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国
推推牌九,扔扔骰子,附带上小费,便为赌。
掉几个子儿,输两张毛票,算作小钱。“你敢……你敢妄为——我剁脑壳供你垫坐。” 这嚼舌根认作赌命。
就三五枚铜钱,吃十个八个松花蛋,无伤大雅,算小赌;押上两摞现洋,抵上家里田产,抑或赔上自己的女人,在我们乡下,则算大赌了。
贵二爷离大赌有段距离,究其原因,不是他没有大赌的奢望,而是大部分时间囊中羞涩,缺的是大赌的本银。
但他又极其喜欢赌。
庄户人家,东边打柴,西边粜谷,谁人不过日子,哪有闲功夫消遣?这天,贵二爷无奈,便和根叔就着馃子铺厅堂中的大方桌,斗起了剪刀石头布。
根叔,混毬一个,贵二爷八九不离十。——他,一人管饱,全家不饿,时至今日未讨到媳妇儿,在我们这一带,没哪个能追上他,人精瘦,长腿如马腿,过去一阵烟雾。
他不止一次在人前炫耀他的“马腿”,确实这双“马腿”为他跑来了不少赌博的本钱。
那一日,村头的狗吠过两声。
“吔——张保长!怪不得昨天喜鹊从树上跳到屋顶……”
来人莫不是躲闪不及,直接撞上,只有硬着头皮打招呼。
“上富生家,他的仨崽子不是成人了?”
张保长头也不回,爽快应答。
三抽一,五抽二,张保长手里有县长文告,抽壮丁也是奉命行事。他东塆跑到西塆,瞅着乡邻脸上的表情,他不是不明白,人们对他打哈哈脸上的僵硬。每次过后,他心里还是释然,作算乡邻一百个不乐意,保长总是要人当的,壮丁总是要抽的。——只是他感到委屈,乡邻没一个理解他的辛苦,嘴皮子磨掉半边不说,傍晚回到家,堂客帮他洗完脚,总要给他揉揉酸胀的腿肚子。大概走得有点急,头皮微微渗汗,张保长竖起手指,推推顶着的瓜皮帽。他后面尾随两个跟班,肩挎长枪,上下套着婴儿屎片一样黄的军装。
屎片黄和张保长拐过一个墙角,——噗哧!贵二爷惊鹿似的蹦起,倒退两步,差点与张保长撞个满怀。他正低头,饶有兴趣默默哼叽色情味浓郁的《十八摸》。
“来事啦,张保长?”
“金贵,上馃子铺,手气咋的?”
听口气就知二人的熟络程度,别人畏惧张保长他却不怕。张保长上哪村人们认为瘟疫就会传播到哪村,哪村就少后生仔,少的后生仔在外保不保得住性命,只有天知道了,——当兵哪有不打仗的理,打仗枪子不认人。见到张保长贵二爷心里盘算,最近手头有点紧。忽而他又一转念,再紧也不知人家买不买壮丁,一上这念头心里像浇了两瓢凉水。——请人顶替就得花银子,花银子买命一条命该值多少钱。贵二爷心里清楚,穷家小户是担当不起的。
贵二爷几斤几两张保长心里有数,——算你金贵腿长,算你会跑,算你走运,顶替壮丁不可能次次走运,不是老话说的?河里淹死的会水人。万一哪天回不来可别怪我,谁叫你好赌,把钱看得比命还贵。县府那头好说,只要完成抽丁数目,或是张三,或是李四,送上人头就算万事大吉,壮丁是半道泥鳅开溜,还是死在火线,便不是他份内的事了。
贵二爷每次开小差回来,临近几个赌客就像馋猫闻着腥气,天天瞄上他,知道他口袋里这阵子殷实,要么邀他上宋埠街戏楼院子听听楚戏,顺便搓搓麻将,再不是约请他到馃子铺吃几根馃子,然后甩甩撮牌。等到口袋里剩下差不多了,贵二爷就大骂,你以为是大水河里淌来的?生生是命换来的!你不晓得,那些王八孙子派马队追,枪子儿一串串,盯着你的脑壳飞,要不是我这兔子腿脚顺溜,恐怕这馃子早就吃不成。
馃子铺,村南边。原先没馃子铺,只一条小路。上宋埠,下歧亭,上下二十里,两个古镇,这条小路连接。上头宋埠镇,小汉口之称,可见其繁华程度。除这条小路,还有一条公路,水蛇似的从汉口上来,经歧亭,到宋埠,再往上可达河南。宋埠南门外,举水河上的竹筏,捎上山货,捎上排工号子,向汉口驶去。村里,几个活脑筋寻到了这小路边的好处,于是,挑上彩布幌子,描上几个大字,几家店铺就开张了。赶集的,送脚的,上头十里到宋埠,下头十里到歧亭,累了,歇歇脚,擦擦汗,涮涮手巾;饿了,拣两根馃子,喝碗稀粥,还可顺带一些小点心。村里人,籴升把米,舀半壶酒,就不需要上宋埠,下歧亭了。而馃子铺,门前摆着大碗茶,渴了便喝不花钱。厅堂中,方木桌子上,摆放着牌九、色子和撮牌,——撮牌油腻腻的照见人。
那一年,日本人来了。起先,屎壳郎似的黑飞机嗡嗡飞来,屁股后面屙了几颗炸弹,有两颗落在宋埠镇中山台里,中山台有戏楼院子,有好多店铺,是宋埠人口密集的地方。然后在宋埠四周架起了铁丝网,四门城洞两旁,各立两个雕楼子,就像过年贴的两尊门神。——雕楼子又高又大,老远就能看见里面“猫”着的黑枪口。宋埠边的屈家巷建了慰安所,门口站着两个日本兵,背挎钢盔,枪刺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大白天,隔老远还能看到挽着高发髻,身穿大花袍褂,像中山台戏楼院子台上踩着细碎步子的女人。再不就是,听到里面吆喝,房门洞开,日本兵醉熏熏的,歪戴着帽子,踉踉跄跄,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搂着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在临近宋埠的公路边,鬼子还建了个简易机场,隔三差五,黑老鹰似的飞机从人们头顶掠过。
公路上跑的汽车尽是鬼子的军车,一辆一辆,用大蓬布盖着,装的啥,没人看见。或者,站着一车鬼子兵,车的前头,一挺机枪威武地架在上面。
可恼!可恨!贵二爷站在芭茅丛中,他在地里锄庄稼,听到嗡嗡声,知道是鬼子的军车开来了,急忙扛上工具,隐蔽在一人多深的芭茅丛里…… 打那以后,凡听到鬼子的车子响,他脑子里立马映出秋福的样子——半边脑壳没了。可怜秋福!刚成亲的秋福。出殡那天,贵二爷顶一八大脚(抬棺的人)。纸钱飘飘,如秋天落叶;喇叭声声,似女人啼哭。哭不出声的是秋福的小媳妇,十七岁,刚过门,两只杏眼成了红桃子。
秋福,咋不跑快点?跑快点或许没事。跟秋福收尸时,贵二爷看到秋福已临近芭茅丛了。这大片芭茅丛,钻进去量鬼子也找不到。可惜,就差那么几步。那天,秋福同样拾掇庄稼,日本兵从车上下来拉伕,远远看到庄稼地里的秋福。秋福扔下工具,撒开腿就往芭茅丛跑。日本兵手段忒准,三八大盖一横,双手一托,秋福的脑袋成了瓢。
贵二爷拣两根馃子,就一碗茶水,坐在厅堂大方桌边,一碗大米粥,外加一小碟咸酱菜得花钱,今儿省了。适才,性子起,与根叔玩几手撮牌,几个“碎子”不小心溜到根叔口袋里了。临走,意犹未酣的根叔凑到贵二爷耳边——“米行,我送了两担谷子,冇结帐。要是有兴,上公路拦住鬼子的军车,两担谷子,归你。”根叔扮个鬼脸,声音很轻很轻,轻得就像飞过一只小蚊子。
“你——敢不?!”
咕哝!贵二爷肚里叫了两声,囗里含着的馃子半天没嚼,他看着外面的天空,看着天空中的白云…… 旋即,两只眼睛瞪成一对硕大的藕圆子。
……
吃过早饭,贵二爷从堆放杂物的偏房中取出一农具——耙。他拿起条帚,扫除上面的蛛丝,叩掉耙齿上的土块,并拿嘴吹吹。尔后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钢锉,把耙翻卷过来,搁置在院子的磨盘上,用钢锉把每一根耙齿锉得锃亮一般。——钢花,在他面前飞溅,跳跃为一朵朵美丽的焰火…… 邻居惊诧,谁拨动了他哪根筋,不是耕田耙地季节,为何将耙齿打磨得那样尖?
还是前几天,还是在馃子铺,还是在那张桌子旁,贵二爷听乡亲们说,屈家巷慰安所死了两个鬼子。有人说,是里面的女子杀的,说是受不了折磨。有人说,是新四军干的,神不知鬼不觉。新四军杀鬼子,传闻不少,最令他感叹的是那个女子程大脚,使双枪,左右开弓,一下撂倒好几个鬼子。乡亲们把她比作穆桂英,比作花木兰。大方桌边散布的故事令贵二爷赞叹,可他更惋惜,从来没亲眼见过。
天,出奇的晴,满空繁星,没一丝云彩。而银河斜向,从南拉到北,牵扯出薄薄絮状的云。匍匐在地的贵二爷抬头看天,他想着牛郎,想着织女,想着长着犄角的老牛。夜,没虫子叫,只有蚊子叮……
“嗡……”
贵二爷耳朵里有屎克郎振翅的声音,他朝歧亭方向张望,什么也看不见,又似乎听到一声夜鸟的啼鸣。他摸了摸身边的根叔,根叔同样回敬摸了摸他。他又拂了拂一旁的铁耙,星光下,磨过的耙齿上闪着凛凛寒光。
“嗡……”
等到贵二爷再次往原方向望,一点,二点,三点…… 如鬼火,一明一灭,朝着他俩潜伏的位置游来。贵二爷按住胸口,尽量将心往胸腔里压,他又试探自己的手心,手心湿漉漉的…… 随着根叔胃里一声叫唤,贵二爷仿佛听到他急骤的心跳。
此刻,鬼火瞬间变为光柱,根根刺伤夜空,向宋埠方向射来。这当儿,贵二爷按一下根叔,操起耙,猛然蹿身,一个箭步,跃上公路。公路上,他算计距离,将耙翻卷过来,尖尖耙齿朝上,扔在路中央。然后,迈开长腿,跳下公路,拽起根叔,往芭茅地飞奔。
“哧……”
遽然,汽车的刹车声,在夜里厉鬼一般尖叫。
“突突突……”
枪声,像锅里爆开豆子。曳光弹一条条,宛如天际的流星。紧接着,芭茅地里不断传来咔嚓咔嚓的断裂声。
临近宋埠的飞机场,鬼叫似的警报格外瘆人。探照灯的光柱像幽灵一样,在天空乱晃。
早晨,太阳抖抖身子,东山脊,顶一面大铜盆。微风撩拨馃子铺的旌幡子。滋滋声响,油锅的油翻滚,香气扑鼻。倏地,门前晃过贵二爷和根叔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