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 阳 无 限 好
李应国
一
不知道何时鬓角已染霜,
不知道何时容颜已沧桑,
忽然怀念从前那些逞强,
和懵懂无知的年少轻狂。
一瞬间发现人生太短暂,
一瞬间发现路不再漫长,
还没腾出双手拥抱自己,
时光竟已走得这么匆忙。
……
老周驾驶着特为老伴荷香买的像姣小女子一样的电动三轮,车厢里装着她头夜准备好的新鲜蔬菜,行进在宽阔平整的柏油路面上。音箱里的超重低音,环绕立体声像一枚石子投入到平静的湖面,在清晨潮润的薄雾中轻轻的荡漾。真是的!这些老妇人,不带孙子不煮饭,还嫌晚上跳广场舞的时间不够,大清早就在这里跳个什么广场舞?——现在的人呐!确实是幸福指数超高。当老周第一次听到音箱播放这首歌曲时,不知咋的,嘴边冒出这么个时髦名词。不过,他自己安慰,别低估自己,本人是读过高中的人,尽管肚子里倒不出多少墨水,但这桩事怪不得他,那个时代,进过中学的人又有几个现在能达到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才高八斗?
老周喜欢听音乐,什么笛子独奏,二胡独奏这些民族器乐曲,尤其喜欢听过去的影视歌曲,可以说百听不厌。《红星照我去战斗》、《映山红》、《我的祖国》等等都是他常听的曲子。他也和年轻人一样使用智能手机,所不同的是从不玩游戏,闲暇的时候,就打开听听音乐。那美妙动听的旋律在他耳边萦绕,感觉就像燥热时吹来一股清风,每一处皮肤乃至心胸获得说不出的爽适。
他知道这首歌的演唱者的名字,也似乎没听演唱者唱个其他什么歌,因此对这首歌的演唱风格留下极深的印象,尤其其苍凉的音色,带有些许幽怨,幽怨中的无可奈何。“无可奈何花落去”,老周想起了这句诗。花开花落,大自然的更替,谁也没办法的事。白驹过隙,——只不过太快了,日子过得太快了,就是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与小伙伴们撒尿和泥捏泥人,光屁股下河摸鱼虾,比赛滚铁环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老周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他曾说过,若是生活在现今这个时代,让他好好读书,他很可能是个具备些才情的文化人。
播放歌曲的人是老谢,不是跳广场舞的老婆子。
老周的三轮电动,在宽阔的林荫道上中速行驶。在这初冬季节,道路两旁的广玉兰金桂树还显得郁郁青青。车子拐过一个小弯,一排房子映入老周的眼帘,音箱送出的声音就是从那里飘来的。
自打听到这首曲子,老周仿佛觉得此音箱再没播放过别的歌曲,似乎里面就只有秋裤大叔一个歌者,而他也只会演唱这一首歌曲——《一晃就老了》。
对于老谢,老周不生疏也不特熟悉,按理说,打小他们还在一个学校读过书,然而,老谢深居武汉多年,后来几十年老周没怎么见过他。
那一年,老谢被武汉钢铁公司招工招去,以后就长期工作生活在武汉。退休后,不到武汉居住,从武汉回来了,一个人独居。人们说他武汉有老伴,有儿女,老伴还是本地农村人,儿女也是在农村生的,是后来家属进城才一起迁到武汉的。常说,上下辈之间有代沟,是儿女对老谢不孝顺?或者是老伴对她不照顾?从没听他提起过与家人之间的诸多事情。“老谢老谢,不到中山公园打太极,不到东湖吊嗓子唱楚戏,一个人跑到我们农村来,你是吃饱了撑的?”老谢仿佛没听到别人的问话,而是把眼珠定定地盯着天上的白云。人们曾猜测,老谢心里可能窝着一肚子苦水,怕是没地方倒,才来到农村。可他到农村来就一直没有向谁倾诉过,一直闷在心里。他农村的土坯房没人管理,早年就倒了,回来后就在这道旁买了间小二楼,一个人每天把个音箱放在门前,千篇一律的播放《一晃就老了》。
老周开着车子,思绪万千。——唉!人老了,心态与中年时候的确有相当大的差别。中年的时候,就是一头生活中的牛,犁田,耪地……为的是养儿育女,如何把家持好。可现在不同了,又多了一代,令人关注的事情又多了一层。
今天他上镇子去卖菜,车厢里有一把把扎好了的红菜苔,一把把扎好了的嫩菠菜,一把把扎好了的鲜莴笋。此地离镇子不远,他走在“现代农业产业生态园”宽阔的路面上,这是离镇最近的行政村村委会,将仅有的一点土地开辟建成的这个生态园(其他被开发商开发利用了)。老周就住在这个村,住的处所是村的边缘,说来离镇最远,也不过四里地。宽敞的路两边是绿化带,主要栽有广玉兰 金桂花这些常绿乔木。绿化带不窄,有十米来宽,金桂飘香的时候,那种馥郁的气味,几里之外就能嗅到。乔木下的草坪是那样平润,就像铺上了一层绿地毯。绿化带之外,薄膜大棚和玻璃暖房里都栽培着反时令蔬菜,龙虾养殖基地螃蟹养殖基地的牌子固定在水池边。另外的水池干了,残荷摇曳着风干的叶片。老谢选在此地休闲养老,不实为一处清幽安静的处所。老周与老谢聊天,老谢也能敞开胸襟,毫无保留,畅所欲言。但是,如果要问到与家人的关系,老谢马上三缄其口,便不再与之交谈,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空。老周明白,老谢与家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产生了不可言表的隔阂,他并不打算讲出来。其实讲出来又如何?你又不能帮他解决,何必戳别人的痛处,勾起他心中的不快,以后,老周就再也不提老谢与家人的事了。
车上的菜是老伴荷香种的。老周及孩子们不让她种这多菜,说只要够吃就行了,荷香有腰痛病,是她在家带孩子加上繁重劳动得的。那时老周在厂里忙,不能经常回家,荷香一个人带双胞胎儿子,外加三个人的土地种植。荷香是个要强的女人,种的田地不输有男人的家庭。小麦收获时节,荷香一个女人就像有些壮男人一样,把挑麦捆的冲担往地里一插,旁边横一根捆麦捆的稻草要子(绳子),然后自己一抱一抱地把麦禾往要子上抱,堆起的麦禾顺靠着冲担,待一捆够了,她便搂起要子的两端,用膝盖狠狠地顶住松松的麦禾堆,将其压牢,再扎起要结。收获季节最怕天气突变,头季稻收割时正是夏天,暴雨说来就来,有两次,荷香把剩下的两担稻子挑到场地,堆好盖上塑料布,雨瞬间把她淋成落汤鸡,过后,腰就有点疼,她说是风湿。幸好镇上骨科医院有个老中医,把他开的中草药拣一大蛇皮袋回家煎服,当即就好了。现在年纪大了,不时发作,感觉越痛越厉害,老中医的草药一蛇皮袋现在已经不管用了,前次透视检查,痛的部位又骨质增生。
老周快进镇子了,马上要穿过高大的牌坊。古色古香的牌坊横陈在大道之上,非常抢眼,上面书写——“现代农业产业生态园”。生态园?菜园子得了。镇子越扩越大,镇上居民越来越多,老周他们村剩下不多的土地就是镇子的菜园子。老伴荷香要种那么多菜就是帮老周攒钱。那次,当老周表态后,荷香不止一次指着他的鼻梁说,三十万!把你的老骨头拆下来卖,难达到这个数。荷香怨他逞能,在小人面前不该这样。她把手放在后面,边捶自己的腰边说。
两个儿子各自在镇子上买了栋别墅,毛坯子,八十万,需要自己装修。镇子上,三种规格的商品房:高层住宅型,单家独院型,别墅型。所谓别墅,内面复合式,外面较花哨,中型前院,院墙为不锈钢造型。诸如大雁仙鹤这些鸟类飞行的姿式。房外设计,雕梁画栋,飞檐翘壁。当然,不是真正的雕刻,是画上去的雕刻。别墅的地点与其他商品房的选址又不一样,别墅选在仿古街旁边,与仿古街的建筑融为一体。这镇子为千年古镇,历史记载,风流才子苏东坡被贬黄州,与隐士陈季常踏青郊游,在此镇子上品茶吟诗。
大儿子事业步入正轨先于小儿子,故而积蓄丰厚些,但要掏出八十万,显然勉为其难。首先是大儿子提出要买别墅,老周盯着不善言辞的他,心里嘀咕,看不出这半天不放个屁的人儿心眼不低。买就买!发展家庭哪有老子不支持的?当即表示支援十五万。不能说老周没有算计,近些年他的社保金及打工所得,加上以往的积蓄,这个数字他已有了,如果说小儿子也要买房子,他还在打工,还要领社保金,可以再给小儿子凑。签合同时,大儿子付了五十万,剩下的按揭。没想到,看到哥哥买了别墅,小儿子也动了心思,他也要买,位置只跟他哥哥隔两家。老周只有辛勤的在外干,为的是凑齐小儿子的十五万,他没意识到,小儿子这么快就做了决定,完全不给他缓冲的时间。大儿子的十五万老周是当即给的,小儿子的十五万给了一部分,大部分欠着,还等他从打工的老板那里讨。荷香怨他不是不应该支持儿子们,只是怨他夸海口,爱好看,怨他不量体裁衣 看菜吃饭。每个儿子应该少给五万,少给五万儿子们也不会怪你小气,俩老家底儿子们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现在合起来还有近十万,他每月打工三千的工资,一把老骨头要打到何时?
因此,荷香在家种了很多菜,自己吃的除外,大部分她用电三轮拉到镇子上卖掉,帮忙他凑钱买别墅。
“大伯,……大伯,多少钱一斤?”
老周还沉浸在思绪中,不想有人在喊他,便收回思绪,看看四周,自己已经来到街面上。今天他没带秤,荷香把菜一把把扎好,跟他说,菠菜一小把两元,红菜苔一把两元,莴笋一小捆四元,这样,省得称秤,缺斤补两,少麻烦。
“不论斤,论把。”
老周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他背着包,看来要到哪里去。老周停稳车子,从车上跳下来。年轻人从车厢里拿起一个老周准备装菜的塑料袋子,把菠菜红菜苔往里装。“我想多买点。”“买吧。”老周又拿起一个袋子给年轻人。年轻人说,他也是这附近的,这次是回老家来给亲戚送礼,现在准备返回武汉,这就去搭车。他在武汉读的大学,毕业留在武汉娶妻生子,买了房子。老家就一个母亲,看她孤单,将她接了去,母亲本不愿意,架不住儿子媳妇劝,说:“你一个人年纪大了,身体差,我们不放心,生个病什么的,连个倒开水的人都没有,我们人在武汉,心惦着你,工作不安心。”母亲来是来了,除了到小区花圃边走走,在家里老盯着窗户发愁,吃饭老抱怨蔬菜不新鲜,吵着要回老家,说自己种的小菜可口,嫌在菜场买的菜总做化肥味。
“帅哥,你不愧农村底子,是个……是个识蔬菜的人。”老周本想说,老人恋旧,在你们那里过城市生活过不惯,可他却指着车厢里水灵灵绿得发亮的菠菜这样说。“自家吃的,没下一点化肥,下的自家的鸡粪鸭粪什么的,另外再买一些油菜饼之类的农家肥,你拿回武汉吃就能品出其中味道。”年轻人说,“我本想到菜市场去看看,准备带点家乡的菜回去给母亲尝尝,凑巧在这里碰到你。”
“你下次回来可以到我家去拿,我是不远周塆的。”老周边算计着塑料袋中蔬菜的款项,边跟年轻人说。
“大伯,我的钱用完了,能不能……扫码?”
年轻人上上下下摸着口袋。“我们在武汉出门从不带钱,这次回乡下来,我还带了一些,不巧身上的带少了。能扫,微信支付宝都……都可以。”
老周可没遇上这种情况,走之前,荷香把要找的零钱袋子给他提来,嘱咐他别忘了。——哎呀!以后卖点小菜也要建个卡扫码,中国变化真快!惊叹之余,还是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万一不行,让他拿走,权当送本地人一个人情,但他看到两袋子绿得滴油的蔬菜,他又有点舍不得。人家又不是赖你,不想花这点小钱。一把两把老周肯定不多说,送给人家,而面前是两大袋,三十多元的货。——这是荷香的汗水,这是荷香的心血。他想到荷香忍着腰疼,往菜园子担水抗旱的场景,这莴笋不正是最干旱时八月份栽的吗?
“周家爷爷,我认识,你是卖菜奶奶家的,要扫码,到……我家来。”
循声音望去,一个打扮很时尚头发上了啫喱的女子笑眯眯的对他说。她怕老周像一些老人一样,不知道扫码是咋回事,就又补一句,“我给菜钱。”老周看了一眼那店面——“真维斯”。看来她是代理“真维斯”服饰品牌的。
女子从内间拿出微信二维码递给年轻人,笑靥如花地对老周说,以后莫客气,到店来就喝茶,你家奶奶的菜我们吃的可多,她卖后如果剩下的两把就送给我们,我们付钱她不收,说家里有的是菜,带回去还不是照样蔫了,扔掉了。
二
老周先到浙江宁波一家织带厂,是本家一房侄儿带去的。侄儿掌握了个什么技术,并与厂老板同龄,年轻人意趣相投,老板出外联系业务,丰田车里副驾驶位置上往往坐的就是侄儿。
织带厂是中国千千万万个最小规模的厂家中的一个,家族式操作,二十多个工人。汽车保险带、电工操作带、双肩包背带、学生书包带,还有裤带、帽带、鞋带……品种繁多。
侄儿跟他交代,他的任务就是把楼上车间织好的带子一卷卷按要求打包装箱,然后标上不同规格,不同型号,用平板车拉上电梯,送下来让人装车发货,没事干就在车间歇歇。所要小心的是规格和型号不要弄错了,以免发错货。这对于一个在客车装配厂相当长时间搞财会的人来说,真可谓小菜一碟。来之前,他问过侄儿,一箱子带子重不重?侄儿反问他,五十斤怎样?老周回答可行。但是厂小,不管吃住。侄儿说,可以自己做也可以买。工业区两边都是厂房,中间宽阔的大道两旁都是卖饭的,卖给各个厂子里的工人,早中晚都有。侄儿与老板要好,给他在厂角落找了个极小的房子,还买了个煤气坛子和简单炊具,做饭只能在房门口。于是则省去了房租,节约了一笔费用,老周又可以多积攒些。——侄儿蛮有孝心咧!老周这样想。
早餐全部买,反正油条、春卷、炸饺这些油炸食物多,蒸的馒头、包子、发糕同样弄出不同花样,汤面、米酒、稀粥、牛奶随你选。老周干稀搭配,价格中等,他不想花太多的钱,因为他是来挣钱的,他又不能亏待自己,儿子和荷香反复嘱托,弄坏了身子就别去想这个心思,上医院有到你掏的。中饭他就炒一个菜打一个汤,米饭多蒸点,留给晚上一热,或者晚上下碗面条,中间卧两个荷包蛋。菜是下午下班后到附近菜场买的,一天只有这个时候才有点清闲时间。吃过晚饭,买菜回来,劳累一天,洗洗身子和衣服,再到厂边林荫道上转转,看看花池中的花花草草,将一天的疲惫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发散到夕阳西下的空气中。
经过打初的不适应,老周慢慢安定下来。目前,还有些不适应的是一天干十个小时,午饭只给半个钟头,更别谈去 享受个什么午盹了。他大多是工作时抽空溜出(反正自己眼前的事干完了)将菜洗净,再插上电饭煲蒸饭,下班回来急忙炒菜吃饭,丢下饭碗就去上下午的班,炊具只好等到下午下班回来再洗。尽管这样,时间的指针仿佛还是在催促他,有两次,来不及他就跑到外面买,炒了个五元钱的蛋炒饭,饭里面还夹杂着几片火腿肠,另外还拌了些新鲜蔬菜。饭还在锅里炒时,空气中就飘来那种诱人的香。老周觉得可以,满满一碗管饱,以后他就干脆让锅灶冷下来,三餐不煮,图个省事。
夏天来了,车间里的多台机器运转起来,散发的热几台大功率电扇再怎么扇,也扇不出车间。老周感觉皮肤没有以往平静。恰在这个时候,老板的父亲找到他,吩咐他到楼上的车间与老板娘一起烫带子。老板的父亲来干他的事,老板父亲的职务——门卫由老板的母亲接替。
烫机是个大铁家伙。织机织出的带子不平滑,经过烫机高温压烫,并上薄薄一层黑色的带点沥青味的油,出来的带子油光透亮润滑,面色好看多了。烫机一次可以推进五条带子,需要两人操作,一人放带,另一边一人收带,既不需高技术,也不费蛮力气。可就有一点难受,三百度的高温散发出来,老周觉得车间里如果放两个鸡蛋,不长时间就有可能烤熟。电扇有的是,一人两台大电扇,扇出的风除不解凉外,发出的声音 ,反而影响他与老板娘的对话。
“周师傅,热吧?先前的人走了,说是父亲去世了。”年轻的老板娘与他搭讪,老周用手巾擦了一把面上的汗,抬头看看对面那张热得通红的脸。——这不是一张完整的脸,头发被汗水零乱地粘在额头和两颊,最不能看的是身体,人像从池塘中捞起,皮肤粉红的肉色从薄薄的衣衫内面显露出来。老周心惊,真是惨不忍睹。——很难想象,这是从奥迪车上走下来的那位头发拉得如飞瀑,轻柔的裙裾在风中飘荡的女子。
“大约不回来了。”老周心里说,“回来寻死。”出厂门在工业区晃荡时,老周看到,很少厂家门前没有招工的牌子,就是手机帖子中说的,一边是有些人找工作,一边是厂家缺工人。说白了,就是一边嫌工作太苦,一边又不松开工价。
晚上,老周疲倦地躺在床上,晚餐没吃多少,热得吞不下,小房子里憋气,起身把门敞开。他摸了摸衫子,以为还穿了它,可摸到的是满胸膊的痱子(其实,衫子早被他搭在床头)。没摸到的时候还好,现在一摸到,痱子不好惹,就像那不好惹的孩子,立即跟他耍赖,他感到浑身奇痒无比。——就这两天烫带子烫出来的。老周就怕生痱子,他小时候就爱生痱子。钱不好挣啦!搁谁都一样。织带厂的邻居是家制衣厂,承接出口衣服的订单,听说厂里工人一月可挣万余。老周清楚,近万元钱不是挣的,是拚的。因为他昼夜生活在厂里,几乎没见制衣车间熄过灯,停过机,似乎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机器鸣响。有人说,工人们站在最低层,受老板剥削,羡慕当老板,出外西装革履,豪车进出,住高档酒店。老板是好当的?老周像是对外人发问,他的眼前,立即浮现出年轻的老板娘汗湿的裙衫里,露出红色的细皮嫩肉的狼狈样子。
人与人又不一样。老周觉得有些人活得比他潇洒,至少表面上看如此,比如光明在他眼里就属于这种人。他们从小学同到高中,之后又一同招到镇办企业——客车装配厂。老周读书时有点名气,被安排在厂里搞财会,光明下了车间。一日,下班路过厂门口,光明用他油腻的大拇指和食指,使劲拧一下老周胳膊上的肉,直拧得老周呲牙咧嘴喊痛。“你看看,你看看!”光明是要他看两个人的衣服。老周坐办公室,有时提个公文包,陪着厂长出差,自然衣服干干净净平平润润。光明脸上沾着油污,揩鼻涕的缘故,把两边鼻翼几乎捏成戏台上的丑角扮相,衣服上的铁锈裹着机油味,直呛人的嗅觉。双双下岗后,便不一样了,老周失了业,光明成了香饽饽。他到南方去了好几年,据说卷了一捆票子回来,外带把他的两个儿子不交一分钱学费培养出来了。他有技术,父传子,难道还有保留?现如今,他的两个儿子自立门户,另起炉灶,在深圳,各自开办汽车修理厂,并且在深圳各自买了房子,老家又做了两栋楼房。现今,每年春秋两季,他都要随团出去旅游,或国内,或国外,回来后时不时把同学们请去咂一顿,直咂得老周都有点不好意思。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时,免不了海阔天高的谈见闻。光明的两千多元社保金,依同学们说的,这二十多张票子,光明要不几天就牵光了。——哪里像他这样,为了一月三千多元,还在这小房子里烙麸子粑,老周摸摸前胸和后背快要成粗糙的麸子粑面饼的皮肤,自哀自怨道。这正应了那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好在光明念在同学情,也把老周的两个儿子带在一起学习修车技术。大儿子大宝是个修车的料,粗活的钣金,细活的仪表,只要他见过几次,不需要过多的指点,他都能琢磨出个道道来。按光明的话说,别看大宝不做声,他是内秀哇!现在光明在家享清福,两个儿子的活计不需要他,每次出外旅游,旅差费两个儿子存在他的卡上供他享用。可他们需要大宝,如今大宝在光明大儿子麾下,每月九千,包吃住。若是光明提两瓶酒给他,说是侄孝敬的,老周看着包装精美的礼盒,心里清楚,这是沾儿子大宝的光,要知道当下,有本领的技工难求啊!
老周说什么也睡不着,他把电扇调大了一速,现在还不到盛夏,房间空间如此狭小,白天劳累,晚上应落个好休息,看来达不到,不可能自己再花个两千多置办空调吧?工作就这样让老板的父亲不明不白的换掉,他跟侄儿说过,侄儿嘴一张又翕上,再怎么跟老板开口?——千要好万要好你毕竟是个打工的,老板肯定维护他家的利益,换掉他的工作说不定是他父子商量好的,也可能是病急乱投医,确实没有其他人选。烫带子那个工人果然没来,其他的工人所干的 都是带一些技术的活计,唯独他这个具有技术含金量最低的人适合干这等事。此时他真有些后悔,当初在客车装配厂 就应该进车间。
——“不能干了,真不能干了!”
他怕又像小时候那样,天热,痱子变癞子。——先是痱子越结越多,便开始变红,发炎,这时痒得钻心,怎么也忍不住抓挠,然后破皮流水,冒脓,好长时间好不了,直到秋后天气转凉,才有好转。——皮肤奇痒是恢复了,但皮肤表面结痂,变黑,几年都褪不掉。当时大人们笑他,万幸不在脸上,脸上要是这样长大后谁愿意做你的媳妇?
他把他的处境和荷香说过,荷香在手机里大声嚷道,“回来!回来!”当天晚上,他分别接到大儿子大宝小儿子小宝的电话,众口一词——“回来!”
他曾跟年轻的老板娘透露过,老板娘拢了一下被汗水沾在脸上的头发,旋即从休息室的冰箱里拿出一根“蒙牛”带芝麻的奶油雪糕,递上的功夫绽开笑容说:“坚持一下好吗?我们在招。周……周师傅,坚持一下。”老板娘的话音极温柔,极温柔,听到这柔弱得如同温室的花朵一样的声音,即便再坚毅的性格,也不可能立即回答出绝情的话音。
“那就再等……一个星期吧!”
三
一个星期后,老周绝然地离开了织带厂。厂里最终没招到烫带人。
“周师傅,别处没找到事就回来啊……”
老周望着年轻老板娘那近乎哀求的眼神。
老周既没回来,也没回去,而是跟一位同学到了广东。同学说:不热,工作的位置都有空调。有空调就好,只要不长癞子就行,就是钱少点他也愿意。确实钱少点,少不少,工资只两千多。好在包吃包喝包住,两千多净得,比起浙江要自己买菜煮饭,满打满算起来,还是划算,况且去的地方是海鲜酒楼,天天大盘小碟,鸡鸭鱼肉,生猛海味,要荤有荤,要素有素,伙食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去。同学说,就是时间长点,每天十个钟头左右。老周觉得没什么,浙江还不是十个钟头?钱不会轻而易举的让你到地下捡,老周自我解释道。“宿舍热不?”老周又问,他害怕白天辛苦,晚上又不能睡个安稳觉。“也有空调。”“那就好,那就好!”老周心又放了些下来,他知道,广东也热,怕身上长这这那那。同学说他在不远的洗浴中心搞卫生,如果能在同一天放假,远离家乡,思念亲人的他俩还可到附近的景点去逛逛,总算有个玩伴。
从客车装配厂下岗的老周不但修不了车,而且不具备一定的厨艺,顶多只能把农家的饭菜煮熟,咸淡合适就算达到了最高境界,海鲜酒楼他是不能掌勺的。六十的人了,也不可能去做招待员,端盘子传菜,这个行当直接面对客人,自然注重仪表,需要帅哥靓姐,更何况该酒楼具有一定规模,光保安就有十来位,楼前的停车场能停几十辆车。酒楼所有员工统一服装,左胸前别有酒楼的名称牌饰,因此,面上有几颗老年斑的老周只能在后厨打杂。
后厨主管姓洪,广西人,比老周小,五十出头。同宿舍四个人,一个与老周般大的老头在楼上雅座打扫卫生,另外是个端盘子传菜的帅哥小宋,再就是洪主管。老周把自己的行囊放在单人床上,抬头一看果然有空调,并开着,凉凉的微风从窗叶里送出来,燥热的身子为之一爽。
几天下来,老周对洪主管说,叫你老洪你又不老,叫你小洪你又不小,都不合适,就叫你大洪吧?洪主管倒是个热情人,老周一来他就自报姓名,说叫洪升,别叫主管,叫得人浑身不舒服,带着十来个老爷老奶,还主管咧!洪主管是把自己与其他部门的主管比,似乎觉得矮人三分。其他有财务主管、安全主管、大厨主管、小厨主管、传菜主管、接待主管等,哪一个主管管理下的员工精神状态以及管理的事情似乎不能跟他相比,他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因而,他也不到专门设置的主管宿舍去住,就陪着老周他们这些最下层的职工。
随便叫什么。大洪说。
打杂的活包括洗菜、推盘子、洗盘子、洗蒸笼、搞卫生等。后厨的活都是些不年轻的男女来做,年轻的没人来干,活脏工资低不说,成天手浸在水里,带双橡胶手套办事又不方便,风湿骨痛的人干不得。
连续洗了几天小蒸笼,成天弓着腰在水池边,老周直起身子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腰。这种小蒸笼广东人喝早茶的时候前厨使用得最多。广东人叫喝早茶,其他地方的人称吃早点。既然喝茶无疑得泡上一杯茶, 另外再就着一些小点心,当然还可选牛奶咖啡什么的。小点心就是小厨师傅使用小蒸笼 蒸的一些面食,大厨师傅是炒菜办酒席的师傅。小厨师傅都是一些很年轻的小伙子,大多刚从厨师学校毕业,他们每人使用蒸笼就蒸一样食品,如叉烧包烧麦这些包馅的食品和发糕之类的不包馅食品。你做虾仁馅的专做虾仁馅,还有什么牛肉馅、羊肉馅、蔬菜馅……米发糕颜色五彩斑斓,——掺进紫薯形成玫瑰红,撒上玉米粉成为菜花黄,拌入红糖便成赭色……形状千姿百态,圆形、方形、菱形,飞鸟鱼虫的形状都有。
大洪说,洗蒸笼的活轻,不需要出大力。其实在老周眼里,后厨打杂就推盘子一样活重些,安排了两个人,大洪他自己就占着一辆推盘子的车子。如今只要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哪样不令人眼花缭乱?就是人们使用的盘子也稀奇古怪,不同的鱼形、鳖形、菱形,什么形状的都有,盘子大,瓷厚实,所以,酒楼使用的盘子每个都比较重。客人用餐走后,送菜招待员急忙将桌上的残羹剩菜连同桌布餐具收到塑料箱中,然后换上新的桌布和餐具,迎接下一桌食客。推盘子的将塑料箱掇两箱到车子上,满满一箱足有百多斤,然后推到后厨去清洗。老周觉得自己搬不动那塑料箱,大洪也觉得他麾下的员工没有几个能干得了这活计,故此他便推一辆车子。不过在老周眼里,酒楼明曰海鲜酒楼,食材除部分取自海洋,却有大部分来自陆地。
“周师傅,热的,吃,没事。”
跟他说话的是一个贵州籍女工,洗碗洗菜的,他正拿着一个造型面食食品,手里的“鱼”被她咬掉了头。
老周洗蒸笼时,倒掉了很多这样的面食食品。为了趁热吃,传菜员连同蒸笼一起端到桌上。收回来时,蒸笼里留下一些客人没吃完的,很多面食已弄脏,老周就把它倒在装剩饭剩菜的大泔水桶里。有些完完整整没弄坏,还冒着热气,后厨的员工便拿着吃了。员工餐厅的早餐只有包子和馒头两样,包子馅大多包蔬菜,可没有客人们这么多花样,更没有供客人们享用的高营养。看着洗碗女工把几乎没动过的鱼,几乎没动过的鸡鸭,烤得焦黄的扇贝,滴着油的鱿鱼串,包着一大团蟹黄的螃蟹,倒入泔水桶,老周心疼。他数过,拉泔水的汽车一天要来拉两趟泔水,这么多浸泡着虾蟹鱼肉的泔水到底拉到哪里去了,不可能又去提炼地沟油摆上餐桌吧?中国提倡光盘行动不知道何时才能实现?老周无法算计,酒楼一年究竟要浪费掉多少钱的食材。
难怪他们有时不到餐厅用餐,情愿把那些客人吃剩下的鸡呀鸭呀,扯下肥腿留在自己的饭碗中,把红红的蒸虾拣两只也放在碗中,午饭时只打一些米饭就行了。本来酒楼要求职工不准吃客人们剩下的食物——浪费终归是浪费——但你要去吃它,也没人说不行,连经常到后厨巡视的胖老板娘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恐怕她同样心疼那香气四溢油光水亮的盘中佳肴吧?不过老周倒是考虑到,职工消耗掉的是厨余垃圾,也可为职工食堂节约一些成本。员工餐厅中餐晚餐一个模子,两个厨师为这一百几十号员工下厨,一荤一素,外加一个汤,米饭随你吃。——一荤要么土豆烧鸡块,要么萝卜焖肉片,肉片是那种大而厚连肥带素的背脊肉。汤有番茄鸡蛋汤,紫菜瘦肉汤……把勺子伸下去,是捞不到多少渣的那种。特别要提到的素菜,——老周他吃不惯厨师们炒的空心菜,夏天又是空心菜的生长旺季,当他把嚼不动的部分扔进垃圾桶的时候,就想起荷香从藤顶掐下来的嫩空心菜尖,扎成小把放在她的车厢里。
一些天后,近朱者赤吧,老周也学着他们吃那些剩下的,不过餐桌上收回来的他不吃,他总觉得有点那个,——怀疑客人兴奋起来,大声讲话把口水溅到残留的食物上。他专打粥,客人没动过的粥。每天没卖完的粥不会留存,厨师将通电煮粥车推到后厨让老周他们洗。每台车有六个格,一格煮一样粥。——什么瘦肉皮蛋粥、甘蔗甜根粥、红豆绿豆粥、莲子银耳粥、南瓜红薯粥、鱼粥、虾粥……煮粥车推到后厨,每格粥还冒着滚滚热气。如果粥打的多,老周中饭就少吃点。他不喜甜食,就打油盐的,瘦肉皮蛋粥他打的多。也不是老有剩下的,要看那天客人们的喜好,如若那天来多了爱吃粥的客人,老周他们就有可能享用不到了。
老周最忙的是喝早茶的时间,他看到一楼大厅一百多桌快满员,便加快进度,穿梭般把池中洗好的笼屉,拿到一排排钢架上晾水,防止那些小厨师傅大声喊:“笼子——笼子!”催促他的笼子。整个酒楼就是一台运转起来的机器,哪一道工序卡壳,就影响下一道。老周想,酒楼不应该称喝早茶,哪有喝一天的早茶?只不过中饭后喝茶的人少些,因此,下午 蒸笼用得少,他就轻松些。他感到这广东人作息似乎没有个时间概念,打酒楼从卖早茶开始,直到晚上中间没有停歇,真不知道这些食客该怎样规定他们一日三餐的用饭时间。
“蒜苗啦!蒜苗——”
头戴高高的白帽子的大厨厉声呼喊,他像电影里顶着白纸筒子被翻身农民游斗的大地主。
老周丢下自己的活计,赶忙奔过去,拿起一把切了根的蒜苗去清洗。
后厨场地之所以大,是因为杂物太多,老周工作的两个池子占据了墙的一方,一个池子装待洗的蒸笼,一个池子冲水清洗。大洪他们把从车子上收回的杂什,挑出竹笼放进池子里。碗钵盘子中所剩倒进大塑料桶泔水中,然后将其堆放在洗碗机旁,供女工清洗。洗菜女工把不同种类的蔬菜去掉不需要的部分,洗净后也放在钢架上,大厨们自己来取所需要的品种。
“周师傅,好哇,好哇!谢谢帮忙。”
贵州籍女人连连谢他,然后嘟囔洗菜的人太少,累死她们也忙不过来。此时大洪推着一车碗碟来到,搁下车子,也来帮忙洗菜。
“老板娘说招了两个。”大洪像跟自己说。
大洪爱抽烟,是那种低档的“真龙”。他不可能抽高档的,家里有三个小孩,并且家在广西山区,虽然任个后厨主管,工资也不会高到哪儿去。一天,老周翻包,无意中从双肩包角落里翻出一盒“红金龙”,武汉卷烟厂生产的,六元钱一包。老周不抽烟, 搞不清楚在家里谁丢在包里的,放在包里搁好些时间了,再不抽怕发霉。老周给大洪,说霉了就扔掉,没想到大洪抽了说来劲,比他的“真龙”强。老周问“真龙”多少钱一包,大洪说七元。
老周在外没事不打电话回家,既然来挣钱的,何必又去浪费通讯费。荷香不一样,不放他的心,原来一月打一次,自从上次浙江长癞子的事,以后每星期一次,雷打不动。荷香又来电话,问他吃不吃得消。老周说,寄两条六元一包的“红金龙”来。待烟来到,给了大洪,大洪喜滋滋的。
后来荷香不知从哪儿了解到老周天天洗蒸笼,赶忙来电话,催促他换工作,要不就回去。“你没看到我腰痛吗?不就是淋冷水成的风湿?现在家里有一个驼背,要是两个都成了驼背怎么得了!”躺在床上,老周想,荷香说的不无道理,双手成天浸在水里,容易得风湿,与水天天打交道不可能天天戴橡胶手套,就像后厨有热水洗,你不可能永远不见冷水一样。他把他的担心与大洪直接说了,没想到大洪很爽快地给他换了工作。住在同一间宿舍,天天一同上班一同下班,闲得无聊的时候,与老女人们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他们成了好哥俩。
一楼大堂里,最里间是一个舞台,舞台使用频率最高的是举行婚礼。上面除了其他一些布置,再就是不同规格且大大小小发五颜六色光的灯,有旋转灯、追光灯、聚光灯等等。台下大厅摆有百多张圆桌,圆桌上终日铺有大红丝绒桌布,桌布上摆放着餐具,喝早茶的市民主要聚集在这里,再就是具有一定规模的婚礼场面也在这里举行,其他散客大部分安排在楼上雅座。
老周的工作换成打扫一楼大堂的卫生,他的工作面就是地下,圆桌上的事情由传菜的招待员打理,他还要负责大堂旁的两个男卫生间。
老周用拖把拖着米白色的砖面,他感觉滴落在瓷砖表面的油渍一时半会擦不下来。大洪放下手提车,告诉他且手把手地教着,大洪从旁边泡茶师傅那里提来半桶热水,然后用拖把醮上热水,滴几滴洗涤剂,再擦,果然瓷砖上的油渍马上不见了。大洪说,冷水不行,现在你再用大拖把拖。
——哪怕最简单的事情都存在诀窍,老周想。
泡茶师傅在那里大声吆喝,他身材壮实,手提一把大铜壶,壶嘴半米长,向一个个小茶壶里酙着茶。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很多茶壶,还放着不同品名不同价位的茶叶。招待员端着盘子到他这里来取泡好的茶水,如果喝茶的客人要高级一点的,招待员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按要求取茶叶,用更精致的茶壶泡。
大厅里人来客往,声音嘈杂,这时,老周是不能拖地的,只能拿起扫帚,提着垃圾斗捡拾掉在地下的食物和餐巾纸。闲暇时他可以趁打扫卫生间的机会,没人的时候在里面歇歇。卫生间里没有难闻的气味,便池及墙上的瓷砖被擦得洁白无瑕,见不到一丁点尿渍,排气扇始终开着,除喷了消毒液以外,如厕纸永远飘着淡淡的香气。
老周最忙的时候,是大厅举行婚礼过后。之前,他也可以陪客人随着司仪巧如簧舌的两片嘴,进入千篇一律的程序。他不认为司仪的普通话标准,凡他走过的地方,觉得广东人说的普通话是全国各地方人不标准普通话中的一种,尽管酒楼专职男司仪长得那样酷,头发上的摩丝喷的那样亮。——一对新人互赠戒指后,款款走下台来,携手漫步在红地毯上,曼妙的音乐声尾随他们舒缓的脚步,金黄的碎屑和色彩缤纷的纸片,在空中漫舞,洋洋洒洒雪花般飘落在他俩头上肩上。每当此时,老周脑海里就浮现出他与荷香拜天地时的场景……
——“使劲!”
大厅主管喊着。
有时,大洪跑来帮忙。
撤掉酒席后,要立即打扫,不然新来的客人在外面干候着。几十上百桌宴席后的残局是很难一下子收拾好的,——灯红酒绿的背景,新郎新娘甜甜的笑靥,柔情万般的称呼,更能激发人的酒兴,断篇后的举动控制不了文明,狂欢的人们绝不会考虑一个清洁工工作辛劳程度的。此时,老周无时间观望地下的汤水和油腻的肉片,尽管季节处于冬季,他穿的一件薄衫还是被汗水浸湿。
“周师傅,加油!加油啦,周师傅!”
大厅主管不停地催促,她喊来四个传菜员,加入打扫的队伍。
……太累,昨天太累了,老周两个手臂酸痛。他举起麻胀的右膀,在打卡机上按了按键。酒楼规定,迟到三分钟便罚款。漫说三分钟,一分钟他都没做过,他总是提前吃早饭,吃后就到后厨来了,反正在外面也是等候上班时间。他并不全是惜那三分钟的工资,而是人人都有自尊心,一大把年纪的人何必让别人打脸。
“哎哟!周师傅,快来搬盘子。”
洗碗机鸣响,贵州籍女人和胖老板娘在旁边忙的不亦乐乎,几摞洗好了的瓷盘搁在机子旁边的案板上。
老周急忙迎上去,搬起一大摞瓷盘,放在一边的钢架上。
“扫地放一下,我的老哥吔!等一下客人来了没盘子盛菜。”
胖老板娘一双胖手臂露在外,将洗碗机池中的盘子捞起来,胖手臂的湿皮肤像鱿鱼皮一样惨白,不知是水浸还是洗涤剂形成的。
大洪来了,把昨夜推来的一大堆没洗的碗盘往洗碗机这边搬。他说昨晚洗到十二点过后,实在洗不完。老周心里清楚,昨天婚礼一百多桌,另外散客也出奇的多。接着又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噘着嘴很不情愿地帮大洪搬盘子。
个体老板似乎同出一间房子。
——细腻红嫩的肉从湿透的薄衫里暴露出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又在老周眼前显现。——招不到工,涨工资试试!每天上职工宿舍楼,老周都要从招工牌前经过,这幅招工牌似乎一年到头,海鲜酒楼都没挪走过。
老周悠闲地躺在床上,宿舍里没有外人,今天他轮休,上午躺一会,准备下午到药店给荷香买药寄回去。他是听大洪介绍的,说这种药治风湿骨痛效果好,韩国产的,从天然植物中提取的一种液体。荷香试了一瓶,反应效果很好。
每个星期一天的休息,老周也只能在附近逛逛超市,他没什么可买,也不需要买什么。一日三餐有饭吃,晚上下班的时候,还有很简单的宵夜。离酒楼最近的一个公园,他差不多熟悉其中一石一木,一花一草。有时他也不想逛,没人陪同,他们是轮休,一年四季酒楼不可能关门,一个班组就那么十多个熟人,而且后厨女人多,总不可能一个老男人找外省的老女人一起招摇过市逛街遛达吧?因此,大多时候,他就干脆躺在床上刷手机,浏览帖子,看看其中的古诗词赏析,或者听听音乐,要不就与同学视频胡侃海侃。说实在话,一些时间没碰杯,怪念想的。他与光明侃得最多,不全是儿子大宝在他儿子手下,光明就是一散仙,有的是时间。——老兄,最近是在俄罗斯还是在日本?小心俄罗斯小妞大长腿踹你一脚!
他与大洪在一起轮休的时间少,有那么两次大洪来了兴致,两人到附近畅春轩尝了尝白斩鸡,还到音乐茶座要了杯咖啡,开趟洋荤听听轻音乐。
这一天,大洪红光满面,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今天一切费用他包了。
他俩乘坐公交车,向郊外驶去。
下车后,老周环顾左右,一幢幢高耸的住宅楼离他们远了。大道一边,不高的山峰一座连一座,山上植被茂盛,满山碧翠,青里泛黑。另一边是一汪大湖,风荷轻飏裙裾,初绽的荷花,在夏日阳光下分外娇艳。
大洪带他进到一个院子,院里是一排不高的普通平房。老周以为这里傍水,一定是什么养鸭养鹅户,或者承包鱼塘。门帘掀开了,露出一个女人的脸庞。女人化了妆,约莫四十多年岁,卧蚕眉描得弯弯的。她看座倒茶,便与大洪聊了起来。看得出,大洪与她熟络。一会儿,里间的一个房门打开,从内出来一个精瘦,年纪和老周差不多的男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整整衣衫,步履轻健地走了出去。接着,另一间房门大开,卧蚕眉女人说:请!老周不知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朝里一望,看见床上坐着一个穿得很露的女子,他大吃一惊,知道是怎么回事,急忙停下脚步。
大洪讪笑,“试试!”
“没试过。”老周说。
“在家没跟老婆试过,别怕,万事有头一次。”女人劝。
老周不知所措,站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说过,今天消费一概你别管。”大洪又说。
老周醒悟过来,急忙转身往门外走。女人来拉他,怎么也拉不住。他躲瘟疫似的逃了出来,到门口喊:我等你!他喊给大洪听,然后,急急忙忙上了大道,飞快地朝回走。走了约两里地,停下来,他想女人再不会追来了,朝后看看,大洪也没有来,就找了一个避阳的石墩坐了下来。
——我还是个“童男子”咧!老周这样想。在此方面,老周确实没失过身,他也不想失身,并表示:永远不会失身。
他看着一汪碧水,岸边杨柳垂下绿丝绦,清风拂拂,锦缎般摆动。湖水之中,挺立一支嫩荷,一只红蜻蜓落在上面。“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老周想起了这样的诗句。——如果岸边建一八角凉亭,婷婷玉立的粤女单坐其
中,抚琴一曲,这里倒不失为一处清幽雅致的好处所。
呸!
老周朝地下啐了一口唾沫。
——“我不能对不起荷香。”
四
荷香病了,病得厉害,她的腰直不起来,上床下床穿衣都有问题。老周只好回来,把荷香送到医院。住了几天,有好转,荷香嚷着要回去,老周不肯,说把病送远些,他走才放心,要不,再痛,他又要回来。
也只有他回来,他挣得少,比不上两个儿子。再说,刚来医院时,痛得厉害,荷香要上厕所,需要搀扶,儿子们也不方便。两房媳妇是人家生的,痛的不是她亲娘,别太指望她们的耐心。
看着睡觉的荷香,睡得很沉,样子很安详。他回来了,才有依靠,才睡得这样安稳。少是夫妻老是伴,老伴老伴,应该不离不弃,伴在身边,——自己是个不称职的老伴。他思考着,等荷香好的差不多了还走不走。大宝的房贷欠不了多少,可是装修花了二十多万,又增加一些装修费。小宝的就不用说了,欠的更多,加上还没装修。他答应给小宝的十五万还欠一些,光靠他的一月两千多元的社保金积攒,那是不行的。大洪打来电话,说老板娘问他几时回去。他正左右为难,如果走,一定要等荷香恢复才能走。荷香带着三个孩子,虽说大宝的大女儿和小宝的女儿都在读小学,校车接送,一日三餐在学校吃,只是晚上回来睡,可是大宝的儿子快上幼儿园,很顽皮,一天到晚黏着荷香,她的身体不恢复怎么能行?
许是大洪想他了,电话来首先问嫂子的情况,问得很急,像问他亲嫂子似的,说他介绍的药不管用了?这次荷香的腰疼是见凉水多复发的。老周已经叫大宝在淘宝买一个即热式加热器回来,装在厨房水笼头上,荷香洗碗洗菜就不用见凉水了。
昨天大洪又来电话了,说老板娘给他们涨了工资。这个大洪,像个粘人的小孩似的,老周不在,他肯定难过。在酒楼的时候,他俩上班下班,都要喊上对方,形影不离,如果轮休在一起,出去玩耍,花钱没分过彼此。
“想嫂子吧?”
“难道不想弟媳?”
他俩相互打趣。
说不想是假,对于常年累月离家的人。同宿舍的传菜员小宋,每每回到宿舍来,洗洗涮涮之后,拿起枕边的小镜子,对着面孔左看看右瞧瞧。上半年他和楼上的小高在大街上,手牵着手,津津有味地伸出红红的舌头,舔着冰淇淋快要滴下的白色浆液。后来一次,老周正拖地,人事主管要他去拿身份证登记,他用钥匙在锁孔扭着,宿舍门不开,他不知是咋回事,正要转身,“咔!”门开了,黄头发脑袋伸了出来,卷发有点乱,小宋脸色有些不自然。“回来?”“喔。”老周随小宋进入宿舍,看到新来不久的女招待员小冯站在小宋床前,用手牵了牵上衣前襟。
更让老周没有想到的是那次大洪把他带到郊外,有人选在这样的地方行这等苟且之事。他只是先前看到那些曲径通幽的小巷里,不时有涂脂抹粉,经过精心妆扮的女人朝他招手示意。有时他苦笑一声,“这等糟老头也有人瞧瞧。”
大洪对他说,“买烟的钱你又不要。”老周说,“既然我买来,你说我要不要?”大洪接着扮了个鬼脸,“我怕你想嫂子了,所以让你去尝个鲜。”老周捶了他一拳,“呔!”
老周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免不了胡思乱想,特别是一年中的有个季节,在被子里感到脚头不再冰凉浑身暖烘烘,有东西在暖气作用下,似乎蠢蠢欲动起来。他想外面地里的小草一定在冒芽尖,柳条一定挂着一串串苞粒,该到猫叫春狗闻屁的季节了。夜晚睡着的时候,不知何时,他的内衣撑起了帐篷,——一顶高高的帐篷。他在睡梦中,感到世上一切如此美好,仿佛回到了年轻时代,明亮的烛光下,他和荷香放下了帐幔……
齐白石老人八十多还在生孩子,老周不认为他现在丧失了这种能力,与白石老人比,我还是后生呢!
——他就是不想委屈眼前病床上睡着的人,一个睡得很安详的人,一个几十年风风雨雨相濡以沫的人,一个从小就怕他受到任何伤害对他体贴入微的人……
荷香娘家与老周的家只隔一块菜地,离得近却是两个不同姓的村子。荷香比老周小一岁,打小就在一起玩耍。稍大上小学的时候,荷香低一年级,放学回来,就要去打猪草喂猪。那个时候,不要指望生产队年终结算能领到很多钱回来,往往一个家庭就指望养一头肥猪年末卖掉,全家好过年。荷香手勤,总是分一些猪草给他。老周就上到树上摘一些甜桑葚给荷香吃,一次,树杈把裤子撕了,小鸡鸡露出来,荷香羞他。
春夏,小河沟里有些鱼儿。荷香摘猪草,老周下到河里,摸些鲫鱼虾米什么的,分一些给荷香,作她爸的下饭菜,如果太少,就全部给荷香。
“荷香,嗨!”
一声惊呼。
荷香丢下草篮子,急匆匆跑着,“咋的?”
“蛇——蛇!”
老周用嘴朝小河沟里努努。此时一条带淡黄花纹的小蛇在草丛里滑,等他看清,吓得魂魄丢在九霄云外的心才放了些下来,他右手捏着左手中指。
荷香奔到他跟前,拿起他的左手,中指上有个血印,一滴血从伤口滴了下来,荷香急忙把滴血的中指送入自己的口中,使劲吮吸,并往地下吐着带血的痰。
“没什么,是水蛇。——水蛇咬个包,沿路走沿路消。”
“不行,万一有毒怎么办?”
荷香固执地说。她跑了过去,一会,不知从哪里拔来一种草,放在口中嚼嚼,捣在老周的中指上,说:“消消毒。”老周弄不清楚她是从哪里学来的。
转眼他们进了中学,那时是单休,星期六,他俩从镇子中学回来,星期天一同去。两家家长看在眼里,没有请媒人,双方一撮合,成就了一对鸳鸯。
日子就这么一晃便到了他们洞房花烛夜的时间,第二天,女儿女婿到娘家回门。中间一个菜园子,婆家闹新房的举动娘家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象卯足了劲要报复昨天似的,恨恨的要整治一下自家的姑爷,于是,娘家人大清早就搬来一张长梯子,拦在大门口。老周他们还没出门,那边就在喊,唱十首歌,否则休想进门。老周当时看到,荷香家门口,那些吵喜糖吃的孩子们手里都拿着一根杉树枝,上面的叶刺他望着发怵。老周没办法,母亲在催促,可他还在搜肠刮肚凑那十首歌子。等他颤悚悚地来到岳父家门前,荷香早站在门外,手指着那一个个拿着树枝刺的小子,“哪个动,别想分糖!”主持仪式的“牵娘婆”胡大婶扶着拦老周进门的长梯,笑眯眯地说,“莫乱动,让姑爷唱歌,把树刺扔掉,扔掉的来领糖。要是把我家姣客的小白脸蜇坏了,有人心疼。”她朝荷香挤挤眼。荷香羞赧得用手指绕着发梢。
进大门后,堂屋中大方桌上搭张小桌子,小桌子上搭张茶几,茶几上摆着碗和筷子,碗里朝上冒着热气。老周听母亲说,这叫女婿喝汤。旁边,胡大婶唱诺:
鞭炮响,
搭高台,
乌龟爬上去,
狗子跳下来。
……
当时,老周忍住笑,唱的什么咧!难道自家姑娘去嫁乌龟,嫁狗子?
老周站在高台上,看着半碗热气腾腾的肉丝汤,里面卧着两颗硕大的红枣,他用嘴抿了一小口,放下,在碗底押上事前准备的红包。他望了一眼台下,准备跳下来。
“小——心!”
荷香在下仰望着他,并张开双手,仿佛空中要抛下什么,她在底下准备用双手托住。
结婚后,第二年生了大宝和小宝。再后来,他就下岗了。
从镇上归来,他仿佛一切不适应,一连几天,他不敢出门,像做贼似的,怕别人问这问那,问得他不好回答。荷香安慰他,让他在家带大宝小宝,责任地里有她。不可能老在家窝着,他尝试着走出家门,后来也就慢慢适应了,他和荷香种着娘仨的责任地。高中毕业不长时间他就招工进了厂,农活他不怎么会,因而荷香就让他打打下手。也就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和村里人搓麻将,赌赌小钱。地里再怎么忙,如果他坐在麻将桌边,荷香肩挑手端,大包大揽,从不喊他去帮忙。有时他仿佛觉得,这个家里似乎有三个小孩,由荷香一个女人呵护着。
他把荷香的上衣搭在她脚头的被子上,准备去拿病床床头柜上的不锈钢饭盒,晚上去买一份瘦肉水饺给荷香。他已经作出决定,年内再不出去了,如果大洪再打电话来,就这样告诉他。风湿骨痛不是一下子能好的,现在是冬季,家务事洗洗涮涮,不可能不见冷水。打工的事,明年开春再定,何况,现在离过年的时间不长。每年过春节,老周没怠慢。有人说,儿子成家了,应该分开过,老人图自在。老周却不,中国讲究阖家团圆,不就是为的老老少少,上下几代,欢声笑语,把酒言欢。他觉得,两个儿子一年几乎没回来,仓促到家,冷锅冷灶,叫他们怎么单独煮饭?煮了几天饭,年过了,又要走,是个什么事?一大家子在一起,剩饭剩菜,调配着吃,还有个节约可取。
五
二十四,炸元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割年肉,
二十七,把祖祭,
二十八,打糍粑,
二十九,来米酒,
三十日,不见面,
初一家家走。
这是老周做小把戏的时候唱的儿歌。——炸元子炸的是蚕豆元子绿豆元子之类;腊月二十五,磨豆腐,压千张;把祖祭就是请过世的先祖到家来与后人一同过年;来米酒来的是糯米甜酒,蒸好的糯米抖松抖散,把好温度,撒上酒麯拌匀,灌在坛子里,用棉袄或被子包上,让其发酵,夜晚睡觉的时候,荷香往往把坛子放在床上,让酒坛附人气,她说这样的酒更香。一般需要三天,房间里就会嗅到清醇的酒香。酿好的米酒要及时喝,天数不能放太长,特别在温度高的天气,酒就会老会变味。腊月二十九米酒飘香,时间不正好吗?大年三十是不需要出门的,各自在家打扫卫生,洗洗刷刷,准备菜肴,贴春联。正月初一再到各家拜年,道喜送恭贺。
老周往往不在腊月二十五磨豆腐,总是提前,为的是就新压的豆腐臭臭豆腐。臭好的臭豆腐荷香撒上八角粉、红米粉,拌上辣椒油,装在坛子里,让孩子们过了年,出去打工带上。臭臭豆腐是要花时间的,老周知道其中是个什么真菌作用在豆腐上,豆腐表面起白毛,白毛不能存在杂质毛,这样的豆腐上佳,闻起来臭,吃起来香。腊月气温低,温度上不来,臭的时候往往上面还要盖一些东西提高温度。荷香还会办其他咸菜,光酱就有许多种,什么甜酱、辣酱、黄豆酱、蚕豆酱,芝蔴酱……吃不完的面粉馒头她都留着,发酵,长绿毛,做成麦酱。连别人扔在地头的老黄瓜,如果她有兴致,有可能捡回来,连同自家的,刨掉皮,挖去瓤,一切,一晒,一揉,一腌,一压,撒入姜蒜末和辣椒粉,扔进嘴里,脆生生,香喷喷。荷香说,别以为随随便便就能成,那是要看天气的,连阴雨,晒不了黄瓜,你就是再有本事也不成。——黄瓜条成了鲶鱼条,涎滑涎滑的,得倒掉。
过了年,两个儿子携家眷不带家乡的其他土特产,只带上瓶瓶罐罐,大包小包塑料袋,里面装的都是荷香准备的不同种类的咸菜。大宝小宝说,妈的咸菜下饭。一次,大宝从深圳带回两瓶香港橄榄菜,老周尝了一口,感觉就那样,除菜叶菜杆比雪里蕻碎一点外,没有荷香腌的雪里蕻可口。还有一回,小宝带回一个很精致的罐头,说是正宗韩国泡菜,老周又尝了一下,酸津津的,酸得他眯缝眼说,还不如你妈的姜白菜。
老周所要做的是磨豆腐。他在腊月初把自家前院搁置了一年的石磨搬出来,打水将里里外外洗干净,准备和荷香配合——磨豆浆。过一天,他还准备把和石磨放在一起的糍粑臼抬出来,洗了后用于打糍粑。过去,粮食不够吃,糯米少,糍粑也就打的少。如今,一年四季都有糍粑吃,不是什么稀奇货。不过,老周家的打法与大多数人家的打法不同,他还保留传统打法,自然口味上就有些不同。石磨和糍粑臼都是岩石雕凿的,现在几乎没人用了,恐怕以后会成为古董。老周把这两件石头工具摆放在前院一角,上面搭了个小棚子,盖上石棉瓦,整整搁置一年。磨豆腐打糍粑现在都有机械,自然比人工快得多,省时省工,但老周不喜欢从机器里吐出的东西,觉得铁腥味重,缺乏原汁原味。一年只过一次年,要吃就吃正宗的。打糍粑最好请四个壮男人,将蒸好的糯米倒在糍粑臼里,四根手腕粗的木杵在其中捣,糍粑细软瓷实,粘木杵,没有一定的力气是不行的。老周不舍不得派烟倒茶,他还要把饭菜摆上桌。
老周磨豆腐不光是压豆腐,制千张,他还要利用豆浆点半桶豆腐脑,犒劳一下家人。如今,他一年就打一次豆腐,平时吃的豆制品,就在镇上买,因此,家人一年只这一次机会喝到他点的豆腐脑。该手艺是他父亲传给他的。老周说,好坏全凭鹵水的把控,点多一点点少一点都会坏事。小宝说,外面喝的大多老了,渣水分离。像这样看似一块颤微微的豆腐,用筷子一搅就成一碗白浆的豆腐脑,外面很少见。早先他还建议,爸不要出去打工,就到镇上寻个门面开个豆腐脑店。当时老周听了,还动了这个心思,后来一想不成,光卖豆腐脑太单调,另外需配个什么炸油条蒸包子之类的,可他又不会这些行当,再去学,“修得庙来和尚老了——迟了”,也就作罢。今年他的豆腐脑祖孙两代喝个够,中间一代全在外面打工,回不来,没有口福。
冬天天短,早晨起来,没做个啥,一晃一天就过去了,转眼到了腊月二十八,大宝小宝和两个儿媳也都回来了。一时间,堂屋房间,前院后院,充满人的气息,家里大呼小叫,欢声笑语,孙子孙女跑前跑后,在院内点鞭炮,燃烟花。老周觉得这才叫过年。
今天中午全家人吃年饭。
头天,一家大人都为这一餐饭开始忙碌。大儿媳秀花沉默寡言,安安静静的帮婆婆荷香烫着春卷,她不时给灶里添少许柴禾。荷香坚持一直用柴火烫,尽管家里烧煤气,她说柴火烫的不豁边,可以多包馅,春卷边贴得牢,不散架。小儿媳小兰咋咋呼呼,在水池边洗菜。
“妈,莲藕洗几节?”
“西兰花放哪儿呐?妈!”
老周在案板上剁鱼肉,红薯粉他已称过,倒在面盆里,等一下他还要叫小兰刮姜洗姜,切碎放在鱼浆里。他还准备切一些肥膘肉,同样剁碎。鱼粉肉三样他牢牢按照一定比例配合,他做的鱼糕现在没有失误过,疏松多孔,绵软又有韧性,搛在筷子上,在空中两头上下摇晃,不会断,老远就能嗅到馋人的香。
“饭熟喽!大家统统的开饭,米西米西的。”大孙女从厨房跑出来,学着日本人的腔调。
老周洗完手,从香案上拈了三根香。他要三个孙辈按他的吩咐,一排跪在香案前。他嘴里念叨先祖庇护,荫庇小的们聪明伶俐,读书上进。然后,他点燃三炷香,虔诚地在地下叩了三个头,接着又念叨,希望祖宗保护周家人丁兴旺,万事和美。此时,香案上摆放了三小碗米饭,三个圆碟里,分别放着三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大宝小宝把圆桌抬到堂屋中央,桌布上围一圈筷子汤匙杯子,并摆上白酒和果汁。
这时候,荷香从厨房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菜。“大宝小宝,趁热吃。”
孙儿孙女不讲理,他们一窝蜂地抢占座位,筷子最先伸进菜碗里。
厨房锅里发出“滋滋”的声音,香辣味从里面飘进堂屋,荷香忙碌着。
“哥,碰一杯。”小宝敬过他爸后,把杯举向大宝。兄弟俩怕有一年不见,各忙各的,又不在一个地方,要不是过年,哪有这样的机会?
“海鲜——海鲜,你爸带回来的海鲜,他说,广东都不好买。”荷香又送出一碗菜。
“妈,你来吃。”小兰叫着。
秀花自顾自地吃着,一言不发。老周知道,这是大儿媳的秉性。一双儿女她不顾不管,全撂给爷爷奶奶,就像不是她生的。
“你爸今早买的活鲶鱼,刺少,小伢吃,不卡喉。今早霜大,我叫他别去,他不肯。”
盘子里,鲶鱼黄灿灿,香喷喷,并冒着滚烫的热气。
老周手里举着电热壶,把里面散发出蒸气的褐色液体倒在孙儿杯里。这是百事可乐煎姜片水,不知哪里流传来的,说喝了治咳嗽,冬天防感冒,他也不知道其中有不有科学依据。
大宝从外面燃放一串鞭炮进来,这是肉圆汤上桌后的一道程序。
这个时候,老伴荷香端出码得很高的一盘春卷,“荠菜春卷,时鲜货,天冷不好挖……挖不到荠菜,你爸在生态园大棚那里挖来的。”
隆冬季节,地里难觅,这种野菜,蔬菜大棚边暖和,长得鲜嫩,为了这道饮食,老周挖了整一上午,他掀开塑料布,那里藏着的荠菜最嫩。
“叫你来吃,我来炒,你不让。”小兰说着婆婆。老周知道,不全是荷香不让,小兰跟着小宝帮工,没怎么炒过菜,这大盘小碟的,小兰确实拿不上桌。“等下菜凉了,妈,你来吃一口。老夸我爸,再莫……再莫撒狗粮啰!”
“什么……撒狗粮?没养狗子,撒什么狗粮?”荷香不解地问小兰。
“哈哈……”
引来满屋子笑声。
孙儿看到大人笑,他又弄不明白其中的意义,只是随着大人笑,手舞足蹈,欢呼雀跃,把手上的一双筷子弄掉了,“撒狗粮,撒狗粮……”
老周瞥了小兰一眼,没大没小的,再怎么高兴,也不应这样在大人面前开玩笑。荷香不懂这网络语,他只读了初中,使用的是老人手机。微信看多了,老周自然懂得很多网络语。——什么把单身汉叫单身狗;在大庭广众之中秀恩爱叫撒狗粮;在单身汉面前秀恩爱叫虐狗……
这夜,老周睡得很沉,每年过春节,年饭吃过,标志着这一年的奔忙告一段落。腊鱼腊肉在墙上挂着,糍粑打水浸在糍粑缸里,甜米酒满屋都能闻到香,绿豆元子炸豆腐早炸好了,腾放在钵子里腌着,一些需要冻的冻货贮存在冰箱里。家里人多,冰箱嫌小,老周又买了一个小冰柜。他感觉有些累,这些天就忙一张嘴。早晨醒来,他去开大门,家里就他天天起的早。他有时看不惯大宝小宝他们,半中午了,夫妻二人还在床上赖着不开房门,不怕太阳晒破屁股。秀花小兰没过门,有时喊喊儿子们起床,两房儿媳都进门了,一个公公怎好意思再去敲房门喊起床。
——小夫妻恩爱不是坏事。
待他打开大门,看到院子中央地上,躺着家里保存很长时间的一个搪瓷脸盆,脸盆瘪了,上面的搪瓷百孔千疮。什么时候买的,老周已记不清了。现在大都用塑料脸盆,市面上已买不到搪瓷脸盆了,他认为,这脸盆就是家里的一件古董,所以珍惜它,尽管掉了少许瓷,老周还是没怎么舍得用。怪不得昨晚他恍惚听到哪里“哐”地响了一下,老周脸色慢慢不好看,他捡起脸盆,回到堂屋,正好荷香出得房门,老伴见他脸色阴沉沉,左手摆了摆,示意叫别声张,眼光却睃向大宝的房门。不用荷香示意,老周知道谁的杰作。小兰虽说疯疯傻傻,讲起话来没大没小,对小宝不能说举案齐眉,但小夫妻也算和睦,没见他们有过争吵。大宝和秀花也不能说打打杀杀,虽然两人给别人的印象般配,猪八戒喝了磨刀水——内锈(秀)不外露,都不爱做声,但也只见过他们有两回小争小吵。年轻人谁都有过暴脾气的时候,过去,他和荷香不也斗嘴?有那么一次,荷香气得要抛下一对双胞胎儿子,回到菜园那边的娘家去数落他。——但是你要讲场合啦!这是个大家,不是你小家;你还要讲时候哇!大过年的,好不容易一大家子人到一起高高兴兴地过年,你发脾气摔什么摔?!难道煮得你们吃烧得你们喝还错了?你们不担心柴米油盐,洗手吃现成的,难道还有什么对不住你们?你们挣的钱你们自己揣着,两老没要你们一分,孩子们给你养着给你带着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更让老周可气的是,秀花早上一起来,提起她的包回娘家去了,不回来过年。荷香叫大宝骑车去追,大宝也不听,噘着嘴戳在那里,一根木桩子似的。
——不叫的狗才咬人。老周恨恨地说。不对!他又否定自己,大宝同样不爱做声,但他就没伤害过什么人。
亲家也是的,为什么要留女儿过年?明智的就应该想到,女儿家一大家子人,上有老下有小,自己还有两个外孙,大过年的,不能让一大家子人不高兴。满把胡子的人,什么规矩也不讲,——“出嫁的姑娘年三十晚不能见娘家的灯”,也不避老规矩,不是说,违反了,娘家不发财?
“你还管她家发财?只要你家清静。”荷香安慰他说。
“唉!这年过的……”
老周叹了口气。
六
小宝也要装修他的别墅了。
他看到哥哥的房子装修成功,屋里屋外瞅过仔细,喜滋滋的。
打小老周就要小宝把大宝叫哥哥,尽管是个大几分钟的哥哥。老周说,就要有个长幼顺序。自此,小宝从不直呼大宝的名字,一直叫哥哥,现在各自成了家,小宝更尊重哥哥了。
他前看看,后看看是有目的的,心里盘算,与哥哥的房子相比,自己装修有哪些地方值得借鉴和改进。
银行的还有那么多贷款,装修少说要花二十多万,哪来的?小宝的家底老周心知肚明,就对小宝说。小宝说钱的问题你别管,需要你就给我打电话。他只希望父亲给他备材料,作监工,到处转转看看,收拣收拣。他不能呆在家里,和小兰都要走。承接的工程催的急,开发商督促他们年内一定要完工,人家住户相当多急着要搬进去。
当初,老周把大宝小宝兄弟俩都交给光明,带出去学修汽车。大宝没得话说,渐渐走上正轨,以后一直跟着光明的大儿子。小宝却不行,一段时间后,他给老周打了个电话就离开了,说他怕闻油味,机油、柴油、汽油都怕,特别是汽油车排出的尾气,在憋闷的空间他就作呕。老周无法,由了他。他在外打了两年“游击”,最后跟他同学混在一起,他同学是石工,会内贴瓷砖,小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成了响当当的建筑装修工,手脚麻利速度快,贴的瓷砖既平润又结实,赢得大包工头赞誉。平时,总有几个大包工头请他,所以他不愁没活干。他和小兰又从大包工头那里承接一层楼多家住户的活计,他掌刀主贴,小兰帮小工,夫妻搭档起早摸黑一天可以挣千多元。
本来自家的房子他可以内贴,省些装修费,但他算经济账划不来,他在外挣的多得多。再者,房子装修还包括木工、管道工、电工、油漆工等,他除了石工其他都不会,只有委托姨表兄。姨表兄除了能内贴外,他手下有一套班子,房子主体建筑附带装修不需要再找第二个人。
老周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从挡风玻璃里看到外面大街上一家家商店,打着不同店牌,透过橱窗,里面的建材商品琳琅满目。汽车走了好长时间,还没有走出建材市场。武汉变化真大!老周感叹道。他的后面卧铺上坐着他姨侄和麾下的两个师傅。他叫了一辆跑长途的大卡车,司机台后设置着比较宽敞供司机睡觉的卧铺。姨侄告诉他,为什么建修房子的师傅都喜欢包材包料,那是一来赚建修费,二来还赚材料费。姨侄说,是亲戚就不说二话,小宝的情况他知道,是踮起脚尖做长子。材料费便不谈,自己找台车到武汉建材市场把所需的一并买来,多的不说,就这一趟最少可给小宝省两万元的装修费。他说,他们所使用的材料还不是从武汉买来的?这样作省去一道中间商,自然会节约一些。来武汉之前,老周请各位师傅把自己负责的工段,量好尺寸,确定材料规格,然后逐件逐件写在单子上,到武汉后各选各的,各买各的,反正他是外行,不懂这些材料,他只负责按单子打款,负责各位师傅的后勤生活,端茶买水。
他在灯具店看到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灯饰,这些灯上饰物仿花瓣、仿吊坠、仿虫鱼,层层叠叠,在自然光下,像珍珠、像玛瑙,闪着瑰丽的光。
“安一顶。”电工师傅笑着对他说。
不需要电工鼓励他就要买一件。别墅大厅,人来客往,博人眼球,无疑要搞漂亮点,甚至他还打算买品质高端一点的。“买田容易做屋难”,一人一生能做几次屋?他知道,小宝难得一次。反正临走时小宝交代,买材料一切父亲做主。
“可行,就买这一个。”老周指着那二千二百元一件的灯饰。
来到抽水马桶店,看着许许多多坐便器、蹲便器,老周心想,随便买个怎样的都可以,解手用的,拉的臭臭水能冲下去就行。店员可不那样认为,说好的瓷质不光漂亮还好清洗,有的放上洁厕净水一冲就掉,差的刷子刷过几次,瓷就掉了光,便再不好冲洗了,刷洗刷不掉,存在邋遢相。
管道工把他引到正厅摆着的蹲便器旁,要他看一个上面的价格。老周看着这一件的外观,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一看价标,“哎呀!我的乖乖,一万八千二百五拾八元。”
“什么金屁股银屁股,要用这贵的?”老周不解地问。
进口的,日本的,智能的。屙完后他跟你分两次用温水洗屁股,消毒,还有的能灌肠,洗完后又用热吹风跟你烘干屁股,再次消毒。
老周摇摇头说,不是我这等人享用的。
老周驮着一包水泥轻轻丢下,还是扬起一片灰尘,就势拍了拍前襟。此时,他穿着一件长袍式样迷彩工作服,为姨侄带来的师傅拌合水泥砂浆。安排好活路,姨侄到他另外的工地去了。装修材料从武汉买回来后,都放在大宝的别墅里。大宝他们全在外,房子虽说装修好了,但没住人,一些大件都堆在前院的车库里。石工这一道工序,姨侄没用自己的小工,就让老周帮工。他看老周驮得动水泥,帮小工最重的活儿就是驮水泥。——不是累姨父,是为了跟小宝节约几千元的小工工钱。材料买回第二天,姨侄就开工,按照他安排的各种工种流程依次进行。最先是管道工安水管,第二是电工装电线,现在轮到第三,石工装修,内贴外贴了。
老周站在前厅复合式水泥地面上。——什么复合式!高高低低,不小心磕绊脚跟,可把人摔倒。样式说起来好听,其实不适合老年人居住,老周这样想。他觉得他现在还可以,将来年纪大了腿脚笨,大宝小宝这里他是不会随便来的,即便接他也不一定会经常来。万一上镇子来,看一下两房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们就回去,不会住在他们这里。他和荷香永驻他的“花果山”,他觉得那里就是他的“花果山”,什么都不缺,前后都有院子。——前院左边一棵大香樟,春暖时节,香樟花虽小,看不上眼,但那满园香自不必说,捋一片叶子,不管什么季节,手上留有余香。右边一棵银杏,他小时候就有这棵树,初冬时期,就像一些作品中写的,满树黄叶摇曳,仿佛一树金币在空中晃荡。杏果落下来,捡几颗去掉果皮,或烧或炒,嚼在嘴里,余味无穷。后院荷香一直喂着一群鸡鸭,终年不愁土蛋吃。院子北边一棵柿子,秋季柿叶落了,一树红黄的柿果往往引来雀鸟啄食,旁边还有一棵鸭梨。院南一蔸素净的栀子花和一蓬火红的月季,其他大部分地方种上蔬菜,不出院子就有新鲜的菜吃。
老周打算装修完工请师傅们那一顿饭把光明也顺便接来。这是他们这里的规矩,房子成功一定要请师傅一顿酒。他吃光明的太多了,也就是光明吃他的太少了。要说他们同学互请一般是不请外人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并不是圣人推崇的那种正人君子,而是觉得外人在一起,聊的话题不能复合在同一条轨道上。他打算以后再找机会把其他几位经常交往的同学(包括光明)全都聚在一起,好好地咂一顿。所幸的是光明一般不计较对象,只要有酒瓶提他就来了兴致。姨侄对于光明而言也不是生分之人,光明的两栋楼房还是姨侄承建的,当初也是老周介绍引荐的。
光明上次到泰国游了一趟,回来到老周家来,给了一包金秋榴莲干,说是给大宝儿子的,老周尝了一个,扔进嘴里,清脆可口,嘎嘣嘎嘣响。还给了荷香一个精致的小盒,说是里面装着泰国的药油,如果孙儿孙女蚊叮虫咬起包,这药油特效。泰国天气热,人们常把它揣在身上应急。
光明不忘拿出手机,让老周看他在泰国的摄影。——大皇宫金碧辉煌,白庙纯洁无瑕……光明鬼黠一笑,叫他看下面的。于是,老周往后翻着相集,一看,没什么特别的,不就是几个穿着比基尼的女郎,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现在只要睁开眼睛,街头的广告,橱窗的招贴画,到处都是这种三点式。
光明嘿嘿笑着,“往后看。”
再往后,是光明与三点式的合影。
老周擂了光明一拳,“你这骚货!”
光明却不以为然的说:“跟个男人合影有什么稀奇的,他们原来还不是跟我们差不多,树桩子一样站着撒尿。”
“什么?!”老周看着照片中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女人,不解地问。
“……人……人妖。”光明淡淡地说。
老周瞪大眼睛,仔细端详这些面露甜甜笑意的变性人。
尽管人妖戴着高高的白羽装饰的羽冠,但从肌肉骨骼各部位还是能看出皮肤的松弛,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昭示着经年岁月刻蚀留下的痕迹。
“二级人妖。”光明不无遗憾地说。
老周并没有注意这些,此时,他的目光重点落在人妖旁边的光明身上。——这不是现在的光明,是二十几年前的光明。他知道,拍照时并没有打开美颜APP,老周试过,美颜只能将老年斑中的黑色素褪掉一些,皮肤显得白净一些,而现在照片中的光明不光是老年斑没了,连额头也看不到一丝皱纹,简直就是一张年轻的小白脸。老周断定,这是美图秀秀的功劳。
老周莞尔一笑,回过神来,走到大宝别墅院子里,抱来一箱瓷砖,打开包装,拿出几块,浸没在水箱里。
老周直起腰身,往后仰了仰,以此缓解一下腰痛。他看着别墅画上的雕栏,描绘的图案,翘起的飞檐。绿色的琉璃瓦反射着太阳,熠熠发光。他不觉得这房子有什么好,在装修期间,他到过另一处小区,单家独院,三层小楼,感觉那里的房子框架比这别墅结实,占地面积比这里大,甚至觉得,内部设计比这里合理,却比这里便宜几十万。他撇了一下嘴。
——整个就是一颗驴子屎——外面光。
七
老周从麻将馆回来,手里提着一包速冻“思念”牌水饺,这是为大孙女晚上放学回家,给她准备的宵夜。
到县城来陪读,孙女想她奶奶来,因为奶奶比爷爷会煮饭,但奶奶不能来,家里还有弟弟和叔叔的女儿。弟弟太淘,在家里不是把碗摔碎,就是把鸡食钵弄翻了,叔叔的女儿,也就是她的妹妹在镇上上小学,奶奶怎么也走不开。妈妈不能指望了,她跟爸爸在一起打工,就是回来她总不爱讲话,也没怎么亲近过她和弟弟。
九月开学,大孙女就来县城了,上比较闻名的私立学校,读六年级。孙女对爷爷说,她以后可到学校寄宿,她们班有寄宿的同学,双休就可坐校车回家,不需要爷爷照顾她而浪费时间。
“懂事的孩子!”老周夸赞孙女不是没有缘由,这孩子脱了她妈的胎气,既乖巧又听话,学习成绩顶呱呱。镇上小学班主任依依不舍地对老周说,到县城去寻找更好的资源,你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老周不止一次跟大儿子大宝说,不要光顾挣钱,完全不关心一下孩子。老周心里就有盘算,周家到如今还没出过大学生,也许在孙女这一代,周家的门庭来个彻底改观。
春节前腊月二十八,吃年饭后的那天夜晚,秀花摔了搪瓷盆子跑到娘家不回来过年,主要就是为孙女到县城来上学的问题,秀花坚持孙女读六年级就要来,大宝说,等过一年上中学时再来,小孩大一点生活自理能力强一些,可能不需要大人来陪读,他急着家里房子欠款,让秀花在外陪着他多挣点早点把欠账甩脱。爷爷奶奶都有他们的事,每天都忙。再说,镇上小学中学都有,小学一个年级有三个平行班,各班成绩竞争,再差也不会差到哪儿。
秀花就是不肯。
事后,老周问清了缘由,埋怨大宝。他对大宝说,没有什么事比培养孩子的事大,秀花想的没错。
于是,陪读只有他来了。先带一带,让孙女熟悉熟悉县城的环境,毕竟年龄太小,没见过大世面,为以后读中学打基础。要说陪读比起打工就没法比,孙女一早就走了,三餐在学校就餐,只是晚上回来睡。大宝和秀花担心在学校小孩不爱涮洗,不讲卫生,尤其是女孩在这方面更要讲究。他们听说,有些学生在学校寄宿,结果身上长疮,就对老周说,督促孙女洗身子。
孙女早晨走后,老周一天无聊,就管自己的三餐饭。早餐上街买两根油条或两个包子什么的,再来一碗米粥或一碗豆腐脑,中餐往往把晚餐的米饭也蒸上,附带炒两餐的菜,晚上一热就对付了,其他时间他感觉一天特别漫长,有时觉得比打工还难受。街上他也不愿意逛,超市这个门进去,那道门出来,没多大意思,无意中有一次房东差一个人,她的麻将馆有一桌三缺一,就请老周占一方,于是老周就上了。房东除了出租房屋给他们这些陪读的外,还有三张麻将桌,其中的麻将客主要还是像老周这些一天无所事事的陪读人。之前,老周去看过他们打牌,觉得打的筹码小,自己能承受,手就有点痒。打牌就是这样,手气来了山洪暴发,再高的堤坝也别想挡住,手气走了,煮熟的鸭子飞上天。——“臭!臭!”这几天,老周感到手臭不可闻,不到五天吧,快输近千元,他不想打,想歇歇手,蓄蓄手气,无奈经不住房东的软磨,今天又还好,仿佛手气找回来了,要风刮风,要雨下雨,还来了两张绝牌杠上开花,赢了快两百元。个中原故不光是房东会磨,另外还有个原因,他的中餐房东给他解决了,可以不煮中饭,房东为她家的麻将客准备了中餐,不过中午和下午都要上阵。房东准备的中餐说不上好,就像他在广东酒楼打工时职工中餐一样,一荤一素一个汤。至于他成了麻将桌上常客,不是为了赢钱,他知道桌子上又有几个人赢了钱,还不都被桌子(桌主)赢去了?他中午上麻将桌也不是为了中餐不煮饭,想节省一点,他没打算伙食上节约,而是他嫌弃煮饭麻烦。中晚餐一并煮,少说要炒两个菜,他在这个问题上不想亏待自己,现在到了啥年纪?儿子儿媳们也一再嘱托他,在伙食上不要跟自己过不去,至于到了晚上就好说,下碗面条或者煮一碗速冻水饺很快能对付。
吃过晚饭,洗涮完毕,打开电视浏览一下,觉得没啥意思,又看看微信,同样提不起兴趣。这个时间就是等孙女放学的时间,学校离租住的地方很近,不需要他接孙女。
他打开孙女放在桌上的书,随便翻翻,翻到“古诗词背诵”部分,看到曹植的《七步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对兄长的那种不解、怨恨、愤怒等诸多情绪,老周体会得出来,所以他在教育两个儿子的过程中,不忘给他们灌输兄弟情谊,要求小宝尊重兄长,大宝爱护兄弟。
他又忆起自己读书时的情景。他们这一代人,长身体的时候饿肚子,读书的时候斗老师,转型的时候失了业,是非常特殊的一代人。打工期间,每每看到那些高级白领到他们酒楼来,穿着考究,风度翩翩,他就后悔书太读少了,徒有个高中生之名,要是移到孙女她们这个时期,他一定读了硕士,读博士,说不定出国深造,直读到不能读为止。他觉得他有这个天赋,只怪生不逢时。在那个教室尘封许久,学生好不容易见到久违的老师的课堂上,语文老师读到他的作文,把他的作文当学生范文来读,读给其他同学听。他觉得他们当时不能算完全意义上的读书,而是把精力主要集中在学工学农学军和搞两队(运动队、宣传队)建设之上,遇上这样老师和学生坐在课堂上,聚精会神读作文的机会,真是难得。他记得他的诗(他现在觉得不算诗,顶多算个顺口溜)几次上校办专栏,歌颂党歌颂祖国。还记得一次语文老师读到他写父亲的作文,老师的眼睛有点湿润。——那是父亲的真实写照,给生产队的棉花抽水抗旱,整整一夜没合眼,一直坚持在棉花田里。清晨,东山脊慢慢顶出太阳,朝霞映红半边天际,映红了父亲的眼眶。他不知道父亲眼眶中的红是霞光所致,还是父亲实在是疲倦至极,双眼熬夜熬红的缘故,总之,他多写了几笔父亲的眼睛。作文批改时,老师在他写父亲的眼睛文句下面,用红笔圈上重点记号。
大宝曾来探望过一次他的女儿,看到父亲有闲暇时间,就跟父亲说,平时加强一下孙女的辅导。论说,一个高中生辅导一个小学生的功课,不说得心应手,大问题应该没有,可随着孙女班级的上升,老周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他有点抓耳挠腮了,特别到了六年级,数学题就像解中学的平面几何题,那根辅助线他怎么也作不准。英语他在读中学时学了几句口号,“毛主席万岁!”他至今记得,曾在课本上标上“龙里夫千门毛”,“谢谢”标上“三克油”,其他什么单词啰音标啰一个也不会。至于语文,根据他的理解,跟孙女还能谈出个一二来。
孙女她们年级从县青少年训练中心集训一个星期归来,全体同学穿着迷彩服,戴着迷彩帽,一副军人装扮,随着口令,精神抖擞地列队站在学校偌大操场上。前面升旗台,高高的旗杆顶,一面鲜艳的国旗在风中猎猎飘扬。
头天晚上,老周从学生家长微信群中接到通知,通知各位家长来到学校,学校、家长、学生三方互动,学生汇报表演。就在这一个星期内,老周多次从手机中看到班主任发来的孙女她们训练的视频,便有些明白,原来就是学生军训,看来这种大学生中学生训练还在往下推广,小学生也要参加了。当他看到视频中孙女红朴朴脸上的汗珠时,面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队列前,学生指挥长一声令,随着他的高喊,几个班的同学一个节奏,一样动作,挥拳踢腿,“一、二、三、四……”
老周看着学生的动作套路,似乎想到孙女她们表演的就好像他读书时体育老师教的民兵拳。他看着孙女的伸拳动作,撇腿动作,小辫子随着节奏一翘一翘,心里就像淋过蜜一般。
表演完毕,学校领导总结集训成绩和指出不足,最后是训练中心主任讲话。
主任说,今天请了各位家长来到学校,他不说别的,单说一个“孝”字。他说中国是一个讲孝义的国家,古人很早就树立很多这方面的典范。——黄香为父亲冬天暖被子,夏天为父亲扇凉席。八岁吴猛家穷没有蚊帐,害怕劳累一天的父母晚上被蚊子叮咬,自己赤身睡在父母身边,认为小孩细皮嫩肉,蚊子会咬自己,好让父母睡个安稳觉。
主任停顿下来,安排各位家长找到自己的儿女或孙子孙女的位置,一对一面对面站在身前。主任接着对学生说,面前是你最亲最亲的亲人,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是谁把播放器放在腹部,咿咿呀呀地哼着儿歌,对你进行音乐胎教;当你刚生下来的时候,是谁还没擦掉生你时痛苦得挂在脸上的汗珠,就把你粉嘟嘟的嫩脸贴在她脸上;当你在冬天脱掉衣服,晚上准备睡觉而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是谁把你贴在他(她)的胸口,让他(她)的温暖传遍你的全身。主任又停顿下来,移动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接着对学生说,面前站立的是你最亲的人,难道不能拥抱一下他(她)吗?如果站立的是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你就更应该拥抱她(他),因为老人曾把他(她)的爱给予了你的爸爸或妈妈,现在又把这种爱给予你们,他们奉献的是双倍的爱。
学生在主任的鼓动下,有些激动地拥抱自己的家长。孙女仰起头,首先望了一下老周,然后紧紧地抱住他,老周同样紧紧的把孙女揽在胸前。
主任推了推眼镜,接着说,当你牙牙学语的时候,是谁不厌其烦地为你纠正字音;当你一顿不想吃,是谁哄着你吃,生怕你生病了;当你吃饭调皮的时候,是谁捧着饭碗,在后面追着你,把饭送进你的嘴;当你热的时候,是谁催着你脱衣服;当你冷的时候,是谁把棉衣拿给你,叫你快一点穿上,生怕你感冒;当给你买衣服时,是谁总是选最漂亮的给你;当给你留饭的时候,是谁总是把好的留给你,而自己吃剩饭剩菜;当你在雨中行走时,是谁将雨伞大部分遮着你,情愿自己被雨淋湿;当你生病发烧的时候,是谁用热毛巾敷在你的额头,心急火燎地一夜没睡觉,流着泪等着你的热退去;当你作业不会做的时候,是谁自己先学,花时间把这方面的知识学过关,然后手把手地教给你;当你还在乡镇小学读书时,是谁宁愿多花钱,把你送到县城读小学(孙女说他们班有相当多学生是农村来的)……
仿佛有学生低声啜泣。
老周感觉孙女把他抱得更紧。
主任又说,我跟大家讲个真实故事,一对母女搭乘公交车遇上车祸,双方受了重伤,母亲截肢了。女儿昏迷不醒,生命垂危,需要输血。医生在病房里窃窃私语,母亲听见了,知道医院血库没有女儿的血型,她了解这种熊猫血血型的人太少,很多医院没有储存这种血浆,就对医生说,抽她的血,她可以救她的女儿。医生说,弄不好你都要输血,怎么能抽?母亲悲伤地哀求医生哭着喊,抽她的!抽她的!只要能救女儿的性命,要哪里求医生就在她身上割哪里……
很多同学哭了,抱住自己的长辈,哭出声来。老周的前襟湿了,那是孙女的泪水。孙女紧紧地伏在他的胸前,头顶着老周的下巴。老周只好仰着头,他看到旗杆上的红旗迎风飘扬,看到校园内,一棵棵高大的法国梧桐,郁郁葱葱,树冠如盖……
八
老周身背双肩包,手里提着一个大旅行袋,行进在他们村“现代农业产业生态园”宽阔的大道上。早春的气温并没有升起来,但道旁的广玉兰和金桂还是接收到春的气息,靛青色的树叶像浇过一层油,亮亮的反射着光。塑料大棚和玻璃暖房里的蔬菜,在外面只看到一些朦胧的绿,但能体会到它们正在内面茁壮的生长。
“……就老了……”
隐隐约约听到了传送过来的超重低音,老周加快了脚步。树下的草坪近水楼台,最早得到地热,新抽的草尖茸茸,让人怜惜般娇嫩。音箱里的声音在这春日的傍晚,逐渐清晰起来。
这个老谢!大多清早播放他的音箱,这傍晚也有兴致。
荷香没有来送他,原来计划是用电三轮送,无奈那小孙子耍泼,荷香走不脱。好在离镇上车站不远,就走过去。
秋裤大叔的歌声一声接着一声,撞击老周的耳膜。老谢的音箱一定在他的门前搁着,他一定在那里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天上瑰丽的晚霞……
同龄的人,大致相同的处境生活,老周是体谅老谢的。人生中,各有各的不快,各有各的心酸,各有各的坎坷……有人说,你把你的不幸,你把你的不甘吐出来吧!别憋在心里,一吐为快,吐出了就舒服了,就轻松了,就坦然了。老周想问:吐出来又怎么样?释放出来又咋样?难道释放出来就解决了问题?现在关键是,摊出来谁能解决?谁能解决?——不如就放在自己肚子里,以免说出来还惹人笑话。
老周这样想着,他觉得他和老谢一样,难于启齿的痛苦一时无法表露出来。
——大儿媳秀花走了,义无反顾地离开周家了。
大宝将来怎么办?
狠心的女人,狠心丢下自己的一双亲骨肉,去奔赴她所向往的新生活。
老周觉得,现在的法律太软弱,对于那些负心男女,应该给予惩罚。
我家哪样不好?是大宝不随你?两个孩子你只管生,你何曾养过?抚养费都不愿意出,只要求净身出户,太便宜了!
——不作声的女人,永远都不知道何时她肚子里的蛔虫想出什么幺蛾子!
秀花随大宝一道一直在深圳,大宝跟光明的大儿子修车,秀花在附近电子厂打工。谁知这闷声不响的女人有心机,与厂内的一个男人混上了,狠心丢下大宝和一双儿女,跟那个男人跑了。
那段时间,荷香在家里一边抱着孙子,一边骂呀骂。老周一言不发地干坐着。
老周他不是不愿意接受现实,他是为以后发愁,更准确地说,是为大宝以后的生活发愁。他们两老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眼,闭眼好说,万事皆休。可大宝怎么办?一个大男人拖着一双儿女,续一个吧,哪那么容易?他想到村里二十多个光棍汉,有的整天梳得油头粉面,穿戴整整齐齐,活赛电视里的小鲜肉。大宝又是一个天生不会黏女人的男人,难啦!
本来他刚刚把小宝的十五万付清,觉得再轻松了,再没有压力了,没想到又出了这等事。——当最后交给小宝两万的时候,他长吁了一口气,计划再坚决不出去打工,有他的两千多元社保金,并和荷香种点菜,养点鸡鸭,日子不会苦到哪儿。至于两个儿子的欠账他绝不会再理,只要小宝和小兰在外面接工程,欠账尽管多一点,但还完是个时间迟早问题。可现在大宝又是这样,他还有十几万的装修费没还完,儿子进了幼儿园,女儿又读中学。
多少天来,他闷闷不乐,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想着这些揪心的事。孙女读中学了,她妈与她爸离婚了对她打击不小,孙女是个懂事的孩子,一进中学,就不要老周陪读,自己住校寄宿,至于留在她心头的创伤,就让时间慢慢抚平吧!眼下老周最担心的是大宝,女人走了,情绪上受到打击,儿子女儿上学都要开支,欠账人家要得急,他又是个不爱表达,不擅释放情绪的人,如果给他的压力太大,老周不敢想象,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大洪打来电话,说多日不见,想他就像想女人,抓心挠肝的,大洪在电话里跟他开着玩笑。老周把憋在心里的委屈想倒给大洪听,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算了!说给他又有什么用?他又不能解决半点问题,反而伤了他的好兴致。大洪在电话里还说,不光他想老周,还有个人比他想的还心切。一时半会老周想不出到底是谁,在海鲜酒楼里,除了大洪跟他有点感情,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无话不谈了。大洪鬼黠地说:“想不出来吧?是老板娘,胖老板娘!”
大洪一直在海鲜酒楼后厨作主管,他说酒楼周围更发达了,附近的琼园社区又矗立起好几幢住宅楼,住户更多,酒楼前面大街,人流量更大,因此,酒楼的生意更好,后厨急着添人,于是老板娘就想到他了。大洪说,老板娘喜欢你干活勤勤恳恳,不偷奸耍滑,老板娘还说,在原来基础上,给你涨四百元工资。
老周心想,又招不到人吧?就对大洪说,现在六十多了,年龄太大了,老板娘还要?大洪说,老板娘要,她看你身体还可以,她喜欢你,不然,为什么特地点你名,要我打电话给你?
老周就动了心思,他把他的想法跟荷香说了。他跟荷香说,两个儿子的三十万元虽说付清,可是两老一点积蓄也没有,眼看着荷香的腰痛也治不断根,一朝要发起来,上医院的费用不能指望两个儿子。当他特别提到大宝的时候,荷香紧蹙着眉。老周只是谈到两老应该有点积蓄,好防止万一。他没提到大宝的经济开销,其实他还想到,如果大宝需要应急,他有可能还支援一点,让大宝渡过难关。
荷香想了一天,第二天才叹口气说,我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不都是这样说,老板的钱不好挣吗?
老周耸了耸背上的双肩包,快到镇子了,他到镇上搭公汽,再到县城火车站乘火车去广东,晚上九点多的车票。标注着“现代农业产业生态园”的牌楼就在眼前,他看着这仿古牌楼,就又要和故乡再见了,心情仿佛弥漫着古代那些迁客骚人依依不舍的别离情绪。
他看着西天,一轮金色的圆盘慢慢接近那座高耸的山脊,将携带的绯红撒向周边的天际,而接近中天薄薄云彩上,仿佛抹了淡淡的胭脂。老周脸上辉映着夕阳的余晖,感到别有一番暖意。
老谢播放的音乐声逐渐减弱,仿佛是从大漠深处传来,那苍凉的声音又似冷冽的朔风,在老周耳际飘荡,飘荡……他觉得此时不应该听这首歌,而应该听“……又出发,又出发……”呵!是那首《敢问路在何方》,“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又出发……”虽说路途谈不上艰险,但“又出发,又出发”确是事实。然而老谢偏不播放,他就是一味地播放《一晃就老了》——
……
怎么刚刚学会懂事就老了?
怎么刚刚学会包容就老了?
怎么刚刚懂得路该往哪里走,
怎么还没走到就老了?
怎么刚刚开始成熟就老了?
怎么刚刚开始明白就老了?
怎么刚刚懂得时间不经用,
怎么转眼之间就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