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和爷爷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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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3月11号凌晨3点，小月的奶奶王氏的肉体离开了人间。

村里六个壮汉为她挖墓。最后一铲落地时，坟墓四周出现了红色的光，左一横，右一横，在中间交叉，像个红色十字架。高于地基约30厘米，恰好在墓地中间腾空的地方，一闪一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就像从大地的深层，又仿佛从天际的云端突然涌现出来。惊吓，震惊了所有挖墓人，这个消息迅速就在高镇上传开来。

千里房陵，从历史上就没有墓地红光的景象。村民们一致觉得：是德高望重的人升了天堂，是上天显灵了，这是小镇的大吉。

于是，人群从四面八方来到小月的家里，附近的乡邻，陌生的乡人，就连遥远外村的，城市里的千里迢迢地蜂拥而至，都想前来目睹红色十字架。好自己也沾一沾灵光。这件事，少说也口口相传了很多年。

这是高镇发生的神秘之事，以后再也没发生过。

埋葬在死去的第七天早上。屋里屋外早已围了里三圈，外三圈，顺着屋前屋后的大院子，一直排到公路上。奶奶的棺材从屋内抬起来的那刻，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下了，有的人跪单膝，更多老者跪的都是双膝，那是庄严神圣的一跪，那是由衷敬畏的一跪，那也是向善向慈的心在跪。接头交耳的说话声，嗡嗡声在虔诚的双膝下归于寂静。只看见有的人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之下，有的人抬起流泪的脸仰望灰明的天空，仿佛都在对天发誓：他们对这位伟大的女性以表真挚的心意，又正倾述着自己的一片真心。

喇叭声突然吹响了，寂静被炸飞了锅。哭声在整个村子的上空荡漾，振动着飞散的绿叶落在人们的头上。看不见一只鸟儿的初春早晨，从东方亮起了太阳般，霞光万丈。村民们高呼眼睛花了吗？这个月份，太阳要8点以后才会起来的。那时光芒放射到左村，照得挨家挨户一片通亮。左村的村民齐呼呼地喊：“王氏成神了，灵魂升天了，村里以后不会有灾难了。”就连整个高镇过来的人也争抢这份神圣的荣誉，说明明高镇也全亮了。又有人说看见屋陵的上空全亮了。人群几乎沸腾起来，有人看见，村子外络绎不绝的人跑进来。

小月扑倒在奶奶的棺材上，不让任何人抬走，移动。小月觉得有强盗，坏人从她身边正夺走奶奶。小月拼命地抓住棺材的边缘，试图尽全力保护毫无动弹之力的最亲近的人。那些人将小月拖开，不知道谁的手被小月狠狠地咬出了血，红色沾满了她的牙齿，她的脸颊。手上还有一把瞅下来的黑头发。小月感觉人群向她攻击，她仍不妥协，死死地用双臂护着，艰难的哭喊着，然后就失去了知觉，晕了过去。朦胧中她看见一只彩色的蝴蝶落在左肩，安静地陪伴着。

等她醒来，发现真有一只蝴蝶，蓝色的双翅，彩色的身体，漂亮极了。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蓝色，晶莹剔透般。彩色也散发着钻石耀眼的光。蝴蝶在她醒来后，绕着她的头飞了三圈，就轻轻地飞走了。小月看得忘乎神情，仿佛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飞到了大自然的怀抱。

后来，是父亲告诉小月的，奶奶的灵柩放进墓地时，四周金光闪闪，通天发亮，照得人们眼睛无法打开。正对墓地的上方有一朵七彩祥云，亮了有半个时辰。而当时是凌晨6点，天刚蒙蒙亮，太阳并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村子里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奇观，人群议论纷纷，猜测，欢呼，认为小月的奶奶确信是造化成仙了。激动兴奋的心情撞击着所有人，坟场堆满了攒动观望的人群，越堆越多，没有人离开。主动帮忙垒坟的人很多，不一会儿，坟堆成型了，坟头也完工了，几个热心肠的砌匠挑来水泥沙固好墓碑。每个人蠢蠢欲动，都想上前帮一把。那是一个非凡的场面，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人间最圣洁，崇高的敬畏与感动般。父亲说，天似乎越来越近，地也有些越升越高，天和地合成了一个家的空间，而全高镇所有呆在墓地的人，仿佛呆在一个温馨的家中，而家中充满了幸福与爱。那坟场是一个充满爱的道场，奶奶的灵魂牵动着每一个村民。在那荒无人烟的树林间，渐渐升起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清香，闻起来是茉莉的花香，又有野百合的清甜，还有栀子花的浓郁，从天地之间，飘进每个人的身体，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十字架的真实传说，就这样烙进了高镇人们的心中。

1908年11月15号，小月的奶奶王氏诞生在屋陵大户地主家庭，是个金枝玉叶般的千金小姐。王氏家庭富足显赫，但家风却极其清廉，在方圆数百里内很有威望，人人都爱戴王氏的父亲。而王氏就在这样优越的家族中从小含着金钥匙长大的。

而同一天，中国最后一位最重要的人物：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驾崩，清朝结束。中国正在经历着封建王朝没落的满清崩溃与瓦解中。人民也正在水深火热中煎熬与挣扎。举目一片萧条，看不见未来的方向。

小月的奶奶身高1米7，瓜子脸，面目清秀白皙。走路很缓慢，小心翼翼的。两只脚严重畸形的弯曲着，小脚齿压进脚掌心中间，长年累月的磨起了厚厚的老茧，金黄色的大块茧子，脚趾甲也变成了黄色的外壳。小月最怕吃饭吃东西的时候看见奶奶的脚，发白发涨的黄色老皮就像一种泄物，一层一层地从脚上会掉下来，令人感到恶心，无法下咽。

到了小月这个年代，就逃过了这一劫，女人都不用缠脚了，都解放了，是多么幸运呀！

王氏的父亲受封建思想的濡染也重，王氏在缠脚这件事上，她全力反抗，但始终是一个不可违抗的死命令。王氏因为这件事对父亲升起了强烈的不满，以饿饭绝食威胁过她的父亲，但都没用。封建时代的末年，新思想新文化也不断涌入，她父亲渐渐变得有些开明。又让王氏学过织布，画画，认字，弹琴，拉二胡。每当小月的父亲和小月讲到这些，她父亲就升起了十九分的骄傲与赞叹，称赞他的母亲是新中国成立前，高镇唯一读过书，会认字，懂艺术的女人。

父亲还亲口告诉过小月，她的母亲曾在高镇发起过一场妇女解放运动，就是反抗女人裹脚。她认为这样女人几乎丧失了做人的完整性，束缚了女人的能力，拒绝了女人参与社会的机会。直接导致了女人身心的残疾。她鼓励女人识字，到田间干活，到饭桌上与家人一起共餐，与男人平起平坐。她反对男女不平等。奶奶在出嫁前的大部分时光，都在为妇女争取平等的机会发声。许多高镇的女人很是仰慕她的为人。

小月的爷爷是私塾的国学老师，教授弟子规，大学，是个儒家文化老师。爷爷有个全家人都讨厌的大缺点，他爱吃独食。家里有好吃好喝的，他第一个要吃到，别人还不能吃，孙子孙女也不能碰。爷爷最爱吃豆腐，他收入的一半都花在了买豆腐，五花肉上。这两样东西是他的最爱。只要每顿有豆腐五花肉，爷爷就不会冲奶奶发脾气。日子不紧不慢的过，虽说不是最富有的，比起村里没有任何收入来源的，爷爷是心生傲慢的，他认为他养活了全家接近20 几口人。而除了爷爷，家里的人只能逢年过节时才有豆腐和五花肉吃。孩子们不满自己父亲的做法，却不敢怒也不敢言，孙子们背后更是跳起了脚，口水流的老长，却从没尝过一口，敢怒不敢言。于是老父亲和孩子们的关系变得很生疏，孙子们抱怨自己的爷爷是个自私的人，老吝啬鬼。爷爷的长烟袋一抖，豆腐得香喷喷地端到他的面前，最上面撒了葱花，全家每个角落都是豆腐的美味。而全家人吃南瓜，红薯当主食，到坡上采野木耳，刷菜叶子当菜。那时，高镇几乎家家都吃不起豆腐。

小月认为奶奶在爷爷习以为常的威严与霸道的个性中变得妥协，成了软弱，一种屈服。忍声吞气的一辈子，自从她嫁给了爷爷，有了7个孩子，又添了孙子后，奶奶就几乎彻底地变了。年轻时曾有的独立与勇气不见了。在与爷爷生活的70年中，她一直在容忍，她整整忍了70年。

小月是孙子中最小的一个孙女。她也讨厌爷爷吃独食这种特殊的习惯。在这个大家庭中，她的爷爷就是一个专制的君主，谁也不敢惹他。从那时起，小月就不太信任爷爷教得好学生，他一定是个不称职的老师，小月时常这样想。

尽管全家人对爷爷升起了强烈的怨恨，奶奶在这件事上却从不抱怨。豆腐锅放在火炉子上总是热气腾腾的，每天至少一顿，五花肉也是隔三岔五的买小块，专门煮来只给爷爷一个人吃。爷爷剩下的工资要养活全家10几口人，还有怀里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怀着孕的儿媳妇们，他全然不闻不问。除了将每个月的工资一半交给奶奶后，家里的一切事也都不操心着。从小月与父亲的闲聊中，父亲认为是奶奶放纵了爷爷生活上的自私，又感概奶奶的包容与对爷爷驴脾气的理解换来了动乱时期一个算是和谐稳固的家庭。奶奶里外一把手，用有限的体力与智慧撑起了整个家，在父亲的心中，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

小月的爷爷后于奶奶一年离开了人世。自从奶奶去世后，爷爷整个人变了，他不吃不喝，整天泪流满面。总在儿孙面前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自私，这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这个家庭的重担全由奶奶一个人担着。他百感交集，懊悔不及。从爷爷真挚温热的泪水中，也照见了奶奶为家庭无私付出的崇高品质。

小月的爷爷在一年后的同一天，离开了。但那天并没有出现红色的十字架，没有祥云，也没有凌晨6点的霞光。爷爷孤单静悄悄地独自离去。他们葬在不远的同一块地上，遥渠向往。

奶奶14岁的那年夏天，她的父亲带着10斗米，五口箱子，五床真丝床单，还有金银财宝，她的美貌与才华，嫁给了爷爷，他是当地的书生。爷爷的父亲当时是高镇的镇长，这是门当户对的姻缘。受时代文化背景的影响，爷爷不稀罕奶奶的一身才艺。他的思想中，女子无才便是德。爷爷是房陵有名的儒学学者。从他多年儒学文化的熏陶中，这个社会的主力军是靠男人打下来的，各行各业斗应由男人来担当掌管。女人是男人的附庸，是扶不起大梁的，是生儿育女的传统工具。爷爷铁链般的思想禁锢了奶奶长达70年，用了余生的最后一年来忏悔。在这一年中，他承认了自己的大部分思想都是短见而偏激的。爷爷在那最后一年的时间里，突然醒悟了，原来他也是封建时代思想的受害者，看清楚这些后，他就自行断了最后一口气，仿佛彻底的解脱了。

1927年，王氏19岁，国内进入10年内战。地主被批斗，许多有钱门户开始四处逃难，变得家破人亡，性命难保。奶奶的娘家全家人也难逃劫数，红卫兵在他们的脖子上挂着大字报，上面写着：反地主走狗。脚上栓着十几斤重的沉甸甸的脚链，被激进份子拖拉着到处游行，沿街认识的不认识的吐他们口水，扔土块，垃圾，泥巴，骂出肮脏的话语，朝他们的脸上摸黑灰，赤脚裸身，没有一丝做人的尊严。

就在这极其艰难的时刻，奶奶的第一个女儿诞生了。在之前，两个孩子已经死于腹中，没有多久第二个孩子又出生了。奶奶的精神受到了刺激，孩子生出来就是秃头，智力也比一般小孩要缓慢，五岁才走路，那是奶奶的第二个孩子，是小月的大伯，比小月的父亲大了整整20岁。

奶奶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折，从家财万贯到濒临死亡的鬼门关。在一次又一次的人生巨变中，一次又一次地怀孕，生孩子，养孩子，奔波，逃命。在那黑暗的环境中啃野菜，咬树根，饥荒与疾病随时威胁着他们，以及她的孩子们的性命，没有一天是安宁的好日子。人人活得不像人样，医疗的落后无法帮助女人脱离怀孕与生育的风险。而女人除了生孩子，就似乎再也没有其它的功能。再有才华的女人，也难逃国家，家庭宿命的悲哀，那是卑贱的环境，人民的生活也是凄凉的。

那无可奈何的时代里，几乎扼杀了奶奶的全部理想，奶奶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画画，弹琴，拉二胡了。

内战之后不久，奶奶的一个孩子活活饿死，另外两个营养不良死于怀中。好几个堂侄在壮年饥饿难耐偷粮被活活打死。那时，中国正经历了全国大饥荒的苦难，成千上万人因饥饿而死去。

文化大革命制裁知识分子，爷爷被迫下放农村养猪。

奶奶从不抱怨生活的不公，就像吞口水一样吞下了人间所有的酸甜苦辣，平静淡然的过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沉稳安静，不爱说话了。

小月与奶奶的感情至深，从小受奶奶的影响长大，小小的年纪就养成了独立而坚忍不屈，默默忍耐的意志力。在小月成长的时光中，她和同龄的小伙伴格外不一样，她也从不抱怨。

奶奶死后的四年中，小月与她的鬼魅打成了一片，自从爷爷死后，也被奶奶拉着，一同与小月玩起了阴阳相隔的“恐怖”游戏。

奶奶爷爷的幽灵每个夜晚在小月熄灯入睡后开始出没，紧锁的房间会有清晰的吱的一声撬开。小月朦胧中看见爷爷坐在床前的摇摇椅上抽着长旱烟（房间没有摇摇椅），眯着眼睛问小月：“有没有看道德经？人法天，天法地，地法道，道法自然....”？

小月说：“我每天亲近大自然，在山坡上抽毛芽当饭吃，摘野果当水果，打猪草喂猪，与猪谈天说地，一只蛇差点咬了我的屁股，被我狠狠地骂了一顿，灰溜溜地逃跑了，而我差一点摔到崖下，爷爷我的生活就是大自然。”

醒来后的小月知道爷爷不会器重她这个女娃子，爷爷对女人有时代的偏见和歧视，小月意识到这是时代的悲哀，也是她短暂的宿命使然。

幽灵中的奶奶一头白发齐脚，穿着纯白色的衣裤，全身被白色包围着，没有嘴巴，也没有耳朵，小月也看不清她的眉毛，好像是白色的，又好像一根也没长。奶奶将小月从床上拖起来，说要让小月陪着她去玩，小月迷迷糊糊感到自己离开了床，离开了自己的房间，随着奶奶一起在飘逸。遇到有墙壁的时候，能够自由穿梭，她们俩还在水中游动，不用潜水衣，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持续很久。小月和奶奶的鬼魅相处开心愉悦，笑声穿越整个房间，所去之处。她们俩交流的方式是眼神，那里没有时间与空间，那是小月最幸福的时光。

醒来后，小月就告诉妈妈，和奶奶遨游的奇景，以为妈妈会为她的经历所吸引。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妈妈命令必须陪睡，不准小月单独睡，并在创下放了一把长长的镰刀，又在小月的枕头下压了一把桃树枝，没多久这个消息就不知咋地就传开了。村里的大人认为小月中了邪，精神不正常了。于是小月的妈妈请来民间的郎中，针灸，拔火罐，化咒。巫师也怀疑小月肯定是撞了鬼。

小月却是另外一番心境，她从夜晚中感到自由，好玩，她不觉得那是鬼。而大人们的各种猜测恐吓，让小月又情不自禁的心生恐惧。很长一段时间里，小月生活在一个颠倒的世界，处于精神分裂的状态。

小月后来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

奶奶，只有你才明白我，我渴望自由。

奶奶，那是你与我的灵魂在跳舞，你是世界上最懂我的人。

如果没有你，我诺大的恐惧感，谁来填平？父母的爱很多时候无明，而没有你给予我爱的自由，我拿什么来度过这一生。

然而，天地最英明，就让灵魂舞动。在永恒的双层黑暗之间，缝着全部的自由，快乐，信念。在跳动的红色十字架中，用肉体交换灵魂，用天性辉印后天物是人非的人性大背景。

                           下篇：小月和爷爷

那是一个寒风凌冽的32年前冬日下午，小月和爷爷坐在火盆旁边，外面的风呼呼地刮，又干又冷。进入深冬依然没有落雪。爷爷悠闲地抽着长旱烟，左手上捧着一本书，书的名字叫“药”。他的眼睛很小，迎面看上去却炯炯有神。爷爷眼镜的镜片从凹陷的鼻梁骨的地方快滑倒嘴边了，他看书的样子津津有味。

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下放到大山沟里养猪。幸运的是他熬到了退休年龄时，每个月能拿3000元的退休金。这笔钱不仅能养活了全家，改善了生活的状况，还有余钱来接济穷困的乡邻们。爷爷从这个时候开始突发奇想的愿意将钱散出去。而且一发不可收拾的上瘾一样，越散越多，他越自豪，很有成就感。他在捐钱中似乎找到了巨大的自我满足感。他越做越偏执，不顾家人的反对，也不顾日渐支不甚入的开支。严重的时候，自己家里也揭不开锅。有很长一阵子，又回到了吃南瓜，红薯当主粮的穷日子，没有白米白面可以吃。外人以为爷爷是个很有钱又有素养的文化人，还发了财，个个都羡慕他，客气地恭维他。

爷爷在做事这件事上，和吃豆腐并没有实质的不同。这两件事都满足了他心中的欲望，没有人可以阻拦他。他的威严下是全家人缺少文化的真正自卑，爷爷的孩子们读书都不多，自然懂得也很少，他们都缺少自信。家里还有一部分固定的开支，比吃饭还要紧的，就是让小月的哥哥读书这件事，爷爷自己经过几十年文化人的眼光挑选认为，小月的哥哥是孙子中将来有大气候的，是个栋梁。至于其它孙子，还有小月，只有想一想的渴望，读书成了一种极奢侈的事情。尽管小月的爷爷有多种关系都能用上，让孙子们都能上学读书，识字，好将来有出息。但爷爷的思想里没有这样的走向。于是孙子们在读书这件事上，除了小月的哥哥，其它的都夭折了。

小月从骨子里不理解爷爷的做法，她恨爷爷。

没事的时候，爷爷喜欢在孙子们面前炫耀自己的本领，说他读的书，有一间里屋那么厚，那么多。小月有向爷爷打听过，那些书在哪里？从什么地方可以弄到手？小月总是睁圆了双眼恳切地望爷爷，结果都是失望的，爷爷总是对她守口如瓶，从不透露半点消息。

小月升起恨意的时候，就暗里咒爷爷，怀疑爷爷的后代，一代不如一代，都读不起书。要不读书的也越来越少，就连吃饭也是个问题。最好不要生女孩子，没有一点出路。

火盆边，爷爷漫不经心地抽完了一锅烟，斗一斗烟灰，装上一锅，又继续边抽边看。抽烟爷爷会上瘾的，上瘾后就大口大口地吐口水，地上到处都是，散发着浓浓的旱烟呛人味，还有口水的难闻的怪味。爷爷命令小月清理地上的口水，小月只好乖乖地服从。她在心里吼他的爷爷：你个臭知识分子的，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让你孩子，让你孙子都上学去。

但这些话小月是不敢说出来的，她在家中没有地位，在爷爷面前也没有自信。她和爷爷之间有着遥远的距离，也感受不到爷孙天伦之乐的温馨和甜蜜，助长了自卑的心态不说，小月已经不喜欢爷爷了。

小月与爷爷面对面地坐在火盆前，爷爷只管盯着书，压根不瞄一眼小月，也不与小月说话，当她不存在似的。对面的小月内心很复杂，她在想：

“我小月也是聪明的孩子，虽说只有10岁，但我热爱学习，渴望读书。我是你唯一的孙女，你的后代，为什么只关心你的学生，不关心我？你凭什么这样待我？凭什么？”

对面的小月只敢心中这样想一想，还要不动声色。不然，爷爷的强势，严厉，自以为是，再加上他的一肚子知识，一下子就干掉了小月。

小月的内心活动很多，她还想到了：

“爷爷真是个愚蠢的人，为什么不把知识，文化一代传一代的传下去？传下来的，好的都没有学会，坏的学了一大堆。

小月这时眼前出现了幻觉般，很想走到爷爷身边翻一翻他手中的书，哪怕摸一下也好，又或者打开看一下里面的内容。她似乎感觉爷爷正在细心地和她分享人生的智慧，讲解读书的好处，什么叫君子，什么叫仁义礼智信？小月如饥似渴地听着，如醍醐灌顶。爷爷摸着小月的头，乐呵呵地说：“孩子呀，以后你就是我的继承人了。”

伯伯从屋外推门而进时，一股寒风吹到了小月的脸上，她才恍然大悟，刚才进入了一个幻想的梦中。伯伯的双手冻的通红，附身烤火，又贴在爷爷的耳边嘀咕了几句。爷爷的脸色顿时煞白，长烟袋在地上用力抖了三下，干咳了几声，愤怒的将书仍在地上，甩手离开了。小月瞅着他进了里屋砰地关上门，悄悄地捡起地上的书，随意翻了起来。但是，书中好像有东西像刺到了内心般，全身肌肉过电似的摇晃。“血馒头”小月张开大口，又马上闭紧了。她惊恐万分，急忙将书合起来，偷偷地藏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一个月过去了，爷爷的心情仍然没有好转，他不提书的事，似乎是忘记了。小月读完了整本书。从那时起，她认识了鲁迅，她知道在中国的某一个地方，有一个醒着的人，他很伟大。

小月的灵魂一下子从奶奶的鬼魅中脱落，试图要去远离追赶这一颗高贵陌生的灵魂。小月这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内心自在与一种热血沸腾的冲动。

小月第一次认识鲁迅，那是小月生命中的第一本文学书。那时小月读小学五年级，不过被爷爷劝退了好几次，在小月倔强的坚持下，爷爷准备让她读完小学就回家养猪养牛，为家庭的生计贡献一份女人应该的责任。小月也知道自己的前途就破灭了，愈发不安，她似乎在寻找出路，她心里不甘心。

读完书后，小月在自己的日记中是这样写的：

鲁迅先生很焦虑，担忧。他为人民和国家的前途操心，又奔波。鲁迅先生绝不仅仅为自己而活，他具有大慈大悲的爱心。他活进人民的心中，成千上万人的心中。

我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

最后又加了一句：不做爷爷这样的人。

姑姑的大儿子在北京大学闹学潮中被混乱枪毙了，最终也没有找到尸体。就那个冬天后，爷爷变得冷漠，安静，时常发呆，不说话。

奶奶担心爷爷倒下了，家里就少了顶梁柱了。于是回锅肉替代了豆腐，顿顿都有，专门为爷爷开小灶。满屋子飘的肉香，馋的孙子们口水打湿了衣服，也永远只能是闻闻而已。有阵子，奶奶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钱，买回了好多好吃的，有麻花，鸡蛋卷，小月饼。这些小月从未见过，也叫不上名，更没有尝过一口。爷爷将这些零食全锁了起来，箱子口挂了一把大铜锁，有时候晃来晃去的动。小月曾经试过几次用剪刀去剪开那大箱子，但没有成功过。她想吃箱子的那些好吃的，她渴望极了。爷爷知道她动了心思，也不给她尝一口。她心里骂爷爷：自私鬼。

闹学潮的事情发生后，爷爷的行为出现了异常的反差。他开始厌恶自己所学的文化，嗔恨自己所受的教育，他认为自己根本没有能力改善教育的问题，他发现了自己的缺点。从那以后，他在教育上就不在很上心，就仿佛他在心中腾出了一个巨大的空间，将他的背景，阅历，儒家文化全塞进了这个空间，然后用一把巨大的锁给锁了起来。不给任何人看，就连他自己，也不再看一眼。他的心全放在了回锅肉上，他的双眼变得木讷呆滞，看得出，回锅肉的味道也就像嚼蜡。他更加不顾家了。

小月的姑姑伯伯看不惯自己父亲的行为，终于竖起指头对着干，吵了起来。

唯有奶奶，从不指责，也不抱怨。

家里人全都埋怨奶奶纵容了爷爷的恶习，不敢对爷爷说的话，全冲奶奶发火，变成了家常便饭似的，奶奶始终如一的默默忍受，不反抗，不也争吵，用尽全力的呵护超持这个大家庭。

从小月目睹奶奶的眼神中，小月觉得奶奶是唯一懂得爷爷的人。

若干年后，小月又在她的日记中写道：

“奶奶是最爱爷爷的人，她了解他，也知道如何心疼他。爷爷对知识的未来担忧很深，爷爷的心情

跌入了黑暗中。

我要学会原谅爷爷，爷爷的心中装着国家的教育。

最后小月加了落款

1996年1月3号”

又一日，小月的日记中这样写道：

“爷爷依然没有对我心存一线希望，爷爷教育的哀伤在于没有培育自己的下一代，他没有发现千里马

就在身边，爷爷不值得这样痛苦，他没有醒来。

落款 1996年12月4号

那时，爷爷已经离开人间2年。

小月花了一段时间用来回忆人生。她也问过堂哥们，有没有做过同样的梦。夜晚爷爷奶奶有没有对她一样去找过他们。堂哥们都说没有过。那时候小月突然开悟了般，像是明白了什么。

因为这个难得的醒悟，小月写了一篇长长的日记，一直保存到现今，仍然完整无好。而这篇日记作为她儿子的第一篇学习的范文贴在他的小桌柜边，当成了榜样。

这篇日记是这样的内容：

我出生在一个极其偏远的小山沟，那里有美丽雄壮的长江山峡，闻名世界的道教发源地，葱绿茂盛的原始森林，群山峰峦，山林重叠，自然风光无比优美。但是山太大了，屋陵祖祖辈辈落后又闭塞，唯一的公路也是凹凸不平，坑坑洼洼地。这里的很多乡邻们，没有走出过大山，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村里的人活得很简单，繁育后代，求生求存，没有远大的理想。人们的思想也单调，保守，传统又固执。这里的人没有创造力，也没有什么活力。

我认为自己与众不同，与他们有不同的想法。我渴望外面的世界，也渴望无拘无束的自由，这种生儿育女的生活不是我喜欢的，也不是我生活的重点。我得走出去，暂时离开这里。

我喜欢奶奶的人格魅力，但无法接受没完没了的生孩子，生病，忍辱，那太累了。我不盼望有这样的生活。但我很尊重她，她有广大的胸怀，这一点对我形成了潜移默化的深刻影响。我后来并不讨厌爷爷，吃独食也不过一个小缺点。爷爷是个衷心的共产党教育工作者，时代的真正教育家。姑姑的大儿子就是他一手培养到北京大学的。爷爷对我有偏见这件事我不会原谅他，但他已经死了，死前的一年也忏悔，这样想，我也放下了对他的不满。爷爷的一生心血全放在文化培育上，忘了自己的家庭，这是我做的最好的假设，这是只有奶奶读懂的地方。后来，我明白为什么奶奶支持他，为什么奶奶成了仙。

我的身上，有奶奶的仙气，也有爷爷的文化气息。我踩着他们的灵魂足迹投胎到了父母身边，我的父母是非常普通的人，但我认为自己并不普通，这样就明白了。

有漫长一段时光，我的家乡都是灰色的天空，天上没有光，这只是我眼中看见的景色。

我出生在六一儿童节的当天，那一年毛泽东去世了。

等我满月100天的时候，来了三个算命先生，都要免费为我算命。他们都说：这个女娃娃是读书的好命，她是天生的。说完后走了。

父母不信。

可是命运这难道不是一个巨大的玩笑吗？在家庭的重重阻碍下，我辍学了。应验了爷爷生前的嘱咐，想起这点，就想拷问命运它是不是早已知道了我的悲哀？

我不能去上学的主要原因是，爷爷去世后，家里唯一的补给断了。父母开始挖地种田，但只能填饱肚子，有好几年国家征收的粮食税收过重，粮食交完税就不够吃了。我们整个村子的女孩子，都辍学了。家家户户一贫如洗。当官的隔三岔五地吆喝收粮，村民们怨天怨地，村子陷入了凄惨的地方。许多人不想种田，甩甩袖子南下打工了。

我和另一个女孩子，决定也南下，离开这”破烂”的地方，赚钱养家。在我离开的前一夜，一夜未眠，我在村子里徘徊。山清水秀的风光下，我只看见人们处于麻木，恐慌，无奈，机器般的生活状态，我洞见了每个压抑的灵魂。我决意已定，第二天来到了广州。

两年后，我重新考入了大学。父母改变了看我的态度，乡亲们为我祝贺，说我凤凰抬头了。再后，我又去了美国，俄罗斯，英国，阿联酋，非洲，南美洲，我的足迹印在了全世界。

2002年，我决定到爷爷奶奶的坟头看看，为他们送些纸钱，聊聊天。我先到了爷爷的坟上，我看见爷爷的坟上长满了杂草，有一颗青松站在坟尾很高了。我拔去了杂草，露出了雨水冲刷过的墓碑，上面有我的名字。我跪在爷爷的坟前，泪流满面。然后我说：爷爷，我要完成你的生前遗憾，这样你在九泉之下，就安心自在，来世有缘我还做你的孙女，好好的伺候你。有一条青色的响尾蛇它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串到我的前面，蛇对我没有敌意，认真地看了我一眼，莫名地离开了。我仿佛看见消失的瞬间那是爷爷虔诚的泪水，弥漫在天际之间。

奶奶的坟头不知怎的，向前倾斜了不少。我用力往后推，试图去扶正它。奇迹的是，它真的动了，而且端正了。好像奶奶知道我要来，并且等了许久了。奶奶想我了，我也想奶奶了。没有奶奶的岁月里，就像少了什么贴心的东西，奶奶是我灵魂的一部分。我用扫把轻轻扫坟前的落叶，又摆了我带来的贡品：桃花膏，这是奶奶最爱的零食。我找遍了整个屋陵的唯一一家老子号才买到的，现在早已没有人吃这个了。

我又在奶奶的坟头上种植了不少的小黄花，还有蒲公英。等花开的时候，奶奶就可以随风起舞，弹着钢琴，站在蓝天下，画一朵黄花。奶奶的梦想马上就成为现实了，我开心的笑了，没有流泪。

我离开爷爷奶奶的坟墓时，既没有伤心也没有喜悦。我和他们有个约定，来世我们再聚，一定要重生。共度难关，共享天伦之乐。我还愿意成为他们的孙儿，靠自己的双手最终赢回他们的心，共振他们的灵魂。

这是一篇长长的日记。为我将来的后代而写的。

晚安

落款：小月

小月最后加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要做自己生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