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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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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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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丁湖记

每当看到长满苇子的湖面,就会使我想起新疆吐鲁番的著名湖泊——艾丁湖。那里有我一段无法忘却的记忆,那里有我的感动和生命印记,现在的生活多么地美好,我常常会想到那些真诚善良的人,使我相信这个世界又是多么地可爱。他们甚至没有留下完整的名字,来到这个世界,和我一起经历生死。这是对我最好的救助,我从内心深深地敬佩和感谢他们。

1968年8月的一天,太阳照着干渴的戈壁。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们突然接到了寻找弹头残骸的任务。大伙都憋着一股劲,都想参加这个光荣的任务,互相嚷嚷着谁也不肯让。经过一个晚上的激烈争论,精挑细选、反复考虑,连里最终决定让我带六名战士组成一支搜索小队,前往艾丁湖岸的既定弹着点完成搜索任务,时限是五天。这六人当中有一个是我的文书兼通信员,一名队医,三个班长骨干,还有一名入伍不长的战士。那天晚上,我们收拾好各类装备,调好电台、定位仪、指北针,备齐吃的、喝的、用的,1:500的地图,领到了充足的现金。一大早,一辆绿色带棚的卡车就把我们扔在前往艾丁湖的一个庄子边上。卡车把我们扔下,甩出一阵白烟,转头就走了。我们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放眼望向前方,戈壁滩上空旷辽远,目光所及无一人可寻。更遥远的地方,应该就是艾丁湖低洼的身影。我打开地图,对通信员说,“嘿,王强,这个方向,盯住了!”通信员王强黝黑的脸,忽闪忽闪的黑眼珠,“连长,我知道。我手里拿着指北针,跑不了。”我带这个兵一年半了,才十七八岁,因为训练,脸上晒得黢黑。我们必须尽快找到装运货物的骆驼,只有这样,才能尽快上路,给我们的时间只有五天,任务很紧,我们带来的给养也只能带这么多了。我把赵文虎叫过来,这是一个管后勤的好手,当兵第七年了。我说,“后头的这个村子,找骆驼去。”赵文虎身体魁梧,人看着憨厚,关键是他在连队里养过骆驼,熟悉这个脾性。到中午饭点的时候,赵文虎就和宋班长一起回来了,大大小小的骆驼牵来了四匹,骆驼摇着嘴,喘着气。正赶上给养员刘大宝招呼大家一起开饭。

吃罢午饭,我们开始装运行李。一匹骆驼专门背负电台仪器,归我和通信员王强,走累的时候也会在驼背上休息会;其余两匹背负干粮、水和医药,交给赵文虎和宋班长;还有一匹只让它背负水袋,队医李文礼和战士小张负责。给养员刘大宝身上挂着不少东西,他说,“我拿得上,没问题。“战士小张个子最小,出发以后就对这个天气很不适应,他年龄最小,我们都让他先骑着骆驼。就这样,我们朝着艾丁湖的方向出发了。

大约行进了四五里地的时候,战士小张的那匹骆驼忽然狂奔起来,卷起一阵黄沙,惊叫着奔跑起来。小张惊恐地喊着,“哎呀!”我猛地抽打了几鞭身下那匹棕色的骆驼的后背,想要往前追住他,可是它仍旧迈着浑实的步子,不肯往前走去。

远远地我便看见小张想要往下跳,他踩住脚蹬,身子前倾,试了试,又坐了回去,那匹骆驼在转过一个小沙丘的时候,小张忽地一下跳起来,正冲着那个圆形的小沙丘跳了上去。他跳下去时,打了两个滚,便趴在沙堆里。

我跳下骆驼,和后面的几个战士跑过去。我们看见满脸沙子的小张,缓缓地抬起了头,“连长,我没事。”他撇撇嘴说。他用手抓住了小腿和脚踝。军医李文礼把他扶住,让他慢慢地坐起来。

“连长,小张摔断了腿。”李文礼说,“怕是走不了路了。”

我心里一阵发急,要知道这次出发,可是小张第一次参加任务,这个名额他太在乎了。

“先坐着休息,尽量固定。”我站起来,往前看去,那匹疯跑的骆驼早不见了踪影。而在更远处,是艾丁湖若影若现的雾霭。我虽然能看到艾丁湖迷茫的影子,但我知道,我们距离目的地至少还有八十华里。出发之前,团里就指示我们一定要到艾丁湖近岸去找,那里可是一片无人区,距离最近的村落都有四五十里。按照这种行进速度,我们至少要走两天。

小张看上去痛苦万分,他的小腿断了,右脚踝也挫伤了。队医给他做了包扎和固定。“要么在原地治疗,要们就得在骆驼背上待着。”李文礼说,“伤得不轻。”

我说,“小张,我们出发还不远,你回营地吧。”小张说,“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我们把小张安顿在另外一匹骆驼上。

“继续出发!”我说。

约莫下午三四点钟,硕大的太阳挂在白天之上,就如同瞪人的明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个行走在戈壁荒漠中的小队伍。

那匹骆驼终究竟怎么了?走在路上,这会静下来,我才想到这一点。刘大宝说,“赵文虎,你说说那骆驼怎么回事?”赵文虎说,“我哪知道,牵来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我能看到同志们脸上不解的面容,在骄阳之下,一个个就像给晒蔫了一样。

“我们只有三匹骆驼了。”刘大宝拿起一把干草,放在骆驼嘴边。我走到小张那里,看看他的脚伤。“你可以站起来吗?张金强同志。”“连长,”他一面说,一面试着从骆驼上下来,“我可以站起来,可是脚踝这里怎么也使不上力。”他一面说,一面抹了几把眼泪。“我也不知道那匹骆驼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跑起来了。”

如果说走在戈壁上仅仅是劳累或者是小张那不时疼痛的感觉的话,我想我们还可以忍受,但是那不是沙漠的全部。当我们离开硬戈壁,不得不穿越一片沙海,最让人刻骨铭心的是干渴,是那种遥不可及而又希望渐失的感觉。当大地如蒸腾的热浪一般将我们包裹,我们迈开的双脚不再是轻盈的血肉,仿佛全部变成了水泥,而且那水泥也在逐渐凝固。

“通信员!地图!”我叫道。王强拿出定位仪,仪表上显示,我们刚刚走进艾丁湖附近的尤尔山,那是前往艾丁湖的必经之路,距离我们刚刚停下来处理小张伤势的地方不过七八公里。但这七八公里足以使我们变成泥巴一样的人了。我感到我们必须休整,否则,很可能会有人中暑或者发生什么其它的事情。

那边正好有两棵小胡杨树,我感到喜出望外,不由地跟王强喊起来,“你看,你看!那里,正好有两棵树!”“我们赶紧休息一下吧!”大家也都远远地看到了,感到兴奋起来。小张趴在骆驼背上,坐起来,“太好了,连长!”他说。

我们从疲惫中走到小树那里,找树荫坐下来。赵文虎把骆驼拴好,拿草料给它们。这时,有的骆驼就跪坐在地上,扑哧扑哧地吐着气。宋班长从骆驼背上解下水袋,交给我,我说:“大家喝吧!”他给每个人倒水,直到最后,给我端过来一杯,他说,“连长,我们的水不够啦。”

“什么?”我说,“还有多少?”

“我们七个人,一次就要消耗五升。”他说着,“虽然我们带来了五百升水,可是那匹跑掉的骆驼就给我们带走了一半。”

我忽然想起来这个糟糕的情况。

大家都听到这个话,端着的水杯就都停了下来。

在胡杨树下,我们休息了一个小时。小张的脚伤没有一点好转。我必须要处理好现实面对的这个问题。我扭头对李文礼说,“给小张看看脚伤!”他过去,掀起了裤腿,肿的像个小山包。他扭扭头,对我说,“没个十天半月怕还是走不了路。”

我们只能商量小张该怎么办。“小张必须回去。让他骑上一匹骆驼,再带一个人往回走。要不然我们都得渴死在这路上。”小张哭了起来,“连长,我不想走。”我说,“你回去吧。这个任务你就跟到这吧!”小张说,“我当兵就为了这个。”我说,“情况紧急,你别怪我们。”小张说,“我对不起大伙,是我没有完成好任务。”我看着小张在骆驼上不住地回头,宋班长和他一起往回走了,夕阳红红地正沉下去,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我们这个分队只剩下五个人,两匹骆驼了。而现在距离弹着区还有四十多里,时间还有四十八小时。

夜里我们住宿,同志们都睡了。帐篷外边有响动。是野狼来了。我们感到很惊奇,怎么会有野狼啊。我们把他打了回去。野狼又来了,我们又把他们打了回去。伴着惊恐,我们迎来了戈壁的霞云和清亮的早晨。

我们前行五人,是在极度干渴的状态下一直往前走的。水不够了,我们吃过树根。王强这个机灵小子坚持不住了,他中暑昏了过去。李文礼赶紧给他避暑,吃药。可是没有水,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就在那个时候,热气腾腾的沙漠里,我们竟然遇到了一位维吾尔族老汉,花白的胡子和深陷的眼窝。他正赶着一辆牛车遇到了我们,而那车上竟然是一车西瓜。

那可真是救命的西瓜啊。我们吃到这个世界上最甘甜的西瓜。王强醒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怎么一下子就倒了呢?”老大爷给我们留下了十几个西瓜,搭在骆驼背上,“带上这些,快快走吧!我也要回去了!”说罢,他坐上牛车,吆喝一声,吱吱扭扭地走开了。我们喊起来,“老大爷,您怎么称呼啊!”

“我就是这里的瓜农,我叫土尔特。我们这里的人们都叫这个名字。”

有了这些西瓜,我们很快蓄满了体力。终于在这天的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我们发现了那颗闪着寒光的弹头。是它,就是它!我急忙跑过去,把它捧在手中。大家开心极了,像看见宝贝一样,眼睛里放着光。这是一枚新材料制成的弹头,必须找到它作为材料分析的第一手证明,更要赶在第二批弹头之前找到。我们小心呵护着把它放进仪器箱里,慢慢地盖上盖子。我说,“通信员,快给团里发报告。”

通信员发出了电报。我们胜利了,我们完成了任务。

在回去的路上,当我们经过曾经休息的那两棵胡杨树时,空气中似乎充满了异样。

“这里怎么有个帽子,像是宋班长的。”李文礼喊到。

我忽然意识到可能出事了。我感到紧张和害怕。

不远处,是一片破烂的碎布。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宋班长的尸体。摔坏了腿的小张没有能够返回营地,他在回望前行队伍的注视中变成了一堆白骨。我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满心的遗憾和不舍。而和他一起回去的宋班长,也牺牲在和野狼的斗争中了。我心里沉痛万分,不禁落下泪来。

又是一个夕阳沉落的傍晚,我们离连队不远了,那里还有许多热情的人们在焦急地等着我们。我望着无垠的天际,戈壁和天宇连接在一起,我想起月光下平坦如镜的艾丁湖,可我的内心却始终不能平静下来。

直到现在,也是如此。


2021年6月28日 第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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