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与父亲

我从山顶的小操场跑步回来，走过326楼的拐角，那里有一棵法国泡桐。那斑斓的树干，宽大的叶子，如同一个身披迷彩的高大卫士。我是熟悉这种树的。在我小时候，常和我的父亲去送公粮。我们走过很多的路，流过很多的汗。那时的路边就有这种树。

我越来越多地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自己小时候。我是在怎样的家庭和环境里长大的呢？那是父亲为我们创造的一个辛勤劳作的家庭。在那样的家庭里，我却从未觉得苦过，也从未觉得不能承受。不仅如此，我的所有的辛苦，也都是满怀着希望的，都是开心愉快的。我自己每一次的努力，也都超过了一个孩子所能做到的。比如我的力气总是很大，拉车的绳子总会绷得很紧。我得到的是表扬，父亲说：“你太用劲了，很辛苦吧。”我说：“不辛苦。”我常常汗流浃背，但我依然满心欢喜。这是多简单的事啊！你只管努力就好了，但得到的却总是赞美和惊喜。

父亲给我的教育很少，他总是够忙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到如今，我也不能完全理解他，懂他。我和他甚至在东风吵过几次架。门上还留着我当时击打在上面的凹痕。我很伤心，恐怕他也很伤心。很多事情，是怎么都说不明白，说不透了。

父亲已经七十六岁了。这个周末他参加了他的某个侄子的婚礼。他被一群人挤在后面，只露出一张脸来。他可是这个家族的二哥，是最年长的长辈。他的弟弟们和侄辈们似乎并没怎么把他放在眼里，给他安顿在应有的位置上。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农民吗？只是因为他有三个儿子吗？

在父亲的家族，他的大哥和三弟，都去参了军，从而离开了农村。父亲因为要留在家里劳动，才没有去成。他说，他和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伯，一起验兵，都通过了，都可以走。但是，奶奶，爷爷，还有一大家人呢，三叔、四叔、五叔，他们都还小，一家人都要吃饭。他去不了。他要承担起二哥的责任来。是谁不让父亲去的，或许是大伯说了话，或许是爷爷。而在父亲的心里，他又会怎样地看他自己的父亲呢？

这就是父亲。他默默地站立，守护着家族的生存。他用扎进大地的根系为家族遮下绿荫，但他却从未言语，从未说出他心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