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

那一天，我看见父亲变成一头黑熊，这让我惊异。他宽大的身体和肥厚的衣服是他黑色的皮毛。他把身体伏在地上，就像一座黑色的山。他的脸也是黑色的，没有任何表情，狭长的深陷的眼窝正盯着他脚下的冰川和石块。他试试迈开他那粗笨的大腿，他抬起来，又放下去，脚下全是带刺的尖利的石头，他不知道怎么往前走。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那时我就在他的怀里。他是要带我离开这里吗？还是要把我丢弃在这里。我感到一阵恐惧和忧虑。他看了我足足有三秒钟，忽然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红色的舌头，在我的脸上舔了过去，就像拿一把锉刀在我的脸上拉过。我惊恐地抖动着侧过脸去，我把头抬了抬，又无力地躺了下去。

我是因为要去摘那个挂在树尖上的苹果才从悬崖上摔下来的。那一天我已经有五六天没有吃进任何一点东西了。那个时候，别说是一个苹果，就是一个酸枣也会让我垂涎。我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去摘那个苹果，是因为他真的是那么大，那么红，我想也一定很美味。可是那苹果实在很远，我几乎要全部站起来才能够得到。在我伸出最长的一个指头触碰到苹果的那个细腻的表皮的时候，脚下却一滑，我就栽了过去。我竟然没有发现这棵苹果树是长在悬崖的边缘，颀长的茅草和急迫的心情使我忽视了脚下的危险，那连绵的灌木遮盖了陡峭的落差。我呼地一下摔了下去，砸碎那灰色的草秆和黑色的石块。那个悬崖有多高呢？我在空中足足喘息了两口，才被重重地摔进崖谷里。一块尖刺的石头刺入我的肋部，一个圆形的石块打在我的右膝，我听见骨头粉碎的声音。我躺在那里，血从的身体下面洇了出来，我昏了过去。

那时父亲和母亲还在远远的地方休息。父亲发现我掉落，就飞也似地跑起来，发出低沉的吼声。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个样子，因为他一向是慢慢悠悠。有一次，我去很远的地方去找吃的，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他的眼前，他竟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我站在他的后面说，“我没有吃东西，你怎么不说话。”他头也不回，说，“你自己去找。”我又气又恨，使劲地跺脚，“你怎么不管我？”“我不管你。”他说。

父亲常常什么话也不说，而是坐在一边静静地往远山那边眺望。我好想过去和他说句话，可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转过了头。在父亲的生命中，他曾经去过很多地方。他的工作就是找吃的，他或许就是这样的个性。他一直都是很努力地工作着，他挣下很多的力气就是为了找到很多吃的，给那三个正在长大的孩子。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去找吃的，而他从来不去做的就是和我们说话，教育我们成长。

在我渐渐地醒来的时候，我起先的感觉是身上的冷，冰冷冰冷，然后就是钻心的疼痛。那刺入肋部的石头让我难受，那破碎的骨头已经扎进了肉里。我绝望地使出力气，想要动一动，可我只是把前臂从左边抬了起来。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我的黑熊父亲。他爬起来，用牙撕住我的肩膀使劲往外拽。我看见他咬紧的牙和鼓起的脸。我的身体就像被撕开了一般，那颗刺入我肋部的石块也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父亲喘着粗气坐在地上，他往四周看去，然后定在了一个方向上。我看见他的眼睛从来没有那样明亮。现在我想，他一定会带我离开这里的，“他不是从那高高的悬崖上跑下来了吗？”。

我感到更冷了。我低头看见自己的伤口，黑色的皮肤上已经洇满了粘稠的血液，还有血在往外流着。我更没有力气了，或许这是流血过多所致。父亲爬起来，他摇摇头，抖落身上的灰尘。他用他那粗壮的双臂把我拎起，然后搭在他的背上。我用左臂顺手一抓，便抓住了他的脖子。我嗅到他的身上的皮毛的味道。他把我往上推了推，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我便被拖了起来，我使劲地抓住他，他慢慢地迈开步子往前走。我把脸伏在他黑色的皮毛里，我第一次感到了温暖，那是父亲给予我的，我把脸埋的更深了，我就这样使劲抓着。父亲就是一头巨兽，他拖着我，一步一步走在尖利的石头上。我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坚持到多久。我也不知道父亲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坚持到多久。

石川上留下一条深红色的血迹，那是我的。不，那也是父亲的。我猛然发现他的后背上有一条深红的血口子，正在汩汩地冒着血，顺着他粗厚的皮毛淌了下来，一直流进了深长冰冷的崖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