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小姨

今天是小姨去世的第五周，她的孩子们或许会烧点纸，或许是做点什么来纪念她。我在这里，也排些文字，以此来纪念我的小姨，母亲的妹妹。

小姨小我的母亲九岁，这一年才不过六十岁多一些。她得的什么病呢？说是脑中风的后遗症，坐在了轮椅上。我原先想这应该不是太严重的情况，直到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你的小姨没有了。”我这才感到事情的发生往往很突然，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说是小姨自己去上厕所，摔倒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扶她起来。那个时候，我的表弟去洗澡了。等他回来找他的母亲，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行了，就要在痛苦中走到人生的终点了。才六十多岁的年纪，竟是要油尽灯枯，回归大地了。

母亲跟我讲，小姨去东北的时候才十八岁。她本可以在山东成家的。当然了，她没有。她跟着我的舅舅去闯了东北，还在那里安了家。那时，姥姥和姥爷也去了东北，只有妈妈没有去。她们这一家人，只有母亲留在了老家。这件事让舅舅怀恨了很久，或许到现在也是如此。那时，妈妈二十七岁，已经结婚生子，生下了我的大哥。她已经离不开她的家庭了。

从十八到六十四，不过四十六年。这就是小姨在东北的所有时光。

2009年的冬天，我和母亲去东北，那一年我三十岁。姨夫看见了我，说，“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了。”他说的是我小时候去的那一年，我七岁，那是1986年春节的事，我还依稀有点印象。我记得那些高兴的、有趣的事，不像大哥，他记得的可是那些让他为难的事。比如说，我扶着寨门总是哭哭啼啼，说要回家，说要家走。这让他很为难。这个事情我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这一次，我们就住在小姨家。我记得一天是两顿饭，小姨菜做得很多，味道又好。那时常感到很饿，所以就吃很多。快过年的时候，小姨和我们一起到集市上。那个集市就在苍石街，就在舅舅的家门口。小姨说要给我买一双棉鞋，就是东北的那种厚的可以茬雪的帆布鞋。她说，买上，是小姨的一个心意，一定要给我买上。

这一年之后，小姨和姨夫在秋天运玉米的时候，他们赶的马车冲下了桥，车马全翻了，人都受了伤。

2019年的夏天，又过了十年。我带着安德鲁去东北，得以再次见到他们。这一次，父亲和母亲也同去了这次东北之行。时间虽然短，但很充实，很饱满。这次去，是因为舅舅的孙子要结婚的原因。婚礼那天早上，大家都匆匆忙忙。小姨洗过澡，换上一件花色的连衣裙。汽车开在半路上时，她还着急地下车解了一次手。我当时带着我的行李，已经决定从清原往回走了。小姨坐在后排，坐在我的旁边。我看见她的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她那和我的母亲一模一样的前额。

小姨告诉我，舅舅和她去东北刚落脚的时候，先是到了苍石街。但是因为挣不到钱，又搬去另一个叫做夏家河的地方。小姨说起来，就像是回到了那时的生活一样。她说，她的工作是摊煎饼，一天要摊很多的煎饼，作为生产队的饭食。多下来的，就可以换作自己的工分攥下来。于是小姨就拼命地摊啊。可是，那里的人们有一个风俗，凡是谁家有吃的东西，就都来吃，不分你的我的。这样，小姨每天摊下来的煎饼，忙一天，到最后还是被乡里乡邻分着吃掉了。着急也没办法，这样的风俗，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是这样过来的。风俗也许有它存在的道理。在山区，贫困的生活和恶劣的生存条件，常常需要贫苦的农民联合起来应对。当一个家里有了好的吃食，自然也要分给乡亲们一起来吃。对于一家想通过勤劳致富的外来户来说，这显然就是无法接受的了。很快，他们只好又搬家，再一次回到苍石街。这次回来之前，他们就下定了决心。舅舅回到老家卖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房子。这样就有了一笔小钱，用这笔钱，他们在苍石街买下一块地方，盖起房子，就成了现在的家。就这样，慢慢地，他们做豆腐、开油坊，经营起小买卖，跑起马车搞运输，开启了东北的生活。

这次见到小姨，她说起摔伤的情况。她说，她做了一个大手术，在肚子上开了一刀。说着，她就掀起上衣，露出肚皮，在她肚子的下边，靠右一点的地方，有一条十几厘米的刀口。我说，“怎么这么长的刀口啊。”她说就是这样。我说，还疼吗，她说早不疼了。她说得轻松，一点都不以为这是多大的事。这就是她的性格特点。她总是快言快语，从来不会藏着掖着。

在这之前，小姨和她的一家人，曾经一起到山东老家来住过一段时间。那一年，大概是2011年。那时母亲刚刚来我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回去。她们来爬泰山，来看老家，来走访父母生活过的地方。他们开着自己的车从东北而来，沿途还去了一些景点，想必也是一次难忘的旅行。

我不觉得小姨已经走了。

可是，小姨和姨夫真的已经去世了。姨夫在前，小姨在后，相差很短的时间。这是实实在在的事啊。他们是我所熟悉的，但是又远离的，和我相伴近四十年的亲属，真的离开了我啊。

第一次去见到小姨的时候，她说，兴许以后能经常打打电话，我没有做到。第二次去见到小姨的时候，她没有嘱托我什么。我也不会想到那是最后的一次见面。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到，还有好多他们的生活没有了解到，我想的是时间还早，还有的是机会。但是我错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眼见的身边的许多生命老去了，消逝了。我们总是拉不住时间的手，也看不见岁月的脚步。但是，那些曾经走过的脚步，却仍然在记忆中鲜活生动，就如同小姨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如同她坚持给我买鞋的样子，还有她欢快的神情和语气。

2021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