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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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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刘头

老刘头今天走了,大约是下半夜的时候。

老伴儿四点半左右起床后,照例去北屋看看,发现老刘头睡得很是安详,不像以往三点多就醒了,然后扯着嗓子要喝水,要小便,要抽烟。

老伴儿觉得不对,推了推,发现人已经走了。

老伴儿很淡定,慢慢地走回南屋,推了推大儿子的闺女,叫醒了她: 赶紧给你爸打个电话,叫他马上回来,你爷爷走了。老大的闺女吓得一骨碌爬起来,哆嗦了半天才在枕头底下找到手机,颤抖着给她在青岛的爸爸打了电话。

那边,闺女他爸显然还在熟睡,打了好久才接电话。得知老爷子走了,非常平静,淡淡地说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紧接着,老太太开始给在日本的闺女打去了电话,那边也早有预感,没悲没伤地答应马上买票回来。但电话没撂下两分钟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疫情期间回来太繁琐,得做核酸检测,再隔离十四天,恐怕是赶不上参加葬礼了。按照这边的习俗,人走后第三天就要下葬。老太太不糊涂,也懂,只说了句,早点回来就好,参加不上就参加不上吧!

然后,老太太又拿起电话,想给二儿媳妇儿打过去,寻思了一下,又把电话放下了。开始从柜子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寿衣,一个人给老刘头先是抹了身子,再一件一件地给老头儿把寿衣从里到外穿戴好。就坐了下来,看着老刘头,喃喃地骂道,你今儿终于走了,走了也不吭一声! 就再不言语了,只是盯着老刘头毫无表情的灰暗的脸发呆。

南屋里,大儿子的闺女早已穿好了衣服,缩在被窝里,呜呜地哭。

老太太听到了,喊道,过来看看爷爷吧,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大姑娘不敢过去看,只是哭得声音更大了。

老太太叹了口气,说,你下楼去保安室喊几个大大来。大姑娘赶紧下了楼。

小区保安室就在这栋楼的旁边,几个保安和老刘头很熟悉。老刘头以前晚上到了饭口的时候总是拎着一个柳篮子,里面装着白酒或者啤酒,几个纸杯,再有几个小菜,一瘸一拐地来到保安室和他们一起吃喝;几个保安休息的时候,也经常去老刘头家里喝酒,往往能从中午喝到晚上。

几个保安看到大姑娘哭泣的样子,没等她开口,立马就明白了,除了留下一个值班的,另外两个急匆匆地随着大姑娘上了楼。

两位保安岁数都比较大,遇到这种场合比较冷静。 其中一位拿着电话给殡仪馆打了过去,对方答应马上派车过来。这期间,大家简单的和老太太问了问,安慰了一下。老刘头的走,早已经在大家伙儿的预料之中,但没想到这么快。

其实,老刘头二十多年前就曾经死过一回了。

那时,他还在农村生活着。一个大冬天的夜晚,他上邻居家喝完酒后,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结果被一辆急驶而来的大货碾在了车底下。雪天路滑,司机也是实在刹不住车了。

那次,老刘头右腿粉碎性骨折,胸部断了三根肋骨。 好在抢救及时,总算救回来一条命,但右腿从此留下了后遗症,走路一瘸一拐的了。但身体恢复后,酒瘾又上来了,除了早饭,中午和晚上顿顿喝酒,一顿就能喝上一瓶高度白酒,然后就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逢人就唠, 一唠就上半天的工夫,脚下很快就落满了烟蒂。邻居们以后一看见他慢腾腾地出来,就装着没看见的样子,赶紧走开。老刘头转了一圈,见没人搭理,觉得很是无趣,就一屁股坐在自己精心伺弄的花园中,看着那些花儿发愣。嘴里有时念叨着,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老婆子出来后看了,也不吭声,见到邻居,就苦笑着骂老头儿没有教养,说老头驴个不像样儿,拿他没办法。有时候老刘头听到了,就大声含糊不清地回骂,让老婆子闭嘴,于是老婆子马上不吭声了,转身就走。

不到半小时,丧葬车悄无声息地驶进了小区。保安室的保安直接指挥着到了楼下。司机和一位中年人从车里拿出了纸棺,坐着电梯直接来到了老刘头的家里。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的保安听到电梯开门的声音,就把房门推开。殡仪馆的人进屋后简单地看了看户口本,身份证,做了一下登记,让老太太签了字, 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几根红绳,非常麻利地给老刘头的手,脚都分别缠上了,据说这是本地的一种习俗。之后,几个人一起合力,将老刘头轻手轻脚地抬起来,慢慢地放进了纸棺里,盖上棺盖,几个人抬着,让老大的闺女在前面引着路,告诉她嘴里念叨着爷爷一路走好的话,顺着楼梯就抬了出去,推开楼门后,推到了殡葬车里。

这边的讲究是,老刘头走了,老太太是不能跟着去殡仪馆的,不然老刘头会缠缠着老太太,偏偏老太太又迷信得很,道理懂。但此时家里除了她就是大孙女,没办法,只好嘴里一边念叨着阿弥陀佛,一边慢腾腾地上了殡葬车,一起去了殡仪馆。

话开两表。

老刘头和老伴儿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村人,以前两人在远离城市一百多公里的乡下生活着。老刘头在家附近一所学校当食堂的大师傅,也就是做饭的,是个临时工;老太太在家务农,后来岁数大了也不做了,干脆就在家待着。

老两口儿有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儿子,老三是闺女。这三个孩子学习一般般,都是初中毕业。老大毕业后在家干了几年农活儿,嫌累,在家闲了一段时间,听说北边某城市的钢厂来招工人,可以落户,就马上报了名。按照当时的招工政策,几年工夫就把户口迁进了单位,成了城里人;老二从小身体就不好,初中勉强要了个毕业证,就一直待在家里,从来没有工作过; 老三初中毕业后也是在家待了几年,然后去了岫岩一家制玉厂找到了工作。干了五六年,学到了本领,被老板升职到了车间的主管。一天,几位日本客户过来看货,中午的时候老板请客人们吃饭,老三也被叫去作陪,就被一位日本的老头儿看上了。 几番联系之后,这闺女竟然辞了职,跟着老头儿去了日本,之后和老头儿结了婚。日本老头儿后来来中国的老丈爷丈母娘家,邻居们发现,这日本的姑爷竟然比老刘头和老伴儿的岁数都大。老刘头没觉着啥,反正他整天喝得醉醺醺的,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但老板儿多少脸上有点挂不住。日本的老女婿也算是个有钱人,比较讲究。娶了老刘头的闺女后,很快就在城里给买了三室一厅的大房子,尽管不在市中心,但毕竟也是城市了。于是,一夜之间,老刘头和老伴儿,还有一只待在家里的老二就搬到了城里,告别了乡下的生活。闺女很孝顺,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老两口和二儿子即便不用出去工作,也足以满足日常的生活需要了。

老二尽管一直没有工作,肝又不好,但仗着妹妹妹夫有钱,进城后不久就娶了一个北边来打工的妹子,人还长得还算好看,白白净净的。而这老二整天无所事事,除了抽就是喝,每天看上去就像抽了大烟似的,面黄肌瘦。大家伙儿都为这媳妇儿不值,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这女子也没办法,在大城市生活总得有个住的地儿吧!尽管这老二病殃殃的,但结婚没多久就生了个漂漂亮亮的闺女。小闺女打生下来就非常懂事,一言一行完全看不出他爹的样子,大家都说是她娘教育得好,二儿媳妇儿心里多少平衡了一些。不然,整天跟一个烟鬼酒鬼生活在一起,实在是毫无乐趣可言。

这老大在钢厂干了几年,在当地娶了媳妇儿,女方出钱买了房子,生了个闺女。(说来也巧,这兄妹三个先后都生了闺女。)干了几年后,嫌弃当工人太累,知道妹妹给爹妈买了大房子,就不安心在厂子里工作了,三天两头往回跑。每次回来,就撒着谎说自己升职了,干供销了,需要全国各地去跑拉业务。两个老的啥也不懂, 听了老大一番吹嘘,非常自豪,逢人就夸老大厉害,长脸,告诉大家伙儿去了某市,一定要找他大儿子来安排吃住。偏偏有个邻居,也就信了老刘头两口子的话,去了当地后,跑到老大的单位要口酒喝。结果人家门口的保安好一顿查询后,气呼呼地说,这小子早就被开了,现在人死在哪儿都不知道。这邻居回来一说,大家全知道了,老刘头儿气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就光着喝闷酒了。老大知道事儿败露了,也不敢回来了。没了工作,和媳妇儿没多久就离婚了,闺女给了他,他干脆就把闺女送到了爷爷奶奶这里,然后就干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打一枪躲个地方的。后来被公安的抓着了,要判刑,又是他妹妹出钱赔了大家的损失,判了个缓刑。结果没地方住,也住进了妹妹给爸妈买的房子里。而且还住得舒服得不走了。这样,两个哥哥,再加上爸妈都没工作,都指望着妹妹从日本寄钱回来养着。 日子久了,妹妹也急了! 这二哥身体有病没啥文化不能工作,养着也就认了,这老大啥病没有也厚着脸皮靠妹妹养着,这哪儿行!

于是,妹妹细想了一下,做出一个决定:把这三室的房子卖了,在市中心买个两室一厅的,房证上写着她本人的名字。这样一来,老头老太两口子住一个房间,二哥一家三口子住一个房间,让老大出去找房子找工作自己养活自己去!结果没成想,老大干脆就和闺女两人在客厅打起了地铺!

这下子把妹妹气坏了,没多久,和日本的老头儿俩带着闺女回来了。 全家在一起开了会,明确: 或者老大搬出去自己生活,或者把房子收回来卖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爹妈和二哥急眼了:这是要把大家伙儿都赶回农村的节奏啊!在城里已经住了十来年了,已经习惯了城里的生活,再返回去,别的不说,老二媳妇儿立马就得离婚啊!大家赶紧劝老大出去找工作,搬出去自己住。老大被大家这么说着,自己的脸上也挂不住了。

几番商议下来,老大的闺女继续留在爷爷家上学至高中毕业;若将来出国去日本留学,妹妹必须全程照顾,包括出资金。妹妹咬咬牙答应了下来。于是,老大就这样搬了出去。几年折腾下来,有了长进,又娶了一个东北的离婚的女人,两人跑到青岛做生意去了。

这老二吧,明明知道自己的肝有病,但还是天天喝酒,天天抽烟,和老刘头两人,一顿饭就能喝下一箱的啤酒。时间久了,肝炎病变成了肝癌,在闺女初二的时候撒手人寰。或许是久病无孝子, 或许是大家都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走的时候,闺女和媳妇儿没流一滴眼泪。闺女仅仅是请了一天假去了趟火葬场,再就没有耽误功课,甚至连孝字也就戴了三天。

二儿媳妇儿没了老公,暂时住在老公婆家谁也说不出个啥话。但日子久了,邻居间的闲话就来了。一看二儿媳妇儿回来晚了,就有人问是否又找了对象? 是否去约会了等等。老婆婆脸上不好看,二儿媳妇儿也觉得没意思。 两年后,也不知为了啥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二儿媳妇儿带着闺女,在一个周六的早晨,趁着老刘头两口子不在家的工夫,叫了一辆车,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搬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连这二孙女都没再回来过,这不禁令人唏嘘。毕竟,这二孙女从小是在爷爷奶奶家长大的,身上还流着老刘头的骨血啊。

老刘头是今年五月份得了轻微的脑梗。医生说,这源于老刘头长期酗酒抽烟造成的。住了十来天的院,回家躺在床上又养了半个多月后,老刘头在老伴儿的搀扶下先是能坐起来,不久就借助着拐杖慢慢下地走了。大约一个月后,老刘头一步一挪地走出了家门,来到花园里,坐在椅子上,看着周围这些他精心伺弄的花儿,一坐就是大半天,直到老伴儿气得开骂了,才依依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回家休息。随着身体的逐渐康复,老刘头又闲不住了,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拎着塑料桶,给花园浇水;或者是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铁锹来施肥培土。邻居们纷纷劝他,大病初愈,务必注意保养身体,但老刘头儿嘴里答应的好好的,就是歇不下来。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歇着就难受,歇着就不得劲。结果没曾想,出院不到两个月,老刘头儿在花园里摔倒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两个月后,老刘头就离开了。

其实, 老刘头除了跟老伴俩儿脾气差点,对邻居非常不错。打小在农村干惯了农活儿,一天也闲不住。每天晚上六点就睡了,半夜十二点就起来,先是拿着拖布,把楼道里从上到下拖了一遍,再用毛巾把楼梯的扶手也给擦拭一下。 看见谁家的垃圾袋在门口了,不声不响地拎着给送到了小区的垃圾站。大家伙儿说,你这老刘头简直是为物业免费打工了,物业的也乐得不行,省了一个保洁的人员!

每天天蒙蒙亮开始,老刘头就到了花地里开始精心伺候他的那些花花草草了。施肥,培土,浇花,一忙活就是大半天。有邻居看见他养的花好,就想抠下来拿回家养着,老刘头非常高兴,赶紧小心翼翼地抠下来,包好了,亲自给人家送到家门口,还详细告诉人家怎么养花,什么时间换土,什么时间浇水,什么时间施肥等等。他觉得这是大家伙儿对他的认可。等到了冬天,外面下雪的时候,第一个出来扫雪的,保准是老刘头而不是物业。因为没有人比他起得更早。所以,从物业到邻居,没有人不说这老爷子热心实诚。

从上秋开始,老刘头就一颗一颗地把不耐寒的花草挖出来,放在走廊,种在花盆里,每天照例精心伺候着。 有邻居嫌老刘头埋汰,他也不在乎,笑呵呵地用很浓重的胶东口音回应说:爷们,俺农村人,就这么个习惯,也别笑话俺。时间久了,大家伙儿也都不吱声了,尽管这些花花草草占用了走廊的公用面积,但冬天里能看到那么多盛开的花朵,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如今老刘头走了,那些花园里的花草,还能抵抗多久冰雪的侵袭呢?或许,随着老刘头的离去,这些花儿也将伴随着他一同成为过往。以后,小区的花园里再也见不到色彩缤纷的花草世界了。

其实老刘头年初的时候就有了预感,整天吵吵着要回农村的老家,说在城里生活不自在,想家了,或许,这也是一种心灵感应吧!

但终究,在死后回去了,尽管没有在断气之前亲眼见到老家,老房子,老邻居。

整整一天,老刘头家的房门再没被打开过,听说老刘头是被拉回农村老家去办葬礼了。叶落归根,国人讲究的就是这个习俗。

第二天,气温是零度到七度,暖洋洋的一天。小区里上班人的脚步急匆匆的;散步的老头老太太照例是背着双手慢腾腾地东看看,西瞅瞅。路过花园了,便站下来,往里看看,感觉老刘头还在似的,再摇摇头,慢慢地踱步离开了。或许,老刘头的离开,也让他们感觉到了自己的将来;小区外面的大街上,车辆川流不息。

一切都照常,一切都没发生过,但又发生过。小区里的人不会因为老刘头的离开而有多难过,顶多是茶余饭后的几声叹息,尽管他为小区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儿;大街上的人们更不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离去。

老刘头,就这样被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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