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下来的时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她把电动车靠过来,挤进宣传牌子投下的灰黑的阴影里。正午,阳光刺眼,湖面上,道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孩子们下了车,取上他们的玩具车。我感觉到了风。
她说,“不算热啊。”
“不热,风还挺大。”我说。我等着风能吹起来,那样就能忍受阳光的灼烧了。我看看小咕咚,他穿着一件小羽绒服,他非要穿这一件。他拿着他自己的小滑板,安德鲁也抱起他自己的,他们斜着身子往坡上走去,“我们去滑喽!”他们嚷着。
她走到我的跟前,看着我,说,“路上好冷。你看,我带的帽子,是透风的。”她头上是一顶黄色的夏凉帽。
我说,“你戴我的头盔就好了,这个就不会冷了。”
“我不戴,戴头盔多勒啊。”她说。
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风吹起来了,带来旋转的力量和加快的速度。那风是从两个孩子往上走的坡上吹过来的,吹到我们站立的地方。风来得凶极了。我听到风带来的呼啸声和紧一阵、缓一阵的压迫感。我想看看孩子们所在的地方有没有风,他们要不要过来,到我这里来。可是当我把脸朝向他们的时候,风却使我睁不开眼睛。我使劲地要抬起头来,放下头盔,我想放在车上,但不可能。我只好把头盔放在脚底下。眼睛前面突然是旋转的砂石和黄色的尘雾,笼住了我。一阵急速的风开始形成。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大的一阵风来得时候,我最先是听到它呼啸的声音。那阵风吹到宣传牌后面的土堆上,急速地转向,就看见它形成一个高速的漩涡,卷起来更多的砂子和尘土。呼地一下,从宣传牌地下钻了过来,猛地扑打在我的身上。我有点站不住了。地上的头盔呼啦一下就被吹出去好远,哗啦哗啦地往前滚动起来。那阵风把我卷住,继续向她的车子冲过去,置物篮的盖子被掀起来,里面是孩子们的衣服,有一件事红蓝两面的小衣服,在疾风的摇动之下,从篮子里面搅出来。我想车子要倒了。我甚至能感觉到脚底下要被拔空了。这阵旋风实在是太厉害了,我却处在旋风的漩涡中心里。
我挪不动步子。仿佛一动就要离开地面,像一件衣服那样被卷起来,扔进半空里。我听任篮子里的衣服被拽出去,远处的头盔还在疯狂地滚动。我伸出手,碰到了她。她和我一样,正要迈开步子去扶住她的车。她要往前走。我忽然想,她不能动,不能去。谁知道这场风要怎样刮,怎样旋转呢。
呼啸的风在耳边,高速的砂石打在脸上,打在眼睛上,钻进鼻孔里,钻进耳朵里。我屏住呼吸,保持镇定。我现在想,我们遇到紧急情况了。十分紧急的情况。而这个时候,两个孩子正在远处,她要往前走,去扶她车子。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我不能松开这个手,我不能让她往前去。
我用力拉住她,我要把她拉到我的跟前来,这样我们是两个人。我既担心她被吹走,我也怕她和我吹散。我使劲地拽住她的手臂,仿佛一松手,两个人就都要随风旋走了。
这是一场急速的漩涡,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只见过戈壁滩上旋转着行走的龙卷风,但怎么我们会成为旋风的中心呢。在这个中心里面的风力,有多大,有十级以上。我拉不住她,我越是使劲地拉她,她的脱离的力量就有多大。她怎么也靠不过来。我越是拉不过她来,我越是着急,越是要使劲,她却越要迈出步子往前走了。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我可能是拉不住她了。如果是那样,我身边就再不会有人了。
风旋转着,砂石旋转着,就像泥沙搅拌机一样,疾速地打在我们的脸上。我想我应该把脸收一收,把脖子缩一缩。可是来不及了。我的手里紧紧攥住她的胳膊,一只手还推住我的车子。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们就像陷入深渊,我不能再松开手。
那些砂石,大大小小,有玉米粒那么大,有小鸡蛋那么大。又有黑砂、红砂、白砂,又有粉尘,又有砂雾。我拉住她的手,我想我必须把她拽过来。我使出很大的力气。她终于靠近了我。
我只能保持稳重地站立在那里,手里紧紧拉住她。
有一分钟的样子,旋风搅拌着进入漩涡的一切,在我们的身边转了一圈又一圈。石子打我们的脸,迷我们的眼,钻我们的鼻孔和耳朵。然而,它终于是累了,或者倦了,往前冲出去了。那个有着长长的如一条灰黄色的细尾巴的蛇一般的龙卷风,晃动着身姿,往前去了,离开了我们的营地。我看见旋风摇摆的身影,我看见她惊恐的脸。我赶紧回头看我的孩子,他们那里有风吗?他们好吗?
他们两个站在远远的坡顶上看着我们呢。他们那里没有风。
“爸爸!”安德鲁喊起来,“衣服吹走了,吹走了。”
我抬起头,那件红蓝的衣服正如一片树叶一般吹上了天,正在半空里上下晃动。二十多米远的地方,那个白色的头盔还在慢慢地旋转着。她的那顶黄颜色的夏凉帽还在风中起起落落地飘动着。
“怎么了,怎么了!”她叫喊着。“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打着头上和脸上砂石子。
“没事吧!爸爸!没事吧,妈妈!”安德鲁朝我们这边跑过来了。
“噢,没事。”我说。
“衣服都飞起来了!”他指着那边。
我往远处看了看,我感到很疲倦。风已经跑掉了,只有远处的衣服还在风中,最后落进了草地里。“去捡回来吧!”我说。
安德鲁往那里跑去了。
直到晚上。我们听说了那片湖上一件离奇的事。一个女人跳进了湖里。
当那个女人跳进凝滞的深渊的时候,一定有一个漩涡。浮动的水草和枯叶转动起来,逐渐没过女人的头顶,一团头发浮了起来,变成水藻。午后的阳光刺眼,风中没有任何声音。
2022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