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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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这两张年轻的脸，辉叔有点感慨，不过，他仍是要全力对付他们的。
辉叔这个私人物业，入手大约四十年，一直在经营一间叫“辉舍”的旅馆。生意不算大旺，但也顺畅。至今内里设备也还完好。
辉叔这个盘卻放得叫人意外。
那天，为辉叔做登记的叫经纪强，和辉叔熟稔。经纪强趴在电脑上输入资料，眼睛却悄悄地不时打量一下辉叔，问，辉叔，呢排身体几好吗？辉叔却像没听见，只一意交代辉舍的各种资料。最后强调，或卖或租都可以。旅馆设备白送。
交易面宽，容易成交，显然是好盘。但经纪强更疑惑了。他手里做事，眼睛不断觑向辉叔，觑觑脸，觑觑身体。直到那边的主管轻轻咳了一声，经纪强才觉醒过来。做生意要紧，何必求解。盘很快放出去了，并且做的很地道，辉舍的照片被放得大大的，贴在地产公司门前的广告窗里，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看辉舍。
辉叔当然知道经纪强在觑什么。
这些年辉叔各种老年病上身：一时前列腺发炎，一时高血压，一时心律不齐……辉叔只有一个女儿，结了婚，女儿女婿却不愿接管辉舍。说忙成一头烟，利润得鸡碎咁大。太太前些年又撒手人寰，没了帮手。辉叔就有了歇业的念头。但他只是想想，从来不行动。辉叔不捨得。辉舍是他和太太半辈子的心血，更是他人生在世的一点象征。要不然，这大半辈子他在做什么呢？成世人营营役役，看不见，摸不着。辉舍在，他在。辉舍就是从他的名字里拆出来的。
所以，当附近一众的地产经纪觉察到了辉叔的困境，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闪闪烁烁套问辉叔有没有房盘要放时，辉叔总是一口回绝：点解问我？唓，梗系（当然）没啦！
这话说了还没过两个月，辉叔却又突然现身地产公司，并且直接放盘。经纪强们当然是疑惑大过了惊喜。
现在，坐在辉叔对面的是两个年轻情侣。大学刚毕业，一边打工，一边积极创业。他们对辉舍深感兴趣，來去看了很多遍。因为工作不久，资金有限，他们商谈的是租赁盘。并有意继续做旅馆。
辉叔对这两位年轻人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每次都耐心接待，详细解释。但辉叔对租金却咬口不放。他似乎并不急于成交。
这已是年轻人来的第N趟了。辉叔慢慢吹着杯里啡色的乌龙茶叶，不时啜口茶，由年轻人说着每次都说的话——他们希望租金减去些。但是要面子，两人总是把话说得闪闪烁烁的。
在他们说话停顿的空间里，辉叔慢慢说：“……真的，租金实在唔可以再低了，你们可以去市面上比较一下……而且，我还送埋旅馆资源喔，嗱，床被啦，客源啦，网站啦……当初都好大投入架！你们一接手，就能……就能开张了！”
辉叔本来想说“就能赚钱了”，话到嘴边，自觉说不出，改口说“就能开张了”。
男孩叫盖瑞，须根青嫩，却看得出在竭力显示自己并非青头仔。他用涉世已久的语气对辉叔说：“知道，我们当然知道……不过，好多物件我们唔要嘅。”
辉叔尬笑，知道“唔要嘅”，指的是那些床被。确实有点旧了。辉叔要清理的话，还要出钱请人搬。于是，辉叔装糊涂，不接口，费事节外生枝。他只慢慢地喝茶，让这尴尬自行飘在空中没有着落。
好在盖瑞并不想展开这话题，他顿了顿，终于下了决心，说，“我们的意思……如果价钱合适嘅话，我们会签长……”稍停，看看边上热烈地望着他的女友，语气断然下来，说，“我们会签十年长约，十年！嗱，你看看，如此长的合约期，租金可不可以优惠点呢？嗯……譬如……呃……减十个巴仙（percent，百分之十），可以吗？”
辉叔顿了顿，却没接口，还是一口口啜茶。
年轻人巴巴地望着他，过了一会，盖瑞又说：“……或者……或者七个巴仙呢？”
辉叔依然啜茶，不动声色。
“我们一定会按时交租嘅。”边上，一直没出声的女友忽然怯生生地补上一句。
女孩叫露比，一望而知，更是个初出茅庐的。每次商谈，她都迷妹似地望着男友，由他替他们说话。眼前这种讨价还价，显然令她羞怯，但她就是勇敢地要说，要助男友一臂之力。说话时，手紧紧抓住了男友的手，借力似的。
两个年轻的身子紧紧依靠着，直溢出戮力同心的气势。辉叔虽低头喝那早已淡了的茶，却全看在眼里——这俩人很像他和太太年轻时的样子，像他们的创业初期。辉叔心里动了一下，但旋即被自己拂平了。
年轻人似乎已至底线，见辉叔仍然沉吟不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静了下来。
辉叔却忽然拿定了主意，说：“好了，好了，唔够你们讲！如此就——就减七个巴仙了！”
年轻人欣喜地击掌欢叫，以为他们终于是赢了。
一边早已无法发挥、只能观战的经纪强立即跳起身来，趁热打铁，取来合约，张罗双方签字。
辉叔一边签字，一边不为人知地嘘了口大气。事实上，他早就准备了减价空间，年轻人就是再坚持减一点，他也认了。但他不松口。他知道，他越是咬口不放，越显得不在乎成交，年轻人就越认为这是个笋盘（便宜货），越盯着他来商量，并最后成交。
之前，辉叔谈了不少人。价格越放低，那些人越犹豫，简直遇上凶宅似的。谈来谈去，最后却去如黄鹤。
其实，辉叔心里是极其巴望成交的，而且越快越好——
日前，辉叔在报上看到内地有人染上一种新型肺炎（那时还不知道叫新冠病毒），虽然星星点点，但足以让辉叔飙出了一身冷汗。辉叔在沙士期间吃了大亏——辉舍空无一人，月月赔钱，差点令他破产。所以，只略略挣扎，辉叔断然决定放盘。
他老了，输不起。
俩年轻人接过辉叔手里那一大串磨得发亮的辉舍钥匙，眼睛闪闪发光，像是看见了前路繁花似锦。
二
袋入租金、按金后，辉叔并没有放松，而是加紧交割余下的琐事：办理水电煤气电话宽频等等的转名手续、告知亲朋戚友新的通讯地址、另开银行帐号收租纳税，以便查看……
交割得越干净，留下的首尾就越少。首尾少，就少了见面的需要。如果真像沙士那种局面来了，少见面、乃至不见面，就减少些日后可能有的尴尬和麻烦。
这样忙着，大概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盖瑞却突然来了个电话。甫见电话，辉叔犹疑着只摁了接听键，人在一边听——却听见盖瑞的语气显得很兴奋。辉叔这才执起了电话来细听。
盖瑞告诉辉叔，辉舍有辉叔的信件，问辉叔是否去一趟取，顺便看看辉舍少少的变化。
“少少的变化”即是什么变化？辉叔心里揣摩着。几十年来，辉舍于辉叔已如孩子般熟悉，很好奇变化后的辉舍是个什么样子。辉叔动摇了。想想，其实也不差走这一趟。自己也乘便去向辉舍做个最后告别。之前，钥匙交得太快了。
辉叔和盖瑞约了时间。
辉叔的住家步行去辉舍只十来分钟时间，散散步就到了。电梯出来，辉叔习惯地往右翼转去，却傻住了：眼前的一切是他不认得的。辉叔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速速退回电梯口，见墙上又确实写着“三楼”。疑疑惑惑地又再转身回来，走近他应该很熟悉、但竟很陌生的地方。辉叔站定下来，这才看清楚，辉舍原本的绿漆铁门，已经被改成了晶亮的银色钢门。并且大大地扩展了，变成原来那门的两倍！再细看，辉舍的名字还在。但招牌不是原来那块钉在墙上的绿色铁皮了。而是作为字型，和钢门镂空的花嵌在一起。字大，花小，“辉舍”两字像是盛开在花里。
辉叔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按门钟。
刚按钟，门就打开了。俩年轻人显然在等着他。高高兴兴地把辉叔迎了进去。
进了门，辉叔却是又呆住了。眼前的客厅兼接待处，哪里还有什么辉舍的影子？辉叔几十年如一日放着的招财猫、风水鱼缸、财神画像——一般旅舍象徵财运的物什一概没有。只见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张颜色、图案缭乱一片的抽象画。辉叔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不过觉得颜色够提神，把客厅衬得热热闹闹的。客厅中央，辉叔原先摆放两张大沙发的位置，现在摆着一张很大的原木桌子，长长的，周围放了一圈椅子，看起来能坐下一、二十人。沿墙，散放着几张简易沙发，单人的或双人的。还有些跑步机、室内脚蹬车等运动器具。
辉叔走近，这里摸一下，那里坐一下。四周看。心里猜测：这意思是客人可以大聚，也可以小聚吧？客容量倒是多了几倍。如果说，旧辉舍注重家庭式的温馨、温暖；新辉舍则注重途人的相聚、相欢。於是，辉叔估计，这两人可能想打年轻人的市场。年轻人才喜欢这样的群聚、群聊。再想想，又不定准确。自己这年纪，有时候也喜欢围一群人，聊聊天、散散闷。
总是猜不透，便只看不做声。
见辉叔发呆，盖瑞得意地笑，说：“唔同了啩，这种设计好唔好呢？”
辉叔回过神来，笑笑说：“唔错，唔错。”自己心里追了一句：其实有乜好唔好呢？赚到钱就好。
盖瑞掩不住兴奋，又说：“不如再去客房看看，都变咗少少呢。”
羞怯的露比现在也活泼了，也在一边热情相邀，说：“系呀，入去看看，你属行家，给我们提点意见。”
辉叔微笑着摆摆手，以示谦虚。
于是，又去了客房。更是惊住了，这哪里是“变咗少少”，根本是全变了！
房间格式不再是辉叔原来的那种传统套房，而是改成了大、中、小三种房
型。除了小房间设了双人床，其他房间，都是单人床，都是上下铺。所有的床位既能打开，也能关闭；既能面向全室，也能自成小天地。以前辉舍那些颜色喜庆的床罩啊、被铺什么都没有了，都换成了乳白色。淡淡的一片，倒像把空间扩大了。多了床位，感觉却不显得狭窄。
看得辉叔瞪大了眼睛。盖瑞见状，笑笑，又上前献宝。他拉开一个单人床的门，摁了几个开关。瞬间，小天地里亮如白昼；还有空气细流从哪里出来，似有似无。辉叔惊异，又上前用手臂度量了一下床位。估计一个成年人在这空间里，应能活动自如。
盖瑞又问：“觉得如何呢？”
辉叔又答：“唔错，唔错。”
再看，原来的尾房，因为没窗，一向较难租出；现在被改成了厨房，炉灶、雪柜、电饭煲一应俱全。并且因为位置关系，边上开个门，正好连去了客厅。
辉叔这才真正觉出客厅那大木桌的好处了。能做大餐桌。心觉这设计不错。有个厨房，客源就能拓宽些。以前辉叔也曾有过这想法，终因精力不济，拖着没做。
两人的经营方式，更是辉叔想不到的——他们并不全职在此，两人晚上收工才过来打理、居住。白天，则聘请菲佣接待客户兼搞卫生。向辉叔解释，推广接洽都可以在网上操作，不用限时限地……
辉叔听呆了。想了想，似乎可行。而以前，自己和太太整天扑在旅馆里，还手忙脚乱。真不知道是自己够木呆，还是年轻人够灵活。不过觉出一点——他们和他年轻时一样，够拼博的。
……
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别说辉叔的旧床被，辉叔的一切都没有了！这就是盖瑞说的“少少的变化”。
他们回到接待室坐下。
盖瑞笑问：“我们没有改变图则啩？”
辉叔点点头。租约里已经写明哪些地方可动，哪些地方不可动。盖瑞动的都在范围内。
盖瑞又问：“这种格式好唔好呢？我们自己设计的！”虽是问意见，样子已是自豪而得意。
辉叔此刻已在惊奇中回过神来。这种格式类似青年旅舍，辉叔以前在杂志上见过，但不以为然。辉叔对新事物，一般都不以为然。他的辉舍，除了修旧维新，格式几乎没变过。生意也不错。这个行业，靠的就是服务好。
所以，还是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倒是有个问题一直抵在喉头，此刻脱口而出：“好大装修，唔少钱啩？”
盖瑞叫：“当然啦，我们的积蓄差不多倾巢而出！不过，唔惊喔，日后可以赚返来的嘛！”
到底年轻，信心十足。辉叔笑笑说：“都系。”
心中大叹。
再找话说。问：“基本都改晒，为何‘辉舍’名称唔改呢？”
盖瑞笑，说：“暂时唔改得喔！”
告诉辉叔，在决定签约前，他们在网上查看过，发现辉舍的网评非常好。
“改名称，我们担心客源会流失。”露比也笑着补充。
辉叔心喜自己的好名声，心里隐藏的一点不捨又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復了。辉叔只骄傲而矜持地笑笑，当做回答。心里想，原来这两人有点小精明，不是无的放矢。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留意到新型肺炎来袭呢！
年轻人仍为新辉舍兴奋。又告诉辉叔，说还要在客厅里置摆些绿色植物，增加大自然的气息。
辉叔想了想，终于用好象随意的语气问：“哦，今日我在网上看到，话内地有人传染到一种病毒，叫做新型肺炎，你们看到吗？”
那两人竟是看到的！
盖瑞说：“有，有看到，话系一个街市入面检测出来。”
露比补充说：“嗯，好似哪种家禽……鸡鸭呢，还是蛇先检测到问题。”
但显然，他们只是随意掠了掠这新闻，眼前也没上心。说完，就推开了这话题，继续说绿色植物。
辉叔又进一步，说：“网上说，最近，还有人类传染到啦！”
“有，都有见到。”
“系呀，话有啲人也传染到。”
那两人仍然只是随嘴应着，似乎这事远在天边，不关他们事。边说，边还比划着植物怎么摆放才好看。还询问辉叔意见。
辉叔不再说了，他已尽人事。再这样说下去，也要现出自己之前的用心了。也难怪，沙士那年，这两人还在牙牙学语，毫无体会。辉叔就只好在自己心里巴望：那个风险就只有他觉得要来了，但最后不一定真的来。
一切皆命。
辉叔随便说了些摆放绿植的意见，拿了信，告别走了。出门时想想，又回过身，说他已经办理了信件转移手续，再有寄来的，就请帮忙转寄到他家里。走了。
他们上坡，他下坡。
三
辉叔如今的居家，是早些年买下的——毗邻的两套两居室。女儿结婚时，另一套房，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了女儿。太太说，独生女住隔篱，互相有个照顾。当然，供楼由他们自己继续。本来以为女婿会有异议，这种方式有点像倒插门。但女婿倒也不嫌弃，还张罗着把两套房一起做了装修，并在两套房之间开了个门。极尽舒适和自在。外面看，两家人；里面看，一家人。能分能聚，各得其所。只可惜太太没有享到福。
辉叔开始了他收租过日子的退休生活。早上，和一班老友打羽毛球、饮茶；下午酣然一觉。醒来，和幼稚园回来的孙子玩乐玩乐，便是晚上了。再看看电视，和女儿女婿聊两句，一天就过去了。
这本是好日子，但辉叔自己也奇怪，他过得昏昏然。
辉叔七十年代由广东乡下逃难到香港，由那时的二十出头到现在的七十出头，日日起早摸黑，席不暇暖。忽地翘起两手不做事，这手就不知往哪搁了。清晨醒来，辉叔起身坐在床边，总有一种茫然、不知所往的感觉。有几次，他习惯地提脚要往辉舍去，幸好及时醒悟，又重新坐了下来。
也许年老，也许人闲，心很是忙了起来。
辉叔常想起那俩年轻人。想起他们的踌躇满志，想起他们的“倾巢而出”，同时，也想起自己的太太来。
太太是得癌症过世的，但辉叔深信太太是累死的。他俩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就一起来了香港，从此就过上了手忙脚乱的日子。先是给别人打工，然后创办辉舍。两人胼手胝足，才有了后来有瓦遮头的日子。太太也曾像那女孩一样唇红齿白，羞怯难当；他也曾像那男孩一样，竭力成熟，竭力创业。可惜辉舍宾客盈门时，太太却孤寂地走了。
……
想这想那，不知怎么，辉叔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宁。
可能想得太多，有一夜，辉叔居然梦见了太太——太太过世后，辉叔非常想念她，但不知为何，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在梦里，他和她置身在一片大海里。水是绿的，波光粼粼，茫茫无际。没有船，也没有其他，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在游水，很开心，一边讲笑，一边游水，笑得见牙不见眼，游啊游……
讲什么呢？早晨醒来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游去哪里了呢？更想不起来。只有太太那张笑脸真切地在眼前。那是张比他年轻多了的脸。太太刚过五十岁就去世了，那张脸便定格在了那一年。叫辉叔奇怪的是：太太生前并不会游水。那时候他去九龙公园游泳，太太陪他去，总是坐在池边“洗洗脚”（他的话）。可是，梦中的太太，动作却那么娴熟。一会自由泳，一会仰泳，甚至还时不时游到他前面去，在前方招呼他……
想着，想着，辉叔不由瞎想起来——太太突然入梦什么意思吗？他想起了易手的辉舍。太太一向着紧辉舍，她有什么要说？再想，又想起了自己不断上身的各种老年病，心里又疑惑太太是来接他了……
越想越觉不安。一晚，辉叔去了庙街。
庙街离辉舍不远，是辉叔的广告中显摆的一个景点。以前，辉叔常陪客人去那里。客人多喜欢去庙街逛逛，算算命卜卜卦。辉叔陪客人去，自己却从来不算不卜。他不信那些。他很清楚自己拥有的，都是自己一手一脚做出来的。
现在是老了。
晚上的庙街非常热闹。一个个摊档，一盏盏灯泡，串起一条闪闪发光的街道。街不大，但有名，引得每日人流如鲫。辉叔看人全凭直觉，他边走边打量一个个档主，最后挑了一个鬚髮飘摇、显得慈眉善目的老者的档口坐了下来。
老者听完辉叔的梦，问了问辉叔的时辰八字，想了想，又问辉叔，最近有没有处理过什么大事。
辉叔一想，要说大事，把半辈子的事业划上句号，算得上是大事了。于是，把出租辉舍的事告诉了老者。当然，没说其中细节。那些盘算，他是谁也不会说的。
老者掐指算了一会儿，笑了，说：“好梦啊！”辉叔欣喜，追着问：“真的？怎么个好呢？”
老者解释，先说这梦中有水。说水为财，大水者大财！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游咏，则意味梦见者财源无边，衣食广来。
接着又解释，从没梦见过的太太为何突然入梦，为何还和他一起游泳，并游去他前面。老者说，这就关联到他处理的那件大事了。说那件事显然不易处理，而太太极为看重那事，因此前来，在冥冥之中引领着他，让他顺利前行。老者强调，辉叔的那件大事处理对了。而且非常对！
原来是太太的引领，是对的！辉叔的不安稍稍下去了。
想了想，仍有担忧的。便告诉老者自己的身体状况，然后问：“你觉得……太太会不会……前来接我呢？”老者一摆手，笑说：“年纪大都有老年病啦！唔好担心喔。嗯，如何同你解释呢？嗱，简单地讲，梦境唔同。若要接人走，当然由小鬼来接啦，仲要等人三魂唔见六魄嗰阵时……梦境唔同架！”
见辉叔仍是有点疑惑，老者又凑近辉叔耳边，神秘地说，阴阳之界，界限分明，非必要不会轻易过界；过界来，必有要事需做，必千难万阻……太太入梦其实不易，要经过——
老者却打住了，说不能讲得太多，洩漏天机会被天罚。
总之，往近处看，辉叔聚财不失财；往远处看，日子快乐悠然……
辉叔终于信了。想想，更是深信了。
现实是佐证。最近几天，媒体关于“新冠病毒”（人们查到了病毒的种类）的信息越来越多，病毒已渐渐在各地、各国出现。包括香港。他估计的风险还真来了；而他本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这次却能异常果断地结业了辉舍；两个年轻人如果不是那么天真，不是那么急于创业，辉舍就不可能这么快租出，并签下如此的长约——这样的时机、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年轻人，难道仅仅因为好运吗？不是，是太太的引领。是天意。
辉叔松了口气，安定下来。掏出钱包来给钱。稍顿，又抽多一张百元给了老者。
老者欣喜，说：“先生再来啊！”
趁着腿脚利索，辉叔打算去粤北乡下走走。来香港数十年，每次回乡都是匆匆来去，难以尽兴。这次要和亲朋戚友闲闲地叙叙旧。
正在准备行装，新冠病毒却爆炸式的在全球蔓延开来了。一如憋在地底的熔浆，窜来窜去，忽地窜上了地面。一时间，各路媒体只见报导“染疫人数倍增”、“死亡人数倍增”……接着，市面也突然失常。食品、消毒用品、生活用品一波波现出抢购潮，超市空空荡荡；再接着，各国开始竞相封关，船运、航运、空运……一一滞停。
辉叔的粤北之行就此泡汤，自己也进入了抢购大潮。带着菲佣，抢这抢那，囤这囤那，沙士时的经验全用上了。菲佣在辉叔家帮佣多年，一起经历过沙士，所以竟是不用指点，自己主动发挥，食用的，护理的，把两套房都塞得满满的。
各种疫令下，辉叔和老友们不能再外出饮茶，改在微信上聊天。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聚。辉叔的老友都和辉叔一样，辛苦半辈子，攒起一把年纪、两三层楼。聊起天来，个个都能搭上脉。他们都嘆辉叔好运。说辉舍的租出时间太好了，神仙难算！十年喔！有人羡慕地叫，如此长约，违约也难，除非那人宣告破产！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很烦恼，或者遭遇挞订（交了定金，但停止交易），或者所挂之盘无人问津。
辉叔听着，只矜持地说：“撞啱罢了，撞啱罢了。”话只能说一半——他的直觉撞对了；另一半是算计，他不会说，即便是老友。
辉叔算了算，年轻人的新旅馆才开张三个月，就算是把辉叔的客源都抓住，他们的营运也到位，宾客满盈——所赚的，也抵不上他们装修费用的零头！他们急着装修，就是想赶上元旦连过年的节假日，赶上各地学生的寒假旅行。疫情却偏偏在那节点上爆发了。
如果现在他仍然在经营辉舍，他的心律不齐怕是又要上身了。
不由深觉侥幸。感谢太太。
一个多月，第一波疫情渐渐平息。以为没事了，辉叔和老友们刚刚够胆出门饮茶，却不知，第二波又来了！
疫情时高时低，市面上兵荒马乱……一时有“佛堂群组”引发感染；一时有“欧洲爆疫，港人回流”引发感染；一时有“卡拉OK群组”引发感染……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一波连着一波。
政府也开始了各种救助措施，减税、减水电费、资助中小企业、发优惠券、呼吁业主减租等等。
老友们的聊天渐渐只剩下了卖惨：有的租客不再续约、有的要求大幅度减租、有的干脆不交租……一片愁云惨雾。叹完，问辉叔那里怎样了。辉叔闷闷地说，没事。租金准时，没要求减租。
老友们惊奇不已。又羡慕又妒忌。说忽然乱世，竟没事搅扰，还有比这更好的吗！纷纷说，辉叔应该去还神。
辉叔自己何尝不纳闷呢？市况持续恶劣，他的银行账户不但准时见到租金，不时还有辉叔的信件，由两人转寄过来。信封是英文写的。那两人习惯用英文。签约时用的也是英文。以前，他们转寄信件后，总是会打个电话给辉叔，提醒他留意信箱。现在却无声无息。
之前，辉叔把琐事切割干净，就是不给他们机会，来找他烦他；现在市况的恶劣程度，远甚沙士，他们反而无声无息，倒叫辉叔奇怪不已，甚至担心起来。
辉叔习惯早晨去九龙公园运动，伸伸胳膊弯弯腰。疫期，九龙公园关闭，辉叔就在弥敦道上走路，一天数千步，自当运动。有几次，他走过辉舍所在的大厦下面，很想上去看看，但最后都忍住了。上去了会见到什么情况，见到情况该怎么处理，他没有想好。
一日，又走过那楼下，却见楼里走出来的一对男女正是盖瑞和露比。疫期，街上人少，辉叔在街对面一眼就看见了他们，赶紧闪进身后的小店，细细看过去。这一看，吓了一跳。三四个月没见，当初唇红齿白的两人，现在都脸青口唇白的状态。
辉叔心里一震。
两人可能去上班，着正装，牵着手，匆匆往地铁方向去，没有看见辉叔。
辉叔心里由不得过了一股暖流——即便如此，两人仍是牵着手。
辉叔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稍顿，过街来，去了三楼。
门一开，露出一张菲佣的脸。
辉叔翘首张望辉舍里面，故作讶异地说：“咦，此地係？……”
菲佣说：“旅馆啊，你要住宿？”欣喜地把门开大了。
辉叔便再往深里探几眼，更是惊讶地问，“咦，此地几楼呢？”
菲佣说：“三楼。”
辉叔恍然大悟状，“喔，唔怪得唔同样。看来我行错楼层，唔好意思。”转身欲走，又似乎实在好奇，问，“你话旅馆？为何入面黒懵懵的呢？”
“没客啰！”菲佣开始没劲。
“没客？”
“疫情，边有人旅行嗻！”
辉叔“哦，哦”地退走，手指指那边电梯，说：“打搅，打搅，唔好意思，我再去搵过。”
不是生意，菲佣也懒理，关上了门。
辉叔回了家。情况果然严重。老友们的租户都在要求减租，这两人也不是不懂喊减租。最初租的时候，不也磨着他减去了七个巴仙吗？为何现在反而粒声唔出？
在老者那儿得来的安心，渐渐又维持不下去了。
女儿两口子见辉叔退休在家，却没有别的老人家那种闲适，老是坐着发愣。以为是疫情给憋的，便找来些热门电视剧叫辉叔看；女婿又教辉叔用Zoom视频和粤北老乡群聊。
辉叔这个摸两下，那个摸两下，始终提不起劲。
四
如此几天，辉叔趁週末、盖瑞和露比在家的日子，上门去见他们。
看到辉叔，俩年轻人非常意外，愣了一楞，说：“辉叔啊，有事吗？进来说，进来说。”把辉叔迎了进去。
辉叔听得出，他们虽然语气比上次更礼貌，但热情决不如上次。
特别是盖瑞，不再像上次那样笑声不停，这次态度很沉静。
相隔半年，恍如隔世。辉叔近距离看他们，发现两人不但面青口唇白，原本年轻光洁的脸上，竟生出不少皱纹。心里叹了口气。
往客房入口看去，还是黒懵懵、静英英。似乎仍像那天撞上来见到的一样。没有客人。
菲佣端了茶来，却是没有认出辉叔。她只事务性地微笑着，把茶杯放在三人面前，然后对女主人说：“我现在去街市买餸，有没其他东西需要？”露比说冇。菲佣便走了。
正如辉叔想到的，衣衫不同，再加一个帽子，哪里认得出？何况现在人人带口罩，都只半个脸。
三人在桌前坐着。气氛没有了早前的轻松，辉叔一时不知如何说明来意。他希望说得别那么突兀。便端起茶来喝。年轻人摸不着头脑，也喝茶。桌上只听得“咻咻”的啜茶声。
少顷，露比说：“辉叔呢排身体几好吗？”
辉叔说：“托赖，几好。”
露比又找话，“呢个茶叶还好吗？贪方便，就楼下超市买来。”
辉叔说：“唔错啊，几香口。”
辉叔看到露比用手肘悄悄顶盖瑞。
盖瑞说：“好，几好。都饮得。”
辉叔决定打破僵局，说：“你们好唔好呢？看来，生意麻麻啩？”
那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似乎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
盖瑞手摩挲着茶杯，嘴角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但最后没说。
稍顿，还是露比说话：“发梦都没谂到，突然变得……其实……你有提醒过我们……唉！”
这一说，辉叔汗颜。他提醒他们之时，已是自己全身而退之时。从盖瑞几乎不愿说话的态度，辉叔更是觉出，他们早已看明白了情况：他让他们食死猫了。事实上，事到如今，他们若把前后过程整理一下，不难看清楚他当初的算计。
但是，辉叔也想过，他能怎么做呢？不是他们，就是别的他们。这就是市场。只是，对着这两张年轻的脸，辉叔解释不了。
辉叔也不再考慮什么突不突兀了，单刀直入，说明来意。告诉俩年轻人，他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他们，自己愿意减租四十个巴仙。
辉叔的老友们最近几乎都在被逼减租，从十个巴仙到五十个巴仙都有。减五十巴仙那个，原来就租得太贵了。辉叔挑了上者。不过，在来之前，辉叔打算减三十个巴仙；可是，对着眼前两张辛劳的脸，三十不由就变成了四十。
那两个显然没料到，一下子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辉叔。少顷，露比惊喜地叫：“啊呀，太好了，太好啦！多谢你呀，辉叔！”
急急转脸对盖瑞说：“嗱，我都话了，搵辉叔商量商量，或者可以减租，你……”
又把脸急急转对辉叔，说：“佢死都唔肯喔，话乜‘我们食得咸鱼抵得渴’啦，又话‘当初没人逼我们，要怪就怪自己唔够成熟’啦，又话，‘我们就当交学费’啦……所以，唯有自己日日死撑，死撑，死撑啦！”
露比虽是在数落男友，看他的眼神却满是爱意。最后，又笑说，“多谢你啊，辉叔！”
辉叔震动不已。原来他们就是因为这个不找自己。死撑！死撑！死撑！盖瑞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辉叔的眼光不由地柔和起来。觉得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实在是做得太对了；减多十个巴仙，也实在是太对了。
盖瑞明显也松了口气，听着露比说，不好意思地看看辉叔，孩子气地笑笑。但他仍不多话，只轻声说了句：“多谢啦，辉叔。”摩挲着茶杯，矜持的样子。
辉叔心里笑：成熟几时可以扮的呢？慢慢来，后生仔。
话说了出来，辉叔轻松许多。减租近一半，辉叔需减少用度，但共度时艰是应该的。望望客房入口，又说：“成日咁黒懵懵、静英英，有没谂过，几时返本呢？”
减租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赚钱才是根本。这也是辉叔前来的又一个原因。
那两人的情绪又沉落下去。显然早已为此事绞尽脑汁。
于是，两人告诉辉叔，各地隔离令，游客生意早就没了。他们一直在争取成为隔离酒店。但粥少僧多，不是这原因，就是那原因，多次申请，多次不成功；他们也试图开拓本地生意，将起租期由原本的最低一天，改成一小时，方便客人灵活运用，争取客源；还利用客厅里的大木桌，搞“週末家庭聚会”、“生日聚会”、“同学聚会”等等，但是广告做了不少，也只接到零落几单生意。连支付水电费都不够。
辉叔来之前，和经纪强、老友们通了不少电话，自己也在网上搜索了几日，于是问他们：“你们考虑过劏房户吗？”
两人茫然，看着辉叔。显然不懂劏房户和旅馆有什么关系。劏房户是城中较贫困的一族。
盖瑞到底醒目，一个激灵，拉过一边的电脑，搜索起来。
辉叔说：“你搜一搜普通劏房的租金，再比较一下新辉舍现在的租金。”
盖瑞在电脑上稀里哗啦一阵忙。最后，一拍脑袋，说：“啊呀，为何我们没谂到呢？”向露比解释，疫情下，挤在一起的劏房户是高危一群，他们都想脱离险境，都在找合适的出处。疫情后，大小酒店统统减价，如今，类似辉舍这样的家庭旅馆，月租已经相等于劏房的月租。而辉舍类的条件，显然比劏房好多了！
露比明白了，也探过脑袋看资料，也说：“真系喔，其实，呢类客户更好，更稳定！”
两人像是打通了任督两脉，眼睛放出光来，脸也明艳起来，连连对辉叔说谢谢。
辉叔摆摆手，告诉他们，动手要快。因为这也是个粥少僧多的市场，很快会饱和。拿过一张纸，告诉他们，本港哪些区域劏房较多。广告、街贴要考虑他们能看见。再告诉他们，做生意要从长远利益着想。劏房户人口有多有少，如有不合适辉舍住下的人家，就要介绍给楼上楼下的其他旅馆。
盖瑞惊奇：“其他旅馆唔系竞争对手吗？”
辉叔说：“系，又唔系。”解释说，客户选旅馆，地点是重要考虑因素。如果能就近帮客户解决问题很重要，就会赢得以后的生意。同时，为别人介绍了生意，别人也会这样做了。据辉叔自己的经验，旧辉舍最少有两成生意就是楼上楼下介绍来的。所以，“系，又唔系”很奇妙，教不会，需要自己在生意中慢慢体会……
两人似有所悟地直点头。
辉叔顺势又说了如何要和周边的地产、餐厅等等搞好关系，说那里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信息。譬如关于劏房户，信息就是来自那些地方。
这两人听得瞪大了眼睛，显然，其中不少是他们想也没想到的。最后，盖瑞喃喃地说：“原来，功夫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真的要好好学。”
回家的路上，辉叔十分轻松，感觉这是他退休后过的最好的日子。回家后，竟自哼起小调来。弄得女儿、女婿又高兴又诧异，不明所以。
过些天，辉叔起身，提起脚竟是又要往辉舍去，想起现实，停了下来，再想想，还是想去。盖瑞告诉他，通过广告、街贴，劏房户已经来了几个看房的。有的直接搬了过来；有的先付定金，待旧居约满就搬来……辉叔想去看看，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就给盖瑞发信息。盖瑞回他：想来就来，唔使问架！又回：公司正好不太忙，他干脆拿个假，他有个新主意，要向辉叔讨教。
辉叔欣然前往。
坡路相遇 / 朱华
看着这两张年轻的脸，辉叔有点感慨，不过，他仍是要全力对付他们的。
辉叔这个私人物业，入手大约四十年，一直在经营一间叫“辉舍”的旅馆。生意不算大旺，但也顺畅。至今内里设备也还完好。
辉叔这个盘卻放得叫人意外。
那天，为辉叔做登记的叫经纪强，和辉叔熟稔。经纪强趴在电脑上输入资料，眼睛却悄悄地不时打量一下辉叔，问，辉叔，呢排身体几好吗？辉叔却像没听见，只一意交代辉舍的各种资料。最后强调，或卖或租都可以。旅馆设备白送。
交易面宽，容易成交，显然是好盘。但经纪强更疑惑了。他手里做事，眼睛不断觑向辉叔，觑觑脸，觑觑身体。直到那边的主管轻轻咳了一声，经纪强才觉醒过来。做生意要紧，何必求解。盘很快放出去了，并且做的很地道，辉舍的照片被放得大大的，贴在地产公司门前的广告窗里，吸引了不少人前来观看辉舍。
辉叔当然知道经纪强在觑什么。
这些年辉叔各种老年病上身：一时前列腺发炎，一时高血压，一时心律不齐……辉叔只有一个女儿，结了婚，女儿女婿却不愿接管辉舍。说忙成一头烟，利润得鸡碎咁大。太太前些年又撒手人寰，没了帮手。辉叔就有了歇业的念头。但他只是想想，从来不行动。辉叔不捨得。辉舍是他和太太半辈子的心血，更是他人生在世的一点象征。要不然，这大半辈子他在做什么呢？成世人营营役役，看不见，摸不着。辉舍在，他在。辉舍就是从他的名字里拆出来的。
所以，当附近一众的地产经纪觉察到了辉叔的困境，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闪闪烁烁套问辉叔有没有房盘要放时，辉叔总是一口回绝：点解问我？唓，梗系（当然）没啦！
这话说了还没过两个月，辉叔却又突然现身地产公司，并且直接放盘。经纪强们当然是疑惑大过了惊喜。
现在，坐在辉叔对面的是两个年轻情侣。大学刚毕业，一边打工，一边积极创业。他们对辉舍深感兴趣，來去看了很多遍。因为工作不久，资金有限，他们商谈的是租赁盘。并有意继续做旅馆。
辉叔对这两位年轻人表现了极大的兴趣。每次都耐心接待，详细解释。但辉叔对租金却咬口不放。他似乎并不急于成交。
这已是年轻人来的第N趟了。辉叔慢慢吹着杯里啡色的乌龙茶叶，不时啜口茶，由年轻人说着每次都说的话——他们希望租金减去些。但是要面子，两人总是把话说得闪闪烁烁的。
在他们说话停顿的空间里，辉叔慢慢说：“……真的，租金实在唔可以再低了，你们可以去市面上比较一下……而且，我还送埋旅馆资源喔，嗱，床被啦，客源啦，网站啦……当初都好大投入架！你们一接手，就能……就能开张了！”
辉叔本来想说“就能赚钱了”，话到嘴边，自觉说不出，改口说“就能开张了”。
男孩叫盖瑞，须根青嫩，却看得出在竭力显示自己并非青头仔。他用涉世已久的语气对辉叔说：“知道，我们当然知道……不过，好多物件我们唔要嘅。”
辉叔尬笑，知道“唔要嘅”，指的是那些床被。确实有点旧了。辉叔要清理的话，还要出钱请人搬。于是，辉叔装糊涂，不接口，费事节外生枝。他只慢慢地喝茶，让这尴尬自行飘在空中没有着落。
好在盖瑞并不想展开这话题，他顿了顿，终于下了决心，说，“我们的意思……如果价钱合适嘅话，我们会签长……”稍停，看看边上热烈地望着他的女友，语气断然下来，说，“我们会签十年长约，十年！嗱，你看看，如此长的合约期，租金可不可以优惠点呢？嗯……譬如……呃……减十个巴仙（percent，百分之十），可以吗？”
辉叔顿了顿，却没接口，还是一口口啜茶。
年轻人巴巴地望着他，过了一会，盖瑞又说：“……或者……或者七个巴仙呢？”
辉叔依然啜茶，不动声色。
“我们一定会按时交租嘅。”边上，一直没出声的女友忽然怯生生地补上一句。
女孩叫露比，一望而知，更是个初出茅庐的。每次商谈，她都迷妹似地望着男友，由他替他们说话。眼前这种讨价还价，显然令她羞怯，但她就是勇敢地要说，要助男友一臂之力。说话时，手紧紧抓住了男友的手，借力似的。
两个年轻的身子紧紧依靠着，直溢出戮力同心的气势。辉叔虽低头喝那早已淡了的茶，却全看在眼里——这俩人很像他和太太年轻时的样子，像他们的创业初期。辉叔心里动了一下，但旋即被自己拂平了。
年轻人似乎已至底线，见辉叔仍然沉吟不定，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静了下来。
辉叔却忽然拿定了主意，说：“好了，好了，唔够你们讲！如此就——就减七个巴仙了！”
年轻人欣喜地击掌欢叫，以为他们终于是赢了。
一边早已无法发挥、只能观战的经纪强立即跳起身来，趁热打铁，取来合约，张罗双方签字。
辉叔一边签字，一边不为人知地嘘了口大气。事实上，他早就准备了减价空间，年轻人就是再坚持减一点，他也认了。但他不松口。他知道，他越是咬口不放，越显得不在乎成交，年轻人就越认为这是个笋盘（便宜货），越盯着他来商量，并最后成交。
之前，辉叔谈了不少人。价格越放低，那些人越犹豫，简直遇上凶宅似的。谈来谈去，最后却去如黄鹤。
其实，辉叔心里是极其巴望成交的，而且越快越好——
日前，辉叔在报上看到内地有人染上一种新型肺炎（那时还不知道叫新冠病毒），虽然星星点点，但足以让辉叔飙出了一身冷汗。辉叔在沙士期间吃了大亏——辉舍空无一人，月月赔钱，差点令他破产。所以，只略略挣扎，辉叔断然决定放盘。
他老了，输不起。
俩年轻人接过辉叔手里那一大串磨得发亮的辉舍钥匙，眼睛闪闪发光，像是看见了前路繁花似锦。
二
袋入租金、按金后，辉叔并没有放松，而是加紧交割余下的琐事：办理水电煤气电话宽频等等的转名手续、告知亲朋戚友新的通讯地址、另开银行帐号收租纳税，以便查看……
交割得越干净，留下的首尾就越少。首尾少，就少了见面的需要。如果真像沙士那种局面来了，少见面、乃至不见面，就减少些日后可能有的尴尬和麻烦。
这样忙着，大概过了差不多一个月，盖瑞却突然来了个电话。甫见电话，辉叔犹疑着只摁了接听键，人在一边听——却听见盖瑞的语气显得很兴奋。辉叔这才执起了电话来细听。
盖瑞告诉辉叔，辉舍有辉叔的信件，问辉叔是否去一趟取，顺便看看辉舍少少的变化。
“少少的变化”即是什么变化？辉叔心里揣摩着。几十年来，辉舍于辉叔已如孩子般熟悉，很好奇变化后的辉舍是个什么样子。辉叔动摇了。想想，其实也不差走这一趟。自己也乘便去向辉舍做个最后告别。之前，钥匙交得太快了。
辉叔和盖瑞约了时间。
辉叔的住家步行去辉舍只十来分钟时间，散散步就到了。电梯出来，辉叔习惯地往右翼转去，却傻住了：眼前的一切是他不认得的。辉叔以为自己走错了楼层，速速退回电梯口，见墙上又确实写着“三楼”。疑疑惑惑地又再转身回来，走近他应该很熟悉、但竟很陌生的地方。辉叔站定下来，这才看清楚，辉舍原本的绿漆铁门，已经被改成了晶亮的银色钢门。并且大大地扩展了，变成原来那门的两倍！再细看，辉舍的名字还在。但招牌不是原来那块钉在墙上的绿色铁皮了。而是作为字型，和钢门镂空的花嵌在一起。字大，花小，“辉舍”两字像是盛开在花里。
辉叔呆呆地看了一会，才按门钟。
刚按钟，门就打开了。俩年轻人显然在等着他。高高兴兴地把辉叔迎了进去。
进了门，辉叔却是又呆住了。眼前的客厅兼接待处，哪里还有什么辉舍的影子？辉叔几十年如一日放着的招财猫、风水鱼缸、财神画像——一般旅舍象徵财运的物什一概没有。只见刷得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张颜色、图案缭乱一片的抽象画。辉叔看不懂画的是什么，不过觉得颜色够提神，把客厅衬得热热闹闹的。客厅中央，辉叔原先摆放两张大沙发的位置，现在摆着一张很大的原木桌子，长长的，周围放了一圈椅子，看起来能坐下一、二十人。沿墙，散放着几张简易沙发，单人的或双人的。还有些跑步机、室内脚蹬车等运动器具。
辉叔走近，这里摸一下，那里坐一下。四周看。心里猜测：这意思是客人可以大聚，也可以小聚吧？客容量倒是多了几倍。如果说，旧辉舍注重家庭式的温馨、温暖；新辉舍则注重途人的相聚、相欢。於是，辉叔估计，这两人可能想打年轻人的市场。年轻人才喜欢这样的群聚、群聊。再想想，又不定准确。自己这年纪，有时候也喜欢围一群人，聊聊天、散散闷。
总是猜不透，便只看不做声。
见辉叔发呆，盖瑞得意地笑，说：“唔同了啩，这种设计好唔好呢？”
辉叔回过神来，笑笑说：“唔错，唔错。”自己心里追了一句：其实有乜好唔好呢？赚到钱就好。
盖瑞掩不住兴奋，又说：“不如再去客房看看，都变咗少少呢。”
羞怯的露比现在也活泼了，也在一边热情相邀，说：“系呀，入去看看，你属行家，给我们提点意见。”
辉叔微笑着摆摆手，以示谦虚。
于是，又去了客房。更是惊住了，这哪里是“变咗少少”，根本是全变了！
房间格式不再是辉叔原来的那种传统套房，而是改成了大、中、小三种房
型。除了小房间设了双人床，其他房间，都是单人床，都是上下铺。所有的床位既能打开，也能关闭；既能面向全室，也能自成小天地。以前辉舍那些颜色喜庆的床罩啊、被铺什么都没有了，都换成了乳白色。淡淡的一片，倒像把空间扩大了。多了床位，感觉却不显得狭窄。
看得辉叔瞪大了眼睛。盖瑞见状，笑笑，又上前献宝。他拉开一个单人床的门，摁了几个开关。瞬间，小天地里亮如白昼；还有空气细流从哪里出来，似有似无。辉叔惊异，又上前用手臂度量了一下床位。估计一个成年人在这空间里，应能活动自如。
盖瑞又问：“觉得如何呢？”
辉叔又答：“唔错，唔错。”
再看，原来的尾房，因为没窗，一向较难租出；现在被改成了厨房，炉灶、雪柜、电饭煲一应俱全。并且因为位置关系，边上开个门，正好连去了客厅。
辉叔这才真正觉出客厅那大木桌的好处了。能做大餐桌。心觉这设计不错。有个厨房，客源就能拓宽些。以前辉叔也曾有过这想法，终因精力不济，拖着没做。
两人的经营方式，更是辉叔想不到的——他们并不全职在此，两人晚上收工才过来打理、居住。白天，则聘请菲佣接待客户兼搞卫生。向辉叔解释，推广接洽都可以在网上操作，不用限时限地……
辉叔听呆了。想了想，似乎可行。而以前，自己和太太整天扑在旅馆里，还手忙脚乱。真不知道是自己够木呆，还是年轻人够灵活。不过觉出一点——他们和他年轻时一样，够拼博的。
……
一切的一切都变了，别说辉叔的旧床被，辉叔的一切都没有了！这就是盖瑞说的“少少的变化”。
他们回到接待室坐下。
盖瑞笑问：“我们没有改变图则啩？”
辉叔点点头。租约里已经写明哪些地方可动，哪些地方不可动。盖瑞动的都在范围内。
盖瑞又问：“这种格式好唔好呢？我们自己设计的！”虽是问意见，样子已是自豪而得意。
辉叔此刻已在惊奇中回过神来。这种格式类似青年旅舍，辉叔以前在杂志上见过，但不以为然。辉叔对新事物，一般都不以为然。他的辉舍，除了修旧维新，格式几乎没变过。生意也不错。这个行业，靠的就是服务好。
所以，还是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倒是有个问题一直抵在喉头，此刻脱口而出：“好大装修，唔少钱啩？”
盖瑞叫：“当然啦，我们的积蓄差不多倾巢而出！不过，唔惊喔，日后可以赚返来的嘛！”
到底年轻，信心十足。辉叔笑笑说：“都系。”
心中大叹。
再找话说。问：“基本都改晒，为何‘辉舍’名称唔改呢？”
盖瑞笑，说：“暂时唔改得喔！”
告诉辉叔，在决定签约前，他们在网上查看过，发现辉舍的网评非常好。
“改名称，我们担心客源会流失。”露比也笑着补充。
辉叔心喜自己的好名声，心里隐藏的一点不捨又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復了。辉叔只骄傲而矜持地笑笑，当做回答。心里想，原来这两人有点小精明，不是无的放矢。可是他们为什么没有留意到新型肺炎来袭呢！
年轻人仍为新辉舍兴奋。又告诉辉叔，说还要在客厅里置摆些绿色植物，增加大自然的气息。
辉叔想了想，终于用好象随意的语气问：“哦，今日我在网上看到，话内地有人传染到一种病毒，叫做新型肺炎，你们看到吗？”
那两人竟是看到的！
盖瑞说：“有，有看到，话系一个街市入面检测出来。”
露比补充说：“嗯，好似哪种家禽……鸡鸭呢，还是蛇先检测到问题。”
但显然，他们只是随意掠了掠这新闻，眼前也没上心。说完，就推开了这话题，继续说绿色植物。
辉叔又进一步，说：“网上说，最近，还有人类传染到啦！”
“有，都有见到。”
“系呀，话有啲人也传染到。”
那两人仍然只是随嘴应着，似乎这事远在天边，不关他们事。边说，边还比划着植物怎么摆放才好看。还询问辉叔意见。
辉叔不再说了，他已尽人事。再这样说下去，也要现出自己之前的用心了。也难怪，沙士那年，这两人还在牙牙学语，毫无体会。辉叔就只好在自己心里巴望：那个风险就只有他觉得要来了，但最后不一定真的来。
一切皆命。
辉叔随便说了些摆放绿植的意见，拿了信，告别走了。出门时想想，又回过身，说他已经办理了信件转移手续，再有寄来的，就请帮忙转寄到他家里。走了。
他们上坡，他下坡。
三
辉叔如今的居家，是早些年买下的——毗邻的两套两居室。女儿结婚时，另一套房，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了女儿。太太说，独生女住隔篱，互相有个照顾。当然，供楼由他们自己继续。本来以为女婿会有异议，这种方式有点像倒插门。但女婿倒也不嫌弃，还张罗着把两套房一起做了装修，并在两套房之间开了个门。极尽舒适和自在。外面看，两家人；里面看，一家人。能分能聚，各得其所。只可惜太太没有享到福。
辉叔开始了他收租过日子的退休生活。早上，和一班老友打羽毛球、饮茶；下午酣然一觉。醒来，和幼稚园回来的孙子玩乐玩乐，便是晚上了。再看看电视，和女儿女婿聊两句，一天就过去了。
这本是好日子，但辉叔自己也奇怪，他过得昏昏然。
辉叔七十年代由广东乡下逃难到香港，由那时的二十出头到现在的七十出头，日日起早摸黑，席不暇暖。忽地翘起两手不做事，这手就不知往哪搁了。清晨醒来，辉叔起身坐在床边，总有一种茫然、不知所往的感觉。有几次，他习惯地提脚要往辉舍去，幸好及时醒悟，又重新坐了下来。
也许年老，也许人闲，心很是忙了起来。
辉叔常想起那俩年轻人。想起他们的踌躇满志，想起他们的“倾巢而出”，同时，也想起自己的太太来。
太太是得癌症过世的，但辉叔深信太太是累死的。他俩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就一起来了香港，从此就过上了手忙脚乱的日子。先是给别人打工，然后创办辉舍。两人胼手胝足，才有了后来有瓦遮头的日子。太太也曾像那女孩一样唇红齿白，羞怯难当；他也曾像那男孩一样，竭力成熟，竭力创业。可惜辉舍宾客盈门时，太太却孤寂地走了。
……
想这想那，不知怎么，辉叔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宁。
可能想得太多，有一夜，辉叔居然梦见了太太——太太过世后，辉叔非常想念她，但不知为何，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在梦里，他和她置身在一片大海里。水是绿的，波光粼粼，茫茫无际。没有船，也没有其他，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在游水，很开心，一边讲笑，一边游水，笑得见牙不见眼，游啊游……
讲什么呢？早晨醒来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游去哪里了呢？更想不起来。只有太太那张笑脸真切地在眼前。那是张比他年轻多了的脸。太太刚过五十岁就去世了，那张脸便定格在了那一年。叫辉叔奇怪的是：太太生前并不会游水。那时候他去九龙公园游泳，太太陪他去，总是坐在池边“洗洗脚”（他的话）。可是，梦中的太太，动作却那么娴熟。一会自由泳，一会仰泳，甚至还时不时游到他前面去，在前方招呼他……
想着，想着，辉叔不由瞎想起来——太太突然入梦什么意思吗？他想起了易手的辉舍。太太一向着紧辉舍，她有什么要说？再想，又想起了自己不断上身的各种老年病，心里又疑惑太太是来接他了……
越想越觉不安。一晚，辉叔去了庙街。
庙街离辉舍不远，是辉叔的广告中显摆的一个景点。以前，辉叔常陪客人去那里。客人多喜欢去庙街逛逛，算算命卜卜卦。辉叔陪客人去，自己却从来不算不卜。他不信那些。他很清楚自己拥有的，都是自己一手一脚做出来的。
现在是老了。
晚上的庙街非常热闹。一个个摊档，一盏盏灯泡，串起一条闪闪发光的街道。街不大，但有名，引得每日人流如鲫。辉叔看人全凭直觉，他边走边打量一个个档主，最后挑了一个鬚髮飘摇、显得慈眉善目的老者的档口坐了下来。
老者听完辉叔的梦，问了问辉叔的时辰八字，想了想，又问辉叔，最近有没有处理过什么大事。
辉叔一想，要说大事，把半辈子的事业划上句号，算得上是大事了。于是，把出租辉舍的事告诉了老者。当然，没说其中细节。那些盘算，他是谁也不会说的。
老者掐指算了一会儿，笑了，说：“好梦啊！”辉叔欣喜，追着问：“真的？怎么个好呢？”
老者解释，先说这梦中有水。说水为财，大水者大财！人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游咏，则意味梦见者财源无边，衣食广来。
接着又解释，从没梦见过的太太为何突然入梦，为何还和他一起游泳，并游去他前面。老者说，这就关联到他处理的那件大事了。说那件事显然不易处理，而太太极为看重那事，因此前来，在冥冥之中引领着他，让他顺利前行。老者强调，辉叔的那件大事处理对了。而且非常对！
原来是太太的引领，是对的！辉叔的不安稍稍下去了。
想了想，仍有担忧的。便告诉老者自己的身体状况，然后问：“你觉得……太太会不会……前来接我呢？”老者一摆手，笑说：“年纪大都有老年病啦！唔好担心喔。嗯，如何同你解释呢？嗱，简单地讲，梦境唔同。若要接人走，当然由小鬼来接啦，仲要等人三魂唔见六魄嗰阵时……梦境唔同架！”
见辉叔仍是有点疑惑，老者又凑近辉叔耳边，神秘地说，阴阳之界，界限分明，非必要不会轻易过界；过界来，必有要事需做，必千难万阻……太太入梦其实不易，要经过——
老者却打住了，说不能讲得太多，洩漏天机会被天罚。
总之，往近处看，辉叔聚财不失财；往远处看，日子快乐悠然……
辉叔终于信了。想想，更是深信了。
现实是佐证。最近几天，媒体关于“新冠病毒”（人们查到了病毒的种类）的信息越来越多，病毒已渐渐在各地、各国出现。包括香港。他估计的风险还真来了；而他本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这次却能异常果断地结业了辉舍；两个年轻人如果不是那么天真，不是那么急于创业，辉舍就不可能这么快租出，并签下如此的长约——这样的时机、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年轻人，难道仅仅因为好运吗？不是，是太太的引领。是天意。
辉叔松了口气，安定下来。掏出钱包来给钱。稍顿，又抽多一张百元给了老者。
老者欣喜，说：“先生再来啊！”
趁着腿脚利索，辉叔打算去粤北乡下走走。来香港数十年，每次回乡都是匆匆来去，难以尽兴。这次要和亲朋戚友闲闲地叙叙旧。
正在准备行装，新冠病毒却爆炸式的在全球蔓延开来了。一如憋在地底的熔浆，窜来窜去，忽地窜上了地面。一时间，各路媒体只见报导“染疫人数倍增”、“死亡人数倍增”……接着，市面也突然失常。食品、消毒用品、生活用品一波波现出抢购潮，超市空空荡荡；再接着，各国开始竞相封关，船运、航运、空运……一一滞停。
辉叔的粤北之行就此泡汤，自己也进入了抢购大潮。带着菲佣，抢这抢那，囤这囤那，沙士时的经验全用上了。菲佣在辉叔家帮佣多年，一起经历过沙士，所以竟是不用指点，自己主动发挥，食用的，护理的，把两套房都塞得满满的。
各种疫令下，辉叔和老友们不能再外出饮茶，改在微信上聊天。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聚。辉叔的老友都和辉叔一样，辛苦半辈子，攒起一把年纪、两三层楼。聊起天来，个个都能搭上脉。他们都嘆辉叔好运。说辉舍的租出时间太好了，神仙难算！十年喔！有人羡慕地叫，如此长约，违约也难，除非那人宣告破产！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却很烦恼，或者遭遇挞订（交了定金，但停止交易），或者所挂之盘无人问津。
辉叔听着，只矜持地说：“撞啱罢了，撞啱罢了。”话只能说一半——他的直觉撞对了；另一半是算计，他不会说，即便是老友。
辉叔算了算，年轻人的新旅馆才开张三个月，就算是把辉叔的客源都抓住，他们的营运也到位，宾客满盈——所赚的，也抵不上他们装修费用的零头！他们急着装修，就是想赶上元旦连过年的节假日，赶上各地学生的寒假旅行。疫情却偏偏在那节点上爆发了。
如果现在他仍然在经营辉舍，他的心律不齐怕是又要上身了。
不由深觉侥幸。感谢太太。
一个多月，第一波疫情渐渐平息。以为没事了，辉叔和老友们刚刚够胆出门饮茶，却不知，第二波又来了！
疫情时高时低，市面上兵荒马乱……一时有“佛堂群组”引发感染；一时有“欧洲爆疫，港人回流”引发感染；一时有“卡拉OK群组”引发感染……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一波连着一波。
政府也开始了各种救助措施，减税、减水电费、资助中小企业、发优惠券、呼吁业主减租等等。
老友们的聊天渐渐只剩下了卖惨：有的租客不再续约、有的要求大幅度减租、有的干脆不交租……一片愁云惨雾。叹完，问辉叔那里怎样了。辉叔闷闷地说，没事。租金准时，没要求减租。
老友们惊奇不已。又羡慕又妒忌。说忽然乱世，竟没事搅扰，还有比这更好的吗！纷纷说，辉叔应该去还神。
辉叔自己何尝不纳闷呢？市况持续恶劣，他的银行账户不但准时见到租金，不时还有辉叔的信件，由两人转寄过来。信封是英文写的。那两人习惯用英文。签约时用的也是英文。以前，他们转寄信件后，总是会打个电话给辉叔，提醒他留意信箱。现在却无声无息。
之前，辉叔把琐事切割干净，就是不给他们机会，来找他烦他；现在市况的恶劣程度，远甚沙士，他们反而无声无息，倒叫辉叔奇怪不已，甚至担心起来。
辉叔习惯早晨去九龙公园运动，伸伸胳膊弯弯腰。疫期，九龙公园关闭，辉叔就在弥敦道上走路，一天数千步，自当运动。有几次，他走过辉舍所在的大厦下面，很想上去看看，但最后都忍住了。上去了会见到什么情况，见到情况该怎么处理，他没有想好。
一日，又走过那楼下，却见楼里走出来的一对男女正是盖瑞和露比。疫期，街上人少，辉叔在街对面一眼就看见了他们，赶紧闪进身后的小店，细细看过去。这一看，吓了一跳。三四个月没见，当初唇红齿白的两人，现在都脸青口唇白的状态。
辉叔心里一震。
两人可能去上班，着正装，牵着手，匆匆往地铁方向去，没有看见辉叔。
辉叔心里由不得过了一股暖流——即便如此，两人仍是牵着手。
辉叔愣愣地看着他们远去，稍顿，过街来，去了三楼。
门一开，露出一张菲佣的脸。
辉叔翘首张望辉舍里面，故作讶异地说：“咦，此地係？……”
菲佣说：“旅馆啊，你要住宿？”欣喜地把门开大了。
辉叔便再往深里探几眼，更是惊讶地问，“咦，此地几楼呢？”
菲佣说：“三楼。”
辉叔恍然大悟状，“喔，唔怪得唔同样。看来我行错楼层，唔好意思。”转身欲走，又似乎实在好奇，问，“你话旅馆？为何入面黒懵懵的呢？”
“没客啰！”菲佣开始没劲。
“没客？”
“疫情，边有人旅行嗻！”
辉叔“哦，哦”地退走，手指指那边电梯，说：“打搅，打搅，唔好意思，我再去搵过。”
不是生意，菲佣也懒理，关上了门。
辉叔回了家。情况果然严重。老友们的租户都在要求减租，这两人也不是不懂喊减租。最初租的时候，不也磨着他减去了七个巴仙吗？为何现在反而粒声唔出？
在老者那儿得来的安心，渐渐又维持不下去了。
女儿两口子见辉叔退休在家，却没有别的老人家那种闲适，老是坐着发愣。以为是疫情给憋的，便找来些热门电视剧叫辉叔看；女婿又教辉叔用Zoom视频和粤北老乡群聊。
辉叔这个摸两下，那个摸两下，始终提不起劲。
四
如此几天，辉叔趁週末、盖瑞和露比在家的日子，上门去见他们。
看到辉叔，俩年轻人非常意外，愣了一楞，说：“辉叔啊，有事吗？进来说，进来说。”把辉叔迎了进去。
辉叔听得出，他们虽然语气比上次更礼貌，但热情决不如上次。
特别是盖瑞，不再像上次那样笑声不停，这次态度很沉静。
相隔半年，恍如隔世。辉叔近距离看他们，发现两人不但面青口唇白，原本年轻光洁的脸上，竟生出不少皱纹。心里叹了口气。
往客房入口看去，还是黒懵懵、静英英。似乎仍像那天撞上来见到的一样。没有客人。
菲佣端了茶来，却是没有认出辉叔。她只事务性地微笑着，把茶杯放在三人面前，然后对女主人说：“我现在去街市买餸，有没其他东西需要？”露比说冇。菲佣便走了。
正如辉叔想到的，衣衫不同，再加一个帽子，哪里认得出？何况现在人人带口罩，都只半个脸。
三人在桌前坐着。气氛没有了早前的轻松，辉叔一时不知如何说明来意。他希望说得别那么突兀。便端起茶来喝。年轻人摸不着头脑，也喝茶。桌上只听得“咻咻”的啜茶声。
少顷，露比说：“辉叔呢排身体几好吗？”
辉叔说：“托赖，几好。”
露比又找话，“呢个茶叶还好吗？贪方便，就楼下超市买来。”
辉叔说：“唔错啊，几香口。”
辉叔看到露比用手肘悄悄顶盖瑞。
盖瑞说：“好，几好。都饮得。”
辉叔决定打破僵局，说：“你们好唔好呢？看来，生意麻麻啩？”
那两人互相望了一眼，点点头，却没有说话。似乎千言万语，不知怎么说。
盖瑞手摩挲着茶杯，嘴角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但最后没说。
稍顿，还是露比说话：“发梦都没谂到，突然变得……其实……你有提醒过我们……唉！”
这一说，辉叔汗颜。他提醒他们之时，已是自己全身而退之时。从盖瑞几乎不愿说话的态度，辉叔更是觉出，他们早已看明白了情况：他让他们食死猫了。事实上，事到如今，他们若把前后过程整理一下，不难看清楚他当初的算计。
但是，辉叔也想过，他能怎么做呢？不是他们，就是别的他们。这就是市场。只是，对着这两张年轻的脸，辉叔解释不了。
辉叔也不再考慮什么突不突兀了，单刀直入，说明来意。告诉俩年轻人，他此次前来，就是想告诉他们，自己愿意减租四十个巴仙。
辉叔的老友们最近几乎都在被逼减租，从十个巴仙到五十个巴仙都有。减五十巴仙那个，原来就租得太贵了。辉叔挑了上者。不过，在来之前，辉叔打算减三十个巴仙；可是，对着眼前两张辛劳的脸，三十不由就变成了四十。
那两个显然没料到，一下子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瞪着辉叔。少顷，露比惊喜地叫：“啊呀，太好了，太好啦！多谢你呀，辉叔！”
急急转脸对盖瑞说：“嗱，我都话了，搵辉叔商量商量，或者可以减租，你……”
又把脸急急转对辉叔，说：“佢死都唔肯喔，话乜‘我们食得咸鱼抵得渴’啦，又话‘当初没人逼我们，要怪就怪自己唔够成熟’啦，又话，‘我们就当交学费’啦……所以，唯有自己日日死撑，死撑，死撑啦！”
露比虽是在数落男友，看他的眼神却满是爱意。最后，又笑说，“多谢你啊，辉叔！”
辉叔震动不已。原来他们就是因为这个不找自己。死撑！死撑！死撑！盖瑞像极了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辉叔的眼光不由地柔和起来。觉得自己主动找上门来，实在是做得太对了；减多十个巴仙，也实在是太对了。
盖瑞明显也松了口气，听着露比说，不好意思地看看辉叔，孩子气地笑笑。但他仍不多话，只轻声说了句：“多谢啦，辉叔。”摩挲着茶杯，矜持的样子。
辉叔心里笑：成熟几时可以扮的呢？慢慢来，后生仔。
话说了出来，辉叔轻松许多。减租近一半，辉叔需减少用度，但共度时艰是应该的。望望客房入口，又说：“成日咁黒懵懵、静英英，有没谂过，几时返本呢？”
减租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赚钱才是根本。这也是辉叔前来的又一个原因。
那两人的情绪又沉落下去。显然早已为此事绞尽脑汁。
于是，两人告诉辉叔，各地隔离令，游客生意早就没了。他们一直在争取成为隔离酒店。但粥少僧多，不是这原因，就是那原因，多次申请，多次不成功；他们也试图开拓本地生意，将起租期由原本的最低一天，改成一小时，方便客人灵活运用，争取客源；还利用客厅里的大木桌，搞“週末家庭聚会”、“生日聚会”、“同学聚会”等等，但是广告做了不少，也只接到零落几单生意。连支付水电费都不够。
辉叔来之前，和经纪强、老友们通了不少电话，自己也在网上搜索了几日，于是问他们：“你们考虑过劏房户吗？”
两人茫然，看着辉叔。显然不懂劏房户和旅馆有什么关系。劏房户是城中较贫困的一族。
盖瑞到底醒目，一个激灵，拉过一边的电脑，搜索起来。
辉叔说：“你搜一搜普通劏房的租金，再比较一下新辉舍现在的租金。”
盖瑞在电脑上稀里哗啦一阵忙。最后，一拍脑袋，说：“啊呀，为何我们没谂到呢？”向露比解释，疫情下，挤在一起的劏房户是高危一群，他们都想脱离险境，都在找合适的出处。疫情后，大小酒店统统减价，如今，类似辉舍这样的家庭旅馆，月租已经相等于劏房的月租。而辉舍类的条件，显然比劏房好多了！
露比明白了，也探过脑袋看资料，也说：“真系喔，其实，呢类客户更好，更稳定！”
两人像是打通了任督两脉，眼睛放出光来，脸也明艳起来，连连对辉叔说谢谢。
辉叔摆摆手，告诉他们，动手要快。因为这也是个粥少僧多的市场，很快会饱和。拿过一张纸，告诉他们，本港哪些区域劏房较多。广告、街贴要考虑他们能看见。再告诉他们，做生意要从长远利益着想。劏房户人口有多有少，如有不合适辉舍住下的人家，就要介绍给楼上楼下的其他旅馆。
盖瑞惊奇：“其他旅馆唔系竞争对手吗？”
辉叔说：“系，又唔系。”解释说，客户选旅馆，地点是重要考虑因素。如果能就近帮客户解决问题很重要，就会赢得以后的生意。同时，为别人介绍了生意，别人也会这样做了。据辉叔自己的经验，旧辉舍最少有两成生意就是楼上楼下介绍来的。所以，“系，又唔系”很奇妙，教不会，需要自己在生意中慢慢体会……
两人似有所悟地直点头。
辉叔顺势又说了如何要和周边的地产、餐厅等等搞好关系，说那里常有些意想不到的信息。譬如关于劏房户，信息就是来自那些地方。
这两人听得瞪大了眼睛，显然，其中不少是他们想也没想到的。最后，盖瑞喃喃地说：“原来，功夫都在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真的要好好学。”
回家的路上，辉叔十分轻松，感觉这是他退休后过的最好的日子。回家后，竟自哼起小调来。弄得女儿、女婿又高兴又诧异，不明所以。
过些天，辉叔起身，提起脚竟是又要往辉舍去，想起现实，停了下来，再想想，还是想去。盖瑞告诉他，通过广告、街贴，劏房户已经来了几个看房的。有的直接搬了过来；有的先付定金，待旧居约满就搬来……辉叔想去看看，有什么自己帮得上忙的。就给盖瑞发信息。盖瑞回他：想来就来，唔使问架！又回：公司正好不太忙，他干脆拿个假，他有个新主意，要向辉叔讨教。
辉叔欣然前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