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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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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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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鱼的遐想

我是一条鱼。我在这条大河上生活了十一年。而如今,我成了一道菜,浑身上下体无完肤,身体被切成了三截,到处挂着花刀切出的伤口。这都是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子干的,他把我端上来的时候,脸上堆着笑,皮泛着光,眼睛眯成一条线,正在等着这家房子的主人的赞赏。他好像摇着尾巴,但我又好像没有看到,毕竟我躺在盘子里,嘴角只剩一丝气息。我连同一个大长条的盘子一起被轻轻地放在了桌子的中央,主人点点头,微微一笑,说,“请吧。请!”我的身体就立刻被数十支竹箭刺中,我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吐出了最后一气游丝。我的眼睛没有闭上,依然圆睁,我的头颅依然完整。大厨用了高超的手法,将我的姿势进行了精巧地定位,我被准确地放在了长盘的中央,处在鱼头所应在的尊崇的位置之上。我的眼睛失去了光芒,下颌正对着这房子的主人,但事实上,我的头朝向东方,那是一个令人尊敬的方向。但我更在乎的,是因为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在我的灵魂即将离开这盘中的肉体,在这热闹的桌子之上做最后的舞蹈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这十一年的时光,那都是我的所见所闻、所经所历,不妨说出来给大家听一听吧。

十一年前,我出生在这条大河的上游,那里还是一条一条的小溪。小溪沿着山谷,山谷里面开满了花。那时的天空是那样明朗,空气是那样清新。蓝净净的天上,飘过一朵一朵大白的云。我快活地像一个精灵,透明的精灵。是的,我是透明的。我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肚子里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肠道里面也没有一丝粪渣。我的灵魂和我的身体一样,透明地让人发颤。生我的大鱼望着我说,“这孩子,咋这么透!”旁边的大鱼小鱼说,“这鱼娃子,怎么这亮?”

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是我比较纯粹罢了。我总是这么以为,或许也不是这个原因。我常常在山间的小溪中游走,顺便欣赏水上的世界,观察来来往往的人们。我见过背着锄头从地里干活回家的农民,也见过骑着摩托车赶路的小伙。更多的时候,是人们推着一种独轮的车,里面装满了山上的各种果实。这是一片果树茂密的山林,山上的果子就像溪水中的水草一样多。这种快乐的景象我每天都在欣赏。他们来来去去,走走停停。他们说些话,或是唱几嗓,我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是快乐的表情。

山谷中走来了一对恋人。他们手挽手,互相依偎着在山涧漫步。我无意去窥探他们,但他们确实也看不见我,谁让我是透明的呢?闲来无事,况且我还是一条喜欢看热闹的鱼。要不然,这欢快的小溪,只有哗啦啦的声音,在清澈见底的水中却什么都不会发生,多没有意思。倒不如跟着他们的脚步,一块在这山涧漫步愉快。他们在山谷的小道上走,我在山谷的的小溪中走,他们不紧不慢,我却要常常停下脚来等他们。等他们的时候,我就会悬停在水中,快乐的鱼尾迅速地摆动,刚好能够平衡溪水的冲击。我停在水中,距离水面只有十个厘米,那么外边的世界就全在我的眼底。这有趣极了,这是我最大的消遣。

那个背着书包的男孩子从包里拿出来一本书,交给了那个一脸沉静的姑娘,顺手把手边的一片枫叶摘了下来,放在书的上面。姑娘接过书看了又看,拿起枫叶看了又看。然后,她双手紧抱,把书抱在了胸前。姑娘的两条辫子像是两根墨色的麻绳,又像是两条黑色的瀑布,从她的头顶一直垂到她的腰际。我能听到男孩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他涨红的脸,像是一道朝霞,双手不知往哪里放,抓着自己的衣服,紧张地攥了又攥。

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我感到,他一定是极认真、极努力地在做一件极庄严的承诺。是的,虽然我还是一只小鱼,我还是一只透明的鱼,透明地就像最天真的灵魂一样。我想,他们的心也像我一样透亮,把自己的心都要透亮给对面的那个人。

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游走和观察中,我见过很多的人。我感到天空是那样蓝,水是那样清,我的身体和洁净的水融为一体。每次我回到生我的大鱼身边,我总要说几句话,她才知道我回来了。我的确透亮的出奇,不仔细看,都不能看见我。除非要找我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来看。

我的童年就在这条光亮的小溪中度过,那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我长得很慢,发育也不够迅速。但我却有着长久的记忆,一直记得我出生以来所有的见闻,这使我自己都感到惊奇。

但是小溪终究还是承载不了正在成长的我。按照生我的大鱼的指令,我要往小溪的下游而走。生我的大鱼在这条小溪其实只不过待了三五天,还是趁着在水势上涨的时候把我生了下来,然后就回到下游去了。她走的时候就跟我说,早一点下去吧,下去才是我们生活的必然。要知道一条小溪,奔腾的小溪怎么能容下一条大鱼呢。除非是要过来产下一堆小鱼,而那也只能是在磅礴的雨季。雨季过了,小溪便寂静的出奇。大鱼都走了,只剩下我们这些无所事事的小鱼。我无暇再去溪上游走,我已经打好了随身携带的小包,做好了下游的准备,就跟其他那些鱼一样。只不过,我没有跟他们一起走,虽然显得有些另类。因为我还是那样透亮,我的骨骼已经开始变长,身体变得结实。离开小溪去下游,才是我现在要做的事情。

我顺小溪而下,那种速度就像是从瀑布上坠落。有几次,我被激流抛起,险些打到溪边的苇草,那光滑的石头堆砌的河床,给小溪以各种形状的塑造,使这条小溪不仅仅是快乐地流动,还在山谷中摆出了奇妙的造型。

很快,随着最后的一次跳跃,我终于跳进了缓慢的大河。她平静的就像一个黄昏下的老人,金黄的阳光洒在了河面上。

大河并不总是这样宽阔。恰好我来的时候是个大雨季刚过的十月。河面宽到望不到边。河上还能撑得起小船,有几个灰白头发的老者,在一网一网地打渔。那并不会对我造成威胁,我的个头还不到那他的网眼的一半。这宽阔的水域足以养活成百上千条我这样大小的鱼娃。我仍然无所事事,常常看那老者打渔。他每甩出一次网,脸上总是飞过一片祈望的神情,他的眼睛虽然有些浑浊,但仍然炯炯如炷,他仍然要靠这打渔的营生来填补家中的生活。这样的山区,土地向来就少,那一亩见方的土地,只能种下全家吃饭的口粮。这也算好的了。今年雨水丰足,粮食丰收在望,老汉脸上闪过一阵欣慰。他猛地绷一绷纲绳,用手去感受一下水下面渔网的份量。如果能打上三五十斤鱼来,离河不远就是商埠,时间尚早,赶着新鲜一定能卖个好价钱,那满口小牙的孙子昨天晚上就跟他说,想要吃上几块酥糖,索性买上半斤,给老伴也尝一尝。他这样想想,使劲向后拉网。“嘿,这一网真可以,”老汉越拉越有盼头,越拉越小心翼翼,一点一点,渔网上来了,鱼儿蹦着跳着浮上来了,“真不错哇!”老汉的眼睛更加有神,他紧握着鱼纲,稳稳地拉到船边,那半尺来长的鱼儿,便在船帮上使劲地拍打。“呼”地一下,全部被提进了船舱。老汉高兴地蹲下来,一条一条捡拾那乱蹦的鱼。鱼篓一下子就装满了,他高兴地往河岸上望去,赶商埠的人们已经往那边走了,他的心里充满了喜悦。

我就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切。一条鱼的生命可能会在半尺来长的时候终结,或许也可以更长,但那并没有什么。仔细想想,鱼终有一死,况且,那网眼也限定了鱼的大小。他们或许换成了酥糖,还在满口小牙的孩子嘴里舞蹈。鱼终有一死,能够换成酥糖,或许这样的死也很值得。

水库才是鱼长久的家。顺着宽阔的水面继续向下,便是那浩渺的东前水库。那老者打渔的河道也不过是我短暂经过的异乡。生我的大鱼早早就跟我叮嘱,不要在宽阔的河床上犹豫不前,只消几个月,等我长成半尺来长,那时,就有无数的渔网将我阻拦。在你还小的时候就要努力向前,不要在那里忘记了自己出发时的梦想。我的记忆足够长久,总能把这话记在心底。我看了老者撒出的渔网,确认了它的形状,有的时候是椭圆形,更多的时候是圆形。那个圆形就像一个靶心,它网住了停下脚步的鱼娃的忧伤。

从河道游向水库并不困难,甚至有点易如反掌。只要心中有了方向,到达目标仅仅是时间早晚而已。况且,我还是一条近乎透明的鱼,还有着常鱼所没有的智慧和记忆。在那深深的水库,我才见到了什么叫做深不见底。深不见底的不仅仅是它的深度。这里的水早已不似溪水中那样透明。这水的颜色发青,发蓝,愈往下走,愈加深重,更让人觉得深不见底了。但我不喜欢下潜,我仍喜欢在水面以下往天空张望,那忽闪忽闪地大眼睛,仍然要看这世上的一切。这种爱好渐渐成了我的习惯,到后来,我才更加确信,这是我一生的习惯。

水库有很大的幅面,远远超过我所经过的河道。我看不到边,我也从没游到水库的那一边。我只在靠近西边的一个地方长久地活动,就像我选择在西边安下了一个家。很巧,我在这里又遇到了生我的大鱼。可惜,她已经不再记得我了,但我当然还记得她。我记得她右侧腮下缺少的一片鱼鳞,那是她在小溪中跳跃时被尖石所伤。我亲切地喊她,“亲爱的鱼母”,她笑着,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所有的鱼娃,她看到我透亮的身体,惊奇地说,“这鱼娃,怎么这么透。”就跟当时在小溪里面时一模一样。她却不知道,是她给了我这透亮的身体。

水库边上是一条公路,来来往往总有各种各样的汽车。我在这里的水库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慢慢长大,这是我的青年和中年时光。我在这平和的环境中成长,有时我会感到烦闷,因为这水面寂静得像一个瓦片,一枚硬币掉进来,我都要激动一阵。别的鱼似乎并不在意,可我怎么能行。我在这里待了三四年,从一条半大的鱼娃逐渐成长为一尺来长的成年。可我的身体依然透亮,观察路上的车辆仍然是我的习惯,也是我最执着的爱好。我看到一辆四轮的汽车,在一天忽地闪了一下,掉进了水库的边上。岸边是很多杂草,还有很多淤泥。车轮陷进了前面的两个,车屁股翘了起来。那个开车的小伙子一个激灵,在车头还有一小半露在水面上时就一把推开了车门,跳了下来。他站在车子旁边的泥地里,脚下踩着一个方便面的盒子。他看上去又害怕又难过,嘴里吐出一口包含酒精的长气,那气味是那样悠长,让在水下的我竟然也嗅到了。“我不过喝了一杯,”他自言自语,“车怎么就开到了水库里。”车头一点一点陷落,最后只剩下半个后备箱还留在外边。那栽进水库的车就像一把大手,使劲拍打这个年轻人的肩膀,小伙子的痛在心里,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我把看到的一切说给花桡。她却总是浮在水面,对我说的一切漠不关心。她是一条和我相仿的雌鱼。在这深不见底的水库里面,只有花桡给我以不一样的印象,她有着洁白的肚皮和修长的尾鳍。她的眼睛总是忽闪忽闪,让我好奇。而我的透明的身体,也让她着迷。她并没有对我所见的场景发生兴趣,她的爱好就是各种彩色的树叶,水面落下红叶,她要去啄,水面落下蓝叶,她也要啄。她一日又一日地往水面上去找,就是为了找一片彩色的树叶。其实,在我的壮年,我也长了彩色的条纹,在我的腹部以上。那是五条彩色的纹路,长在我透亮的身体之上,显得明晃晃、刺亮亮。花桡就跑过来,盯着我的花纹仔细看。但她什么也不说,她只喜欢彩色的树叶,或者那彩色的条纹。

那辆汽车最终被一辆大吊车吊了起来,又被一辆卡车拖走。这个小伙子因为酒后驾车被罚了款,吊销了执照,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后来的一天,他又来到水库边,他站在那里,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那气息里面仍然是酒精的味道。然后他就大哭,大哭,哭得伤心欲绝。他一边哭,一边说,我才听到的。我又听他说,他对不起谁,为什么没有及时把你拽下来,为什么没有清醒,直到车屁股翘上了天,才一个精灵想起来,车上还坐着一个姑娘。那个姑娘留着长长的黑发,没有系着也没有辫着。在那车头慢慢往下陷的时候,她使劲地呼叫,使劲地撕扯,但都没有跑出来。那跳下车的小伙子站在泥里,直到吐出一口酒气才清醒过来,而那个时候,姑娘和车已经一起没入了水中。小伙子哭的伤心,他仍然就是哭,嘤嘤地哭。他说,“我不过是多陪了一桌,陪了一桌”。他说,“自己也不想,自己也不想”,“怎么把自己的姑娘给害了”。我从未见到那个姑娘,她就坐在车的副驾驶上。我只透过水面看见那个吐气的小伙,而我甚至没有听见谁的呼喊声。

花桡最终还是和另一条大鱼一起去了上游。到了产仔的年头,他们像是生我的大鱼一样,要往回游,游过撒网的河道,游上淌着清澈溪水的小溪,这是鱼的生命和规律。我并不怪她花桡。谁让我是一条透亮的鱼呢?尽管我长了艳丽的花纹,这曾让花桡心动,发誓要和我在一起,然而她的目标是回游,而我却不是那样。

终于有一天,在一个大雨滂沱的雨季,水库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闸。我按耐不住兴奋的心情,心中想着奔腾的自由的大河的景色,在一个不经意的跳跃之后,我越过了水闸,搅进了机车和叶片。在我跃起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往身后的水库看了一眼,那生我的大鱼也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神满是惊奇,在她的生命中,不,或许在所有的鱼的生命中,或许还没有哪一条大鱼要自己跳过水闸。她惊异地看着飞在空中的我,我正好看到了她。她是给我生命的大鱼,我感激她,我爱她。但是我知道这些,她却已经不再记得我是谁。我闭一闭眼,心中竟是无尽的感伤。大鱼的眼睛里仿佛也有生离死别的苦楚,但她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那不过是一条跳过水闸的鱼。即便是没有见过,也不必难过。可为何看到他仍觉得伤怀呢?”是的,她已经不再记得我。

我在睁开眼的一瞬,就被叶片扑在了空中。那巨大的水量冲出了漫天的水雾,我被足足抛出了有百米多远。我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和无数的小鱼一起,像是鱼的洪流一般,急急地推向大河的下滩了。

像我这样个头的鱼在下滩的水中已经足够稀奇了。因为我和他们那些小鱼不一样,我是跳了水闸过来的,他们都是在水底下过了网眼被叶片卷过来的。但这并不妨碍,观察仍是我执着的爱好。我透亮的身体早已把我定义成为一条非同寻常的鱼了。大水缓缓低沉地吼叫着往下走的时候,大河的河道里还有不少钓鱼的人。人们早就传开了,晚上要下大水,但是收起钓竿的人并不是很多。很多人是资深的钓客,并且练就了一身了不起的水功,不仅会浮水、踩水,扎猛子、抓住水草里的鱼,都是拿手好戏。但今年的雨季是这样之大,一场大洪水就这样在水库的排水过程中形成了。我正裹在这一浪又一浪的大水中往下狂奔。大河下游原来的那些小水洼、小河谷,一下子就满涨了起来。我们这鱼的洪流、水的洪流,裹在一起,急急地向着下游的平旷的河滩冲去,奔着东湖涌去,向着黄河涌去。

这个时候,我们离那一伙又一伙在河床中央的钓客大约还有三里路。我有着极好的视力,在翻滚的浪头上,我远远看到收杆而起的人们。“快走吧!快走吧!”“水来了!”人们纷纷吆喝着,快步起身往岸上跑。可这时仍有一个老头,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快跑啊,老叶子!”一个脑壳铮亮的老者冲他喊。“别喊,刚才咬钩了,这个坑里有大的!”“水来了!”“早着呢。”“水来了啊!”

“不怕。我会水。”没等老叶子说完最后一句话,我就第一个领着大水流冲向了他的后背。老叶子一个趔趄,“不好”,他大叫一声。接着,我便冲了他钓鱼的水坑,那里的确有一条大鱼,他的嘴角正在流血。我来不及和他说一句话,就又随着大水往下走了。

老叶子只穿了一条短裤,拼命往岸上跑,没跑两步,就掉进了那个坑里。他想着,“怕什么,老子会水。”他便踩水,浮水。忽然又一个浪头打来,正好打在他的脑门上,随即就是一个大漩涡。这个漩涡一直转,一直转,直到把老叶子转的昏昏沉沉,再也没有力气踩水浮水,最后真的就像一片叶子一样,在漩涡中转了一圈又一圈,又一个浪头过来,就看不见了。

岸上的人们使劲喊,“老叶!老叶!”水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大水过后,河床变得沉静,只有一个一个漩涡还在转着转着,就好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都转了起来。

老叶子被冲进水下,其实我看见了。他在水下打了几个滚,被几颗树枝给缠住了脚。他在那里使劲拉,使劲蹬。

第二天,人们一直在找,直到第三天,当我已经到了河下几百里的时候,人们才在老叶子钓鱼的大坑里找到他,他的手里还抓着一把水草。

到后来,我就生活在这大河的下游。起先的日子还好,这里游游,那里看看。鱼们都十分尊敬我,我是少有的大鱼,而且还有透亮的身体。但是后来就不一样了,河道两边总有几家工厂,日日夜夜地向河道里灌着脏水,把我熏得五荤六素。我身边的很多小的、半大的鱼一条一条死去。虽然我仍然喜欢在岸边的水下向外仰视,但那天空已经昏暗无比,空气中全是汽车尾气、浮尘雾霭,一点透亮的气息都没有,这和我透亮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看着水上的一切,心中真是伤心透了。这使我想念童年,那清澈的水,那清澈的天。我还变得更加怀旧,甚至希望能遇到和我一样跳闸而来的大鱼,来和我聊一聊天,以做慰藉。但后来证明那是我的奢望。自打我那一次跳出水闸,大河上下再没有下过那样大的雨,涨过那样大的水,更别说能有一条大鱼跳过水闸了。大河的水一点一点变少,化工厂、造纸厂的污水已经逐渐充斥在我的周围。河水逐渐被污水置换,我都不想活了。

连接大河两岸的土桥建了起来,人可以走,车也可以开。水越来越低,我不得不在一个水洼变干之前准确地找到一个新的水洼,否则,我将会暴露在泥巴之中。我没想到会是这种境遇。我已经活了十年。这十年间,从那条小溪到现在的河滩,我见过很多人,很多鱼。我唯独不曾想到会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度日。我在不停地奔波中追忆着旧日的时光,总是盼望着下一场大雨,或是发一场大水,那样我才能重新游动起来。

但一切都等待得太久了。河水几乎全被污染,我靠着生存的智慧和良好的体力勉强活了下来,我成了这个河滩里唯一的一条大鱼。我身上除了陡增的一些怒气之外,还在左侧胸鳍下长出了一块两三厘米长的骨头,这使我奇怪,我时常能感受到它,它硬也不是很硬,软又不是很软,它就像撑杆跳的撑杆一样,具有十足的弹性。

我在最后的一个傍晚最后的一个水坑里仰面欣赏了最后一道风景。那天的斜阳把天空染成黑红。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大河中间的土路上停了下来,随即又跟着停下来了另一辆。前面的车头那里跑过来一个精瘦的男人,麻利地站在第二辆车的后排座门口,轻声拉开了车门。从车上走下来一个富态的男人,这个男人五十出头,宽大的额头没有一道皱褶,两道黑色的眉。他下车来,就站在水洼的上边。这时,从车尾那里走上来了一个穿黑衣戴眼镜的男子,“局长,您看,那边,那边。嘿嘿。我们准备再规划一个小厂子。”他伸长了手,手上有一个闪闪发亮的表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正是一个向外排着污水的造纸厂。

“唔,唔,”那富态男人说道,“再看看吧!”

然后,他就上了车。车子调了一个头,甩下一阵黄烟就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个时候,那精瘦的男人拉开车门,准备上车时,往我的水塘瞄了一眼。那眼睛带着毒箭一般,正射在我忧郁的眼神之上。我旋即一个转身,向浅浅的水底游去,水面上激起一个漩涡。

“哟,有鱼。”那个精瘦的男人喊了一声。然后,就有三四个人往我这个水洼跑。我心中一惊,“这帮龟孙,这下子完了。”我从没骂过鱼,更没骂过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被那个精瘦的男人拎在手中的时候,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活的。”“这年头谁还能抓得着这样的大鱼啊!”人们纷纷说。

“这鱼还透亮呢!”

“真是一条稀罕鱼呢!”

十一

我是被那个精瘦的男人交给大厨子的。在我在厨房的几个小时里,我目睹了大厨子的一番手艺,以及耳闻了他和精瘦男人的一番对话。

“哥啊,新厂的项目就请哥哥再说一说吧。这鱼,稀罕。一定要送上。孝敬局长。呵呵。孝敬局长。”

“不好办。”

“靠你了,哥哥。”

我被大厨子一阵分解,我已经变得惨不忍睹。正如开始我所描述的那样。

十二

在我被分解之后,我身上的那一根骨头,大厨子并没有在意,那根骨头那样有弹性,不仔细摸,他跟肉一样。这块肉连同一口汤被局长呷进了嘴里。

大厨子上来,又送来一道菜, 笑着,“局长,这鱼,难得一见。是那小李子专门给抓的。呵。”

“唔,好。”局长应着,一边在嘴里咀嚼,那颗撑杆跳的跳杆一样的骨头他并没有发觉。

“小李问问那规划的小厂,”大厨子说。

“唔,哦。好。”局长说着,往下一咽。正好把这颗骨头卡在了喉咙里。

“咦,什么,呀”,那骨头上上不来,下下不去,像撑杆跳的跳杆一样有力。

局长的脸色变红,桌子上立刻就乱了。大厨子站在一边,目瞪口呆。

局长的脸色变黑,而后又变白。

一会儿工夫,那局长就毕了气。那颗骨头还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它使劲动弹了两下,仍然有十足的弹性。

十三

我成了一根骨头,仍然完整地记忆起童年、青年,以及我的老年。我是那样喜爱童年的清澈,但那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局长死后,人们开了一场隆重的追悼会。然后,我连同局长一起变成了灰烬,散在了大河里面。

十四

伴随着灰烬,我的灵魂沉入这大河的河底。又过了十年,大河下游修起了水坝。水面渐渐宽了起来。在我临终的水洼,连同周围的水洼都集满了水。水鸭子飞来了,小鱼又多了起来。

这时,一个轻盈的少年从岸边走过,他穿着清澈的蓝衣裳,背着一个学生包。他是从上学的地方赶回家里来。空气是那样清新,就像他清新的面容。

“家乡真美!”他不由地说,伸出双手要把这片水土紧紧拥抱。

我伏在静静地河底,听到他由衷的感叹,也轻轻地呢喃一声,“家乡真美啊!”

家乡的美要有清新的空气,清新的水。不然,我那根骨头又要隐隐作痛。可这样美的水,美的空气,不是和我小的时候,还是一条小鱼的时候一模一样么!

2020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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