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前天是周末，我在超市买了水果和食品出来，疾步穿过中央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欲踏上石梯走向街头。

耳畔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不就是机床厂厂长办公室的小何吗？”

顿时我怔住了，年龄早过60巳进入老年队伍的我，是谁还叫我小何？甚至还知道我的工作部门呢！故禁不住停住了脚步，转头朝叫我声音的方向看去。

此时，我看到在广场旁边离石梯七八米远处，一张油漆剥落的木靠椅上，坐着一个颤巍巍的用双手住着手杖的老人。

看了一阵后认出来了，招呼我的这位老人就是从工厂退休离厂后，有十多年不曾谋面的刘工。此时，老人看到闻声驻足不动的我，带着笑容继续说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咋不认识，你不就是刘工么，我们机床厂的名人啊！”我一边答应、一边走了过去。

坐在木靠椅上已是满头白发的刘工，或许是年岁的关系比在工厂时廋了许多。只见他那布满深深皱纹的脸膛上，点缀着一块块黑色的老年斑，住着手杖的那两隻白得透明的手冒着一股股青筋。可能是年迈或是体弱的缘故，此时的他已穿上了一件深蓝色的夹克衫，夹克衫里还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毛衣，下身穿着厚厚的铁灰色的长裤。

刘工看到我走到了他面前，连忙松开了手上的拐杖，屁股挪了一下位置让我坐在他的身边。

他把我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说道：“还在厂里上班吧？看你多有精神，时令快进入深秋了你还穿着短袖，年龄可真是一个宝啊！”话中发出对我一种赞美，似乎还带有一种羡慕的心情。

我告诉他：“我已于前年退休了，离厂后在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献余热。”

“啊！你都退了？退了又在外面挣钱。”听罢，刘工有些感慨，接着摆摆头。看其神情好象对我退了休又出去找钱有些不屑。

看到刘工的表情，我有些不解。心想：现在从单位上退了休，能继续找上一份工作，不仅能多挣一些钱，而且也彰显着你有本事。这种看法是当下一种常态，咋他竟会有这种反常态的认识呢！

刘工叫刘文甫，年轻时当个兵，从部队转业后继续读书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我们工厂技术部门工作。刘工退休前曾任技术部党总支书记兼技术部副主任，是一位老共产党员，也是我们工厂仅有的一位享受国务院專家津贴的教授级高级工程师。

他擅长设计高精度数控制齿机床和制定生产过程中的加工工艺。在厂时，工厂按照国家科技发展规划，曾承接了机械工业部安排工厂研发大型高精密蜗轮副项目。当时工厂就把这个项目交给了刘工，即请他担纲主任设计员，并由他负责组织团队进行研发和制造。

这个项目是配合国家急需用于卫星发射，和制作大型天文仪器的国家重点科研项目。经过刘工和他的团队两年多的努力，终于按要求研发出来了。研制出来的四套高精度蜗轮副，很快提供给相关部门使用。

刘工这个团队研发出的这种大型的高精度蜗轮副，当时不仅填补了国家的空白，打破了国外对我国购买这种技术的封锁，满足了我国发展高科技的需要。同时，因产品多项技术指标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在第二年国家有关部委在科學技术成果评选中，该高精度大型蜗轮副技术还荣获了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毫无疑问该团队的负责人，刘工名符其实算得上我国研发高精密蜗轮副和制造数控制齿机床的專家了。这之后，刘工又被市里评为劳动模范，并享受到国务院颁发的專家津贴。

在工厂那阵子，我曾在厂工会担任生产和兼宣传干事。负责组织全厂职工开展劳动竞赛，和开展职工合理化建议以及参与技术攻关活动。因工作关係与由工厂技术部门推荐出来兼任工厂职代会副主任，负责推动技术进步的刘工多有交集并时常在一起工作，故我俩彼此很熟。

特别是刘工在退休前在厂工作的那几年，正是我们工厂深化企业改革的时候。我也从厂工会调到了厂长办公室任副主任，厂长安排我协助他，参与抓转換企业经营机制的工作。在实施改革中，改革意识极强的刘工针对如何改变工厂在长期受计划经济模式影响形成的一些弊端，如何改革提出了不少好的建议并被工厂采纳。

故工厂领导和职工对他都十分赞赏，我也对这位專家十分敬佩。

当时，工厂为了调动广大职工生产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激励职工努力工作，也推出了多项奖励制度。即工厂对于生产任务完成得好、销售工作出色的职工，以及研发新产品和取得科技成果的工程技术人员和工人，将获得等额不同的奖金。对此，刘工参与新产品的研发，且不断取得科技新成果，而多次受到奖励，也成为当时工厂“先富起来的职工”之一。

此时，我紧挨着刘工在长木靠椅坐下后，看到刘工孤怜怜样子，我关切地问道：“听说你老退休后，在外买了房子从厂家属区搬了出来，现住在什么地方？怎么独个来这里？”

“说来话长，我退休那年也许是我身上掛了專家这块牌子吧，我从工厂退休传出去后，想不到有两三个老板，相互竞争用高薪聘请我到他们的工厂上班。我在工厂退休后，被工厂留用了两年，原本想这次退下来好好休息一下，经不住他们的纠缠。最后托不过人情，应聘到了民营企业渝江机械制造有限公司当上了总工程师。”

刘工讲到这里稍停了一下，有些感慨：“说来也是，也就是这几年一下挣了10来万元，那时这10来万元可值钱了，我就用这些钱加上这些年来我和妻子省吃俭用，将存在银行的5万元积蓄合在一起，在这边买了一套两居室，带厅、带阳台和厨卫的小区房。这房离广场近，今天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刘工把自己退休的事詳詳细细地说了一番。

“你老人家身体还好，没什么病吧？”听罢，我继续问。

“谈到身体就惭愧啰！如今我是血压高、血糖高、血脂高，三高加身。患上了高血压和糖尿病，故让我欲吃不能吃，欲近处游不能近处游，欲远行更不能远行，只能当个乖老头蜗居于家中。”

听罢刘工的回答我忍不住想，算来刘工已是80开外的人了，尽管得了这些病，但感到他耳聪目明，思维十分清晰，谈吐仍象当年在工厂一样十分幽默和风趣。

“三高没什么要紧的，是老年人易患上的一种病症，称为老年病。高血压、糖尿病平常多注意飲食和休息，按医嘱吃药，注意多保养也就行了。”我知道他明白这些，但我仍竭力宽慰他。

说到这里我继续问道：“徐老师身体还好吗？”

徐老师是刘工的妻子，叫徐小瑾退休前也是工厂里一位工程技术人员。

“小瑾比我就小三岁，今年也有八十二了。一直患有内风湿关节炎，腿脚不好使一个月难得出几次门，家务事全靠我们请的一位保姆帮忙。”

听完刘工说到他的妻子，看到和听到他们夫妻俩老年的暮景。一下让让我想到了在厂里时，曾听到他讲过的他从市里一所孤儿院抱养，在他家养大的儿子，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赴美国留学的事。便问道：“你儿子赴美国留学算来也有20来年了，他学成归来了吗？”

“他从斯坦福大学攻读完博士后，便留在了学校。后来娶了一位美国女子在那边安了家，结婚那年儿子曾把美国妻子带了回来和我们见过面。从此以后除我们用电话往来外，他们再也没回来过。”

刘工讲到这里一声“唉……”叹了口气，又讲了下去：“中美隔着太平洋相隔万里，成天忙于工作的他顾不了我们，我们也管不了他。可谓呼而难应，望洋兴叹耳！”刘工讲到儿子的事，语气显得有些伤感和苦涩！

听到这些，我也为他儿子没有尽好养育之恩感到有些不平，同时我还感受到刘工不愿把儿子的事想再谈下去，于是双方都沉默了一阵。

“不知道你有无微信？”刘工突然朝着我问。

“手机上也设置有，用得不多，闲着时只看看头条上面的新闻”我回答。

“我曾在上面看了这么一个帖子：有粮千担也是一日三餐，有钱万贯也是黑白一天；洋房十幢也是睡榻一间，山珍海味也是一副肚腩。“四个也是”真有意思，教人有吃、有穿、有住足矣，切不可贪婪，切不可去窃取不义之财。”刘工讲完这帖段子后，还加上了自己的点评。

说实在的这个段子我没看过，不过听他一讲、一评，我认为也是蛮有道理的。

刘工讲到这里稍停了一下，突然话题一转继续讲了下去：“在特殊年代之前和这之后，我们这代人都有一个信仰和追求，即热爱工作忘我劳动，积极投入社会主义建设，为实现祖国四个现代化贡献自己青春和力量。那时一方面凭自己的努力，多做一些工作，努力干、拼命干，彰显自己对工厂、对国家的贡献，同时按社会主义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完成任务好、工作出色也可多拿些奖金。这以来我们都增加了收入改善了生活条件，提高了生活水平。特别是我还深有体会的是，搞改革开放这些年来生活好了，退休后还年年长退休金，钱多了，人老了，似乎感到钱放在家里用不出去啰！”

听罢，我有些诧异，刘工前面讲的话我有同感。自从国家实施改革开放以来，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的发展，人们的生活物资日益丰富，电视机、洗衣机和冰箱等等，过去稀有之物令人眼花缭乱地出现在市场。而相继而来的住房改革、医疗改革和孩子读书都要钱的问题也凸现了出来。从计划经济走过来过我们这代人，对于千方百计通过自己的劳动去找钱、挣钱我是深有体会的。但刘工后半截说现在钱多了，不知怎么花，我就无解了。

对此，我忍不住笑着向刘工请教：“如今不少人都在追求享受，都在千方百计地找钱、赚钱，似乎印证了《增广贤言》上的一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看而今眼目下揪出来的一个个贪腐官员，那个不是为了钱？你说钱多了不知道怎么去花，这话怎么讲？”

“我讲这话的确是我切身感受，出自肺腑之言。就象我，每月退休工资有5600多元，加上每个月国家给我的專家津贴有600元，再加上每月还享受700多元的老军人军龄补助。三项合在一起我每月有7000多元收人。而我的妻子徐小瑾每月退休工资也有5000元。一个月下来，我俩加在一起总共有12000多元。”

刘工讲到这里，会意地笑了笑，继续讲道：“这一万多元也许给一对小青年来讲，带了一个娃娃，又要卖房、卖车的肯定嫌钱不夠花。但对我们两个老人而言，每日三餐吃的只有这么多，穿的就这个样，看病有医保。儿子也不要我们的钱，如今也不需要再去存钱买房子什么的，钱再多又有何用？”

讲到这里，刘工还突然卖了一个乖子调侃道：“钱对于窝居在家的我俩来讲，只不过是每一个月我在银行的存折上，一串不断增加的数字符号哟！”

听罢刘工讲的这一席话，感觉他讲的不仅有道理，而且还有一定哲理，故忍不住笑了。

刘工见我笑了，也笑着道：“看来我讲的不错吧！”接着他稍稍吟沉了一下，显得有些感慨也带着义愤：“人从娘肚子里赤条条而来，最后又被送进高烟囱化着一股黑烟而去。钱生不带来，死后又带不走。不知那些衣食无忧的贪官，利欲熏心利用手中的权力贪污受贿并拼命地捞钱。不顾违法把成百万、上千万甚至上亿元，人生几代人用不完的钱，偷偷地藏在家里或带到海外去，他们要这么多钱究竟为了什么？”

刘工讲到这里，还坦诚地告诉我：“小刘啊！这是我对你讲的心里话。去年我和妻也作了这样的打算：“在我们俩离开这个世界前，我俩将生前的这套房屋和在银行存的几十万元存款，由她或我将这些一併捐献给中国慈善协会设在市里的慈善机构，让慈善机构用这些去接挤和慈善给哪些需要的人。”

我一听这话我一下怔住了，甚至感到有一种强烈的震撼。想不到已处暮年的他们夫妻俩，竟作出了这么个震惊世俗，一个超脱凡人的决定。

听完刘工一席发自内心的独白，特别是听到他在独白中表现出对贪腐官员的愤狠，以及他和妻子作出向社会捐赠自己遗产超脱凡人的决定。这些，均彰显了他对钱的认知，让我激动之外还非常感动。

此时，我对身旁的，我一直敬重和崇拜的这位耋耄老人，更加让我肃然起敬。

想到刘工夫妻俩的打算，竟让我想到了有世界玻璃大王之美誉的民营企业家，福耀玻璃工业集团董事长曹德旺讲过的，那闪躍着时代光辉的一段话：“我做企业不是为了钱，是为了国家的兴旺发达，我手上赚的钱，我死之前必须还给社会”。短短几言，足足见曹董事长对钱的认知，同时也看到了他发展生产赚钱，来报效国家和人民的心境和胸怀。

是啊！刘工夫妻俩的打算也和曹德旺一样，同样彰显着他们的胸怀和崇高的思想境界。

与刘工一番摆谈，分手告辞后我很激动。想不到与10多年不曾见面的刘工相遇，就成了钱与钱的对话。

对话中我不仅知道到了刘工对钱认知，也知道了他对贪腐官员以权谋私的愤恨，甚至还知道了他还有着与曹德旺一样具有崇高的思想境界。对此不仅让我对钱的认知受益非淺，还受了一次极其生动的钱的教育。同时也让我更进一步认识了这位老人。

刘工是一位多么好的一位老人哟！

我不禁在想：现在退休了还在打工找钱的我，再过一些年到了刘工这种年岁和遇到他现在的处境。那时窝居在家的我，对钱的认识也一定給他一样 ——钱，只不过是在自已银行的存款本上，每一个月不断增加和变化的数字符号！而钱应该……

2023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