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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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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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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作家

三叔今年45岁了,平时就爱写写画画,吟诗作赋,没一点儿正经工作,好在村里人介绍,他做起了粉刷,维系一下日常生活。

他写得出一手好字,村里面有什么红白喜事,就请他去写对联,记礼单,也好混口饭吃。三叔没读过多少书,以前在镇上的学校里学习过两年。他家也没多大个钱,生活过得窘迫,所以父母不得不让他放弃了学业,回家谋生。他说他不愿意做包办婚姻的奴隶,娶过妻子后来因如争执离他而去,刚没有儿女。住在自家低矮的土坯房里,纸糊的窗户总是一次次被大风捅破。

他常常是早上饿了到这家混,晚上饿了又去了那家。村里的人都说三叔脸皮厚,他在村里辈分较大。人们都三叔三叔的叫,所以就习惯了,“三叔”似乎已经成了他的名字。

他长相一般,醒目的是他那着长长的头发,简直油得发亮,他说这是“艺术”。“你们没看见电视节目里的艺术家都留着长长的头发吗?”,三叔经常喜欢这么说,人们看见他严肃的样子,就在旁边讪笑。

 有时候实在听不下去了,家里没有洗头膏,就用洗洁精胡乱的向自己的长发揉一通。他没买过新衣服,到人家写几幅对联,赚点手工费,买点布料就去裁缝店里为自己织上几件衣服裤子,至于鞋子,他总爱穿着那双北京老布鞋。又厚又硬的指甲在上面划了个洞,大拇指都给露出来了,一年到头,都是这副模样。

若说他是艺术家,在他身上可真闻得到泥土的芳香。青黑的衣服变得灰黄,脸上的胡子也不理一理,脸也不洗,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毛孔粗大,坑坑洼洼的似乎想包容所有灰尘。你说他,他还说是这灰尘,是包容他的证据,还别让我们小瞧了这灰尘的胸襟纳百川。他爱喝酒,酒后就开始作诗骂人,什么仗势欺人啦,什么枉为人官啦。他自诩为批评家,一通脏话却没人搭理他。批评后骂完后便睡在了大路上,一晚上过去便是通明。

前不久学校放假,我遇着他便向他请教,和他唠点嗑。

“三叔,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可不可以把那个‘海蓝时见鲸’换做‘梦醒时见你’?”

“哎呀,你们这些娃子,尽爱瞎搞,好好的诗,你们弄了歌颂啥爱情。真的是白拉拉的文化人喽,真的是侮辱文学,侮辱人家大诗人李白。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这样不好吗?硬是要瞎搞!”

从那以后我就挺佩服他的,感觉他非常敬重文学,是个文学的朝圣者。我就经常请教他,向他学习学习来着。

“你们中小学生是不是喝多尔蒙,啥情窦初开来的。听说张婶家的二姑娘跟一小伙子到城里打工去了,都没读书。你可不能这样,你要好好学。你认真,然后你又有天赋。以后肯定能当个村里的好干部。也好为我们这些贫困户服务服务。”

“叔,那叫荷尔蒙,不是饮料,也没有什么饮料叫尔蒙来着。”我不禁笑了笑。

“哦哦哦,我在一成年杂志上看的,没多留意,我还以为是什么勾情销魂的饮料呢。”

“哎呀哎呀,叔,你可真的是啥都学。还成年杂志,想我梅婶啦?梅婶走了这么多年,你媳妇也没混到一个。是不是还在等着黄月英婶婶来着,诸葛亮叔叔。”我调侃道。

“可以哟,小伙子。还笑话着你叔来着,当年你梅子婶走了,虽然是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恐怕我伤梅子太深了。那些年月向她写过信,或许是我太窝囊了,没让她回来过,没给过她温暖的家。一心想做个作家,却岂是我这个乡巴佬能做成的。如今婚姻事业,一事无成。”他很平静,平静的眼神里的能包容岁月里那些跌宕起伏,潮起潮落。

“年轻时,喜欢文字,梦想着自己能成为鲁迅、曹禺、郭沫若等大作家。那时候条件也不好,在学校里学习过一段时间。成绩还不错,作文嘛,也是被老师当范文当着大家的面念过的。”他的床下有一个小木匣,他用钥匙打开生锈了的锁,缓缓取出他读书时代的作文,泛黄的几页纸,那是他梦想的见证。

他喜欢写作,也爱写几个繁体字,常常用来考我。没墨没笔的时候,就用木炭研磨成墨水,就用棉花做成棉签似的毛笔。放过牛,在某处较为平旷的山岗上,对着天对着大地,吟诵自己的诗。他也向市作协投过稿,也渴望自己一笔一画勾勒的美,被印刷成铅字镌刻成永恒,在某报刊发表。那些年他追过梦,泪水与汗水他都流过,只是梦抛弃了他。

他活成了自己心中的作家,满怀期待的收到的是退稿信,我问他为什么不再重新投几次呢,他说退稿次数多了你就没必要,自己读得懂懂自己就行。白天在别人家做工,他会粉刷,他会做漆,昏黄的灯光下穿着白天做工的衣服,更像是迷彩服,装点着他黑白的世界。一个人写诗,一个人吟,一个人苦笑,一个人试图翻跃着他认为不可逾越的高墙。他说落魄的时候自己也想过,幻想过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写着自己的热爱,除了生活的痛苦,还有诗,还有天堂。

他也是个“批评家”,从生活中他也看透过很多,他也想试图摆脱这鬼火一样的生活,朝着生活,朝着文学的天空前进。而生活总是告诉他: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他尝试着超越,尝试着做自己的读者,没有忘记的还有自己枕头下面的几本诗集,那是他写的。

他总爱说,哪怕自己没钱,也要活成精神上的富翁。他也跟我说过,头发留很长也不是什么艺术,只是自己没钱去理发店。

他也说,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挣到了几个钱,哪怕是五六十一天的粉刷匠。也辛辛苦苦攒起来一些,自己像老舍文章里的祥子,梦破碎了,郁痛之后也沾染上几分颓气,吃喝嫖赌。人们都说瞎子只要看一次光明,就知道光明是怎么样的,可我是不是也太瞎了,还好没沾染上毒品,还好没对这个世界做出多大危害。

“那时我们有梦,关于理想,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他曾这样说过。

“这是你写的,还不错嘛。”我听起来有种沧桑的感觉。

“不,这不是我写的。这是北岛的《波兰来客》里的段子,感觉有点像我。”苦笑过后,他又陷入了沉思。

次日,他又去了工地开始了他的粉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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