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胜良
父亲是一位农民,一位面朝田土背朝天的农民,没有彪炳千古的政绩,也没有叱咤风云的威名,只有刻在他脸上的人世沧桑,还有记在他心里的种田经验。他在平凡中劳作,在平凡中生活,在平凡中交往,但他在平凡中却干出了许多不平凡的事,一件件,一桩桩,点点滴滴,真情难忘。
说是一位普通的农民,但父亲还是小有一点出息,他当过几十年的生产队长,自从有了人民公社一直当到他离开人世的那年,没有换过人,难怪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父亲是老队长。
大伙选父亲当队长,因为他读过几年私塾,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又会打算盘,也会说书讲传,算写俱全,在乡下,他还算得上有点文化的人。平日里哪家要写信,有人把他请去,哪家要写对联,也有人把他请去。可惜没机会,要不,让他出来当干部,吃吃国家粮,也是绰绰有余的,然而父亲并不奢望当干部,而是津津有味地当队长。他常常自勉说:“大伙相信你,你就得好好干,不负众望,为人民服务嘛,当农民也好,当干部也罢,都一样。”一个普通的农民能有这般境界,今天回想起来,实在令受过多年教育的我感到汗颜。
父亲有文化也有技术,插田打禾是能手,犁耙耕耘样样行,但他的看家本领还是一年两季的浸种育秧呢。俗话说,春播一颗种,夏收万粒粮,可见,农民一年两季的希望就从播种开始,然而,浸种和育秧大有学问,在村里能有这般学问的只有几个,父亲算一个。到了浸种的时候,社员把一扳桶一扳桶的种谷放入水塘里,浸泡两天后捞上来,然后,父亲把一桶一桶温水倒入扳桶里,盖上一捆一捆稻草加温催芽。温度不可太高也不可太低,高了会烧坏种子,低了会催不出芽,很难把握,而父亲却技术娴熟,胸有成竹。经日夜守护,一颗颗金黄的谷种终于笑咧了嘴,吐出了芽,生出了雪白的胡须。谷芽撒入秧田后,父亲更加精心培育,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谷芽萌发出嫩绿的小苗。不出几天,秧苗长得绿莹莹,青翠欲滴,在微微的晨风中,一溜溜的秧田就像一块块绿色的绸缎,迎风摆动,实在太美!
父亲还有一手绝活也让人赞不绝口,那就是拖架子。农村里插秧也讲科学讲美观。插下去的禾苗一蔸蔸,而蔸与蔸之间的行距很有讲究,横几寸竖几寸,不可随意。行距密了,禾苗的光合作用不好,稀了,产量不高,不合算。为了合理密植,农技部门根据一定的规格为农民做成规范的木架子,然后,拖架子的人拖着架子在光滑如镜的水田里横拖竖拖,把一丘丘水田拖成无数豆腐干子一样的横格方块,然而,拖架子很要技术,大多数人拖出来的线条不直,如水蛇过江,弯弯曲曲,可父亲拖出来的匀称清晰,平整笔直,插出禾来横看成行,竖看成线,好似阅兵典礼上的仪仗队伍,整整齐齐,郁郁葱葱,雄姿勃发。
父亲有点文化又懂技术,可他从不翘尾巴,自以为是。他在队上德高望重又是一队之长,可他从不独断专行,飞扬跋扈。他在当地辈分高资格老,可他从不倚老卖老摆资格。他手中有权,可他从不依仗权势,欺压百姓,横行乡里。
大伙选父亲当队长,还因为他吃苦在人先,享受在人后,一心为公,殚精竭力,为民谋利。在乡下当队长其实算得上是个美差。哪个坐上了那个位子便可在队上那块巴掌大的土地上称王称霸,翻手是云覆手是雨,呼风唤雨,也可在几十号社员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油罐里堂而皇之地揩点油捞点好处,还可撑起一把保护伞,为家人遮风挡雨,难怪哪个队长倒了台或离开了人世,大伙都会瞄准那个位子,争夺那个肥缺,然而,父亲当队长却当得很窝囊,他一不揽权二不贪钱,一不摸鱼二不捞虾,一不讨好二不表功,而是像我儿时牧放的那头老黄牛那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默默无闻地为人作贡献。
在父亲看来,以他的绵薄之力能使大伙吃得上饱饭不饿肚皮,就是他的光荣,凭他的魄力能带领社员度过一个个难关并慢慢脱贫致富就是他的快乐!在乡下流行一句话:“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在社员看来,当队长也是当干部,是当生产队里不拿工资不吃国家粮的干部。他是几十户人家的主心骨,他的一言一行举足轻重。其实,当队长容易但要当个好队长可就不容易,队上的事,田里的事,社员们家里的事,里面的事,外面的事,事事要过问,事事要操心。父亲就是这样,事事操心而且事必躬亲。
三月浸种和育秧,他担心谷种因低冷的气温发不出芽,也怕谷芽因寒流的袭击长不出秧,所以他真情呵护,精心培育,密切注意,昼夜不分。四月春耕和春插,他担心耕田的进度拖后腿,害怕插下的秧苗误农时,所以他加盟耕者,日耕晚也耕,抢时间,争速度。他身先士卒,带领群众披星戴月,忘我奋战在田头,插完早稻迎五一。五月晒田和淹水,晒田本可促进禾苗的光合作用,不可不晒,但晒多了,他又担心秧苗根系会缺水而死。淹水本可使得秧苗吸收氧分,不得不淹,但淹久了,他又害怕水稻会受涝而亡,所以,两项工作,他亲自为之,合理灌溉,干湿配合,保证秧苗茁壮成长。七月抢收和抢插,时间紧,任务重,天气热,他担心抢收慢了抢插就赶不上季节,害怕晚稻的产量打折扣,所以,他以身作则,带领社员在开水一样的水田里煎熬,在炉火一样的烈日下曝晒,只争朝夕,及时收割,如期插秧,赢得了抢收抢插双胜利。八月除草和灭虫,他担心“双抢”过后人心涣散,劳力外流,害怕田里杂草丛生,虫灾泛滥,晚稻会颗粒无收,所以,他走家串户,苦口婆心,劝留社员共同除草灭虫,施肥灌水,确保晚稻丰收。十一月秋收,他还是担心还是怕。秋风瑟瑟,冰霜如刀,他担心纤细的穗杆经不起折腾而倒伏,害怕稻谷陷在泥里而霉烂,所以他发动男女老少齐参战,自己模范带头,加班加点,及时收割,颗粒归仓。
一年四季,父亲有操不完的心还有干不完的活,但也有闲下来的时候,公社每年召开两次整党整风的生活会,父亲是一位有几十年党龄的老党员,照例要参加,可是,他闲不下,每一开会他的腰酸腿也痛,他总说:“我本是做工的命,怎能享受做官的福?”他总是身在会场心在田间。说来也怪,他一散会回到田里,腰不酸了腿也不痛了。
大伙选父亲当队长还因为他乐于助人,生就一副菩萨心肠。哪家有难,他会奔走相告,争取八方支援。哪家有人生病,他会四处求医,让人药到病除。哪家有斗殴,他会居中调解,好言相劝。哪家的茅屋为秋风所破,他会不请自来,爬上屋顶,帮人盖草检漏。哪家缺衣少食,他会嘘寒问暖,雪中送炭。每年的荒时暴月,田里青黄不接,家家缺粮,父亲便会凭借他的诚信外去借粮,聊补断炊人的无米之炊,然而他只能借得几斗几升,可是粥少僧多,个个嗷嗷待哺,所以,父亲常把自家的那份借粮让给孤寡老人,照顾弱势群体。父亲把温饱让给别人,把饥饿留给自己,而母亲怨恨不已,总是与他立地据争。
大伙选父亲当队长还因为他不搞鬼,不为私,人人信得过,心里塌实。他常常解剖自己严于解剖家人,解剖家人又严于解剖别人。记得八岁的哥哥外出割牛草,完不成任务便心生一计,在牛草里塞了块砖头掺假,拿到队上称秤记工分,被父亲看出了破绽,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父亲顿时火冒三丈,对幼小的哥哥大打出手,并责令他向全队社员作检讨,可怜的哥哥吓得离家出走,一夜未归,当哭得歇斯底里的母亲第二天找到我哥哥时,他已昏睡在远山的一片麻土里。当队长的父亲可不是我们的保护伞啊!难怪母亲怨他一辈子,恨他一辈子。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场可怕的疾病从天而降,无情的死神夺走了父亲宝贵的生命,母亲没有了怨恨,只有对父亲绵绵的思念,思念中母亲越发感到孤独,孤独的思念使母亲蹒跚于人间末年。父亲离开了他不愿离开的地方,到了他不愿到的世界,虽然他的离去已远去多年,但今天他的朋友及朋友的朋友,他的熟人及熟人的熟人,还在为他的离去感到悲伤感到惋惜,为一位好人本应一生平安而没有平安感到悲伤,为一位老人本可安享晚年而未能享受晚年感到惋惜。
人就是这么怪,父亲生前队上总有人为了粮食的分配,为了工分的评分,为了劳力的安排,甚至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喜欢与父亲斗嘴对着干,嗑嗑碰碰窝里斗的事是家常便饭,时有发生,然而,父亲一旦永远离去,又都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其实,父亲生前确实有过很多让人感动的地方,感动的多了,人们见到感动的事反而难以感动,人们只有在追忆的时空隧道里才能看到他的那些闪闪发光的地方,似乎只有一个脱离尘世的人才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大大的好人!
父亲走了,没有给子女们留下什么家产,然而,他给我们留下了比家产更宝贵的精神。他一生虽然没有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也没有干过什么丰功和伟绩,但他勤勤恳恳干工作,踏踏实实做好人的事迹和一心一意为人民,点点滴滴为群众的精神,早已铸就了一块不朽的丰碑。这块丰碑不是立在他那简陋朴实的墓前而是立在许许多多的农民兄弟的心中。站在父亲的丰碑前,我远远地思考着,在物欲横流的当今社会里,在为人民币服务的时尚风气中,做人还是要做我父亲那样的人,为人民服务,精神永存,永放光茫,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