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接连不断、急促的几阵子敲门声,使坐在炕头边上无精打采的正对着屋顶发呆的顺子心里一惊。他猛地回头从炕上跳了下来,朝门的方向径直走去。
“二婶子,怎么是你?快进来吧。”
“顺子,你大没在家吗?”
“没在,好像说是有事去高洼了。”
“什么时候回来呢?”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到下午了吧。”
还没等顺子把话说完,只听“砰”的一声,二婶子很快转身随手关上了门,朝着高洼的方向大步走去了。
顺子还没来得及琢磨来者何意,只听刚才的关门声仍在耳旁嗡嗡作响。
说起二婶子,顺子心里多少有点怏怏不满。至于原因嘛,说来也话长。
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
顺子是个苦命的孩子,他从小就和父亲俩人相依为命,也没去过几天的学校,打小与几只山羊为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父子俩就这样过着平平淡淡、苟延残喘的日子。
村里的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了。但是顺子呢,不知道是因为他自己家贫亲老,还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原因。顺子几乎从未跨出过家门半步。他已经很习惯了自己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顺子倒是与他的几只山羊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他看来,只要能跟他的山羊待在一起,他心里就感觉十分的踏实。
不得不承认,顺子与他的这座村落已经算是鸥水相依了。
岁月如梭,一转眼顺子已是快三十出头的人了。但是村里给顺子说媒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这让顺子他大犹如了热锅上的蚂蚁。他隔三差五的能把村子串个遍,打听有没有合适的姑娘愿意嫁进他家的门槛,也好了却他老人家的心愿。
二婶子是个热心肠的女人。她不但伶牙俐齿、说起话来也口若悬河。顺子父亲把顺子的终身大事基本都寄予在了这个女人的身上,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就算有二婶子这个好心女人的帮忙,顺子的婚事仍是遥遥无期。
这让顺子大心里始终是一个疙瘩呐。他一直耿耿于怀,终日寝食难安。
去年,二婶子托人给顺子介绍了一个智力不太好的姑娘。但是顺子这孩子比较固执,任凭他大和二婶子咋劝说,他也没有答应这门亲事。为此,顺子愁肠百结,他对二婶子这女人可谓是心存芥蒂:“介绍个什么样的不好呢,非得让我娶一个智障的女人……”
“唉!都怪我自己,家穷人丑,还没念过几天的书。”顺子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
二婶子好不容易在高洼找到了顺子他大。
“顺子大,最近你也老是在村子里跑着呢,那么顺子的婚事有着落了吗?”二婶子急不择言的问道。
“哎!他二婶呀,你说这孩子,可愁死我了么。”顺子大不断地长吁短叹道。
“这一年来我也是不厌其烦、周而复始的给你家顺子打听媳妇的事情。这不,昨天我就打听到了这么一家子。”
“咋样他二婶子,快说来听听呀。”顺子大瞬间就感觉心花怒放了。
“那家人都还不错,女子也跟咱顺子年龄相仿,不过就是有过一段婚姻……。”
“那可以考虑啊,只要人家女子不嫌弃咱家顺子。”
还没等二婶子把话说完,顺子大心急火燎的说到。
“你回去给顺子好好说说,要是可以的话咱们明天就上人家去提亲。”
“以顺子这娃的牛脾气,我看这事啊,不一定十拿九稳。”顺子大边走边琢磨着回去该怎么说服顺子。
路边的羊群成群结队地从顺子大的身边经过。羊只边走边低头寻觅着干枯的落叶。羊蹄踩在枯萎的细叶青蒿上,不断发出唰唰的响声。顺子大随手捡起几根细叶青蒿的叶子,毫不犹豫的咬进了自己嘴里。品味这苦涩的味道,他两手蜷缩在袖筒里,边走边低头思索着。
不远处的这座大山,是村民们去县城里的必经之路。大山永不疲倦,自始至终都紧紧与村庄相拥在一起。顺子大和顺子不舍得离开大山半步,一辈子只知道勤勤恳恳地在大山脚下不停地耕耘,放养他们的几只山羊。
经过了一个个村庄,顺子大终于走到了自家的门口。还没来得及喘息,他一把推开屋门,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炕头上。顺子大搓了搓已经有些发麻的双手,他很快从兜里掏出了一张被压的皱巴巴的小纸条,卷了一根老旱烟快速点燃含在了嘴里。
“这小子应该马上就回来了吧!”顺子大自言自语道。
一股股青烟不断地从顺子大发黑的牙缝里跑了出来,在沉闷的空气中蔓延开来。不大一会儿,整个屋子就被浓浓的老旱烟味儿所笼罩了。
顺子赶着他的那几只山养,没精打采的低头走在回家的羊肠小道上。洁白的羊群,犹如一条白色的绸带铺在了小道上。随风,轻柔的缓缓飘动着。
看着养只刚踏进羊圈门,顺子就轻轻锁上了门,快速走进了屋子“回来了啊娃,坐下吧,大有事要跟你商量呢。”顺子大继续抽着他那根已快燃到指头稍的旱烟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着此刻面无表情的顺子说道。
“啥事,你说吧大,说完我还要去做饭呢。”
“你二婶子今天给你说了个媒,女子是离过一次婚的。我觉得这事情也能成。你看娃,咱们家庭就这么个情况你也清楚着呢,你妈走的早,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这么大,也不能把你的终生大事给耽误了呀。”顺子突然间心头一酸,他很快低下了头,默不作声了。
“顺子你看呀,你大我都这把年纪了,也就你这么一颗独苗。大的所有希望全部在你的身上呐!”顺子大语重心长的对自己的儿子说道。
“大,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子吧!”蹲在地上低头斟酌了良久的顺子突然喃喃自语道。
“考虑什么考虑,咱们家一穷二白的,难道你还嫌弃人家女子不成?明天一早我就和你二婶子去给你提亲。”顺子大突然火冒三丈,扯开嗓子冲顺子吼道。
“大,你别生气嘛,我……”
“我什么我……就明天去,没有你娃考虑的余地。”看来顺子大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为儿子的婚事自作主张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外孩童的喊叫声、鸟鸣声、狗吠声,都嘎然而止。顺子的屋内一片漆黑。只听见他们父子俩人急促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随着清晨的第一声鸡鸣,顺子大早早翻起身就准备好了今天去给儿子提亲用的东西——一只还在麻袋里咕咕叫唤的老母鸡,半袋攒了好久也没舍得吃的荞面。
待山的那头刚微微发亮,顺子大就迫不及待的叫上了二婶子,两人匆匆往山的东南方向走去。
腊月的天气寒风刺骨。顺子大和二婶子马不停蹄赶路的同时,还不忘商讨着怎么才能让顺子的这门婚事大功告成。顺子大显然忘却了捋一捋自己已经凝结上了冰的几根胡须。
在二婶子三寸不烂之舌的游说下,顺子的这门婚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还没等到过春节,村里就早已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了。
天刚蒙蒙亮,顺子大就摸黑起来穿衣服。他轻轻推了一下睡在他一旁的顺子,顺子一咕噜从温热的火炕上翻起身,慌里慌张的穿好衣服去洗了把脸,很显然他早就醒来了。
顺子整理好了着装准备天一亮就去山的那边迎娶他的新娘。他看着裂开了很长一条缝隙的小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满意的笑了……
那天结拜完天地后,和煦的阳光洒满了这所拥挤的小院落。只见顺子小心翼翼的掀起了新娘子的红盖头。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到,顺子和他大的眼睛同时眯成了一条缝……
今年的春节不同以往。虽然因为经济条件有限,享受不起有大鱼大肉的节日。但是自从家里有了女人,顺子和他大的生活不仅犹如搭上了顺风船,更似冰糖熬荔枝呐!
随着清晨不断的鹊鸣声,月季起床对着新买的镜子梳理着自己又长又黑的直发。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趴着的顺子,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月季看的出神。
“都是我大自作主张的好处呐!感恩上苍,我顺子也有女人了。”想到这里,顺子的心里甜滋滋的,他情不自禁的抿嘴笑了。
顺子,不再围着他的那几只山羊屁股转了,而是协同月季过上了“男耕女织”的生活。毕竟顺子大已上了点年纪,在干农活上他的体力已有些不支了。虽然顺子大现在一心等着抱孙子哩,但他还是很乐意的揽起了家里放羊的活儿。
过完春节,随着天气逐渐变得暖和,顺子和月季两口子也是越来越忙了。
月季是个很勤快的姑娘。每天天还没亮她就起床收拾好了一切的家务,并叫醒呼呼大睡着的顺子。这不,月季刚刚才把热腾腾的玉米粥端到顺子面前放下,还没来得及看顺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就转身回到了灶房。月季洗完锅等着顺子吃饱后随同她一起下地干活。
娇艳的朝阳,悄悄从东边群山背后跳了出来,万屡红霞四溢,和山谷中缓缓升腾的晨霭交融,变幻着五光十色的光环。
一阵宜人的春分吹过来,月季长长的头发随风缓缓飘动着,犹如一道美丽的小瀑布。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扛着锄头,目光时不时飘向东边群山的,正慢悠悠向前挪动着步子的顺子。
“走快点,要不然今天的毛豆就种不完了。”月季心急的边走边说着。来不及沐浴和煦的微风和暖暖的阳光,顺子满头大汗的挥舞着手里的锄头。月季蹲在地上,弯着腰把一颗颗豆子种进挖好的犁勾里。然后用粗糙的手抓起潮湿的土壤盖在豆子上面。
温暖的阳光下,一群群淘气的鸟雀叽叽喳喳的叫着。看它们,一会儿从地头这边飞到那边,一会儿飞过顺子两口子的头顶。不停窥探着地里的情况,恨不得把所有的豆子都吞进肚子里好美餐一顿。
正午十分,月季把挂在地头树叉上的布袋子取了下来。她掏出了早上备好的玉米饼子拿到了顺子跟前。顺子看到后,很快放下了手里刚欲举起的锄头,他迫不及待的从月季手里接过了玉米饼子,津津有味的边吃边挥手驱赶着偷溜进地里的鸟
黄昏时分,顺子无精打采的走在月季的身后。望着那渐渐西下的太阳,他再一次嗅到了那股浓浓的,带着稻香味儿的炊烟,早已饥肠辘辘的顺子,他的步伐很快就加快了不少。
刚迈进大门,顺子就扔下了扛在肩上的锄头。他小跑着去推开了灶房门。犹如一只饥饿的馋狼,顺子左看看,右瞧瞧,把灶房找了个遍,就是没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这时他回头看到了前脚刚迈进门的月季。
“你一天是干啥吃的,家里连一点可吃的东西都没有,这是想饿死我吗……”
顺子不分青红皂白,对着一脸无辜的月季就是一顿数落。
“赶紧去做饭,你墨迹啥呢?”
顺子又怒气冲冲的对着一言没发的月季边吼边甩门而出了。
月季委屈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直往下掉。她静静的在地上矗立了许久,用一只沾满了泥土的手摸去了眼角的泪痕。没有来得及多想,月季带着一张大花脸就去洗手做饭了。
月季看了看灶房里的储物柜,柜子里的白面已经不多了。她长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袋子里舀出了一碗白面放进了面盆里,很快挽起了她那宽松的衣袖。
待面和好以后,月季拿来碗盖在上面便匆匆出门找烧火的柴了。
正当月季抱着一捆柴边走边低头思索着该用什么做下饭菜时,“饭做好了么?怎么这么墨迹呢?”
只见顺子嘴里叼着他的老旱烟,一脸凶巴巴的样子站在灶房门口问道。“家里没菜了。”月季慢声细语的低头回应道。
“老子娶你是干啥吃的,没菜了难道吃我呢吗?”
只见话还没说完,啪啪啪的几巴掌就落在了月季满是灰尘的脸上……嘤嘤咽咽的抽泣声随着袅袅炊烟升起来,缓缓飘散在了落幕的黄昏夜色里。
屋外静悄悄的,几颗星星任性的散落在漆黑的夜空中,忽闪着她们那纯净明亮的眼睛,聆听着夜空下这个村子里所发生的一切故事……
还没等月季把冒着热气的盘子放到炕头,顺子和他大就伸手端过了饭碗。爷俩很快拿起了筷子,哪还来得及挑剔,就开始囫囵吞枣似的下咽了。
月季一个人蹲在地上默不作声的吃完了一碗洋芋面。她吃力的站起身来,低头麻利的整理好炕头横七竖八的碗筷,端起盘子头也没敢抬的走出了屋门。
顺子和他大依着被子斜躺在热炕上畅想着将来儿孙满堂的美好生活。只见那滚滚的浓烟弥漫了整个屋子。
洗完碗,打扫了灶房。此时的月季已经精疲力尽了。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屋里吃力的爬上了火炕……
屋外,月亮不知何时悄悄的躲在了大树的背后。昏暗的月光下,万籁俱寂,隐约可以听见断断续续的幽咽声……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月季的肚子还是那么的不争气。
顺子大盼孙的迫切之心始终得不到满足,他隔三差五的在顺子跟前念叨着:儿啊,你看大都这把年纪了,就等着抱孙子哩……
每次听到年迈的父亲这样说,顺子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如此一来,遭罪的人自然便是在顺子家当牛做马的月季了。每次她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顺子用他的飞毛腿狠狠的踢倒,躺在了冰冷的地上久久直不起身来……
一个寒冷的冬天,屋外狂风怒吼,吹落了片片雪花。接连不断的狗吠声吵醒了熟睡中的顺子。他起身披上外套离开了温暖的被窝。刚经过父亲所睡的屋子,急促的呼吸身顿时让顺子感到胆战心惊。
顺子毫不犹豫的推开了他大的屋门。
“顺子,大,大……孙子,孙子……”
顺子大断断续续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完,他那双深陷进眼窝子里的眼睛就紧紧的闭上了。
第二天,没有可口的饭菜,没有太多的纸钱,没有请念经的人……在简单的准备后,顺子大就被抬进了冰冷的棺材里,从此变成了那座荒山野岭之下孤零零的鬼魂……
自此,顺子和月季的日子并没有好过。顺子私自卖掉了他仅剩的几只山羊。他用山羊换来的钱称了两斤猪肉,给自己买了一身上好的行头,还买了几包好烟。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钱,他都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等着续接下来的口粮。
苦命的月季,她三天两头被自己同床共枕的男人打的鼻青脸肿。看她那副粗黑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一副怨气。
“这都是自己的命呐!熬着吧,难道还能再离开不成……”月季总是这样自我安慰着。
一晃快十年的时间过去了。
一天,喝酒喝的酩酊大醉的顺子踉踉跄跄的回到家一脚踹开了屋门。看来他终于忍受不了村里那些人的风言风语了–说什么月季有病,顺子要断子绝孙等等之类的风凉话。顺子二话没说,关上门后对着正在昏暗的灯光底下,为他纳着鞋底的月季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那个夜晚,顺子在月季的身上美美的发泄了他这些年的所有不满……
可怜了月季,她终于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无奈的选择了逃出顺子的魔掌,抹黑朝着县城的方向挣扎了去……
后来,听有人说她曾在县城里碰到过月季。她打扮的干净利落,手里还牵着一个酷似她的,刚学步的小男孩……
顺子呢,日出日落,他始终用他那两根发黄的手指夹着一根老旱烟,时不时的在村子里晃荡着。
这不,你看今天,他又穿着几年前用他的山羊换来的行头,躺在村头的玉米地边上旁若无人的嚼着别人家还未饱满的玉米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