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站上等着上火车的人很多。火车晚点了。我在吹着寒冷夜风的站台上等了四十分钟,车终于来了。火车缓缓停下,乘务员打开了车门,人们立刻就涌了过去。“不要挤,不要挤,都有座,不要挤啊!”乘务员被推到了一边,挤在火车和站台的缝隙间,着急地大声喊。我挤在人群当中,手中的提箱被我紧紧地握着,我被推动着,左摇右晃地找到了车门,迈上了铁梯的台阶。上去之后就赶紧往车厢里面走,但过道里站满了人,走不动了,后头还陆续地有人上来,我一点一点挪动着脚步,我的座号在20号,还要挪一段路。
终于找到了座位,把提箱“哗”地一声推上行李架,坐下来了。在我对面是一位60来岁的妇人,她也刚刚坐下来。只见伊烫着乌丝一样的卷发,左右两耳挂着一对1厘米大小的金黄的圆耳环。她脸色暗黄,眼神深静,身材微胖,穿着青色的开襟的毛衣。伊忽然说道,“这么多人,都挤不动,送人的都来不及下车了!”我听到她这样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样子。我便嘴角动了一动,轻轻笑了一下。但我的笑并不是理解和支持,“人这么挤,上车这么不容易,送人的人就不应该上来啊。”我心里这样想。“或许是这位阿姨在同情那下不去车的人家,而她不会也是那下不了车的人家了吧。”我不能确定。
火车驶离了T站,逐渐呼啸着奔腾起来。车厢过道上的人也渐渐减少了走动,努力寻找一个坐一会的地方。就在我这个坐席旁边的过道上,站着一位四十来岁的男子,脸上的皱纹很明显,神情很局促,一面用纸擦脸上的汗水,一面说,“嗨,这次人真多,下不去了!”
那妇人看了看他,说:“就是。前面的人走得太慢了,那两个女的,走不动,把咱们耽误了。”
“车开得也太快了,要是开得慢一点的话,我们就可以跳下去了。这次车开得太快了,也就是停了两分钟。”男子看看周围的人,肯定地说。
妇人听到,便迟疑地问,“能跳下去吗?多危险啊。”
男子说,“哎,车开慢点可以,上次我和小忠就办过这么一次。把人送上车来以后,一看车动了,赶紧往外跑,一下子就窜下去了,嗨,没事。车快了肯定不行啊,今天这车就开快了,这叫咱跳,咱也不跳了。呵呵。这个咱知道啊,得安全啊,出门在外讲究个安全第一啊!”
妇人不说话了,她看上去很难过。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往窗外看着。这时,男子说到,“妈,我去给你接杯热水去。瞧这过道,这么挤的,你可挤不过去。”妇人说:“我不渴,我不渴,不用去接了。”可男子执意要去,拿过了水杯,就左右穿插着过道上人群的一点点间隙,往车厢那头接水去了。
一会儿,男子接水回来了,妇人接过水杯来,放在小茶几上。男子说:“妈,人可真多,您要去啊,就不这么好挤啊!”妇人看看他,说:“你们渴不,我这有苹果,你和小忠一人吃上一个吧!”说着,便弯腰在小提包里摸索,掏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来,里面装着三个苹果,递给了那个男子。男子接了过去,问问站在更远处的另一个男子吃不吃,那个男子大约三十几岁,皮肤比这个要好,要白。他说,不吃不吃。男子就又把苹果送了回来,说,“我们不吃,妈,您留着吃吧。”妇人只好又接了过来。
“到下一站是什么时候?”妇人问道。
“快,下一站是J站了,也就一个小时。”男子答到。
妇人又问道:“你们返回来到家得快一点钟了吧?”
男子想了一想,说,“嗯,得一点多。”
“这边这个车门不开,要是开了这个车门的话,也就不用绕这么远,耽误这么久时间了。”男子接着说。
“你给家里打个电话,别让他们在车站还等着你们了。别让他们着急。”妇人说到。
“刚才小忠已经打过了。您放心吧,妈!”男子说。
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开去。人们都好像困了。
我想,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家人都来送这位老妇人坐上火车。
“火车怎么是倒着走啊?”过了好久,妇人忽然问我。她看着我,想得到我的同样肯定的回答。
我赶忙往窗外看,把脸使劲地贴在车窗的厚玻璃上,依稀看到夜幕下的大地,树木、公路、房屋,正在迅速地向后退去。而这,正和驶离T站时一样,火车并没有倒着走。我便说,“没有啊。”
妇人坐在火车前进的那一头,在她看来,火车是倒的,而这和开始出发时一样。
可是她似乎坚信自己的判断,确定火车在往回开。她自言自语地说:“车开回去了。刚从T站出来,跑了一阵子,你看,又往回开呢。”
这时,窗外出现了一点亮光。
“快到站了吗?看见灯光了呢。”妇人说。她又看了看过道上的男子,他正扶着座椅背打瞌睡,显得十分疲惫。妇人又把苹果递了过去,说道,“给,一人吃上一个,这么累,都这么晚了!”男子慢慢抬起头,揉揉眼睛,接过苹果,拿出来了一个给了旁边的另一个男子,自己也拿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又给了妇人,然后用手擦苹果。“都是洗干净的。”妇人说。男子就吃起苹果来。
这时,妇人又说,“你看,就是往回开。这样就好了,他们就不用折腾回T城了。”我想说这是没有错的,下一站就是J市。可是妇人的话很坚定,如果车开回了T站,他的孩子就可以下车去了,不用被拉到J站了。
我没有再说什么,如果,这位母亲感觉到车的倒行是一种错觉的话,更不如说那是她的一个希望。对于母亲的这个祈望,我真希望那就是真的,实现母亲的这个愿望,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受到下不了车被拉到远地的苦恼。我又怎忍心去一味地说穿它呢。宁可这是一个错误,而在这个母亲的心中却是一个美好的错误。我愿为此守候。
然而,火车还是就要靠近J站了。J站宽阔的站台渐渐地来到了火车的窗户下。两个男子要下车了。妇人才终于醒来一样地说,“啊,到J站了吗,是到J站了吗?”
“哎,妈,到J站了,我们下车了。”
“我给你们二十块钱,你们好坐车回去!”妇人忙站起身。
“不用,”男子答到,“我们有钱。”他们就要往外走了。
“我们下去了,妈!”那个年轻一点的男子紧跟在后头说到。
“告诉你爸爸,别在沙发上睡着了啊!”妇人冲着他们大声说。
“哎,好的,妈!我们走了!”
他们下车了。
一会了,他们两人又来到车窗外。妇人又站了起来,使劲挥挥手,“走吧!走吧!”
两个孩子点点头,转身走了。
妇人坐了下来,说,“还是到J站来了。”
我坐在对面,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可是这样的母亲,我却感觉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
2007年4月02日写
2020年3月24日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