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完全被像驼峰的两座山的山凹掩盖,一缕余晖也没有留给驼峰上方的几片薄云。高的那座山的山腰不时地跑出一条绿龙,呜呜几声,隐匿踪迹,只剩村里流浪的那条黄狗狂吠不止。
蛋蛋注视着前方的驼峰,耳听火车的声音渐渐被山峰吞没,心也跟着那声音远去。电线杆高高耸立,几只鸟儿排排站立于电线上,互相歪头歪脑,似在话着家常,显得热闹极了。
如果可以像火车一样驶向远方就好了,可是远方,远方是什么呢?远方也有叫“火车”的绿龙吗?远方是否也有驼峰?去了远方是不是就可以或者听到他们更多的消息了?蛋蛋其实无法想象远方的模样,因为十六年了,她从未去过三里以外的地方,她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孩子。
蛋蛋沉思着,想象着,估测着,不知不觉间,一弯玄月已悄然爬上夜空。几只蚊子嗡嗡嗡地落在了蛋蛋光光的手臂上和小腿上,如同蚊子享受家宴,热闹极了。蛋蛋于一丝疼痛中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拍碎了小腿上的那只贪得无厌的蚊子。手臂上的两只蚊子吃饱喝足之后默默离开,并未流连忘返,否则下场便和小腿上的那只蚊子一般。她是想去寻找在地里劳作的爷爷的,但是她的方向感不好,她怕走丢,只得等着。
“蛋蛋,天都黑了,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这声音来自农作归来的爷爷。
“爷爷,你可回来了,蛋蛋等您可久了。”蛋蛋撒着娇扑进粗布褂子上满是泥土的爷爷的怀中。
“傻蛋蛋,爷爷早上出去之前在锅里给你留了红薯,不是让你自个儿吃了以后去隔壁三婶家玩儿吗?”慈祥的爷爷左手拿着锄具和带回来的野菜,腾出右手牵着蛋蛋,笑呵呵地问。
蛋蛋并未说话,因为她需要在心里思索一下是否应当回答爷爷这个问题。爷孙俩一路回了屋,蛋蛋也没有回答,只是像往常一样开心地笑着。
“蛋蛋,你怎么不回答爷爷的话啊?”爷爷察觉到了蛋蛋有心事,问道,“是有什么事情了吗?”
蛋蛋咬着嘴唇,低着头,脚尖不停地在地上画图。过了一会儿,她才抬头,水灵灵地一双眼睛看着胡子也有些发白的爷爷,说:“爷爷,其实我去了。那个走了几年的三叔回来了……他……”蛋蛋不知该如何把隔壁三叔对她说的话告诉爷爷,于是又低下头看着脚尖在地上画图。
爷爷的心里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坐在竹凳上,拉着蛋蛋的手,声音有些哽咽:“蛋蛋,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蛋蛋感受到了爷爷的害怕,便停止画图,靠在爷爷的膝盖上,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爷爷,三叔说我的父亲和母亲并没有早亡,而是跟着那些戴红星帽子的叔叔去延安了。”
“他们说那是必须要做的事情,我只有你父亲一个儿子,段不愿他和你母亲去。所以当时才把你父亲和娘亲锁在了家里。可是你奶奶心软,听信你父亲说的,认为需要他们两个去,你才能有机会长大,她便把你父亲母亲放出来了。”爷爷说话间,眼泪已经顺着深深的泪沟滑到了法令纹处,“他们离开几年,有回村的人带来消息说他们将长途跋涉,正要去一个不知道地方。有的人累倒在了半路,有的人俄在了半路,还有的人没有等到新的春天。你奶奶听说这个消息,总觉得是你父亲和母亲没了,流了几天泪,不吃不喝,便去了。”
屋外的蛙声此起彼伏,夏蝉也加入了合奏,热闹极了。这不知是悦音还是杂音,但至少盖过了爷孙俩的啜泣声。淡淡的月光透过竹编的窗,在地上投射出稀稀疏疏的田字格。
“爷爷,三叔说,父亲和母亲留在了驼峰那边的远方,再也不会回来了。”
爷爷抚摸着蛋蛋的头,用不满老年斑的糙手抹去脸上的泪,托起蛋蛋的脸,语重心长道:“蛋蛋,你的父母亲其实早些年就回来了,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爷爷从已被腐蚀的木匣子里拿出一封信交给蛋蛋。蛋蛋在曾是教书先生的爷爷的教导下识得许多字,她接过信便急切地打开了信。信中道:
“蛋蛋,吾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应是十二岁的年华。我们了解你的爷爷,他会教你识字,所以我和你母亲商议,决计要给你写这一封信。
蛋蛋,吾女。我与你的母亲并不想在你年幼时便离你而去,可是,我们的国家(我想爷爷已经告诉过你什么是国家)遭遇了苦难,我和你母亲是知识分子,我们必须投身于救国救民的大浪中,只有我们献身,你和众多的孩子才有希望安然长大,望你懂事后勿怪我俩的自私。
你的爷爷是一名古老但不古板的先生,我和你的母亲曾受他的教诲,也望你听从爷爷的教诲,成为一个有知识内涵,心有国家未来的好女子。话及此,代我和你母亲像爷爷奶奶带去问候。告诉他,不要后悔带我和你母亲了解中国的灯塔——马克思主义。我们知道,他定会责怪自己推动我和你母亲走上了挽救中国的道路。我想,他鉴于多年与儿子儿媳分开的痛,断不会给你讲他最爱的马克思主义,他怕你也向往驼峰这边的远方。
蛋蛋,吾女。希望你像爷爷讨教马克思主义,愿你学有所悟,接续我们的路。几日后,我们将要转移真谛,万千话语,难呈纸上,唯愿能得相聚之日。
祝安,深爱吾女,挂念万分!”
阅罢信件,蛋蛋泪眼泛光地看向爷爷:“爷爷,您可以告诉我吗?父母和母亲所说的马克思主义。”
“爷爷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也会是个有方向的人,基因如此。”爷爷再次抹去脸上的泪,“从明天开始吧,我先给你弄吃的。”
“谢谢爷爷!我帮您生火。”蛋蛋欣喜万分,跑进了伙房。
从那以后,爷爷便每天利用闲暇为蛋蛋讲解马克思主义,虽然有些内容他也无法完全透彻,但是足以在蛋蛋的心中开辟一条方向明确的道路。
两年半后,蛋蛋在邻居三叔三婶的帮助下埋葬了寿终正寝的爷爷,踏上了前往驼峰那边的远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