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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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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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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李翠兰

每次来北京我都住东直门左家庄十一号的招待所。这次来也一样。不过,这次我特别想见见我的朋友李翠兰。

有七八年没见她了。李翠兰,一个娇小的女子,一个要强的女子。不知她变得怎么样了。有些话,可以见面聊一聊。她是那个曾经像太阳一样在我身边的女孩,我像影子一般地跟随着她。我们约好了见一面,由我打车,去她的家拜访。我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在镜子前面照了又照,便急急忙忙地下了楼,站到了街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如水滴一般,或急或徐地从我的眼前穿过。

这一面来的这样突然。我曾经说过要在五十岁的时候再见她,但是这次我却违了约。而她也似乎忘记了我说的那句话。是啊!在这茫茫的车海中,在这呼呼行驶的时光中,我们说好的那个再见的日子究竟会怎样来到,还是说一下子就要实现,不都是一件令人兴奋和开心的事吗?毕竟我们还年轻,过去的事情都可以过去,唯有那些互相鼓舞着向前迈步的岁月却始终让人感慨。如锈蚀一般,生长在发黑的铁器上,如青苔一般,生长在墙角的土墙上。那些记忆的绒毛长得那样绿绒绒的,就像铺开的天鹅绒,又仿佛是要让人沉入到了一片绿色的梦的海洋中了。

十五年前,我刚大学毕业来到西北某种子研究所的戈壁外场。那里荒芜人烟,了无生机。对这片土地,我并不生厌。我是抱定了吃尽苦头、历练人生的态度来的。我所得到的好奇和欣喜远远大于我所看到的戈壁的荒芜。在人的一生中,能够在戈壁上生活和感受不也是一件让人铭记的事吗?我这样想,李翠兰却不能。这一天,她就站在那个篮球场的边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蜡像,在太阳金黄透亮的光辉之下的树荫里发着浅浅的光。离她不远,是一位站着的穿着灰色衬衣的男人。我认出来,这个男人正是同样来接过我的所办公室的张干事。

“走了,”张干事摆摆手,脸上挂着无奈。看来话都说尽了,就差一把抓住李翠兰了。

“我不走,”李翠兰呛声道,“我呆不了这个地方!”她尖锐地叫。

我看见她穿着白色的上衣,乌黑的头发直垂到肩上。脸上瘦削,眸子乌黑发亮,就像是寒夜里的两颗星。她的眉毛弯弯,应该是一个爱笑的女孩。但此时,她却满是忧郁和愤怒。

我站在那里,顿时明白了这一切。这是一位刚来报到的女孩。和我一样,大学刚毕业,踏上了西去的列车,踩进了戈壁滩里的沙子,她正后悔着呢!“小女子,”我心想,“真娇气!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我带着一股刚入职的新人的豪迈和对未来必胜的信心大踏步地朝她走去!这时,我又看到了她洁净的脸颊和在微风中摆动的衣襟。

我一把抓起她扔在地上的背包,就背在了肩上,转头看了她一眼,说到,“快走吧!”我以一种年轻人所有的那种自来熟的热情要求她,“走啊!这里挺好的!”是啊,这里有足够的热情,只要有年轻人的地方就有热情。哪怕什么戈壁荒滩!哪怕什么天涯海角!哪怕什么刀山火海!

李翠兰看看我,没有说话,眼睛里透出几丝诧异,仿佛要大喊一声把我叫住。但是我什么也不管,背起她的背包就又是那样昂首阔步地往大轿车那里走。等待着的司机和班车正像一座空荡荡的机舱,正等着这位来自于大城市的女毕业生呢!

张干事一下子像是缓过了神,赶紧走上前,弯着腰,要去拉拉她的肩膀,“走吧,走吧!”伸出的手却悬在了空中。

李翠兰这才迈开了脚步。两只手互相攥着放在身前,压住了那风吹动的衣角。

太阳是那样直射,是那样暴烈,它没有一句语言,只把它的热情洒在这片土地上。那篮球上砰砰的击球声和攻防互换时的叫喊声仿佛更加映衬着李翠兰心中的寂静,分明能听到她自己不情愿迈出的那一步的脚步声。

李翠兰终于在所里报了到,分配在四组。我们这一批刚来的大学生开始了新员工的见习课。我常常见到她,她仍旧像一头倔犟的小毛驴,脸上挂着忧愤,嘴里说,“待不住!待不住!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在这个戈壁荒滩上,每年都有不少“误入歧途”的毕业生,有的是因为期望太高,总把戈壁想像成“大漠孤烟细”的壮美,而忘却了它孤独寂静的本质。有的是因为工作分配不理想,无可奈何报了到。或许有的人,还处在踌躇疑虑的境地,过来看一看。总之,总有那样几位,在每一年的夏天上演着来来回回的剧。李翠兰显然都不能属于上述各种情形。

“我早知道这里的气候和环境,”李翠兰坐在长条椅上,眼睛向外望去,一大片杏树林正在茂密地生长。她静静地说话,就像天上缓缓游走的白云投下的影子。

“那你还来!”我坐在一边的草地上,手中揪着几棵尖尖的硬草。吃过午饭以后,年轻人总要到饭堂不远的杏树林来走走。我们也算是熟人了。

“我,我。”李翠兰欲言又止,眼睛忽而一转,似是想到了什么。

树林的水哗哗地流淌,灌溉着这片小小的杏树园。七月份的季节,杏子已然过了季,只有一片一片乌绿的叶子紧紧地生长,棕褐色的树干上长着一个一个眼。

“是他要来,他要我来。”她说。

“他?!他是谁?”我惊愕道。

李翠兰没有再说话。

他就是我们同一批来到的孟辉,他分在Z站。我是在十天以后的饭堂的大桌子上看见了他。在大学毕业之前的季节,李翠兰就和孟辉确定了恋人的关系。毕业在即,孟辉来了,李翠兰也来了。这些都是李翠兰后来说给我的。显然,他们之间有不少故事。作为才认识她不到一个月的我来讲,是不能相比的。我不由地心中一阵难过。年轻人吗,这没什么。不论怎样,这样一个女子好端端地来到了我的生活中了,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的清楚了。其实我的内心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想法,这个谁又能说得准呢?

出租车驶上了高架桥,呼呼飞驰。我的思绪仍然飞回到十五前的一幕幕之中。

七月底的一天,新员工正在组织室外良种培育劳动,一排排整齐的田垄上,固定着三角形的竹竿架子,各种蔬菜挂着青青的叶子,正吐露着黄的花、紫的花,仿佛正昭示着果种的优良品质。我们翻过了一块尚未使用的土地,累的满头大汗,那扬起的黄尘和额下的汗水混在一起,黏在一起,一股内在的热量正在从胸膛里面一点一点升起。李翠兰把铁锹一扔,那铁锹有她的肩头或许还要高一点,就跑到树荫下面。我跟了过去。

“累了?”我问。

“没有!”她没好气地说,“我要走,我不在这!”

我沉默了一会。“孟辉怎么打算?”我问。

“我才不管他,我恨死他了!”李翠兰说道。

我转头向远处望去,在碧蓝的天空下,远远的群山仿佛是灰色的巨人,正静静趴在广阔平坦的戈壁上,那奇怪的山头,那最高的山峰,宛若巨人的头颅,正卧在大地上静静听着夏日的低声吟唱。

“看那边的山,”我说,“好像并不远!我带你去爬山!去爬山,怎么样?爬山!”我盯住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似乎忽然亮了一下,看着我,“好!我想去!”

我放下铁锹,就和她往外走。走的时候,我没忘了和周围的人说一句,“我们回去了,喝点水。”然后,就转过田垄,翻过了破落的篱笆。过了篱笆,就是三棵大杨树。

“跑吧,”我说,“使劲跑!”

我抓起她的手,使劲往前跑。李翠兰也跟着跑了起来,她那纤细的手在我的手中,我不敢太用力,我也没有松开。我只想让这奔跑的节奏带她离开那忧伤的眼睛,那飘忽的黑发在烈日之下跳动着,广阔平整的戈壁滩上留下了两个跳跃奔跑的影子。

山上的风忽然很大。我们站在半山腰,实在爬不动了,我说,“怎么样?”

“还好!”李翠兰大声喊。

再往上爬,山上全是那种灰褐的石块,被太阳晒的发烫。那远处的果蔬种植场宛如一块绿毯,被几棵稀疏的白杨固定在戈壁滩上。在这灰茫茫的大地上,显得是那样翠绿。

我望了望李翠兰,她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平和的面容。这大自然的热风仿佛吹走了她脸上的愁云。

“你挺好看的。”我说。

“呵。是吗?”李翠兰笑了。风吹过她的头发,打乱在她微微笑着的脸庞上。我忽然感到一阵幸福的感觉在心中来回地荡漾。

我们就在山上一直待到太阳落西。“别走了!李翠兰!”我说到,“就在这吧!我们有这么多年轻人。你不孤单。”李翠兰站起来,摇了摇头,说,“我不相信!我不服气!”

在那段时间里,很长时间了,我也正经历着我自己的起起落落的心情。我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每每遇到这些事情,我就去找李翠兰。我去拜访她,把心事说给她听。她总是给我鼓励。这成了那半年多的许多记忆。

那时,她住在单身宿舍。我去看她,给她带来石榴和核桃。我不知怎样表达我对她的感情,我感觉我是有些依恋她,就好似她是我的一个姐姐。

我到了她的房间,我说,“过的好吗?好久不见。”

她微微笑笑,仍旧翻着她的书。“给你也推荐一本书吧!”说着,她从书架上取下一本。

她递给我一本《登上喜马拉雅的人》。我看着封面上的高山和人影,我感觉她就是。

在心情寂寥的夜里,我也曾在她的窗外看她的影子。但那不过是我的一种自我安慰或是精神的寄托。我忽然意识到,我无法走进她的生活,她的那座喜马拉雅我并不熟悉。我也只是在那段时间里见过了如自己的姐姐一般的人。

即便如此,我仍然满怀感激。

然而李翠兰终竟是一个刚强的坚毅的女子。她虽然开始了工作,但却始终沿着离心的轨道不断地、不断地,如星球一般一点一点地向外挣脱。两年以后,李翠兰和孟辉结了婚。又过了一年,孟辉调离了工作到了北京。后来,李翠兰举全家到了她所向往的城市。

对于北京,我是陌生的。在那喧嚣的街道上,在摩天的大楼里,各式各样的年轻人正在为理想打拼。他们制定了理想,然后沿着这个轨道使劲飞行,正像李翠兰一样。

出租车停在了一个小巷子口。“到嘞,”师傅说,“就这。打这走进去,左边就是。我调不了头,不进去了。”

“谢谢你,师傅。”我付过车费下了车,沿着小巷往里走。这是一条窄窄的小巷,街边是各种商店。

我在楼下买了水果提在手上,按照她给我的地址找到八号楼。这是一栋六层高的小楼,外墙是暗红色的,楼下是小花坛,里面歪歪倒倒地种着牡丹或者月季。没有别的,草长得也不密。显然这里疏于管理,只是一个称之为家的生活的地方。

我想象自己见到她时的情景,她会怎样的表情,她会有什么样的变化。我慢慢地踏着台阶上了楼。按响了她的门铃。就如同以前我拜访她时一样。

门开了。李翠兰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笑着说,“快进来吧!快进来吧!”我分明看到她的额角的几丝皱纹。

我进到屋内。屋里很挤。大约四十几平米的小房子,满满地塞着各种东西,她的孩子在,孟辉不在,我问,“孟辉不在?”

“他呀。加班去了!”李翠兰说着,一边忙着收拾桌子,“在这吃饭。我专门买了鱼!”

我没有推辞。他的孩子一个人在玩拼装的机器人。我看到桌子上摆了几张奖状,某某机器人大赛金奖。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她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明显地看到了疲倦。小孩子静静地玩自己的。李翠兰说,“他上的机器人的课不错,挺喜欢。已经拿了三个奖了。都是全国的。”

“其实周末我更忙。我要带他去学钢琴,跑很远的路。钢琴都是一对一的。花费很大。”李翠兰给我介绍了家里的情况,孩子的情况。她的眼神里依然是她当年我所熟悉的那样。对于未来,对于孩子,仍然是“不相信、不服气”的神情,如同十五年前一样。

然而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提。

我急急地吃过她做的饭。说不上多么好吃,或许我并不想吃,只是想见见她。我便告辞。她送我到小巷中。

“过的满意吗?”我问她。

“好多了!”李翠兰说,“工作稳定了,我现在就盯着孩子了。他一定要比我们好!”

“嗯。”我答到。我一点一点往前走,我不愿意走快。这仿佛是在走以前我们曾经走过的路。走过去,也许一切就过去了。我想拉住它,但是不可以。

“我走了。”在一个立着电话亭的路边,我停了下来。

“好吧。”李翠兰说。她的眼睛里面闪过一丝伤感,但忽然就不见了。我知道这是她对过往生活的一些留恋。她笑了笑,说:“再来啊!”

我说:“祝你开心!越来越好!”

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再也不会见她了。她已经离开了戈壁滩,在北京安下了家,剩下的就是往前冲,往前冲了。以前是她自己,现在还有她的孩子。也许她会偶尔想起那个在戈壁滩上奔跑的日子,但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并没有帮助她实现她的愿望,我只是让她在不开心的日子里有了一个短暂的微笑。她仍旧会沿着自己的路往前走,就像攀登着她的喜马拉雅。而我却远远地留在了后面。这忽然的一见,仿佛是她偶然停下的脚步,歇了一口气。我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冲他摆了摆手。而她,又要马上迈起步子,往前跑起来了。

时间滚滚向前,早把那些开怀的年轻人碾压成中年。随着时光,她还是她,我还是我。她在北京往前奔跑,我在戈壁滩上看着日落,看着大地,听着呼呼吹起的风声。

“再见了!李翠兰!”我转过身,冲她说到。

“再见!”她说着,向我挥挥手。留给我的是一双坚毅的眼神。

我知道我自己的路要我自己勇敢走下去,那个给我鼓劲的姐姐已经不在了。那个夏日里戈壁上的姑娘仿佛如梦一般留在了身后。或许那是上天交给我手中的一张风景画吧!而这一天,我把它留在了这里。

我迈开大步往前走了。

再见李翠兰。


2020年4月7日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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