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钟人

雷尔是西班牙一座小镇教堂里的敲钟人，而且是五十年来教堂里唯一的一位敲钟人。

教堂是在小镇不远处一座山上。山不高，一百多米的样子。教堂什么时间建的，没人得知。只听小镇里七十多岁的苏比老人说，他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座教堂。

从小镇唯一的商店门前到教堂，有三百二十七级台阶，这是小镇里每个星期日去教堂做弥撒的人们记得最清楚的数字，就好比记得他们家的食物放在哪儿一样。

教堂的墙体或许是年数太久了的缘故，已经变成了焦糖色。但这并不妨碍有着强大信仰的人每周去做一次弥撒。尽管那里早已经没有了牧师，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耶稣的神像仍在，那就足够了。

雷尔是在二十七岁那年成为教堂里的敲钟人，对于这一点，他记得非常清楚。在此之前，他是一位年轻的牧师，一直呆在家乡。每天除了教堂里的工作，就是无所事事。有一天，他突然对这种安逸的生活有了一种强烈的厌倦感。年轻人，总要像鸟儿一样飞出森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在那年的夏天，他开始了独自的旅行。当他无意识间经过小镇的时候，立刻被这里的风景所迷住了。焦糖色的教堂在山上静静地矗立，紫色的蓝铃花和薰衣草，炽烈如火的石榴花，粉红色的香石竹，蔷薇色的康乃馨等各种颜色的花儿盛开着，一些野蛮生长的藤蔓植物爬满了教堂四周的石墙，大片的草坪犹如绿毯一般伸展着，跌宕起伏，望不到尽头；那些造型各异的房屋，零散地坐落在低缓的坡地上，炊烟袅袅；牛羊悠闲地在草坪上慢慢地咀嚼大自然赏赐的各种美味。这样的美景，怎能不令人心旷神怡。雷尔当即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

小镇上的居民用盛大的节日般的热情欢迎雷尔的光临。他们说，小镇好久没有来过客人了。人们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拿出了珍藏的莫斯卡托葡萄酒尽情畅饮着，各种精美的食物甜点摆放在花哨的餐布上；小镇里的孩子们用野花编织成花篮戴在雷尔的头上，人们载歌载舞，一直热闹到下半夜才安静下来。

雷尔被小镇居民的热情和善良所打动了，于是，就在小镇这处教堂里安顿了下来。教堂里面已经破旧，雷尔用他学到的木匠知识，一点一点修修补补，涂上漆，使得它又恢复了往日的庄重。然后，他采摘教堂周围的蔓藤，晾干后，编织成粗大的绳子，在几位村民的合力帮助下，把教堂角楼里的大钟重新悬挂起来，他从此开始做起了敲钟人。于是，每天早晨七点钟，小镇里的人们都能准时听到教堂里传来的悠扬的钟声。人们说，这得感谢雷尔，他让我们的小镇重新活跃了起来，一切又变得井然有序。人们在每个星期日纷纷到教堂去，对着耶稣的画像做弥撒。除此之外，雷尔还负责教孩子们学习，其实小镇也就二十来户人家，孩子们也就五六个而已。

在小镇的教堂住下的第二年，盛夏的一天早晨，在准时敲完钟，吃过简单的早餐后，雷尔走出教堂。他要打理一下教堂周围疯长的野草。然而，就在他刚推开教堂的大门时，他一眼发现了门口的台阶上有一个绿色丝绸的包裹放置在一个椭圆形的篮子里。起初他以为是小镇的居民给他送来的食物。这两年来，小镇的居民一直自发地为雷尔免费提供各种食物，他们说，雷尔为小镇居民做了那么多好事，他应该获得大家的尊敬。雷尔先是推让了一番，后来便也习惯了，对于准备饮食，他实在是一个外行。当他蹲下去，打开包裹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包裹里是一个幼小的生命。那是怎样一个美丽的女婴呀！她全身被一层白色的棉布包裹着，正在香甜地酣睡着，那甜甜的酒窝，还有修长的睫毛，令雷尔一下子被这可爱的生灵深深地打动了。雷尔四处看了看，确认没有外人后，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婴儿，原地等待了半个多钟头，这期间，一直没有人出现过。这一定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了。雷尔心里这样想着。

雷尔在教堂门口拾到一个女婴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小镇。善良而充满友爱的居民们纷纷拿着新鲜的牛奶和精美的食物来到了教堂，那些年轻的母亲们则纷纷献出了她们亲手缝制的漂亮的童装给女婴穿戴上。居民们都说，这是上天赐予雷尔和小镇居民们最好的礼物，她就是一个美丽的天使。老苏比给这位女婴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苏珊。这一名字得到了全体居民们的一阵欢呼，雷尔也欢喜得不得了。

于是，苏珊就在小镇全体居民的关爱下，快活地成长起来。

雷尔这么多年，他一直充满爱心地照顾着苏珊，把她当做仙女一样看待，把自己所掌握的全部知识都教给了苏珊。苏珊就像接受过正规学校教育那样，待人有礼貌，说话像大家闺秀，又不失少女活泼开朗的性格。直到有一天，原本美好而平静的生活，被一位贸然闯入的年轻帅气的画家打破了。

小镇上的居民清晰地记得，那年的春天，正是鲜花怒放的时候，一位年轻人，带着鸭舌帽，穿着条形纹灰色的西装，咖啡色的裤子，背着画板，骑着一辆时髦的自行车来到了小镇。他就和当年的雷尔一样，立马被这里的美景所深深陶醉。他当即停下骑行的脚步，打开画板，面对着上天赐予的大自然的美丽景色，开始了激情浪漫的创作。而苏珊，此时已经十八岁的苏珊，正和一群年轻的伙伴们在绿草茵茵的小河边戏耍。大家纷纷被这个闯入者和他的画作所深深吸引住了。年轻帅气的画家非常娴熟地展示了他天才般的杰作，美丽的小镇和周围的景色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而年轻貌美浑身散发着火一般青春朝气的苏珊，同样也深深地吸引住了画家的目光。从见到苏珊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很自然，这位外乡人的帅气和天才般的画作也深深打动了苏珊。两位年轻人的目光相遇，一刹那间，苏珊的心里燃起了火一样的激情。她知道，自己已经无比地爱上了这位年轻人，一种粉身碎骨赴汤蹈火般的激情在心底里升腾。

这一幕场景，自然逃不过明察秋毫的雷尔的眼睛，他皱紧了眉头。

一天傍晚，当苏珊和她心爱的画家约会回来，快活地正要进入自己房间的时候，雷尔不失时机地打开了他房间的门。他温和地说道，亲爱的苏珊，我知道你现在已经深深地被爱情的甜蜜所陶醉，想让你从这般陶醉中回来一定是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你知道，画家们都有着浪漫的情愫。我实在担心当他有一天厌倦了你的时候，是否会将你深深地伤害。苏珊有点吃惊地望着雷尔，大声说道，哦，不，亲爱的雷尔大叔，我们是那么彼此深爱着对方，他怎么会伤害呢？您也知道，他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一双巧妙的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一切，都能在他天才般的画作中完美地体现出来，这是多么令人美妙的事情。我爱他，我不会离开他的，永远不会。我相信他也是这么想的。雷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默然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的晚上，雷尔又找到了正在河边创作的年轻的画家。显然，画家已经从苏珊那里得知了雷尔要说的一切。他停止了画作，礼貌而又温和地对着雷尔说道，亲爱的雷尔先生，我知道您深爱着苏珊，你割舍不下您对苏珊的爱，对于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但苏珊如今已经长大了，成熟的鸟儿总是要高飞的，相信您一定给我们最美好的祝福。画家的话，令雷尔彻底感觉到，苏珊离开自己，离开小镇，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在返回教堂的路上，他的脚步突然间变得踉踉跄跄，有几次差点跌倒在路边的草坪上。看到此景的小镇居民说，雷尔这是遇到了天大的事，以至于如此忧心忡忡。而雷尔自己，已经深深明白了，他的这番劝说，又怎么会浇灭两个年轻人熊熊燃烧的爱情之火呢？！

终于在有一天的早晨，苏珊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来到雷尔的房间。雷尔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只见苏珊轻轻放下包裹，缓步走到雷尔的面前，伸出了双臂，紧紧地搂住雷尔的脖子，轻声说道，亲爱的雷尔大叔，我知道，是您和小镇上的全体居民赋予了我年轻的生命，对于这一点，我怎么会忘记呢？但正如您，我亲爱的雷尔大叔说过的那样，鸟儿总是要飞到外面的世界的。请您和小镇上的居民，给我一双勇敢的翅膀，让我自由地飞翔吧！

对此，雷尔又能说什么呢？他只能把苏珊紧紧地搂在怀里，伤心而又淡定地说，亲爱的苏珊，既然你已经成为了一只雄鹰，那就勇敢地翱翔吧！

就这样，从未有过爱情体验的苏珊如同火山般爆发，在她狂热地爱上了这位画家后，终于离开了雷尔和小镇上的居民，离开了这片她生长的沃土。她离开的时候，犹如一头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小镇上马路的尽头，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望雷尔一眼。而此时的雷尔，心都已经被彻底地撕碎了。

你走了

带走了我全部的爱

我的未来从此变得迷茫

可怜的雷尔从此就像换了一个人，闷闷不乐，沉默寡言。他很少再与小镇里的人打交道，不再到教堂四周修剪草坪，任凭那些花草疯狂地生长，他也不再修饰边幅，任凭胡子拉碴一脸憔悴的样子。的确，自从苏珊走后，雷尔整个人变得神情恍惚，有点疯疯癫癫了。小镇里的居民为此叹气，说道，瞧，苏珊走了，雷尔的魂也被勾走了。

但教堂里的钟声却从未间断。每天早晨七点，钟声准时响起，还是那么浑厚有力。每当这个时候，人们就说，瞧，雷尔还是那么守时，他永远都是一个守时的人。

后来的一天早晨，小镇里的人们发现，时间已经过了七点，教堂里的钟声却没有响起，雷尔生平第一次失约了。人们纷纷朝山上的教堂走去。最先进入教堂的老苏比，在雷尔的房间里发现，他已经永远地睡着了。人们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那个当年包着苏珊的绿色丝绸，丝绸里面精心包裹着一张相片，相片的颜色早已经发黄，但还能勉强辨认得出，那是苏珊儿时的样子。她的手里，握着当年年轻的雷尔给她精心采摘下来的一束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