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检查的结果使我感到害怕,使我恐惧,使我不知所措——是,是胃癌早期。医生让我三个月来医院检查一次,意思说,我已经是胃癌了,只是癌变后,让我及早手术,早一些治疗罢了——我是这样想的。
天,塌了,天真的塌了吗?欲哭无泪的感觉好难受,好憋闷!绝望,痛苦,无助。眼前黑了,一切,都黑了。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恐惧。我害怕死亡吗?对,现在,最起码,我现在是害怕死亡的。我不知我的生命还能持续多久?不知那可怕的死亡之神会在什么时候把我带走,让我离开人间,离开,离开我的亲人?亲爱的读者,当你青春年少,当你有很多的牵挂、很多的事情没有完成,当你有很多的愿望没有实现时,你想死吗?你是不是不甘心,是不是感到恐惧、感到绝望呢?你会不会失眠?
死亡,对于每一个人都是可怕的;死亡,并不是一种解脱,而是一种恐惧、害怕、绝望的肢体反应;死亡,总是,那么不可抗拒。
面对死亡,每一个人都是那样的无奈。献诗一首吧——
无题
有一天
你的心脏停止跳动
你的大脑失去意识
你知道
你所牵挂的人即将消失
一切
即将消失
你合上眼睛的同时
树木不再浓绿
花朵不再清香
月光, 不再明亮
有一个魔鬼
不停的呼唤你
它让你, 把留恋人间的心灵关闭…….
等到深夜时候
你知道你将要去爸爸去的地方
于是
你提笔写下这首诗
让你的灵魂永远飘向光明的地方
*
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包括我的老婆与母亲,知道我得了胃癌早期。我还在壮年。我想隐瞒我的病情。我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有很多的理想没有实现。我不知道我的亲人知道了我的病情以后,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痛苦吗?他们会伤心吗?他们会为我而流泪吗?反正,反正我得了绝症,没有治疗办法的病,没有一丝丝希望的病。
世界,世界黑暗了。我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生命之火即将熄灭。唉,天要绝我,我,无力回天。
虽说我害怕,恐惧,绝望,但,我不想死,不想就这样的死去,碌碌无为的死去。死去并不可怕,心脏停止了跳动,大脑失去了意识,肢体没有了知觉,一切都不知道了——可怕,可怕的是,我还有孩子要抚养,还有老娘要照顾。那么多的牵挂,那么多的不甘心,一股脑涌上心头,可是,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装不下,空空的大脑,空空的躯体,空空的世界。我真的不想这样离去,不想这样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我下决心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活的力量,活下去的勇气,比海还大,比天还高。我要坚强的活下去!
我拿着医生开的药,低着头,心情复杂的走向医院的南门。
“李望······李望······。”一个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在叫我。
在这陌生的城市有人在叫我,而且,这声音听起来还挺熟悉。我疑惑的抬起头,把身子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啊,原来,原来是婶子和李平叔叔站在门东面的台阶上!我感到意外。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们了——原来,他们在济南市呀!我伤心中带着惊喜,用复杂的声音说道:
“叔叔,婶子······是你们呀!你们怎么会在济南呢?”
叔叔的头发已经掉光,脸色苍白,不过,眼睛有神;婶子看起来神色憔悴,眼睛无神,昏昏沉沉的,好像很久没有睡好觉似的。
“这不,你叔叔病了,在这里治病。今天天气不错,输完液体后,我们出来走走,散散心······憋在病房里,不好受······出来透一透气,心情,我和你叔的心情会好一些!”婶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伤感,有些无助。
“我叔叔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头发都没有了?”我不解的问道。
婶子张了张口,有话要说,却又犹豫着把到嘴边的语言强咽了回去。叔叔唉声叹气,用手指一指病房的正门,对婶子说:
“我们回去吧!我,有些累了······。”
他们谁都没有回答我的问话。我感到了他们的无奈与不想让人知道的心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叔叔得病的事实。他们有些虚荣,或者说是自私更好一些,更恰当些。
“李望,你来这里看病吗?”婶子不解,她不解的问我。
“我的胃里不好,我来看病的。”我不像他们那样隐瞒事实,隐瞒看病的事实。
“没有大的毛病吧?”叔叔有气无力的说了一句。
“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开了些药。”撒谎的滋味真是不好受,心里慌慌的,脸上热热的,我的声音很小,小的好像只有自己听得到。
他们幸好没有再继续追问我,否则,我真的不知怎样回答他们了。我,整个人慌慌的。
“我们回去吧!我累了。”叔叔又对妻子说道。
他们向我挥手再见,然后,婶子搀着叔叔慢慢向病房楼走去。
我望着他们慢慢消失出我的视线。那缓慢的步伐,那颤微微的手臂,那经不起风吹的躯体——一切,一切都暗示着叔叔的病情是很严重的,虽然他,他们不愿意提及他的病情,但我已经猜到了——叔叔的病情很严重。不知怎的,我的心头飘过一丝丝伤感、痛楚。也许,将来我也会是这个样子,也和他一样,颤微微,病态的,在医院里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等到花光所有的钱,再也没处借取的时候,出院回家,等死;也许等不到花光所有的钱,就病的不行,就死在医院里,然后,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抛下所有的牵挂,所有的不甘心,带着懊恼、忧虑、苦闷、与不舍,离开了人间。
我,好像看到了将来的我——病态的我,无助的,没有力气,没有精神的我。
虽然我和李平叔叔家的关系不是很好,但,不知怎的,我的心中这时有些同情他,或者是可怜他,可怜他年纪轻轻就得了这么重的病。也许,人性总是偏向弱者,总是同情弱者的罢;我也一样。怜悯之心,人人有之,我不是神。
回家时,司机师傅并不关心我的病情,也没有过多的打听什么,他倒是挺关心刘云的——这使我感到意外,感到迷惑。他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老婆呀?我不能理解。也许,他们是一个村子里,又是同学吧——我自我安慰着自己。可是,我心中的疑云一直也挥不去,赶不走,一直到家,我还是思前想后的弄不明白。
回到家,我隐瞒了我的病情。母亲脸上的忧虑不见了,刘云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我就说没有事儿吧!你还不信,现在,放心了吧!你,好好的干活,给我攒钱,给孩子买楼、买车。如果再说有病,我可就不干了······你,就是懒惰,不愿意劳动······。”刘云放心的自信的说。
我无奈的苦笑了笑,一句话也没有多讲,出门做事去了。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工作,生活,只是每天不停的吃药,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有力气了。我的体重急速下降,脸色苍白,眼睛因为吃药看东西都模糊了——我,明显的感觉到自己不如从前,体力更不如从前了。我,真的垮掉了吗?我不想就这样垮掉。我在心里呐喊。我不安,焦躁,发脾气,可是,就算我把天空呐喊破,也不能改变我有病的事实。
可是,我不争气的身体啊!不争气的意志啊!就这样轻易地被病魔打垮了。我咬着牙,勉强坚持了不到十天后,就病的不行了。我垮掉了,不能干太重的体力活,不能吃太硬的不好消化的食物——我娇贵的如新媳妇,什么也不能做,吃饭还挑剔着。老婆不解的问道:
“怎么啦?不是不严重吗?怎么会是这样子的?”
我只能撒谎说肠胃病不能干重活、累活,否则,病情会加重。刘云半信半疑的相信了我的说法,不过后来听说,她也打听了几个得胃病的人,和我的说法一样以后,才不让我干活、工作了。我在家看孩子(我两岁多的女儿),照顾母亲(说是照顾,其实,母亲照顾我。),给上六年级的儿子辅导功课(儿子在寄宿学校上学,每星期回家一次。)——他爱玩,所以学习不是很好,在家需要人看管着才不出去乱跑,玩耍。
以前,我打工,挣钱,养家;现在,倒过来了——我在家,老婆出去打工,养活这一大家子。事情变的就是这么快,生活变的就是这么快,快的让人吃惊;我能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呀!
一个月以后,姑姑病倒了,是胃癌晚期,也是在我看病的医院动的手术。钱是花了不少,可病情没有控制住。姑姑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钱财也花光了——没有办法,只得出院,回家治疗。说是治疗,其实就是在家等死。没有治的病,能有什么办法呢?没有办法。钱已经花光了,命也没有夺回来;穷人的命,不值钱,大不了回家,等着死!唉,无奈的生活,无奈的病!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弄人。
姑姑出院后,我和刘云去看望了一次。姑姑无力的躺在床上,姑父正用一次性针管上姑姑嘴里打稀饭汤。姑姑用力的一口一口,艰难的慢慢咽下救命的稀饭汤。她见我们到来,一边挣扎着想坐起来,一边说:
“李望——你们来了!快······快,坐下。”
我丢掉手中的礼物,马上往前制止住姑姑,不让她移动身体,因为她每移动一下身体都非常的艰难,而且还不停的喘气。我不忍心的说:
“不要动了,我们又不是外人。好好的躺着!”
这时,姑父放下针管,拿来两个凳子让我们坐下。我望着曾经魁梧的强壮的姑姑,现在憔悴的躺在床上——那骨瘦如柴的躯体,瘦的能感觉到心的跳动、肺的呼吸、胃肠的蠕动;那深陷的眼睛,无神的热切的注视着我;那没有一丝气血的的脸上,只剩下高高的颧骨,和皱皱的皮肤;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颤微微的,每一次吐字咽喉都会猛烈的上提,而且每吐出一个字,她都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好像见到亲人面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好像如果再不见到,就永远见不到了;她好像在不对亲人说说想说的话,就再没有机会说了,就再永远说不出来了;她好像预感到死神的降临,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姑姑虽然憔悴,但见到我们,却是非常非常的高兴与兴奋。现在,她的情绪很好,虽然说话的声音很小,小的我们全神贯注的才能听到,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内心的愉悦,是见到亲人的那种愉悦。
姑父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来他好久没有睡上一个好觉了。从他的脸色,神情看,他对姑姑的照顾,是无微不至的,能看出来他是多么的爱着姑姑,多么的希望姑姑多活些时日呀!能看出来,如果用姑父的生命来还姑姑的生命,他,愿意,他,毫不犹豫。
他们的爱,比海深,比天高。——姑父深爱着姑姑,可,姑姑却不能再爱姑父了······。
“能有什么办法呀?没有办法。我就这样了。我已经这样了。我就要解脱了······。”姑姑对自己失望了,对治疗失去信心了。她绝望了。
“没有事儿的,你的气色比前几天好多了。”我伪心的的安慰着,“在治疗一段时间,你,一定会好的。”
姑父把头转向里屋,偷偷的擦拭眼泪。
“小望······我的病,我知道······只是现在家里没有钱了,······唉!”姑姑小声说着。
“对了,姑!”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送钱的,“我给你拿来一千块钱,虽然不多,但,是我的心意——我家的日子也不太富裕,也只能帮这些了。”说着,我掏出钱来,递给姑姑。
姑姑眼含泪水,接过薄薄的钞票,没有推辞,没有感谢,只有深情地凝视。我能感觉到,此时姑姑的无言胜过千言万语,此时姑姑的心跳声是那么的飞快,心情是那么的激动。她一定在心里想了很多很多的词语,可她一句,一个词也说不出来——激动,把所有的言辞都堵在喉咙里,不能吐出半个字来。
无言,此时的无言,比起千恩万谢的话更有分量,更有情谊!
和姑父寒暄了几句,我和刘云就起身告辞了。一是让姑姑好好的休息,二是恐怕说得太多,引起姑姑一家人的伤心——所以,在刘云悄悄拽我的衣角时,我起身道别。
走出姑姑所在的村子,刘云埋怨我说:
“来时我就知道,你姑姑一定会收下这钱的。我猜得没错吧!也怪你,非要借钱给她,这下子好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我们借钱,也是你同意的,不就是没有让你递给姑姑嘛。现在就不要埋怨了。姑姑家也挺困难的,咱也应该帮的。”我有些生气了。
“我给她,我知道,她不会要。你就不同了——我们也不富裕,你不知道吗?”刘云还是生气,愤愤然的说。
“再怎么着,我们现在也比他们强。再说了,姑姑还能活几天······几个月,我是亲侄子呀!”我也生刘云的气,她出尔反尔,反复无常,说变就变。
“唉······唉!”刘云无奈的摇头,“这次就依你了,下次可不行了。看在她没有几天的日子了,就不和你争吵了。”
“没有下次了。”我对刘云的转变感到高兴与欣慰。因为刘云少有的理解我,宽容我的自作主张。理解——理解万岁吧!
“以后,什么事情,都要我同意了,再去办!”刘云果断的说。
“知道了,没经过你的同意,我不会做任何事情的。好吧?”我想让刘云高兴,因为毕竟是我给了姑姑一千块钱。
我们,心情轻松的回到家中。在家里,女儿正在母亲的怀里哭泣着,要找妈妈······。
没过几天,姑姑去世了。她才五十多岁,才刚刚把女儿嫁出去,给儿子娶上媳妇,就······她一天的福没有享,年轻轻的,去世了。我看到她的样子,很害怕,很害怕!说不上来的害怕。
姑姑走了。
姑姑就这样,走了。姑父在发完丧以后,递给我一个信封,让我到家以后再打开,说是姑姑临终时,特意嘱咐他,一定要亲自交到我的手中。我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不知道姑姑对我有什么样的话要说。我非常的纳闷。
到家以后,我打开信封。原来是······原来是一打钱,我给姑姑的钱——一千块钱,一分也不少。我看着,拿在手中的钱,抱头大哭起来。
天,有风。天,要下雨。天,要哭泣······。
天有不测风云。在姑姑去世不到二十天后,我的小姨,因为肝病与脾大在县医院动手术,体内感染——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
我和刘云前去探望,小姨死死抓住我的手,说以后不管得什么病,都不要动手术,因为动了手术,就不知道是好是坏了——如果是好了,还行;如果不好,就会要命的。
我对小姨的叮嘱深感吃惊,她是被开腹切脾吓怕了,她的病没有好,而性命也难保了。也是,好好的一个人,做了手术后,性命就这样进入倒计时了,还不如不做手术,好好的生活些时日呢!最起码,病人没有受开腹切脾之罪。可是,反过来说,如果医治好了,那不是皆大欢喜嘛!又有谁是抱着去死的心情做手术的——是手术,就有风险的。想一想,姑姑的病情,做了手术,还不是因为没有钱继续治疗而回家,等死嘛。想到这里,我有些莫名的害怕,也不知是同情,还是为自己担心。
我望着面无血色的小姨,频频的点头,可,我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正午的时候,小姨停止了心跳。她临死都没有闭上眼睛。她好像为她的这次手术而后悔,而懊恼,可是,谁也不愿意,不愿意就这样糊糊涂涂的死去——能有什么办法呢?事实就是这样残酷,死了,就永远不能复活。世上,永远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不能回头了。
我望着小姨的儿子哭得死去活来的悲痛情形,也不由自主的痛哭起来。莫名的伤感猛涌上心头,挡也挡不住,赶也赶不走。我为自己,为姑姑的离世,为小姨的死而痛哭流涕。我为亲人的离世,感到悲哀;我为自己的病情感到伤心、郁闷、哀愁。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高兴的事情与悲哀的事情并存。
小姨,就这样子——含着泪,睁着眼,不甘心的,离开了我们,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姨夫不知何时打电话叫来许多人,在医院里闹事,向医院要说法。事情越闹越大,越闹越不可收场。最后,医院报警,这才把事情压下来。医院同意协商解决这件事情,也就是说,医院同意赔偿,承认是他们的过错了(也许,医院是出于同情才做出让步的——真正的原因,我是不知道的)。我再一次走进病房,揭开洁白的被单,注视小姨瘦小的脸。我,不知为何,又一次落下伤心的泪水。——人,都没有了,要钱又有,何用;人,都不在了,死了,为何还不让她平平静静的,离开······人,自私吗?人,为什么而活?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姑姑,想到了刚刚去世的小姨,她们,她们在一个月里都离我而去。姑姑的去世,我感到害怕;小姨的离世,我,不安了。我为自己的病情感到不安,我焦虑,郁抑,我感到了冷,很冷,很冷。
人,两手空空的来,又两手空空的去,什么也带不走,可是,能给生者留下些什么呢?有的人得了病,没有钱,不能活;有的人得了病,有钱,也不能活。人生的最后总是,或者说,大多数是死于疾病,而多数都是痛苦的离开,痛苦的死去。这是不是人生的悲哀?我是不敢评论的,只能让读者慢慢的参悟人生吧!
回到家,刘云闷闷的问我:
“你是怎么了?这样消沉,能不能高兴点!”
“我高兴不起来。”我答。
“为什吗?”她瞪着我。
“心情不好。”我又答道。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