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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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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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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老爷子和他的收音机

在经历过快速的核酸检测,拿到半张A4大小的纸质证明,又提前在网上预约了熟识的看病医生,再经历过提前进去的患者插当儿看病,再被叫号进去请医生办理好各种住院手续后,我终于来到了门诊楼上的住院病区。

六楼住院部玻璃门的里面,靠近门口的位置有一把黄色的塑料椅子,坐着一位小护士,个子矮矮的,无聊地呆坐着,茫然地看着玻璃门外的走廊;椅子前面摆放着一张小桌子,就像学生上课用的课桌那样,上面展开着一本厚厚的医学书籍,里面充斥着密密麻麻看不懂的各种符号,小护士看样子是在这里实习的学生。

她看我走到门口,隔着玻璃出示着各种单据,便慢慢地站了起来,先是一张一张仔细查看着,然后转头细声细语地喊来了护士长,再经过护士长满脸含笑但又极具认真地验证并同意后,这才慵懒地打开门。等我跨进玻璃门后,又拿出乳白色的测温枪照着我的额头测量了一下我的体温,然后放我进入了病区。说老实话,当小护士举起测温枪对着我的额头的时候,我心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啪。然后我就忍不住冲小护士笑了,小护士看着我,有点莫名其妙,心里或许在想,这人有点毛病。

嗯,一定是有毛病,还不止一种毛病,不然,我也不会来住院检查身体。

早间的病区里依旧还是那么喧嚣,只不过是换了一拨人,当然,也有像我这样“屡进宫”的患者。

有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当做是徒步健身的;有在病房里大声播放收音机的——还不止一台,以至于听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不清所以然;有拿手机外放视频的;还有护士推着发出吱嘎吱嘎噪音的推车一个病房一个病房测血压血糖或者是打吊瓶抑或是送药的,夹杂着护士甜蜜的嗓音。整个病区,说是个热闹的集市毫不为过。

至于我对面的病房,敞开着房门,一个乡下的中年女人正在用着当地的方言和俚语喋喋不休地训斥着病卧在床等待手术的一位老妇人。我猜一定是她的母亲——换做婆婆,她是断然不敢用那般的语气。

我的病房是个双人间,旁边是一位八十二岁(这是我后来得知)的老爷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能断定是本地人,而且,肯定是一位常年与海打交道的“海碰子”。他的皮肤,黝黑得就如同刚从呆了许久的炙热的非洲大草原回来那样,这一点,毫不夸张;他的头顶已经光秃的没有一根毛发,整个脑壳与身体的颜色浑然一体。

当我进入病房的那一时间,他正在用他藏红色的收音机高分贝地播放着有关冬奥会的新闻,播音员的声音格外亢奋。

于是我就知道了,这次住院,注定将会打乱我正常的睡眠时间。但好在,我仅仅是做个常规性的检查而已,没有必须要做的手术。所以,我的心情相比以前自然是非常的放松,权且当做一次体验和观察。

我能看得出,当我进入病房时那位正斜靠在我的病床上低头玩弄手机的女人似乎并不欢迎我,准确点来说,她并不欢迎任何一位入住的病人。那意味着,她作为陪护人员,将失去白天或者晚上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空闲的病床上好好休息的机会。但医院怎么会有空闲的病床在那里呢?即便是空闲的,也是暂时的,那么多需要住院的患者早就排队等候床位了。

医院并没有为陪护人员提供床位,倒是有专门出租折叠床的人士,他们神通广大,可以畅通无阻地进出院区,一个晚上收取十块钱的租金,把折叠床出租给有需要的陪护人员。但也是仅有的几张,这将使得大部分陪护人员只能坐在椅子上或者是躺在用纸壳子铺就的地上度过漫长的一夜。

很快,我就知道了她是旁边这位大爷聘请的护工,那她更不会花费一个月三百块钱来租折叠床了。但我仍然朝她致以很大的歉意,影响了她这种很舒适的陪护环境。尽管我知道,即便是我不住进来,院方也会很快安排别的患者进来,医院永远都不缺少急着住院的病人,正如我所看到,走廊里已经有七位患者此时就躺在加床上,焦急地等待着住进病房。护工的不快很快由阴转晴,她明白,这就是她们的工作条件,实在是怨不得我,谁又能保证我一旦被查出需要做手术的时候不会请她做陪护呢?!这一行,竞争也是很激烈的。

好吧,转回正题,说一下本文的主人公,我旁边的这位老爷子。

进来后,我忙着把随身携带着的背包里的物品逐个摆放在该放的位置上。这对于我这样一位住过几次院的“老人”来说,算是轻车熟路。甚至是那位胖乎乎脸上永远都是笑眯眯的护士长,还有那些年轻可爱的护士们,也都如同见到老朋友般热情,实际上,她们几乎都认得我这位老病号。

当我忙完这一切,麻利地穿上病号服之后,旁边那位一直默默盯着我忙这忙那的老爷子先开口了。话未开口,先是露出了空洞的口腔和肥大的舌头。老爷子的牙齿已经掉光了,干瘪的嘴只能用舌头费力地顶着牙床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不仔细听,很难听到他说什么。他用嘶哑的嗓音问我是因为什么病住院的。老爷子的口音验证了我的判断,地地道道的本地口音。听到叫我老弟,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悲哀,我还不知道自己老到这种程度。但随后几天,美貌而又嘴甜的护士们都在称呼我为大叔,也就证实了老爷子的眼光还是很准,只不过自己心理上觉得年轻罢了。我微笑着告诉老爷子说,就是入院做个常规检查而已。显然,老爷子对我的回答不是很满意,开始刨根问底。

在我耐心地向老爷子汇报完导致我曾经住院的各种病因之后,老爷子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一直仰起的头沉重地跌落回到了枕头上并长长地吐了一口粗气。我并不太喜欢刚住院就向陌生人大谈特谈我过去的病情,我一直认为这是个人的隐私。但老爷子毕竟问得很详细,又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想,不讲清楚是满足不了老爷子的求知欲了,好在从老爷子的表情上看得出,他对我的回答还算是比较满意。

就在我躺在病床上,准备好好休息的时候,有关冬奥会现场直播的声音又一次高亢地闯进了耳朵,于是,想眯着眼休息一会儿的愿望立马泡汤了。而且,这不是短短的一会儿。收音机从上午九点我住进来开始,一直播放到中午十二点半,吃过午饭,午休的时间,老爷子的收音机还在起劲地播放着,而此时,老爷子却已经鼾声如雷。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我,实在是无比的煎熬。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起身,不失礼貌地说,老爷子,中午不午休吗?我以为他会听不到。没想到老爷子马上用他含糊不清的嗓音慢吞吞地说,是不是我这收音机影响到老弟的休息了?我说,声音有点大。我并没有奢望老爷子能关掉,只要把音量稍微调低一点点就可以了。老爷子眼睛也没睁,嘟嘟囔囔地说,自己这是老习惯了,听了多年的收音机,难改啊!边说着,边调低了音量。于是我不再说话。但随后就听到嘎哒一声,老爷子关闭了收音机。这一瞬间,我心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折磨了我一上午的收音机,此时终于消停地可以让我安心睡个午觉了!

然而,午觉还是没有睡成。走廊里,传来了其它病房里更为响亮的收音机声音,还是一段又一段颇为无趣的相声以及陪护的家属们叽叽喳喳七嘴八舌的声音。。。。。。

第二天,从老爷子和陪护大姐聊天的口气中得知,陪护大姐来自吉林,已经退休。老头儿前几年因病去世,儿子已经成家。她觉得自己的退休金不太多(每个月2760块钱,其实这在吉林当地乡村里的老家生活应该足够了。),便想着趁身体还行的时候出来打工。想来想去,做护工这个工作不需要太多的技术含量,只需要勤快肯干就可以了。实际上,从老爷子和他儿子对她的态度来看,还是非常满意的。老爷子吃什么,护工大姐就吃什么,老爷子的儿子带来的吃的喝的,老爷子总是非常大方地催这位大姐赶紧吃,唯恐少了她一口。护工大姐自然照料得格外勤快,细心。端屎端尿,按摩,比亲闺女还尽心尽力。老爷子的儿子甚至产生了在老爷子出院后接回去继续由她照料而且是长期照料老爷子的念头。

然而,这仅仅是想一想,操作起来,难度却非常大。原因是,老爷子在几年前老伴儿去世后就把自己独居的房子卖了280万,给了儿子40万用来买车,剩下的存了起来,他选择了本地一家颇为不错的私人养老院,以每个月5000元的价位住进一人一间的房间。至于他儿子,已经有了两套全款购买的房子,夫妻俩工作稳定,收入也比较客观,自然没有后顾之忧。

但老爷子住进养老院不久,原先想象中的美好渐渐被养老院的现实状况所逐渐打破。集体化的生活,一切严格按照统一的作息时间起床,休息,到点关灯,到点吃饭,那饭菜,永远不变的几样,尤其是,到点之后,连老爷子带进去的收音机也不准播放。老爷子渐渐后悔起了当初所做的决定,开始牢骚满腹,以至于在养老院做起了带头大哥。

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条街的带头大哥,这是后来他跟我说的。从他聊天的口吻和所用的地道的本地俚语来看,我是深信不疑的。尽管如今年岁已高,虎落平阳,但当年的气势多少还是有的。自然,他的这一做法激起了养老院领导的强烈不满。毕竟时日不同,今非昔比,如今的社会已经不是当年打打杀杀的时代了。于是,老爷子三天两头被院方批评成了家常便饭,这自然加深了双方的矛盾。

老爷子有一次气得指着院方的领导用典型的胶辽口音大骂道,就你这个小崽子,要是在当年,我砸不死你几个! 院方领导轻蔑地笑了,此一时彼一时了!老爷子接着骂到,你这个小biang的,我现在也能找人砸死你,你信不信? 你真是个biang彪子! 院方领导听到老爷子这句话,就不再吭声了,他多少还是有点信的,老爷子毕竟还有个说正宗胶辽话的儿子,五大三粗的,不用别人,就老爷子的儿子揍他,也能揍个半死。从那次争吵之后,养老院的伙食有了一定的改善,也不再对住单间的老人们听收音机的时间加以限制了。

有的老人听收音机,喜欢听相声,有的喜欢听京剧,有的喜欢听球赛。但这位老爷子却只听新闻联播,准时无误。他就那么死死地守着这一个频道听。

这次住院,老爷子照旧还是在听。有时候看到他睡着了,发出了鼾声,但却突然莫名其妙地笑了,然后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对新闻联播里的内容评论一番。至于说的是什么,外人是很难听得懂的。若说老爷子的笑,其实更多的时候我感觉他是在哭。护工大姐后来给我说,老爷子是一个很要强的人,尽管儿子一再要求老爷子跟他们一家三口一起过,但老爷子从儿媳的脸上分明感受到了不快,于是坚决不去,坚决不给儿子一家添麻烦。但他的心里却惦念着儿子,还有胖乎乎的孙子。

每次儿子来电话,老爷子便赶紧关掉收音机,然后认真接听儿子的电话,那表情,就像接到了圣旨一般。说着没两句,便又发出了哭还是笑的声音,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说老实话,我以为这位八十二岁的老人,干瘪得如同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一样,还动辄莫名其妙地哭或者是笑——我到现在也分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表达的是哭,什么时候表达的是笑,总而言之,都是一种声音,我只能从他的面部表情上来仔细观察,耳朵一定是不太灵光的,这在很多上了岁数的老年人当中是常态,但却没想到,老爷子的耳朵灵光得很,哪怕一句细小的谈话声,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不时地插话发表评论。于是我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唯恐一句话说得不慎引起老爷子的不快。

说到现在,还没有介绍老爷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从护工那里得知,老爷子其实是“二进宫”。第一次,是两年前,自己走路时不小心滑倒在一处冰面上,导致左腿小腿骨折,在这家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次是从床上跌落下来,导致右上肢骨折。毕竟年事已高,医院先是给老爷子做了消炎处理,等待着彻底消肿后再手术。

这两次都是在养老院里发生的。院方一开始想把责任推到老爷子自身身上,老爷子的儿子不让了。他没有选择老爷子当年的江湖做法,而是带着律师,还有媒体的记者一起来到养老院。院方本就理亏,一看对方带来的人,立马怂了,痛快地表态,承担所有的医疗费及看护费用等等。一句话,事件得到圆满解决。但不知道老爷子将来出院回去后,院方是否会派专人对老爷子严加看管呢?! 老爷子以后是否会失去行动的自由?

倘若是,这对于一个自由自在了一辈子的老爷子来说,无异于困住了双脚。

从护工那里,我听到老爷子多少流露出一点点后悔当初卖了房子住进养老院的决定。“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护工大姐叹息道。

我住院的第三天,老爷子的状况依旧。护士和医生不时地进进出出,检查身体状况。老爷子仍然早早地打开了收音机,先听着新闻联播,然后是有关冬奥会的节目。不时地发出哭还是笑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我已经习惯了,可以在他的嘹亮的收音机声音中黯然入睡。老爷子有时候听到我的鼾声,会主动把收音机音量调小,或者关掉。这反而惊醒了我,使我想到,这老爷子,当年一定“够哥们!”,不,如今也很“够哥们儿!”

和老爷子一点点熟悉了,我小心谨慎地问老爷子,睡觉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开着收音机呢?老爷子叹口气说,老弟啊(他打第一次见我就这样称呼我,实际上,我只比他的儿子大四岁),我这是老伴儿走了之后,一个人在家闷的啊!我说这点我能理解,但去了养老院呢?老爷子继续说,养老院环境是不错,还五星级,一个人一个房间,房间里也有电视,但九点就统一关机了,我晚上睡不着,还得靠收音机打发时间,现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习惯了,收音机不打开,我就睡不着觉,老弟你也别嫌乎啊,我尽量控制自己。望着老爷子满怀歉意的眼神,我又能说什么呢?谁能保证,将来的我,会不会同如今的老爷子一样,也整天收音机不离手呢?!

老爷子对什么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使人听了终身难忘。他说,他这辈子最牛逼的一件事儿就是八十年代的时候当过一家大型工厂的保卫科长,配过警棍。一天晚上,他正在值班,遇到了一个小年轻要窃取工厂的铜拿出去卖了换钱。老爷子一路跟踪,就在窃贼将要得手的时候,老爷子掏出警棍,大喝一声不许动,把窃贼吓得转头就跑。老爷子紧追不舍。最后在工厂的一处墙根下截住了窃贼。无路可逃的窃贼掏出了刀子,照着老爷子就捅了过去。老爷子忍着剧痛,操起警棍,一下子就把窃贼打昏了。后赶来的几个人把窃贼送到了公安局,另一帮人背着老爷子就朝医院跑。老爷子被捅的部位恰恰是在阑尾处,医生就顺便把老爷子的阑尾给切了,再缝上了伤口。

后来有人问老爷子为啥一开始不掏出警棍制服窃贼。老爷子叹口气说,那就是个孩子,不为生活所迫,谁冒险偷公家的东西!

那一次,工厂奖励了老爷子一台老式的收音机,老爷子如获至宝,爱不释手。从那时开始,老爷子便与收音机有了不解之缘。

老爷子是在我住院第四天的上午做的手术。前一天晚上的监测显示,无论是血压还是血糖都是处于正常的状态,非常适合做手术。大家伙儿都在表扬老爷子的心态非常好。老爷子一激动,又开始发出了苦还是笑的声音。但这次不用观察他的表情,相信是笑。第二天早晨检测的时候发现,高压182,血糖15.6。很显然,老爷子还是处于紧张和焦虑当中。原定手术是在11点进行,但前一台手术遇到了点难题,导致老爷子的手术一直推迟到12点30分左右。先是进来三四位护士,继而医生也进来了,一下子进来这么多医护人员,众人的情绪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大家一起推着老爷子的病床向外走去,我先是冲老爷子伸出了大拇指,老爷子马上也伸出了大拇指;我又打出了V的手势,老爷子随即也打出了V的手势。老爷子的反应足够快!

老爷子的儿子一早就来了,提前一天做了核酸,拿到了检测证明;儿媳也来了,想必也是昨天做的核酸检测。她姗姗来迟,那时老爷子已经进入了手术室,等老爷子手术结束出来的时候,医生护士护工还有老爷子的儿子一起簇拥着病床进入房间。一个年轻的扎着马尾巴的女人穿着乳白色的羽绒服,敞着怀,双手抄在兜里跟在后面,直到进到病房里,把病床扶正,女人的手始终也没有从兜里掏出来。而老爷子,或许是麻药劲还没有过的缘故,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看到儿媳妇。女人就这样在房间里站着。待了一会儿,他的男人,老爷子的儿子对他说,这儿没啥事儿了,你就回去吧。女人应了一声,与众人也没有打招呼,面无表情,径直离开了病房。她走的时候,还是穿着乳白色的羽绒服,敞着怀,双手还是如来一般,始终抄在兜里。

于是,我多少理解了老爷子宁可住养老院也不愿意跟儿子一家一起生活的缘故。作为当年这条街的大哥,他无论如何不会在如今的儿媳面前低下他那曾经高昂的头颅。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老爷子已经苏醒过来,醒来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要护工大姐给打开收音机。听到收音机里传来那熟悉的声音,他高兴得如同快乐的孩子,哭还是笑的声音更大,频率更快,甚至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哼哼起了激荡人心的革命歌曲。护工拿剃须刀把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又用热毛巾把脸细心地热敷了一遍,使得他一下子年轻十多岁。老爷子兴高采烈,他说得话很多,大多是自言自语的,我只听清了一句话: 老子又活过来了。

他记得很清楚,儿子在他手术后清醒过来的时候,守护在他的床边,看到他苏醒后非常高兴,连忙问起他的感觉,还有想吃什么。老爷子想了想,说,他想吃鸡蛋,多吃几个。好久没吃鸡蛋了,馋得慌。儿子连连点头答应说,下次来给他带十个。老爷子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儿子告诉他周六。老爷子没说话,然后,他就让儿子赶紧回去,这边有护工,放心好了。医院有规定,晚上八点前,探视的人员必须离开,恰好时间也到了,儿子便又叮嘱了护工大姐几句就离开了。

到了周六的一早,老爷子就对护工说给儿子发个微信,提醒他今天来医院的时候别忘记带来十个煮熟的鸡蛋。护工大姐于是拿着老爷子的电话发了微信过去。老爷子由此就开始了等待。一直到了中午十二点左右,也没见到儿子过来。老爷子急了,让护工给儿子打电话问什么时候过来,儿子说,今天上班,得晚上过来。老爷子有点不快,问儿子说今天不是周六,休息吗?儿子说,我们还上班。老爷子就问,那十个鸡蛋呢?儿子惊诧地说,你真的要吃鸡蛋啊?! 让护工大姐给你买点茶叶蛋吃不就完了?老爷子生气地说,我就想吃鸡蛋! 儿子于是答应晚上来的时候带着鸡蛋。放下电话,老爷子久久不语。

儿子终于在晚上八点的时候到达了医院。但是,他没有重做核酸检测,没有证明,自然是进不了住院区域。于是,护工大姐经过护士的特许,到玻璃门的门口那里取到了老爷子的儿子留给老爷子的一大袋东西。回到房间打开看看,其中有鸡蛋十个,想必是在家刚煮熟不久,热乎乎的。护工大姐说,儿子一家三口都来了,但被护士挡在了门外。老爷子不再说话。这一宿,几个人都很晚才睡去。

后来,护工大姐偷偷告诉我说,老爷子的儿媳和孙子其实并没有来,她是为了安慰老爷子才那么说的。听完,我顿时对这位护工大姐产生了无比崇高的敬意!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老爷子让护工大姐给养老院的一位老人打电话,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老爷子是在养老院认识她的,很祥和的一位退休老教师。住院后,他每天都要给这位老太太打电话,一唠就是十多分钟,医院里的,养老院里的,家里的,什么事儿都对这位老太太说,期间说到激动处,老人免不了一顿落泪。老太太非常有耐性地听着。说来也怪,我和护工大姐听不清楚的,老太太都能听得懂。起初我一直认为是老爷子的妹妹,后来才知道是同为养老院的独居老人。每次打完电话,老爷子便安静了许多。然后,就会滔滔不绝地对护工大姐和我讲述他和老太太之间在养老院时发生的各种故事。那表情,就像热恋中的男人一般。看来,老太太已经成为老爷子的红颜知己。老年人,也需要有一个红颜知己啊!

晚饭后的时间是一天中最快乐也最惬意的时光。除了一位值班的医生和两位护士,其他人纷纷下班回家。三五个因病相识的女人们聚拢在走廊,旁若无人般的叽叽喳喳唠个不停;烟鬼们都聚拢在公共卫生间,他们并不是去撒尿的,只有那里,才是医生和护士们极少光顾的地方,他们都有着自己专用的卫生间。

病区里,城里的女人打扮得照旧那么鲜艳,昂着傲娇的头颅,东瞅瞅,西看看,走路不急也不慢,犹如逛大街一般;乡里的那位女人照旧头发蓬乱,用着乡下的俚语大声呵斥着手术后拄拐下地活动的老母亲,她的嗓音由于激动而变得歇斯底里,整个走廊都能听到她不时发出的刺耳的尖叫声;她的老母亲照旧一声不吭,但腰弯得更加佝偻,活像个虾米一般;术后正在康复的中年女患者在家人的陪伴下昂首挺胸,迈着模特一般的步伐缓步前行。

病房里的老爷子此时已经完全放松了心情,每天早晚躺在床上,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眼睛一闭一睁就是一天,毫无牵挂,身边的收音机照旧不停地播放着,只不过音量比以前调低了许多,听到高兴的时候快乐的就像个孩子;病房里的男人们普遍面色焦虑、阴沉,大概在核算着出院后的医药费自己能拿多少;医生照例步履如风忙来忙去;年轻貌美的小护士照例推着吱嘎吱嘎的小推车挨个病房用甜美的嗓音大声喊着“测血糖”,“拿药”,“打吊瓶”等等;只有那位打扫卫生的年迈的保洁阿姨,依旧默默地、不紧不慢地打扫着每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好像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与自己无关。清扫后的房间不干净,也不脏。

早间的收音机里说,今天是八九的第五天,本地气温: 9°到2°。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

春天真的到来了。

后记: 从认识老爷子,到后来老爷子出院,我一直没有问起过老爷子的姓名。我认为,姓什么,叫什么,并不重要。其实,他只是这个社会千千万万个普通老年人当中的一员,他们自尊,真诚,朴实,毫不做作,他们的生活过得很简朴,待人却十分慷慨;他们有自己的情感,有自己对生活的感悟,有对家庭的渴望,又有着不给下一辈增添麻烦的心理。这种情感,影响着一辈又一辈的人,使得我们这个民族能够代代传承,薪火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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