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春耕的季节,迎锦村后山上的雪早已经融化,雪水顺着山路潺潺地流入叠山井。溢出的井水汇聚成了一处沼泽,这里花草繁茂,过往的牛羊在此歇脚饮水,几个农妇弓着腰将背来的水壶灌满,沼泽边竹篁丛中的鹃啼声比溪边的野鸭更先透露出一点春天的消息。
沿着水泥路,村支书林清引着省里来的领导在村里各处参观,从村规民约到历史发展,从水稻田到大棚基地,她目光如炬,优雅从容地解说着,心里充满了骄傲和自豪。聊到脚下的这条路,她激动万分,这一条条水泥路是一条条致富路:让村民耕作更加方便,经销商可以直接开着车到田头向农民收购农产品;这一条条水泥路是一条条纽带:联通了各家各户,连接了村民和土地,引导村民们走向幸福的生活。
林清向一行人说着,他们走到了那个断头的路口,她的思绪一下回到了十年前。
那时她刚上高中,母亲带着她离开迎锦村去了县城读书。平时,母亲做点零工供养她生活。每次放学回家途中,见到路上有废弃的塑料瓶她就捡起来存在家里,存多了就拿去卖钱,虽然每次只能卖几块钱,但是也够母女俩一两天的生活费。
我和林清一起在镇上读过同一所学校,她去县城后,村里只剩下我一个小孩。每天早晨我都随爷爷去放牛。从爷爷家把牛牵出来,经过一小段田坎,再绕过村口的那棵大槐树,从东边出村子往山里走,从村口到山坡上还有一两里路,这段路上大多是村民的耕地,牛在前面走,我一不留神牛就吃掉一口庄稼,爷爷因此赔了别人家不少钱。后来我们只能走野路,从大槐树北边走向荒山,再绕到放牛的山坡,虽是免了赔钱的困扰,但村里人都说荒山上有九头蛇,因此我每次走这条路心里总是很害怕。说到这片荒山,我和林清那时放学总是一起到这山上玩,虽说名叫荒山,但这里植被却很茂盛,尤其是夏天,这里的荆棘丛中会长出一种野果,红红的,吃起来酸甜味道,每次我们都能饱餐一顿再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天我们像往常一样牵着牛往大槐树走,远远地就看见很多人聚在树下,尽管每天都有一些老年人聚在这里打牌,但今天的人数翻了两倍还不止,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爷爷叼着烟斗,对此并不感兴趣,“这些人不去种地,天天就在这里打牌,呸”,他表情严肃地说道。走近了,人群中间一个并不出众的妇女在说着些什么,村头的告示牌又贴了新的告示,我好奇地上去看了起来,爷爷自顾自地牵着牛往荒山上去了。墙上的告示写着:
各位父老乡亲:
你们好!我村处于国家号召扶贫之列,村民以养畜耕种为主要收入来源。迎锦村多山多丘,地理位置偏僻,年轻力量流失严重。目前村里以50岁以上老年人为主,部分家庭因病或失孤等原因没有生产能力。村里耕作道路崎岖不平,而田地多在山腰,耕作往往比较困难,作物收获时只能凭人力运回家中,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数十年,百姓生活质量难以提高。经村民委员会协商决定,拟制定《山林通路项目》计划书,为我村修建水泥路。定于明日上午九点在村口大槐树下通报相关内容,望父老乡亲们抽空参与,一同协商有关事宜。
特此通知。
贵安镇迎锦村村民委员会
2007年1月23 日
“今天就是24号了呀”,我心里嘀咕,爷爷那边已经牵着牛走远了。
“还去不去了,赶紧点!”爷爷气愤地喊着,我向爷爷挥了挥手,随后转身走向了人群。
“混蛋玩意儿,呸。”
我挤到人群中间,透过前面人的指缝间,我看见了那人好像是杜秀萍,我对她并没有什么印象,只是有一次很多领导样子的人来我家发补贴给爷爷,收据上的有个签名是她写的,我就看到了一眼,于是记住了这个名字,爷爷告诉我她是村里的干部,面善心肠好。但我不记得样貌了,只记得跟爷爷一般高。
刘老幺又在那边吵吵闹闹:“你说大早上叫我们开啥会哩?”
吴富贵带些奇怪的音调说:“你耳朵聋了吗?人家说山林通路计划!”
杜秀萍向他们解释:“乡亲们,是这样的,大家也都知道,从镇上到村里只有一条小土路,车进不来,粮食也很难运到市场上卖。经过我的实地考察,大家平时去种地都要走很远的路,所以我向村里提了意见,为大家争取到了项目资金,但是批下来的钱不算多,修路的路线也要和大家一起商量,可能会占用一部分人家的土地,今天呢我们就一起协商这些问题,能出力的出力,能资金支持的支持一点,修好路造福大家对不对?”
金凤嬢说:“太好了,我支持工作,我这七老八十的,每次去地里都很麻烦,要是修好路就可以让老头子骑三轮载我去了!”
吴福贵压低声音说:“什么呀,这根本就是在胡扯,修什么路,老子在这住几十年了,从来不觉得不方便,她们就想占我的地?我坚决不同意,哼!”
白寅浪听见了附和道:“阿贵,你说得对,他们这些村干部整天没事干,就想从我们身上赚钱,还想让我出钱?不可能的事。”
金凤嬢说:“你们这些人一年也不去地里几趟,就知道在这里胡说八道。”
吴福贵和白寅浪可是大槐树下的常客,不怪金凤嬢说,我几乎每天都能在那棵树下看见他俩,吴富贵头发斑白,一张方脸上挤满了皱纹,单眼皮的眼睛下是一个粗粗的蒜头鼻,嘴角总是下拉来叼着一根烟斗,白寅浪一副精瘦的样子,黑色的皮肤使得瘦弱的手臂更加立体,但牌桌上总是喊得最大声,好像这样就能赢得更多。杜秀萍也知道这两个人很难缠,要修路必须解决这两个麻烦的家伙。
吴福贵鄙夷地说:“这个什么计划你们自己搞吧,我回家喂猪了,反正老子没钱没力。”说罢转身走了,白寅浪也赶上去拍着他说道:“你家还有猪哩?我咋没见过,搞来杀了吃一顿算了”。
“去你的!”
“小杜,我支持你!”金凤嬢又开口说着,
“秀萍,你放心干,咱们村就差这么一条水泥路造福大家哩!”
“我比较年轻,需要人干体力活的话我来!”
人群里大多还是支持的声音,杜秀萍感到欣慰。但计划就是这样,总会因为一两个人的不配合而无法开展,她呼吁大家都散了吧,开工的日子会再通知。我看着她一个人走向吴福贵家的方向。想着她帮过我爷爷,怕她一个人出事,我就悄悄跟在后面。到了门口,白寅浪也在那儿,两人坐在桌边喝着散酒,各自的脸上都晕着一点深红。
借着酒劲儿,白寅浪吐了一口痰,说道:“你来干什么?别再给我们说什么修路的事,你自家不也有土地吗?谁知道你修路是不是为了自己那点私心呢?人心难测,我可说不准哩!”
吴福贵家的黄狗一个劲儿地叫着,我捡起一根树枝吓唬着它,那边杜秀萍还在劝着,但我总感觉今天不会有好结果的,和酒醉的人说道理是没用的。我逗着狗,没发现杜秀萍已经走出来了,
“诶,你来这干什么?今天没和你爷爷去放牛吗?”
“没有”,我害羞地回答,然后赶紧跑开了。至于后来她又去了哪,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猜她肯定还要再来一次的,或许是两次,也许是三次呢,谁也说不清楚。
那天晚上,因为没去放牛,爷爷教训了我不听话,我向爷爷说了这些事,他才告诉我这两个人有多可恶。其实以前爷爷也和他们一起在大槐树下打牌,但是有一次他们俩合伙起来出老千,爷爷输了很多钱,最后只能把家里的地抵押给了他们,到现在也没拿回来过,还好杜秀萍帮助爷爷申请了低保,不然生活可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这下我理解他们为什么坚决不同意了,他们名下可不止爷爷的地,说不定一半都是他们的呢。这下可麻烦了,他们非得要到一大笔赔偿才能同意了。
过了一个星期,告示栏又多了新的通知,我不敢再多看,草草瞄了一眼,大概是村里的计划拟好了,这周就要开始动工。我疑惑,他们那两个家伙这么快就同意了?杜秀萍真有能耐。等到中午赶牛回家,水泥和沙子已经堆在大槐树旁边,杜秀萍在指挥着小拖拉机装卸剩下的沙子。我叫爷爷先回家去,我想在这看看拖拉机。吴福贵和白寅浪也来了,他俩并排蹲在路边,看着那些水泥竟笑了起来:“我看看他们想怎么修!阵仗那么大,想硬来不成。”杜秀萍看到他俩来了,走过去说着:“修路都是为了村里的村民种地和以后出入村子更方便,你们两个怎么就觉得吃亏呢?修好了你们也有好处,我去找过你们好几次了,可是你们每次都不同意,后来村里面要求尽快落实,造福村民以多数人的意愿为主,我们才拉来材料开始修路”,他俩并不搭理杜秀萍,说话的眼睛也只是看着地:“你可晓得这村里三分之一的地是我的?我自己不种就租给他们种,但是你要修路可就是我一个人吃亏啊”,吴福贵又重复了一遍这样的说辞,他已经向杜秀萍说过很多次了,背后的意思就是想要赔偿,但是村里的钱只够买那些泥沙,工人还是一个问题呢,哪来的钱给他赔偿,更别说他提的那个过分的赔偿标准了。白寅浪吸着烟斗,往地上唾了唾口水说道:“这村里三分之一的地也是我的!你不吃亏我吃亏,再说了修路干什么?根本没有人来这个破地方,我都把我儿子儿媳送出去打工了,过两年我就去找他们,你最好赔点钱给我做路费!”
开始修路以后,村里每天都很热闹,还有点力气的老头们帮着抬沙子拌水泥,我也被爷爷叫来帮忙。杜秀萍始终没有与他们达成一致,她已经做了自己应该做的所有事情了,在大多数村民那里她是善良的干部,修路也是她自己的提议,村里面没有人说过这件事,或许是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但杜秀萍是敏锐的,细心的,她早知道无法解决这两个家伙的,所以修路的路线尽量避开了他俩的地,按照计划,从大槐树向东,环绕尖山而建,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土地,这一部分修得很顺利,干了的水泥路与土地的赤黄似乎格格不入但是又正好融入了葱郁的庄稼之中。另一部分的路要从大槐树向东南延伸,这些地在山谷里面,所以修起来比较困难,我们要先刨去一些泥土,捡出地里的碎石,遇到大的石块就敲碎了再搬到路边作为路基,更加困难的是这里大部分是他们的地,所以这里的路线总是拐来拐去的。杜秀萍从修路开始,每天都到现场帮着拌水泥,一边还指挥着路线的走向。令我们高兴的是,修路的那一个月几乎都是晴天,没有下过雨,所以我们的进度还算快。可是月底收尾这段路的那天,杜秀萍告诉我们路线已经结束了,路前方的这大片地都是吴福贵家的,我们过不去了。我看着路线,要是沿着这片地外围环绕过来正好可以连接成一个圆,但是由于吴福贵的强硬态度,这里只能被迫断头。那天,杜秀萍说:“只能修成这样了,我们这一个月把村里的大部分土地都连通了,以后大家种地可以更方便了!”晚上,杜秀萍用自己的工资在村里摆了几桌宴席,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饭。我吃得最快,爷爷叫我赶紧回家看看牛圈门有没有关好,我沿着修好的路,蹦跳着回了家。
现在,我们放牛不用绕路了,顺着水泥路往山上走,不必担心牛再乱闯入别人家的地,就算是金凤嬢的三轮车停在路边我们仨也能完美地过去了。后来我外出打工,留爷爷一个人在家里,在外面四五年也没回来。爷爷来电话告诉我,杜秀萍经常到家里看望她,但是杜秀萍也快退休了,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这么好的领导。大约是2016年的春节,我决定回家,这里完全变样了,从村口到镇里的路也修通了,我坐着面包车直接到了大槐树下,这里修成了村民活动中心,在北面的荒山下已经是一片平地,有一些娱乐设施供村民使用。我刚下车,林清正在那陪一个老者说话。
“林清!”
“诶!是我,你是?”
“我们是小学同学啊,你还记得我吗?你现在好漂亮!你怎么在这里?”我的问题一下让她有点蒙,后来了解到她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考上了公务员回来村里当村官,我邀请她跟我回家,我把那些时候修路的故事都告诉了她,告诉她杜秀萍的很多事迹。她说自己去上学后对村里的事情了解很少,回来之后才知道变化这么大。
“老支书是我的榜样,我来的第一年就听说了很多她的故事,所以你看,你来的那条路就是我主张修的,这叫‘接续薪火’”,她激动地说着,“你知道吗,现在很多商人都来村里收购我们的农产品,大家都已经实现小康生活了!最近我们还在申请省级农业生产示范基地,会有一些领导来村里走访的,你作为当时修路的参与者,一定再多给我说说修路的细节。”
我从放牛开始说起,向她描述了整个故事,她听得很认真,眼睛竟闪起了光。后来听说林清主持编撰了迎锦村志,写到修路这一部分时,她取名成了《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