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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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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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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要的人

 

快十点了,还不见王伯人影。他的办公桌上堆得像小山似的:需寄的信件、待入数的支票、要接洽的快递等等。这是復活节长假后的第一天上班,积累的事情很多。走过王伯桌子的同事都心里嘀咕,奇怪了,这世上人人都可能迟到、请假,王伯却不可能啊。日復一日,无论是黄雨、红雨、黑雨,还是多少号的风球,只要是上班的日子里,有人见过王伯迟来或不来的吗?没有。有一次王伯在家里感冒发烧到了三十九度,走路都弯弯斜斜的,也还是先来公司,把事情交代给同事才去看病。

    大家都知道,王伯的个人情况决定了他不会怠慢这份工。

   王伯是个寡佬,几年前太太病故,没有子女。王伯七十多岁了还在做事。年青时的王伯是个的士司机,通街兜生意。那时候老闆起家不久,有一次去见客户,搭的正是王伯的车。客户的工厂设在一个填海不久的地段,路新人不熟,老闆又把地址记混了,车在那路段转来转去的老半天。王伯按下了咪表,不要车资。老闆由此看到了一个忠厚的人。那以后,高高瘦瘦的王伯就来公司成了老闆的司机。从老闆的儿子太子爷哌哌落地时,王伯去医院接回来;到了太子爷的儿子哌哌落地,王伯又去接回来——王伯在公司做了几十年,勤恳,老实,寡言。

老闆是个念旧的人,念王伯由精灵的青年做到木讷的阿伯。现在用车肯定不敢要他开了,但是帮手公司跑跑银行,送送信件之类的行街还算可以,反正也出不了多少薪水。更主要的是,没人忍心在王伯面前提退休之类的字眼,那时候他眼中的慌乱和失落,让人不忍目睹。

王伯工作几十年,却因多病的太太,至今身无长物。他租住在深水埠的一个板间房里,板与板间隔了七八户人家,共用洗手间和厨房,又嘈又乱。公司的条件显然好过家里。后来太太过世了,王伯基本上就以公司为家,这儿那儿,这事那事,每天总是挨到天色黑茫茫的才回家。

復活节自然也不关王伯的事了。无数个復活节过去,王伯都只在香港转悠。别人每年都会阳光满面的这国那国,这山那海的度假回来,王伯的各种假期就在公司里觅觅摸摸地过了。有同事问︰王伯,点解唔搵朋友出去玩下嗻?王伯嘟嘟哝哝:人越老,朋友越少,钱越难搵……问的人听得稀里煳涂,却也懒得再问,本也没想和老人家聊天,当他乱噏廿四算数。渐渐地,同事们都知道,太太在世时,王伯照顾太太,哪里也不去;太太殁去,王伯最大型的活动不过于去深圳按摩按摩腰背。有时候一星期去一次,有时后一个月去一次。王伯有脊椎炎。

因此,平时七嘴八舌、各有主张的同事们在这件事情上的见解却空前一致︰王伯这一世卖给公司了。

今日王伯空无人影的桌子,怎令大家不奇怪呢?

又过了半小时,还是不见王伯人影,业务部的人开始急了,放在王伯桌上的那些事情是不能耽误的。香港放復活节假,内地却不放。公司有不少内地业务。经理丹尼就报告了上去。王伯人坐在业务部,人事却不属于业务部。王伯是给各部门打杂的,实际归属总经理办公室。业务部是公司主要部门,人多事情多;办公场地也像在一个中央广场,其他部门大多会经过这里或附在边上。任谁交事给王伯都容易。

丹尼的报告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少顷便有秘书前来处理这件事。

派来的秘书是刚刚大学毕业入职的,替王伯执首尾,很觉没劲。来到王伯桌前,看着桌上的一堆小山,脸带愠色,坐也不愿坐,懒懒取过王伯放在桌上的登记册准备登记。看着看着,脸色却好了些——王伯的登记册整理得丁是丁,卯是卯,一目了然。他只需要在相应的格子里做做记号就可以。前后翻看了两页,便坐了下来登记。神清气爽。

未几,小山消失了,只压在最底下的那封信,白色的封面上一个字也没有。于是秘书拿着走过去问丹尼,这个是不是你们业务部的?忘了写地址。丹尼一看,笑,接过来对大家喊,你哋边个大头虾,地址不写就寄!秘书在边上小声补充说,问问谁最早放信的,这是压在最底下的一封。丹尼一听却有了狐疑,信没封口,便抽出来看,一张A4传真纸。一看,很讶异,说,王伯辞职了!

大家都停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丹尼。这怎么可能呢?叫丹尼看仔细了。丹尼说,没错啊,下面有签名,王伯自己的大名!面面相觑。又问,写甚么呢?丹尼说,抬头都没,仅仅几个字:我次职了,不好意思。丹尼翻过纸面又看看,说,就这几个字。嗤,几个字还写错了,“辞职”写成“次职”。

大家惊奇不已。也明白了,长假前,王伯就把辞职信放在了桌上,今早第一个放信的同事没有留意,以为那也是待寄的,就把自己的放在上面,后面的同事又放在上面……

秘书和王伯不熟,只做壁上观。见事情清楚了,便取过丹尼手里的辞职信,说,我去交给总经理;又袋起桌上已分门别类的一堆堆,准备出去办理。告辞走了。

业务部的同事心觉王伯可能发生了甚么事,而且是大事,不然怎会弄到辞职这么大事!但会是甚么事呢?一时猜不透。身体不好?不像。他除了腰腿痛,甚少看病;人事部有意暗示他老?不会。人事部经理曾私下对人说,王伯虽然不年轻,但那摊子事情做得不错,换个年轻的未必做得比他好;有人谗言?也不会。他那摊子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人又整天笑咪咪的,凡事都圈起手指说OK

互相问,都懵。最后纷纷说,王伯也真是的,说不来就不来了,辞职信连个抬头也没有,又不按程序交。当然,王伯文化水平不高,不懂辞职的规矩也可能,但是,他应该和大家道别一声呀,大家对他那么好,那么关心他。信上还写甚么不好意思——甚么意思呢?

一个两个便打王伯的手提电话,想问问王伯怎么回事。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更觉奇怪。

一天不到,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王伯辞职了。王伯的杂事牵涉到各部门。都奇怪不已。

王伯的职务不能没人,没两天,公司就请来了新同事顶替王伯。新同事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衣着光鲜,笑容满面,比王伯潇洒多了。人来第一天,就随手拎着蛋挞和奶茶,见者有份。声声说,多多包涵,多多指教。欢迎声之际,有人和他浅聊几句。告之,孩子都成人了,换份工,打打杂,图个省脑……有客套,有实际,见过世面的样子。全无王伯那种凡事直点头的唯诺腔。

大家有新鲜感,知道这是个和王伯完全不同的同事,也还以礼数,周全待之。

新同事整理桌子,却喊,这些东西是谁的呢?

王伯走后,公司忙着请人,却忘了叫人整理王伯的桌子。东尼也不好自说自话去清理或使用那桌子。

东尼闻言走了过去。见左边一格格的抽屉,空无一物,干干净净。显着王伯的离开是早准备了的。清理杂碎,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有东西的是右边的柜桶。只见里面放得满满当当的,一叠叠、一袋袋,堆得很整齐。半身高的柜肚里一点空隙都没有。东尼抽出一样来,灯光下看,一愣,是件毛衣,眼熟。果然那边有个女同事吃惊地喊,呀,那不是我送给王伯的吗?怎么在这里?再抽一样出来。是对大头皮靴。又有男声吃惊地喊,咦,那是我给他的呀!早几年的事了,怎么……

“咦咦呀呀”中,一样样地都拿出来放在桌上,衣服、鞋子、颈巾、补品……各式各样,新新旧旧。都是同事送的。

大家也已三三两两走了过来,惊奇地看。发现当初送给王伯的东西大部分都在。送出去是甚么样,基本还是甚么样。这才想起来,那时送给王伯的衣衫和鞋,见他穿过一两次,没怎么见他再穿。以为关心王伯的人太多,穿不过来。原来都原样放好了。补品当然都过期了。

都找出自己送的物事。一个说,这衣服他那时穿着,个个都话靓仔,怎么不要了呢?又一说,这鞋他穿着很神气的呀!人人都贊他似年轻人,也不带走?又一说,这颈巾很暖和的,入冬了就有用的呀!……

一个个嘆,说,其实都是贵价货,王伯怎么捨得不要的呢?难道他中了六合彩?

当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依王伯的脾性,中了六合彩,肯定会满公司请客。有一年,王伯中了四百大元,高兴得甚么似的,立刻请大家吃下午茶,结果自己还倒贴了一百元。

有人看看手里的东西,想到比较实际的问题,说,辞职哦,他怎么生活?

   有人比较懂市道,说你无需担心,他都七十岁了吧,可以攞老人津贴。加上这几年,悭悭俭俭,应该有点积蓄。

有人意见不同,说,这些都不是关键。最紧要他是孤身寡佬,以后谁关心他呢?以前在公司,是我们在关心他嘛,看看,我们送他这么多东西!

这话对,大家都点头。公司员工大多二三十岁,年长的也不过五六十岁,只王伯一个耆英。所以大家都对他特别关心,是吧?真不知道王伯是怎么想的!

新同事果然是个“图省脑”的人,懒理闲事。大家说话,他看报纸。见人说个不停,走过来,坐一边登记当日的事情,然后袋起,说,嗱,你们慢慢整理,我先出去做事。刚来,要周围转转,熟悉熟悉环境。背上袋子悠悠地走了,满街“熟悉环境”,至饭点归。

 

会计部有个叫雪莉的,是唯一一个对王伯的辞职黯然无语的人。听说王伯辞职,日常的微笑停了停,轻轻嘆了口气,继续做事。

王伯平时沉默寡言,和雪莉却很有几句。雪莉是个基督教徒,星期天就去做礼拜。同事见两人常在一起叽叽咕咕,鸡啄不断。见状,同事都会急急脚走开。估计两人在讲耶稣,怕被叫住一起听。嫌闷。

一日,雪莉来业务部送单据,百思不得其解的同事便拉她坐下,问她知不知道王伯为甚么要辞职。雪莉说,你们天天和他在一起的不知道,反而我知道?

同事纷说真是不知喔,说王伯好像被鬼附了身。

雪莉正色。少顷,嘆了口气说,其实,他想辞工很久了,不过,一直不好意思讲出来。

大家惊叫,还不好意思?他辞职信也写“不好意思”,到底什么意思呢?

   这和大家以往的认知相差太远了。难道王伯不感恩这份工?不感恩大家对他的好?更追着雪莉问。

雪莉微笑,却笑得有点无奈。

办公室的一角静静坐着两个蓝色大胶袋,放着王伯没带走的东西。准备送去救世军捐献站。

雪莉看看那边说,那是王伯留下的吧?

大家说是啊。

雪莉说,里面有不少你们织的毛冷吧?

有几个点头,说,是啊是啊。

雪莉说,你们为甚么送这些给他呢?

那几个有点发楞,这还用问?说,手工活,好货呀,王伯单身寡佬最用得着!

雪莉轻笑,说,织这么多做什么呢?

织的几个就笑,说,还需要讲?你明白的啦!

雪莉当然明白。公司的女人们——年青的或是年老的,海归的还是本土的,高职低职,都有个广东阿嬷传下来的爱情表达式︰亲手织个毛衣或者颈巾甚么的,送给老公或者男朋友,表达自己的柔情,是爱情某阶段的一个信物。当然,也不动声色地给老公或者男朋友打上个标记︰名草有主。可谓一举两得。

于是,会织不会织的女人们都在学织,午休时间常在公司里切磋技艺,交流作品。公司有个祕书自小在英国长大,哪里会这些?交了男朋友,也织。一千元买了斤毛冷,织了拆,拆了织,一会漏针一会错针,一斤织成了半斤,冬去夏来,好不容易织出条颈巾,质量却差过街边几十元的货色。

只是,这个令女人们醉心的爱情表达法,陶醉的是自己,男人们却不受用。公司的男人见了女人们的织物,便笑,告诉她们,买来的又靓丽又便宜,这些穿不出街。说他们都收过这类织物,他们都“兴高采烈地收下,在自己的女人面前用过一两次,接着就“踢波时不见了”,“健身时不见了”,其实就是塞在公司办公桌里不见光了。当然也在负隅顽抗,不想戴上个“名草有主”的标记四周走。

公司的女人们听了,笑笑。她们大抵也知道男人们的这种心思,但是她们坚定地认为织不织是女人的事,是心意;用不用是男人的事,知道心意就行。而且,女人们私下里都认为,自己的男人是个例外。所以,女人们照织不误。练兵的,学艺的,前赴后继,毛衣颈巾手套……价格昂贵,质量别细看。各种试制品。扔了没劲,留着没用。就有人想到了王伯。老人家有乜所谓?有些洋行卖出来的货版比这还差呢!给王伯,一定喜欢!

雪莉说,王伯本来也高兴,穿住这些毛冷到处走。只王伯知道这些毛冷有多少错漏,窿窿结结。他人远看,看不出。王伯身板高,走路精神。就有人贊,手艺不错哦!还有人贊,关心老人家不错哦!——你们大概没想到这个意外收穫吧?听到了,比王伯还开心!于是个个希望王伯穿自己的,争住送给他……其实,王伯穿得了多少呢?而且说真的,王伯不太喜欢穿毛衣,他喜欢穿卫衣。卫衣轻便,又不痒鼻。

织的那几个听了,先是吃惊,后却讪讪。说完全不知道王伯消化不了这些毛衣,那是假的。但这种化废为宝、还赚名声的事,谁愿意停呢?雪莉却一刀破开了来说,让人觉得像杀了个鸡,忽见里面有一坨屎似的。有点难堪。

有挣扎的,想辩解几句,但也说不出口。砌不出个囫囵说法。主要还是没人肯出面驳雪莉。雪莉是谁?在王伯那里可能只是个基督徒;在同事眼里,含义就广泛了。雪莉在公司很有人缘。她是会计部的业务尖子,上下尊重,说话有人听;为人处世也端正和善。无论有谁找她办事,或公或私,她都设法帮人。谁没个冷暖寒暑之时?谁都给想给自己留下后路。

于是,织的那几个静了,一时无话。

那边有人说,早就告诉你们王伯早不喜欢这些毛冷的啦。嗱,我就给王伯买来的,不过,他为什么也留下了呢?

    又有几个附和,说,就是啊,我的还是名牌呢。

雪莉笑笑说,真是要我讲啊,嗱,讲好了不能不高兴的啊?

那几个见雪莉这样开篇,知道后话肯定不好,但一下子也缩不回去。心想,反正有人掉面子在先,再掉怕甚么呢?主要还是解疑心切。就硬撑着说,不会不高兴,真是想搞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大家点头。                      

雪莉说,是买来的。但……嗱,我不提人,就物讲物。譬如有件新恤衫,那谁是从日本买回来的是吧?名牌。本来是送你阿爸的生日礼物,但是阿爸不喜欢,返日本退货也难,就送给了王伯。不过阿爸肥,王伯瘦,大家见过王伯穿的啦,肩膀到了手肘处。他不好意思说不要,就收下了;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运动衫、领带。你们有人刚买来就不喜欢了,也送给王伯。那些衣衫,年轻人穿着型仔,老年人穿着却像小丑,是吧?王伯不想扫你们的兴,也收下了;还有那几对鞋,厚底的、大头的,你们自己知道买错了,走路累,也送给了王伯。他一个老人家,日日行街做事,应该穿轻便鞋是吧?他也不好意思拂人意,也收下了。还有那些补品,都是热性的,知不知道王伯的体质是寒性的呀 ——

雪莉停了下来,现出疲累的样子,说,或许你们也是好心,但其实王伯收了这么多东西,觉得好累,他不需的呀,又觉得自己像个废人!奇怪,你们一直看不出的吗?

那几个早已讪讪。是啊,怎么看不出的呢?一直还以为王伯求之不得呢!一直以为,有人送,王伯才有机会穿名牌。因此,名牌就算有少少问题,王伯一定会克服的。王伯会喜欢穿,而且会在重要场合穿。当然,说穿了,送给别人还不一定舍得,送给王伯却是舍得的。一送一接时,同事都看到了,都识货,都会啧啧不已。岂不是好过那些明明暗暗的攀比!

没想到王伯不收货。

心里不伏贴。由得意到讪讪,既明又不明。明白了王伯不要这些名牌货的原因,却也不明白王伯为何不能为名牌忍受不适。不过脸上也不愿显露。雪莉的话,原是自己讨来的。说的也不假。也静了。

说的功夫,房里已积起了一些人。其他部门走过的、来办事的,见说王伯,也驻脚听。

其中有茶水间的阿婶,在旁已经嘿嘿笑了几次。见有说话空隙,忙插嘴,就是嘛,你们读书多,做事情就不太实际。衣衫能穿多少?饮饮食食才实际的嘛!嗱,我就煲汤来俾王伯饮,补身体啊!当然带汤水不容易,不小心就搞得手袋污糟邋遢。不过,为老人家我愿意,还有南瓜饼啊,马拉糕、鸡翼……

阿婶没说完,却见一个个阴阴嘴笑。一个说,知道知道,你做善事嘛!又一个说,你是王伯上司嘛,关心他是应该的。

阿婶听出这些人话里有话,认为这些人刚刚受挫,所以阴阳怪气。继续说,我不过讲事实,关心老人家要——

终有直肠直肚的,不肯听,打断了她。说,得了得了,谁不知道啊,你一壶汤水讲通街,会议室,老闆房,成间公司都知道你在做善事!王伯饮着,什么味道?另一个说,就是嘛,借一壶汤水,又关心,又唿喝,搞得好像你比王伯高一级,好过瘾唻?其实后勤就你们两个,哪有高低之分呢?

阿婶没想到惹来这么一堆话,始知自己做的和别人看的竟是两码事。赤着脸,竟一时愣住了。其实,她的热心是真的。尤其看到王伯的日子比她还艰难,她同情他,却也几乎是高兴的。王伯填补了她心里的不平衡,并由此感觉自己高等些了。她大声说着关心他的话,高调给他她做的食物。说真的,她做那些事容易吗?那些汤啊鸡翼甚么送出来,原是她不捨的。她一个月才多少收入?而且,老闆年底发个红包,参考的标准也是“各部门的评价”。她当然要到处说了!这些人有甚么看不惯的?这些人不敢驳雪莉,却驳她,他们看她始终低一点。

想着,心里不快,嘴里各种恶毒的话要冲出来,但她咬住了嘴唇。这些人要炒她是容易的,只要到老闆那里多告几次状。稍顿,想出话来,软中带硬,说,讲什么呢?大家都在探讨原因嘛,讲什么善事不善事呢?彼此彼此啦!挥了挥抹布说,好忙喔!走了。

丹尼是个聪明人。见同事因解惑而一个个沦陷,他在一旁嘿嘿地笑,只字不语。只怕引火烧身。

公司再合意,总有办公室政治。明里暗里,云里雾里,在同事间闪闪烁烁,甚或白热化。丹尼是公司主要部门的经理,对内,他要摆平或通融各个同事关系,保持自己的绝对权威,令业务顺利进行;对外,他要摆平或通融其他部门的关系,令他的部门顺水行舟,业绩凸显。这些也都为了四十岁前的那个终极目标——集团副总经理的位子。但是位子只有一个,追这目标的部门经理却有好多个。丹尼知道,除了工作努力,手段也是必需的。手段却常常是噁心的。自己和别人都噁心。而人的心房里真是长了颗心的,耍了手段,它会叫你不舒服。于是,丹尼需要修补自己的形象。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一切的作为只为生存而已。

年老低微的王伯,却无意中帮了他。

丹尼常常带王伯一起去饮茶。同事之间饮茶一般是AA制。但是有丹尼在,不管是两个人还是多少人,丹尼总是帮王伯那份给了。王伯不肯,丹尼不理,只轻轻摁住王伯掏钱包的手,悄悄说,别动,我人工比你高多了。王伯拗不过他,只好放弃了。一次,两次,次次如此。丹尼从不张扬。但丹尼深知,人都长着眼睛。越不张扬,越显张扬,越入人心。果然,久而久之,丹尼的和善扶弱,加上他努力积极的业绩。公司有口皆碑。而他离副总经理的位置显然比其他人近多了。

见大家聊来聊去半天,才明白了些。丹尼其实早就明白了,雪莉开篇没多久他就明白了。明白了,才一直没开口。但他一个部门经理,加上和王伯的和善关系,一直不说话,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公司有不少聪明人。丹尼于是说,之前我们还真是懵懵懂懂的,现在算明白了。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已是无奈,以后我们识做了。他说“我们”,一句话就令自己和大家站在了一起,共同收场。

大家也觉得大体明白了,再说下去,也是这么回事。于是点点头,准备各自散开。

有段时间没说话、显着疲累的雪莉却开口说,其实,最自责的是我。

大家不解地望着她。

雪莉又说,记不记得王伯后来常去深圳么?

大家当然记得。前一年吧,王伯不知道在哪儿听说深圳有按摩的,对治疗腰腿疼很有效。王伯开始去深圳按摩,还来变得频密起来,再后来基本上每个週末都去。有时还住上一两天。一段时间后,精神气显然好多了,走路也现着昂扬状。同事们看着,觉得按摩还真管用。公司里人人对住电脑,人人觉得颈椎疼。便纷纷向王伯要深圳按摩师傅的电话。

有人按图索骥真的去了,去了的人回来却纷纷笑王伯,说那按摩师傅原来是个女人。四五十岁,挺温和的。手势还真可以。

王伯听了咪咪笑,连说手势不错的不错的。又说他的腰腿痛就是那女师傅治好的,说那女师傅手势如何如何到位又柔和,说那女师傅有多少年的按摩经验,说那女师傅哪一年来的深圳……少有的话多。从这些话里,能听出他和女师傅常常聊天。后来,王伯的腰腿痛似乎没什么问题了,他仍常常去深圳,常常说起那个女师傅。

这种情况,换了别人,早就被人说出一堆玩笑来了。但是王伯的话没引起什么浪花。虽然大家听出来他的话里似乎有点甚么,但大家认为不会发生什么。不是吗?王伯人又老,钱又无,说这种笑话没人笑。

而且,同事向王伯要女师傅的电话,也只是讨一支去深圳的盲公竹。大家并不需要王伯的经验,各人的身体状况是不同的。果然,不久就有人听说了更好的师傅,不再去找那女师傅。那女按摩师便给人很快忘了。

虽然王伯一再显出很愿意说女师傅的话题,但不能引起别人的谈兴。大家关心王伯,喜欢对他施善,却不喜欢和他聊天。和老人家聊天很闷气。

王伯的说话兴致,很快就没有了。

王伯又变得没甚么说话声音。

……

雪莉说,你们都看到他常常和我说话,说的其实大多是深圳的那个女师傅。最初我觉得他在家里面对四堵墙,没人说话,就听他说;后来听多了,我也懒听,他说两句,我就说正忙着。渐渐的,他也就不太说了。唉!

雪莉嘆了口气。

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自责,但这情绪较淡,毕竟没真的做错了什么,只是帮的不是别人所需。而且王伯不是甚么重要的人,不关乎人事关系、业绩饭碗事;也不关乎喜怒哀乐话题;新同事已经来了,也不耽误工作。事情大致明白,雪莉走了,大家也做鸟兽散。不日,蓝色大胶袋也送去了救世军。公司里没有了王伯的痕迹。

    日子照常过,日復一日。几个月后,一个两个同事们却都觉得日常少了些甚么。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觉得不爽利。那边新同事,业务干净利落,却没法像王伯似的靠近。他和大家精神等高,甚至还高些——自由自在,不在乎这饭碗。未几,又有人提起了王伯在公司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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