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耳贝
刚过中午,太阳有些偏西了,阳光正像中年男人那样暴烈地把情感洒向地面。
何大姐吃过午饭,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穿上她的那身工作服,戴上凉帽和口罩,戴上手套,拿起她的常规武器,开始翻动分拣小区里那一排的垃圾桶。
中午人们吃过午饭后,又扔出来不少的垃圾,把有的垃圾桶都填满了。在暴热阳光下和热风的吹拂中,厨余垃圾桶里散发出一股股混杂的难闻的气味,还有几只苍蝇在它周围和上方来回飞舞盘旋着,像是欢快地做着飞行表演。
何大姐是一名退休的乡村小学教师,如今也拿着一个月四千多的退休金,退休后和老伴儿一起来城里到儿子这儿,帮着儿子做做饭,打理一些家务,平时闲着没事,就找了一个小区里管垃圾分类的活,她老伴在小区里的另一个位置管理着另一排垃圾桶,他们一边分拣垃圾一边从垃圾里捡出一些可以回收的废品,他们把捡出来的废品装在自己的小三轮车上,休息时拉着这些废品卖给收废品的,还能增加一些除了工资以外的额外收入。小区里的居民每天早午晚各个时段都提着垃圾袋来扔垃圾,大多数居民在家里就已经把垃圾分得差不多了,但也有一些人分的不太清,何大姐就给他们讲解如何正确给垃圾分类,何大姐始终就像以前当老师时那样,做事情非常认真,慢慢地小区里的居民就和何大姐混熟了,过来扔垃圾时都要和她打一声招呼,“大姐,还忙着呢”,“还没下班呢”,何大姐就高兴地回应着他们,这一声“大姐”仿佛又把她给叫年轻了。如今“大姐”这个称呼也很时尚,从前称呼年龄大一点的女人“阿姨”“大婶大娘”的,如今也都改成称呼大姐了,因为这样称呼对方,对方才感觉自己年轻不老,再像以前那样称呼就把人给叫老了。年龄大的就不称呼她大姐,而是管她叫何师傅,布教授和他的老伴儿管她叫何老师,因为他们知道何大姐是退休的老师。有的附近的熟人,干脆就把自己家里能卖的废品直接扔给何大姐,何大姐都要向他们说一声“谢谢”。
何大姐忙乎了一阵子,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了。垃圾桶旁的小三轮车上也装了不少废品了。
“何老师,天这么热,还忙着呢,不休息一会呀。”布教授住着拐杖和他的老伴儿一人手里拎着一个垃圾袋过来扔垃圾了。
何大姐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见布教授老两口:“哎呀,布教授,吃过午饭了?”
布教授一边往垃圾桶里扔着垃圾,一边笑着说:“何老师,您别老是管我叫教授,叫我大哥就行。”
何大姐看了一眼布教授扔到垃圾桶里的垃圾:“您不也是叫我何老师吗,您称呼我老师,我也得尊称您教授呀,咱们都是搞教育的,您比我的级别高的不少呢。”
布教授连忙摆摆手:“哎,不能这么说,咱们都退休了,现在都一样。年轻人称呼您大姐,我总不能管您叫大妹子吧。”布教授虽然年纪大了,还挺幽默的。
何大姐笑了:“那我以后就管您叫布大哥吧,您跟大姐今天出来这么早,还是出去遛弯儿吧?”
布教授的老伴儿点着头说“嗯,出去遛一会儿弯儿。刚才吃过饭躺在床上歇了一会儿,想睡个午觉也睡不着,树上的知了一直在吵。”
听布教授的老伴儿一说,何大姐这才抬起耳朵细听了一下,果然跟前四周的树上知了正在不停地唱着歌,因为她早已经熟悉了这些歌唱家们的练声了:“现在阳光还挺热呢,等一会再出去吧,咱们到树荫下坐一会儿,聊一会儿天吧。”何大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手套,把手套和手里的武器放在垃圾桶的旁边。
“好吧。”布教授的老伴儿用手扶着布教授,和何大姐一起走到垃圾桶附近小区里的树荫下。
这里是小区里的一个小小公园式的居民休闲娱乐的地方,树荫下有几个大理石的桌子,桌子四周有一些小石凳子。天热了,小区里的上了年纪的居民就会来到这里乘凉聊天,有时几个人凑到一起打一打牌,真可谓是家门口的小公园。
何大姐和布教授老两口都在石桌旁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何大姐和布教授老两口以前也经常坐在这里聊天,因为他们以前都是搞教育的,所以很聊得来。何大姐把凉帽和口罩都摘了下来,放在石桌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像洗碗布那样大的小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布教授把拐杖放在两腿之间,抱在怀里。布教授的老伴儿抬头看见何大姐还是一头乌黑的头发,就有点羡慕地说:“何老师,你的头发还这么嘿呀,你看看我们的头上全是棉花和雪了。”说着,布教授的老伴儿指了一下布教授的头,又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果然布教授和他老伴儿的头发全都是雪白雪白的。
何大姐连忙摆摆手:“嗨,黑啥呀,都是用染发水染得,不然也和你们差不多了。我这刚退休两年,你们都退休十来年了吧?”
“我们都退休十年了,今年都七十了,头发能不白吗。”布教授说。
何大姐赶紧附和着说:“其实白头发更好看,你看外国很多年轻人的头发就是白的。”
布教授笑着说:“人家就是那个品种,就跟小羊羔生下来就是白毛一样。”
布教授的话说得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何大姐接着说:“我要不是因为我那儿子至今还没谈上对象娶上媳妇,我才懒得染这头发呢,挺费事挺麻烦的,我就怕人家姑娘嫌我这个当妈的太老了。你家姑娘最近怎么样了,谈上对象了吗?”
一提到姑娘的对象,布教授老两口的脸上立刻晴转多云了,平时很幽默的布教授每当谈到女儿婚事的时候都会显得忧愁满面,他们老两口的脸上同时也写满了一脸的无奈。
布教授的老伴儿叹了一口气:“没有,人家上几天又给介绍了一个,也是一个医院里的医生,跟她是同行,比她大两岁,离过婚的,带着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她说啥也不见面,你再跟她说多了,她就跟你急,再不就躲着不见你了,真是愁死人了!”
布教授老两口子就一个女儿,是医院里的一名内科医生,今年已经四十二岁了,长得白净漂亮,瘦瘦的,高挑的个儿。布教授的女儿也谈过对象,她男朋友家里条件很好,人也长得挺帅。她三十岁那年,在一起相处了三年多的男朋友突然出国了,在国外和另一个姑娘结婚了,把她给抛弃了。从那以后布教授的女儿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对男人的讨厌感,她甚至认为男人没有好东西,再给她介绍她也不愿意跟男孩见面,有时为了应付父母她不得不见一下,见过面加了微信,再后来就没有下一集了。为了给女儿早日找到合适的另一半,布教授老两口还拿出自己多年的积蓄,特意给女儿在她单位附近的小区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大房子,女儿自己也已经买了一辆比较豪华的车,但是平时上班也用不上,只是放假了开着车拉着父母出去游玩一下。
布教授抬起头看着何大姐:“你儿子怎么样了呀?”
刚刚还有说有笑的何大姐谈到这个话题脸上也一下子阴天了:“咳,别提了,更气人,今年春节过后催他抓紧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人家说今年要复习考研,没有时间谈对象,再等两年,你说这都三十九了,来年就四十了,过了四十人这一辈子就等于过了一半了。你说怎么办呢,急死人了!”
布教授捣了两下拐杖:“急死有什么用啊,咱们着急人家不急呀,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呀。按说考研是件好事,但是年龄有一点大了,先结完婚生完孩子再考研也行嘛。”
何大姐的儿子也是他们的独生子,小伙子长得也不丑,就是个子有点矮,小时候非常聪明懂事,学习也不错,一直是他们夫妻两人的骄傲,周围的人也都非常羡慕他们有一个优秀的儿子。他们的儿子长大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软件编程,大学毕业后也成了一个城里的打工族,因为工作努力,这些年也挣了一些钱。全家举一家三口人的财力在这个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后来又买了一辆普通的SUV,但是他却没有时间拉着父母出去游玩,整天忙得起早贪黑的,有时还得加班到很晚才回来,周末了放个假,他要睡到中午了才能起来,因为平时太累了。一想起儿子的这些事,何大姐就像魔怔了似的说起来滔滔不绝:“我儿子是个多优秀的孩子呀,就是帮他买房子买晚了,他在单位里开始时有一个女孩看上了他,那个女孩是一所名牌大学毕业的,人也长得也非常漂亮,人家女孩主动要和他谈对象,他觉得自己当时没有房子没有车配不上人家女孩,就没有敢跟人家谈,怕拖累了人家,后来那个女孩嫁给了一个他们单位的外国人,和那个老外到国外去了。我儿子至今提起来那个女孩,还后悔的了不得。”
布教授的老伴儿砸了一下嘴:“你看看这孩子!”
何大姐咽了一口唾沫:“后来我们拿出全家的积蓄给他买了房子,装修好了,他住进了自己的新房子。我在假期过来帮他找小区里的一个大姐,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姑娘长得也不错,比我儿子小六岁,两个人也谈得不错的,在一起居住了半年多,后来姑娘怀孕了,我张罗着给他们结婚,可是姑娘的父母非得要二十万元的彩礼,因为姑娘家是南方农村的,当地都有要彩礼的习惯,谁家如果不要彩礼,就好像自己家和姑娘不值钱似的。我和他爸两人都同意给姑娘家彩礼,我准备去姑娘家商量两个孩子结婚的事,车票都买好了,我儿子说啥也不让去,他认为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还要花高价彩礼去娶媳妇,觉得脸上很没有面子,再者当时有二十万,如果这二十万给了姑娘家彩礼,就没有结婚买车的钱了。姑娘也太听父母的话了,无奈之下姑娘只好在父母的逼迫下回到老家做了人工流产,这个马上就到家的儿媳妇就这样不翼而飞了。我真是后悔,当初不听我儿子的就好了,自己坐着火车就去呗,如今儿媳妇和孙子是不是都有了。”
“咳,后悔也没有用了,都已经过去了。”布教授老两口也为何大姐的儿子感到可惜,“那个姑娘走了再找啊,比她强的姑娘不是有的是嘛。”
何大姐一拍大腿:“谁不说呢,这就犯邪了,就跟你姑娘似的,好小伙子不也是挺多的嘛。后来我过来托人给他介绍了不少,他都感觉不如以前的那两个女孩好,离他自己理想中的要求都差得挺远,有的见完面聊过一两次就不跟人家聊了,有的干脆就不跟人家聊。再后来我退休了,我们两个人过来陪他,发动一切力量给他介绍对象,眼看着他一年比一年的年龄在增长,我们心里天天是心急火燎的。这两年先后又找人介绍了一些,他都没有相中,后来干脆你给他介绍,他连理都不理了。这不又要开始考研了嘛,我看他并不是真心想考研,纯属是在拖延我们,怎么办呢?我找人给他算了,算命的说他就是一个太白金星身边的童子下凡,一辈子是不能结婚的。”
“不能信这个。”布教授老两口子都说。
何大姐点点头:“是,我也不相信这个,都是别人让我去找人瞎算的,我相信我儿子一定会找到合适的对象,别听算命的瞎说。”
布教授抬头看了看树上,知了还在不停地叫着,但是却很难看到它们藏在哪里:“我们比你还着急呢,男孩子年龄大一点没事,女孩子过了四十岁就更不好找了,你找人家年龄小的条件好的,人家不干,找年龄大的离过婚的你又不愿意,怎么办呢?我这一辈子搞了很多研究课题,也写了很多研究论文,你说这个孩子的问题怎么就研究不明白了呢?”
何大姐看着布教授紧锁着的眉头:“布大哥,我的老教授,这不是光咱们自己就能研究明白的,不像你以前搞的科研课题,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自己脑袋不开窍咱们怎么能研究明白呢。”
布教授的老伴儿感叹道:“是啊,咱们都是搞教育的,教育了一辈子人家的孩子,到头来怎么连自己家的孩子都弄不明白了呢?”
何大姐的焦急和疑惑都积聚到了脸上:“你说都像咱们的孩子这样,将来的年轻人都不结婚,人口的数量不是越来越少了吗?”
布教授接着说:“有很多人结婚了也不生孩子,那叫什么克?”
“丁克。”布教授的老伴儿接了过去。
何大姐以前也听说过“丁克”这个新名词:“真是的,好好地人不生孩子,当什么丁克呀,这样下去人类不就真的慢慢自己灭绝了吗?”
布教授挪动了一下拐杖:“人类灭绝,倒不会那么严重,至少这样下去很多家族以后都不存在了。人类的事咱们管不了,就拿咱们两家来说,如果咱们的孩子真的结不了婚,将来咱们都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他们又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些房子和家产都留给谁呢?咱们的家庭和这房子将来不都是一个空壳吗?”
何大姐突然听明白了布教授的话,瞪大了眼睛:“是啊,将来就是一个空壳。”何大姐停了一下,又接着说,“你说现在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不结婚的不结婚,不要孩子的不要孩子,两个年轻人结婚后不要孩子,养了一条狗,没事时牵着遛,弄得小区里到处都是狗屎。听网上说,有一个大姑娘不找对象结婚,养了一条大公狗,她跟狗亲嘴,嘴唇差一点让狗给咬掉一块肉。”
布教授使劲地用拐杖捣了两下地面:“这还了得,这样发展下去,人总跟狗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人跟狗睡到一起怎么办?”
布教授的老伴儿急忙拍了布教授一下,使劲地瞪了他一眼:“你个死老头子,胡咧咧些什么呢!”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可是三个人谁也没有笑出来。
何大姐也曾见到过布教授的女儿,那是有一次布教授的女儿放假过来接她父母出去游玩,看着布教授的女儿从自己的身边走过,她立马从心里就喜欢上了这个长相漂亮气质非凡的姑娘,心里馋得不得了,就是姑娘的年龄大了一点,不知道能不能生孩子了,何大姐又听说现如今的女人五十岁了也能生孩子。但是何大姐又一想,人家布教授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咱们只是边远农村出来的,怕配不上人家,攀不上人家的高枝儿呢,再者就算人家不嫌弃咱,儿子又会不会嫌人家女孩年龄大了呢?
何大姐心里好矛盾,几次想开口和布教授两口子说这事,话到嘴边又都咽了回来。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太阳比先前更加偏西了。
布教授和他老伴儿都站了起来:“何老师,改日咱们再聊吧,我们去遛弯儿了。”
“你们慢点,过马路时小心。”何大姐也站了起来。
布教授摆摆手:“你快忙吧,别耽误了你的工作。你也年龄不小了,又不缺钱,这活又脏又累的,就别干了,让别的年龄小一点的人来干吧。”
何大姐显得挺无奈:“这不都是为了儿子嘛,想尽量帮他多攒一些钱,也好找一个好一点的媳妇。我儿子也不让我们干这活,每天晚上我们回去带回去一身的垃圾桶味儿,我儿子躲在他的卧室里都不敢出来。特别是你想趁晚上他在家的时间跟他说一说找对象的事,他更是躲到自己的房间里不露面了。你说不出来干点啥,在家里呆着干啥,越在家里闲着越着急儿子的事,想在家里快乐地带着个孙子都带不上。等我儿子有了对象了,我们就不干这个了,别让垃圾桶味儿熏着人家媳妇和孙子。”
布教授的老伴儿说:“给你个孙子你还能带,给我们个孙子,我们也带不了了,只能他们自己带了。”
何大姐想说“我能给你们带外孙子”,可是嘴刚张开又合上了。
何大姐望着布教授拄着拐杖在老伴儿的搀扶下慢慢走出小区的背影,感觉他们确实有些苍老了,自己和老伴儿过几年也会这样了。她站子那里,心想该不该找时间跟布教授他们开口呢,还是想办法回去跟自己的儿子先开口吧。
2023年3月13日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