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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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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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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洛伊德,请你告诉我


【题记】我们始终节制着自己,以便保持我们的纯正。这种对自然本能的不断压抑,给了我们某种优雅的气质。——弗洛伊德


女人是怎样的呢?她为何爱美丽,她如何去感受?她说怎样的话,有怎样的想法?当我留下她的手机号码,我就在心底告诉自己,无论如何我不能失去她,失去这样一个妹妹一般的朋友。那天晚上我跟她说了许多话,最难忘的是两句,一句是,一切美丽的东西都自带危险的属性;另一句是,人一切活动的动力都源于梦境。这些话来自弗洛伊德。“呵呵,”她笑着说,“你逗我吧!”“没有,是真的,”我说。“其实最开始我听到这两句话的时候,我也挺诧异,真不明白。”

这是我的一段经历,简单而压抑。我感到迷惑,我试图弄清楚,面对一个从未认识的人,一个女人,我为何会茫然地探伸着对她了解的愿望,而又如何保持着克制,直到最后放开,让一切落入尘埃。人对自身的了解有时竟会那样少的可怜,而这一切,或许都是矛盾交织的结果。

虎妹小我七岁,名字叫做桑榆莹。有时我喊她莹莹,因为她属虎,有时我也叫她虎妹。

虎妹矮墩可爱,常常撅着小嘴,整个人看上去软软乎乎。那天,我走进她的小店铺,我就看见一个胖胖的姑娘坐在那里慢慢地梳着一头乌黑的头发。我说,“买一盒口香糖。”她站起来,问,“要哪一种?”我说,“薄荷的,小铁盒子的。”她拿给我,用眼睛看我一眼,那黑色的眸子透出跳跃的亮光。

我是挖掘机司机,那时我已在那片乱哄哄的工地待了快六个月,工地的任务是修整一段通往新城的高速路基,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驾驶舱里坐八九个小时,不断地挖土和装载。等离开工地下班,我宁愿多走路,以此来放松劳累的身体。当我看见这个陌生姑娘的时候,我确信她是特别的。我在椅子上坐下,我很想认识她。我说,“以前没有见过你呀。”她笑了笑,红唇和皓齿。我又说,“这家店以前的老板呢?”“家里有事回老家了,我帮着看一段时间,”她说,“我自己也有一家这样的店,因为那里正在修路,没什么人去。”我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说:“前天。”我说,“你待多久?”她笑笑,说,“一个月。”

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一切美好的开始都如甘醇的美酒,让人陶醉和向往。直到后来的一天,我才想起,在广场上的那次轻松的谈话竟成了我和虎妹之间最难忘和珍贵的记忆,使我一想到就会忍不住会心一笑,满心欢喜,仿佛是这炎炎夏日里吹过的阵阵夜风。

高速公路的另一侧,正在修建一处宽阔的平台,用来做什么,我不清楚。我不懂图纸,我也从来不去看。我每天的工作就在挖掘机上按施工计划,挖起一斗黄土,晃动着把它倾倒在装载车上,然后按动喇叭提醒车里的那个家伙,汽车也回我一声,然后车底下冒出一股黑烟,吱吱扭扭地开走,另外一辆就马上跟进来。这个平台的工程很大,施工车辆多、土方多,投资方甚至为了工程奠基特意地举办了一次演出。

演出活动之后第二天的晚上,已是九点多钟,广场上亮着明亮的灯光,远处的高台上站着许多人,那正是昨天我们演出的舞台,许多人还在来来回回地忙着收拾台面。高台下则是忙着收拾设备、灯光和音响的人,他们都忙碌着。更远一些的地方,星星落落的人们在广场的不同地方,或站或坐,十分随意。

“你介不介意,我们就坐在这吧!”我指着广场中央的一小片空地对她说。那里是刚刚压过的路基地面,很平整,为了观看演出,还铺上人工的草皮。人们就在这个地方看演出,也包括我的那个台上的节目。“不介意。”虎妹说。我们几乎是同时坐下去,席地而坐。她轻轻坐下来,往前探探身子,朝前看。夜晚灯光下,她的脸庞白净明晰,我感觉到,她分明是一个清亮的人,好像与任何世事都没有关系,她分明又是一个轻松的人,与任何烦恼都没有关系。我好想和她说说我心里的话。

我说,昨天我还在台上参加了演出,第一次。那是活动剪彩之后的演出,我们是第七个节目,都是瞎折腾。是的,就是在昨天。我在那个广场的舞台上演出。我感到紧张。当灯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眼前是一片汪洋大海。当我眨下眼睛,天地仿佛忽然短路一般,又好像有一道闪电从天空直接打到地面,世界瞬间变得耀眼夺目,而后又转瞬陷入无底的黑暗,我能够清晰听到自己眨动眼睛所发出的声响。那种感觉让人难忘,对于我这样一个开挖掘机的人,竟然上了台,简直就是对我的摧残。好啦,现在演出过去了,工头给我的任务我也完成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让我去,怪我自己没有坚决地拒绝。现在结束了,我心里不再担心了,我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样,悠闲地开起挖掘机,装好一斗一斗的黄土,把它们送到斗车里。然后,从车上下来,活动活动我的关节,走那坑坑洼洼的黄土路,嚼一颗口香糖。

我把我所有的心里话一股脑儿说给她。她静静地听着。

演出时台下的工友给我照了相,发给我。我把照片给虎妹看,那是一张紫色背景的舞台照。那个穿黄色旧服装,扮成老人的就是我。虎妹接过去,看那照片,我把照片指给她。她呵呵地笑。

“这是我第一次演出,第一次,”我说。“可难为我了。”

“你可是名人喽!”虎妹说着轻松地往后歪歪身子,拿手和胳膊撑住身体,乌黑的头发垂下来。

她又坐起来,抓她的腿,说,“我想把鞋子脱了,站了一天,好累,可以吗?”

“没事,你脱吧!”我说。“怎么样,你挺忙的?”

她把平底的鞋子丢在一旁,我看见她那双白乎乎的小脚了。她伸手去挠她的腿,“哎呀,蚊子咬到我了。”

那天虎妹穿着黑色的裙子,斜斜地伸出腿来。我的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小腿,那小腿冰凉,就像那天夜晚的温度。我忽然想要去捉住她的脚,手拂过她冰冷的小腿。她把腿挪开了。我把手收回来,放在身下,埋进铺着的人工草皮里,那草长出长长的塑料草叶,仿佛一把扯不开的棉絮,拉不动,扯不断。我说,我想跟你说两句话,“一句话是,一切美丽的东西都自带危险的属性,比如说,好看的蘑菇往往有毒,漂亮的女人都烧钱。另一句话,人的一切活动的动力都来自于梦。这些话是我看来的,也是我的真实感受。”我说给她听,我不知道她是否能明白,我也不确定我是否真的明白。她笑笑,说,“我不懂。”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月亮藏在浅浅的云层里。

黑色的夜幕下,灯光从高耸的灯塔上照下来,广场上那两个人儿就那样坐在那里。他们说话,说些模糊的话。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又或者是获得了什么。可是,那个夜晚的虎妹就成了我记忆中最可爱的人儿了。

“你知道吗?我结过婚,”虎妹说。这时她静静地看着远处,她要把她的故事说给我。

“是怎么的一个人呢?”我问,“为什么?”

“他以前是火车站台做运输的,联系发货,运货。有段时间赚了不少钱,那时候运输的生意是很好的。”她说,“他有钱了,就不好好地和我过了。”

“哦。”

“我很生气,”她说。“离了。”

“就这样离了?”我问。

“家里都劝我。可我不能原谅他,我过不去。”她说。

“哦,是这样。”我说,“你们有孩子吗?”

“有啊,”她说,“跟着我呢,快五岁了。生活上,都是我父母在照顾他,我也顾不上,我还要挣钱。我就想着一个月能多挣点钱,除了吃饭,还能存下一点,到老了也能有点积蓄。”

“时间过的真快啊!我也不再是个小姑娘了。”虎妹叹了一口气。

“你还是那个小姑娘呀,你可比我小那么多呢!”我说。

她轻轻地笑笑。远处灯塔上的灯光像无数把剑一样刺向黢黑的天际,听不到一丝回响。

我躺在宿舍里的小床上,想起虎妹和我说过的话,想想她过去的生活和现在的向往,我睡不着觉了。我放心不下这个小我七岁的姑娘。她这样独自来到这个地方,向往着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还要照顾一个孩子,为自己的未来攒下生活的本钱,而这本可以不是这样的,她或许应该在自己的温暖的家里,有一个亲爱的爱人,可爱的孩子,一切都是温馨的,一切都是自然的。可是,现在却全然不是这样,这是因为什么呢,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呢?在世界不同的角落里,有的人为生活而奔波,有的人为了一个多么简单的理想而活着。

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我能做什么呢?

一个阳光的午后,是一个难得的休息日,我骑上电动自行车,载着虎妹,去河边看这盛夏的河流。

虎妹坐在我的后面,我们飞快地驶过公路。在河边,我把车子停下。我转过身来,我能感觉到她的温度,我能想象到她的样子。是的,想象,她就在我的脑海里,就在那清晰而又鲜明的印象里。

“我想要照顾你。”我转过头,侧着身子,对坐在座位上的她说。

她没有说话。她坐在那里,拿手扶住了我的后背。

“我想要照顾你。”我说。“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她说。她一定听到了,听到了我内心的话。可是,她能说什么呢?我无法帮助她在这么一段时间里,找到一份称心的工作,过上好的生活。我无法帮助她在这边扎下根去,去为自己的未来攒下养老的本钱。“只要一个小小的地方,有一份还行的工作,就可以了,”她说。“这边的钱总归还是好挣一点,”

“可是你做什么呢?”我问。“小卖店恐怕挣不了什么钱。”

“干什么都可以。”她说。“这里人多,轻轻松松能赚六七千元。在我原来的那边,一个月只能挣到一半,也就是交个房费,攒不下钱。”

她坐在车上,轻轻晃动身体,我能感觉到车子猛地往前动起来,我能感觉到她的小肚子贴在我的腰上。她笑着,我也笑着。我们是两个傻乎乎的人儿。时间总是那样短暂,再长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再可爱的时光也有消逝的一刻。大河里的水翻滚着向下游冲去,卷走一团又一团白色的泡沫。“我无法走进她的生活,我做不到。”我对自己说。家乡的那盏夜灯,还在照着我的路。虎妹,成了我心中挂念的一个人。

“你小时候一定很可爱吧!”我说。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呢?”她笑着问,“你是说,我现在不可爱吗?哈哈!”

“不!”我说,“我是说,你现在就很可爱!”

“是啊。我小时候很可爱,很调皮。”她说。

“谁最喜欢你啊?”我问。

“都喜欢我。爸爸妈妈都喜欢我。”她说。

我骑上车,把脚支在地面上。

“走吗?”我问,“就这样走吗?”

“走吧。”她说。“你还有别的事。”

我扭过头来,想要靠近她。我不想走,不愿意结束这一切。

她把手拿起来,双臂合拢,围住我的腰,抱住了我。我忽然感到一阵激动的感情从脚底传上来,汇聚在腰间,汇聚在她胖乎乎的小臂上。我闭上眼睛,这个时候分明听得到大河里的波涛,那旋转的涡流,那飞腾的泡沫,那滚滚的河水,又分明嗅得到天空的蔚蓝和青草的芳香。

我慢慢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放在她软软的皮肤上。我多想去拥住她,抱住她。但是,她把手抽了回去,仍旧放在我的后背上。

“走吧。”她说。

“走。”我说,“我们走罢。”

车子启动了,慢慢往前驶去。

半个月以后,秋天渐渐临近了。

在西北偏北的半个天空,铺满了乌云和厚重的黑灰色的沙子。沙尘暴要来了,天空变得阴森恐怖。

我把洗过的床单放在挂绳上,一点点拉直,铺展开。风吹过来,把床单卷起来。我用小夹子把床单夹住。

“喂,你在哪?”我打通她的电话。

“我在车上。”她说。

“在车上?”我问,“你走了吗?”

“嗯。我走了。”她说,“店面没有联系上,我很着急。”

“几点的车?”

“四点的。”

“四点的,现在是五点五十,车快到海市了吧。”

“快到了。现在已经上高速了。”

“哦。”

“我先回去啦,先开我自己的店。如果这边有机会,有空的地方,我再来。”

“哦。是的。”我说。

“等以后吧,有机会了,我再来看你。”她说。

她又说,“不过,这样的机会比较少,对吧。”

“是的,比较少。”我说。这样大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忙忙碌碌,谁会能记住自己曾经的喜爱,谁又会去认真地追寻呢?

狂沙和黑云从西边的天空冲下来,风开始呼呼地吹,高大的杨树和白蜡树、柳树在风中疯狂地摇摆,那些枯黑的树枝噼噼叭叭地断开,从树上跌落下来,掉到地上变成粉碎。

“你好好工作,有机会的。”她说,“希望你越来越好。”

“嗯,越来越好。”我说。

“你跟我说过,你要去南方好好转一转。”她说。我跟她说过的话,她还记得。

“好的,托你吉言,希望吧。”

“不说了。以后再见,你忙。”她说。

“你也要好好的。工作上,生活上,越来越好。”我说,“还有你自己。”

“好的。”

我放下电话,天上的风呼啸着。从树上落下的枯枝铺满街道的外沿。脚踩过去,这些树枝折断成小块。我想,我或许走在一条危险的路上,让人胆颤心惊却又乐此不疲。

“什么才是正确,什么才是恰当的?”我看着漫天的沙尘。我偶然间认识这样的一个虎妹,却在一段简单的相识之后无可奈何地放手。人,就算是惺惺相惜的两个人,仍然就像两条在各自的世界里穿行着的直线,偶然间相遇了,然而最终的归途仍然是互相离开,彼此奔赴属于自己的远方。

土方工程接近了尾声,我们将在三天以后赶往下一段工程。在那里,或许还有这样一个虎妹在经营着自己的店铺,过着那样的生活。我只是希望,那个虎妹是快乐的,幸福的,不要有什么人亏待了她,让她失望,让她那跳动的眸子里闪出泪花的光芒。

我来到河边那条路上。在那里,虎妹软软的手臂让我无法忘记。我往前走着,朝前望去,在河岸边的公路上,绿葱葱的树林和草丛中,夏天的八角莲开出淡色的花。臌胀的花蕊,像是一座小土丘。小风车一样旋转的花瓣,正如张开的笑脸,迎着天空,吐出芬芳。平整的沿着大河的公路一直往前延伸。我想,谢谢你,虎妹,谢谢每一个人的生命和这多彩的生活。

我离开了虎妹,再也没有见过她。但我又不曾失去她,她的生活和她的感受已经变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使我总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我不能失去她,就像开始时我对自己说过的,不能失去这个像妹妹一样的朋友。虽然我的生命又会多出许多情绪,但这既是经历,又是考验。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河,是一道艰难的界限,惊涛或是险滩,难以逾越。但当你走过这片心灵的小路,你的生命中就多了一个让你想念的妹妹,就像我曾对她说的,“我想要照顾你。是的,就是这样。”

这或许就是弗洛伊德想要告诉我的。

风吹起来,我往前跑去。这一天,我想要跑十公里。沿着河岸平整的马路跑下去,一直跑下去。


2022年4月22日 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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