整个人类。’你们除了加强相互之间的团结,还要与其他兄弟民族的人们和睦相处,团结才是力量,你尊重别人,他人也会尊重你。”
当时我才明白,白布袋更是母亲的“智慧之袋”,这是她最大的宝藏。
如今已退休的几位哥哥曾多次荣获过“民族团结”先进个人。
从此以后,母亲的白布袋在我的脑海中就像童话里所描述的那个,里面什么能都找到的神仙之神圣袋……
如今,母亲已与我们永别了。母亲的红色小木箱和渗透母亲手掌之味儿的白布袋却在我家中。只是箱子里装的,不再是零散的块票、角票,而是房产证、结婚证、毕业证、孩子出生证等。白布袋的位置尚未变过,一直放在红色小木箱内。虽然白布袋里面的物品减少了,里面有对我来说很宝贵的几样东西:母亲的一双铜手镯和父亲在世时从山上带给我的四五十颗贝母。有一次,把贝母粉碎,放入马奶中搅拌,治好了女儿的咳嗽;还有一回,儿子淋雨回来不舒服,用母亲的铜手镯刮痧,活血透痧,人便舒服了。
那时候我才明白,白布袋里装有母亲留给子孙的“宿愿和祝福”。
去年夏天我带着儿子去了自己脐带血底下的故乡。看到了我们家在冬牧场木屋的旧址。木屋的长方形旧址使我想起了我们家迁往夏牧场时留在伙房的长方形黑色大木箱的模样。
凝视着对面的茂盛森林,眼睛湿润,在木屋的旧址坐了良久。手中持有一根干枯的羊腿骨。这也许是,当年吃苦耐劳的父亲啃干净的骨头吧。哈萨克族有这样一句俗语:“年轻小伙子如果把骨头啃干净,将来娶媳会很漂亮。”这果然是想达到让孩子们勤俭节约目的的一种办法。当然,活到九十一岁高龄,于2018年6月15日去世的母亲也很漂亮的。仿佛能够找到父亲的指纹,我把骨头转着看了几遍。我飘零的思绪穿越时空,眼前出现了一幕空间银屏……
手上的白骨头渐渐变大,变成了一只羊……
三十多年前,二哥谈了对象。我看到了新娘父母带领的一拨人来到我们家认亲、“视察”家景那天,从山坡上赶回四五只羊的我……
看到了当时为了招待贵客,在门口牵着一只羊,可怜巴巴的望着亲家父母,恳请他们做相应礼行的(念祝福词),又高兴又悲伤的父亲。高兴是,今后儿子可以娶媳,做父亲的可以为儿子完成自己的一个重大责任。悲伤是,家里数量很有限的牲畜为儿子的彩礼和结婚之事用完。逐渐在好转的生活又要回到起点,从零开始,甚至很有可能移过数轴原点的左边……
也看到了背靠木屋的一面,犹如吸住麻雀的蛇,头台的高高的,对我父母根本不看一眼,脸色严肃,就那么高傲地从我父亲头顶上凝视着对面的亲家母和不知怎样对待客人才好,手足无措,格外慌张,以‘该怎么办呢?’的疑问眼光反复看着父亲的母亲……
看到了母亲眼角上的两滴泪:一个是愉快的泪珠,另一个是委屈的泪……
那一次,就那一次,父母也许察觉自己在这个生活上孤独而无依靠的人吧……
想起来了,从亲家们离开我们家那天起,母亲的红色小木箱一直关闭着许久……
无目的地用羊腿骨抠着前面的地。仿佛在脑海里进入了无数的蜜蜂,头脑“嗡嗡”作响。突然眼前一亮,抠出了手掌半那么大的一块木板。我的天啊!就是我们家当年黑色大木箱的板块。我认出了板块上面的图案,部分图案的漆也还没掉色。
黑色大木箱不知什么时候残损的,我根本想不起来。我们家在夏牧场和冬牧场之间的许多搬迁过程中也许从马背上或犍牛背上掉下来,结束了当我们家“保险柜”的生涯吧……
眼角上有几滴泪水,脑海中有很多疑问。反复张望着身后,返回了。
口袋里装着刚才找到的板块。回去后,打算把这个板块装在母亲的白布袋里……
背后有什么呢?我再次望了一眼山丘和茂盛的森林。禁不住赋诗一首赠予故乡:
那是我父母木屋的旧址
在这里,仿佛我看到了他们的脚印。
找到的一块木箱的板块
让我想起了父母的苦衷。
你是我出生的美丽故乡
在这里我与轻风聊天
在溪水里玩耍,草原上奔跑,
父母的培育下慢慢成长
插上坚硬的翅膀
飞翔了祖国的蓝天
如今一刻也没有停留过
对父母和对你的思念。
“如果一旦有空,我一定会再来这块脐带血滴下的土地。”我自言自语,发动了轿车。车钥匙上挂着一颗珍珠,那是当年我在草丛里找到的白色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