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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菜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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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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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狠人

吴畏约米小苔见面是为了告诉她他已经不再爱她了要跟她分手。这是决定。

自然,吴畏从来就没有爱过米小苔。只是既然打了爱的旗号开始只得也在这面大旗下结束。这就叫有始有终。

天擦黑的时候,米小苔像阵风沿着江边的小路幽幽地来了。

吴畏脑海里突然间出现了一些诗意的景象:黎明前天边挂着的一颗星,夏日里最后那一朵玫瑰……米小苔刚洗过头发,女孩的体香夹着洗发露芬芳的气息,熟悉又陌生。

吴畏感到了留恋与不舍。

米小苔先开了口:"我本来想好不再和你见面了,但传口信的小孩说,如果我不来,他就拿不到十块钱的服务费,我只好来了。"

吴畏正在米小苔的耳际用力吸允着她好闻的芬芳,听了她的话一时没有会过意:“你什么意思?”

“我都这么久没去找你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要离开你了!本来我担心自己做不到,尝试了近一个月,我发现我可以。”

吴畏心里好一阵窃喜。本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周折的分手竟这么轻易!甚至连口都不用他亲自开!天气般燥热着的脑子同时注入一小片澄明:难怪最近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回事,她竟然有一个月没来了!继而就恼怒起来,她的意思是通过尝试她发现有他没他都一样?!

“这事不能你一个人说了算!”

米小苔将吴畏的两条胳膊从自己的腰际掰开:“你不会纠缠着不放吧?那会让我感觉你像一个……一个无赖。那样就没意思了。”

米小苔推开吴畏走了几步,回过头,下了好大决心似地说:“你今天晚上吃了什么?……好臭!”

吴畏来不及将已经说出口的“玉米”两个字拖回来塞进肚子里,又羞又恼,只觉得自己的脸腾地烧起来。确实,自打在心里单方面决定跟米小苔分手开始,他跟她相处就比较随意了,很多方面都不再用心,口气是否清新也不在意了,玉米还是在来的路上边走边啃完的。但那又怎样?她和他之间不是宠物跟主人式的存在吗?她竟然就这样直白地说出来羞臊他,还是在这样的时刻!太不顾及他的感受了!她之前不是这样的!

不能就这么算了!吴畏心里想着,紧跑几步追上了米小苔,拦在她的前面。

米小苔看着他,再看着他,轻轻地吐出一句话:“你是我的……我的第一……第一……”语气又委屈又窘迫,终于还是说不下去,调转头看了一会儿江水,再看回吴畏时声音和语气都像江面一样平静了:“你到底想怎么样?难道你打算跟我结婚?”

吴畏吃了一惊,面前的米小苔看起来平静,话却是说得又尖刻又犀利,像一支飞镖直直地射向他,又准又狠,叫他避无可避。

这哪里还是那个温柔得像宠物一样的米小苔?分明就是一个战士!当一个女人变成女战士有多可怕,吴畏可见识过不少。

吴畏想起了自己来意,眼睁睁地看着米小苔走了。

虽说恢复了自由身再也不用担心有人防碍他另结新欢,但吴畏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觉得十分窝囊,怎么想都觉得是米小苔抛弃了他,而不是他甩掉了米小苔。他成了一个失败者。

不该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人操纵了这件事。

他一百个不情愿地将米小苔离开之前的话回放了一遍又一遍。只有一句是他爱听的:你是我的第一……第一什么呢?她没说出口。但是他明白,她要说的是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的第一次。

分手之际,她不找他要点分手费要点补偿品,居然只强调这个!米小苔还真是一朵奇葩。他在女人身体上一路滚过来会不知道这个?不过是拿来搪塞顾东成瞎找的理由罢了!

突然间吴畏发现了重要线索:米小苔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他从未对她表露过怀疑。他只对一个人提过米小苔第一晚没有见红,他怀疑她不是第一次,所以他不会和她结婚。

顾东成!

2

吴畏起初没有想过要与顾东成为敌。甚至一开始还和他做了朋友。没办法,谁让偌大个红光村考上高中的只有顾东成和他两个人呢?听说顾东成也没有考上大学之后,吴畏还想过要和顾东成做一辈子的朋友。虽然他瞧不上顾东成,但日后能够共同缅怀青春青涩时光的在红光村也只有他了。

再后来吴畏又听说顾东成其实是考上了大学的,没去就读只是因为舍不得孪生弟弟继续为他牺牲。身为哥哥的顾东成是靠弟弟的辛苦来完成高中学业的。

证实了这件事是真的之后,顾东成的角色设定就在吴畏心里做了更改,由朋友变成了敌人。一个连衣食都没有保障的人,居然也敢学名人雅士玩视功名如粪土那一套。他也配?蠢到这样的地步,怎么配做他的朋友?蠢也就罢了,还要给自己冠上高尚之名,这样的人生来就是与大家过不去的。能代表大家教训顾东成的,除了他吴畏还能有谁?

吴畏在学校的成绩很不错。他一直都认为自己会考入一所好大学偶尔在清明节衣锦还乡闪亮登场告慰祖宗,没想过要像只隧道里的老鼠一样灰溜溜地潜回到红光村。

吴畏家的小洋楼是红光村第一楼,他的父亲是红光村首富,他是自小就被人预言"长大一定是个人物"的吴畏,他八岁将绿皮树枝草一端削尖另一端嵌上糖纸做飞镖,用草编飞镖盘玩飞镖,他组建的飞镖队队员现在还叫他"老大"。他是赫赫有名的"英雄"。怎么能就这样灰头土脸地回到红光村?

在外游历了五年,直到以自己的名字署名的组诗刊发在一级知名杂志上,吴畏才欣然回到红光村。他很不高兴地得知顾东成已经在这五年时间里发家致富,知道他的适婚女性都想嫁给他。

那天吴畏去找顾东成一探虚实。远远地看见一幢醒目的二层小楼青瓦白墙雅致地坐落在竹篱之间。这是红光村的第二幢像样的房子。从此红光村有人与他平分秋色了。

顾东成穿着一身白色长大褂煞有其事地在一排透明化学容器中忙活着。

“你在干什么呢?”

“干活啊!”顾东成看看一脸懵然的吴畏加强解释:“我在培植菌种。”

“你不是请了几个工人吗?为什么不让他们干?”

顾东成呵呵一笑:“培植菌种这种关键的技术还是要亲力亲为的,什么都传授给他们了,我的财源也就断了。虽说这是迟早的事我自己也早有打算,但还是能缓就缓。”

吴畏接口说:“你倒是对我毫无保留,就不用防着点我,不怕我抢你的饭碗?”

顾东成笑着说:“你倒是来抢抢看!国家现在经济发展迅猛,就是办个费品回收站也能挣到钱。要是你能做得了我做的事,你也就不是你了。”

吴畏无端地想起一个段子:有个很糟糕的人去学医,总被教授训斥,这个人下不来台声称要自杀。教授说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但你得先搞准心脏的位置。

吴畏觉得自己被东成调侃了。他不介意被东成嘲讽吃不了亏做不来重活。他一顿吃不了一碗饭,没几两力气,这一生唯一干过的体力活就是投掷飞镖。从展望未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没想过要当一个任劳任怨的农民。他也从不认为当不了农民是丢脸的事情。恰恰相反,他觉得认命去当农民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但这个顾东成同他一样文艺气质文弱体质却将农民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为农民这一词条增添了新的注解,这些都让他高兴不起来。

吴畏等顾东成忙得差不多,提议:“几年没见了,我请你出去吃个饭呗,看你变化挺大的,一定生活得很精彩,也让我分享分享。”

顾东成一口回绝:“今天不行,我得等一个人。她说好下午会来借书。”

吴畏敏感地问道:“什么人这么重要?是个女人吧!女朋友?”

顾东成认真地阻止他说:“别瞎说!人家还是一个孩子呢!未成年的女孩子!”

吴畏撇撇嘴:“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那能有什么意思?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个耐心!”

顾东成说:“你不懂!如果是你认定的那个人,不管她在哪个阶段什么年龄什么状态,你看着都是好的。你更在意的是一起度过的时光。”

他们围绕着女孩聊了好一会。这是吴畏擅长的话题,顾东成居然喧宾夺主说得头头是道。吴畏觉得再次被冒犯了。凭什么?有经验吗他!一个大龄处男!纸上谈兵!

吴畏告别了顾东成。他并没有回家,就在附近转悠。他想看看能不能碰到顾东成等待的那个女孩,想看看顾东成说的那个“认定的人”是什么样子。

远远地,他听到一阵歌声,心里一动,便迎着歌声走去。

视线里出现的是一个醒目的女孩,是的,醒目,在一堆人中间也许你第一个去看的不是她,但一旦看到就挪不开眼想一看再看一直看下去的那种醒目。不是吴畏喜欢的惊艳却足以让他惊讶:这样的地方怎会有这样的女孩?她完全不是城市女孩那种粉饰出来的精致,也没有那份端着的矜持。她的美是和这地方分不开的,正如顾东成所说,她汇聚了这地的精华灵气。

吴畏迎上去问:“你是要去找顾东成吧,我刚从他那儿来,他有事出去了。特意嘱咐我在这里等你。”

女孩忽闪着睫毛深长的眼睛打量着他:“你是谁呀,我们认识吗?”

女孩的声音悦耳清脆,格外好听。吴畏突然感觉到身体里的血奔腾起来,这种感觉还是当年考上高中的时候有过。

“我叫吴畏,是顾东成的好朋友,刚从外地回来的。”

“吴畏呀,我知道的,就是那个诗人。”

吴畏心里想花点钱找报社工作的老同学写篇专题采访还是很值得的。宣传效果不错。

“你知道我?你看过我的那篇采访。”

女孩摇了摇头:“我没看过什么采访,我是听顾东成说的。”

“顾东成是怎么说我的?准没好话吧?”

“就说你是个诗人呀,说你组建了一个文学沙龙,常常有文学爱好者从城里过来讨论创作。顾东成可不是说别人坏话的人。我倒是听别人说了一些你的事。”

“那又是怎么说的?”

女孩看他一眼,脸上浮起维护的笑容:“别管他们怎么说,我知道那些人都是乱说的。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常常弄不清主次。你会写诗,这才是重点!”

“会不会写诗很重要吗?你是怎么看待诗人的?”

“我不懂,也说不好。东成说每个诗人都有一个敏感的灵魂。我的理解就是一个写诗的人心里面都藏着一个不一样的自己。”女孩儿加深了目光看着他问道:“我说的对吗?”

吴畏心里说鬼知道呢,我他妈又不是诗人。

那组发表在诗刊上的诗的来历其实是这样:有一天他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候车,看到坐在他旁边的人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专注地写着什么。他凑过去看发现那人是在写诗。

吴畏好奇地问:你是一个诗人?

那人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懂诗?

吴畏摇摇头:不懂,不过我想学写诗。

为什么呢?

吴畏说:我是我们那个村惟一一个上过高中的人。但是我没有考上大学,我不知道要怎么回去面对那个村里的人。我想如果我能写诗搞点创作也算是个文化人了,这样才说得过去。

那人摇摇头说:你想靠写诗出名,那可不容易。诗歌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灵魂升华时开出的花,可遇而不可求。有人可能10年也写不出一首诗,一辈子也写不出一首诗。

吴畏看着他厚厚的笔记本,问道:你写了这么多。一定发表了不少吧?

那人又摇头:不,我从来没有投过稿。

为什么?那不是白白浪费心血吗?

你不懂,重要的不是诗歌,也不是创作,而是升华到来的那个时刻。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不投稿,是因为我害怕有一天当我确定了回头看时会感到羞愧。

人总会在某个时期跟某个高深莫测的命题较真。吴畏懂。他经历过。

吴畏很老成地说:你对什么事情不能确定?人的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一眼就能看到尽头,有什么事情是不能确定的?

生命的意义。你确定吗?

吴畏非常确定。生命没有意义。

活着就是无尽的劳苦,终其一生为一日三餐奔忙,连走路都迈着牛步,偶尔有娶妻生子短暂"乐事",换来的是更多的责任与愁烦,至死方休。红光村的人是这样,全天下的人也都是这样。祖祖辈辈世世代代没有改变。他的父亲凭着聪明和好运摆脱了赤贫,本来有机会轻松过一生,却终究没能摆脱平凡人的生活模式,生下了他,最终走回老路,省吃俭用要留一切给儿子,将日子过得毫无意趣暗淡无光。这一生唯一的亮点就是一栋勉强过得去的小楼,其它的和别人没有两样。也就是说生命的意义就是在无尽的劳苦中造出一个新的生命继续无尽的劳苦。这算什么意义?

诗人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也注意到了。一定不是这样。一定还有别的。生命不应该就是这些。但到底还有什么我现在不能确定。有种生命永恒的说法我很感兴趣,但我不知道怎么永恒。如果真有永恒,我做错的事情要怎么抹去?所以我不敢轻举妄动。

吴畏觉得那个人真是太傻了,居然追求意义和永恒。这种追求注定是死路一条。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哪来什么永恒?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就像每个人的人生一样。他自己是想明白了也超越了。更多的人则像那个诗人一样陷在其中无法超越。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也是幸与不幸的区别。

那天和诗人的谈话让吴畏觉得和那个人很有缘,那人就像是曾经的他自己,一心想远离世俗追求不一样的人生,到头来却发现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他很想对他说,不要追求那些无妄的东西,如果人一生必须得有追求,那就追求自由,把日子过得有趣就行了。

怎样把日子过得有趣他是很有想法的。归纳起来就是两件事:钱和女人。与其终日思考那没有答案的难题不如多花点心思在这两件事情上,尽量让生活丰富一些,离开世界的时候少点遗憾。

但是吴畏知道,那人一定听不进去。还会反问他这样活着跟动物有什么区别?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跟他说这些是没有用的。这难道不是升华吗?只是他不那么矫情把这种时刻叫"升华",他称为"顿悟"。这个人的出现就像一面镜子,让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既然有缘那就留下信物以作纪念吧。反正他也用不着。吴畏在送诗人进站时偷偷地留下了他的日记本。

吴畏从笔记本里挑出一些诗寄到各家杂志社。有一组居然发表了。还是知名的国家级诗刊。他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回红光村了。

吴畏不愿多在诗歌的话题停留,便向着他擅长的领域转移:“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洞见,真是相见恨晚啊!我的心里的确有一个不一样的我,你有兴趣了解吗?”

女孩儿兴奋得脸都红了,“我有兴趣啊,我常常想一个人的内心就是一个世界,有的世界很无趣,最有趣的世界就是诗人的世界了,如同春夏秋冬,哪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那个季节的特点,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风景,而且是不断变化着的,那是多么有趣的世界呀!能进入这样的世界是多么有意思的事情!”

吴畏当即发出邀请:“你来加入我的文学沙龙吧!顾东成说你要找他借书。我那儿也有很多书。今天顾东成不在家,你先去我那儿拿书!没多远,也好找,你看,那幢顶上有个尖角的楼房就是了。以后你可以常来,我都在的。诗人最大的好处就是时间自由。”

女孩很高兴:“那太好了。”

"不好!"他满意地看着女孩一脸诧异,解释说:"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有点不公平?这怎么是好呢?"

女孩释然地笑了:"我叫米小苔。"

"好名字!很有诗意!"

"哪里,本来我家里给我起的名字是米小台,后来东成帮我加了一个草字头,说是一种花,出自一首诗。"

"嗯,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但苔花虽说也算是一种花,其实并不像你,太不起眼了!你可不是不起眼的,相反,你不仅引人注目,还散发着芬芳,你也不是牡丹,牡丹太张扬舞爪,你就像百合,或者兰花……"

"别再说了,我哪有那么好?"

"有的,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是知道的。"

"你怎么会知道?你又没认识我多久。"

"虽然没认识多久,但是我一见到你就像是很熟悉的人,因为你和我心里期待的那个梦中的人完全一致。纯洁美丽,温柔大方……"

……

既然想好要以文化人的面目存在于红光村,吴畏还是做了一些准备的。书就是是最好的道具和装备。古今中外他都备上了一些,从曹雪芹到庄子,从《少年维特的烦恼》到卢梭的《忏悔录》,尼采、萨特,弗洛伊德也是有的。有些他看过,有些只是拆了了书封。

米小苔选书的深度和广度让吴畏惊讶,也意识到顾东成对她下的功夫,他像一只筛子滤掉粗鄙留下精华再呈给米小苔,她有如今的水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

这个墙角值得挖。

得到米小苔没有多复杂的过程。她太小了,从来没有受到过伤害,还没学会对男人设防。他轻而易举的达到了目的,成功给她冠上了“吴畏的”名号。

吴畏对米小苔是满意的,她乖得就像一只宠物,一切以他的意志为主。他说她去顾东成那儿他会有不安全感,会担心她移情别恋,因为她是先认识顾东成的。她便从此不再登顾东成的门。他需要的时候招一招手,她便依偎过来各种配合陪着他消磨时光;他挥挥手她便到书房角落的单人沙发里去拿一本书来看,安静得就像空气。他出去又不带上她的时候,她就在他的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他的房前屋后一年四季鲜花盛开。这在粗陋脏乱的农村,无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看见的人都忍不住驻足停留。

3

一天,吴畏去探望顾东成。顾东成像他看到的任何时候一样,除了干活还是干活。没有女人没有娱乐。这样的生活赚了钱又有什么意思?吴畏在心里嘲笑,优越感油然而生。

“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婚?”顾东成冷不防问了一句。表情像是不经意,语气却划着重点。

“结婚?和谁?”吴畏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东成责备地盯着他。

吴畏回过神来。顾东成当然指的米小苔。他被问住了。这问题太突然,他完全没准备好。

“再过三个月她就十八了,就要成年了。”

居然跟米小苔在一起度过了三年!吴畏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长情。

吴畏扭了扭身体支吾地说:“我还没准备好,她也许不是我要结婚的那个人,她也许还有别人。”他别有深意地看了顾东成一眼:“这么跟你说吧,我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她没有见红。”

顾东成的脸涨红了。吴畏注意到他的手握成了拳头。但顾东成什么话也没有说。

冤枉和栽赃就此轻易成功,吴畏突然有点心虚,接着说:“但我也不会去娶别人。这辈子我是不会结婚了。”

这是吴畏的真心话,也是他对自己人生规划的重中之重。女人可以有,女人必须有!婚姻就算了吧!人生不过是一场由盛而衰的过程。傻子才会一辈子留一个不相干的人在身边为她处理一大堆的麻烦事还看着她由盛及衰!有花堪摘便摘,花谢之前赶紧脱身,难道这不是最好的舒服且明智的选择吗?他注定不是为一个女人而生的,也没有哪个女人可以拴住他一辈子。所以这句话他说的斩钉截铁十分肯定,说是发誓也不为过。

顾东成再也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拿出锁大门的那把锁无声地下了逐客令。

既然拉开了结束的序幕,已经跟一个美院刚毕业的女孩对上眼的吴畏就准备借此机会跟米小苔彻底了断了。他独自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就像小时候的一次飞镖比赛,一贯是数完一二三开始,他因为没有把握,在数到二的时候就将飞镖投了过去,对手意外之余失了准头飞镖都没挨到他的身体,所以他的飞镖虽然没有将红墨水涂在对手的要害部位,仍然赢了。向来制定规则的都是他,什么时候轮到他吃哑巴亏?温柔有加的米小苔怎会如此果断决绝?必定是顾东成一手操控。看在自己目的达到的份上,这笔账暂且记下。先拿下美院女孩要紧。

吴畏没想到美院女孩的爱情如此昂贵。那些“比一比就知道一点也不过份”的要求让吴畏应接不暇。他还没适应过来,美院女孩已经在认定吴畏不像传说中的那样财力雄厚之后移情一个已婚男人。

吴畏在清理书柜的时候,发现了几张A4纸,上面都是米小苔的随手写下的片言只语,其中有一首摘抄的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 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 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吴畏最讨厌这些说爱的句子了。他已经明白了女人的奥秘,她们天生是有缺陷的,身体缺了一块需要男人用器官填满,心里也缺了一块需要男人拿爱去填满。但,爱是什么?他问过每一个和他相好的女孩,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明白。他综合她们的答案帮她们总结了一下:爱=金钱+物质+甜言蜜语+玫瑰花。

爱到底是什么?他自己也懒得去思考。反正他是不爱的。谁说谎言说上一百遍就会变成真理?胡扯!爱这个字眼他时常挂在嘴边,说了不下千万遍,谎言仍是谎言。他从未爱过谁。不仅仅是那些女孩们,他连自己都不爱,他早有打算,过一天算一天,哪天活得不高兴了,他就去死!

这首诗由米小苔抄写出来,他还是认真看了一遍。女孩们热衷的那四项米小苔似乎全不在意,那么在她的心里爱是什么呢?他没来得及当面问她,也许这首诗能给出答案。

他失望了。米小苔像是在通过这首诗告诉他,如果他爱,她也可以很爱,如果他不爱,她也可以一点都不爱,她的爱有自己的主权,他爱,或者不爱,或者先爱后来再不爱,她的爱都不会受影响。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这让他觉得他并没有完全得到米小苔。不仅没有完全得到,甚至是从来没有得到过。

他真不该忘了问她那个问题:爱是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在她的心里,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问过每一个相好的女孩。就像一个仪式。在即将与她们分手的时候。她们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明堂来。他便循循善诱地启示她们:人的一生就是短短几十年,就像一场漫长的游戏,所不同的是游戏可以重来人生不能重来。既然人生不能重来,我们是不是应该让自己活得轻松一点,痛快一点,免得留下遗憾?现在爱已经离我们远去,但它会在另一个男人身边等你。没有爱情的男女在一起就是耍流氓,这对你不公平,你是这样优秀不应该委屈自己,我不愿意这样对你。所以你是愿意留下来一直让我耍流氓还是愿意带着我的祝福和礼物迎接新的爱情呢?

往往这个时候,女孩们就会觉得跟他在一起真的受了莫大的委屈,将心思和注意力转移到礼物上去,最后达成共识带着礼物心满意足地离开他向下一个手持玫瑰的男人奔去。

米小苔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动离开他的人,所以这个仪式没能在米小苔离开时举行。

现在,他很想问一问她: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爱是什么?他想知道她的答案。

吴畏去了一趟米小苔的家里。除了那个仪式问题,他还要当面质问她:怎么可能有他没他都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已经发生的她能当作没发生?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呢?他在她身上盖上的"吴畏专属"的印章呢?她真的能当作没发生过?痴人说梦,自欺欺人!她中顾东成的毒太深!

他得到的消息是米小苔几个月前就离家出走了。那个时间正是他跟她分手的第二天。

他又去找了一趟顾东成。不出所料,人去楼空。他打听了一下,知道的人告诉他说顾东成去外地创业了。他离开的时间和米小苔离开的时间一致。

吴畏怒火中烧。他一直以为他是那个胜利者,在他和顾东成的对战中,他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而米小苔就是他在这场战争中得到的战利品。现在才发现,顾东成和米小苔这两个人连起手来,将他变成了一个公开的笑话。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4

美院女孩给吴畏寄来了结婚的请柬。他一点也不在乎,这样的女孩本就没有爱情,只有交易。他毫不怀疑,如果她向美院女孩展示出多过已婚男人的金钱和物质,她就会哈巴狗一样,乖乖地回到他身边。他早就认清了这个现实。他一早知道金钱的重要性,也认可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爱情,只有等价的交易。都怪米小苔混淆了他的视听,让他远离了真实。

吴畏找父亲要钱。父亲冰冷着自从米小苔离开后就没有暖和过来的脸说:“要钱自己挣去!你当挣钱容易?”

吴畏理直气壮地回:“你不是有吗?何苦跟自己儿子过不去?谁不知道你的就是我的!既然挣钱不容易,何必费事要我去挣?”

父亲盯着他良久叹口气:“也不是不给你,只是真的没钱。退休之前是有一些钱的,退休后坐吃山空。如今还有一口饭给你吃已经算不错了。现在家里就剩这房子了,英雄,你好好清醒清醒,看着办吧!”

吴畏火冒三丈:"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再叫我英雄!也不想想自己姓什么就胡乱起名字。无英雄!这真的是你对我的期望?记住我给自己改的名字,我叫吴畏。"

吴畏不信父亲真的没有钱。既然父亲拿房子说事,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当天下午,吴畏很艺术地在主屋到厨房中间的天井里用干木柴搭了一个金字塔,塔的中央是一堆同样浇了汽油的干草。做好准备,吴畏退出天井,站在门口,将一个小小的火把以投掷飞镖的标准姿势对谁目标投掷出去,迷你小火把直直的穿过木柴中间的孔洞准确无误地嵌入干草堆,以熊熊的热情和干柴融在一起。

吴畏拍拍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朋友家呆了两天回到家里。不出意外,家里的房子没事;不出意外,父亲给了他所要求的十万块钱。让他意外的是隔壁家村支书的房子居然烧成了一片废墟,这栋破旧的平房是村支书廉洁的象征。

更让他意外的是父亲的一席话。

父亲说,我是真的没有钱了,这十万块是村支书给的。他看我们家烧起来,就赶紧在自己家放了一把火,企图借这个机会烧掉村里的账本造成意外失火。我早就知道他的用心,冒着生命危险从他家抢出了账本。为了配合他完成这场意外,我自己砸掉了我们家的天井院墙,这样我们家的火才能烧到他们家去,意外失火才能成立。这十万块是我这次行动和还回账本的报酬。院墙我不打算修了,以后你住主楼,我们老两口住厨房。你自己好自为之。

吴畏将存折往兜里一塞,佩服地说:不错啊!老头!生财有道嘛!有这么好的赚钱方式,何必还老逼着你儿子劳扒苦做?院墙修不修随你。我以后都不会再找你要钱了。

父亲的生财之道真的让吴畏好生佩服。佩服之余他决定如法炮制。炮制的对象就是美院女孩新婚的男人。那是一个公务员。根据女孩的消费程度,他相信这个支付得起的男人一定有不菲的灰色收入。这个男人一定有料可挖。

吴畏准备好了工具和装备开始在暗中行事。在暗中蹲守让他兴奋莫名,他觉得自己天生就是干这种活的料。他成功了。看着二婚男人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双手奉上交给他,他心里有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当即决定将这项事业作为终身的事业,只要缺钱就干上一票。

有了钱就有女人,就有他理想的有趣日子。吴畏迎来了人生的黄金期,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一天晚上吴畏骑着摩托车去朋友家取从特殊渠道弄来的钢制小飞镖。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顾东成的小楼里亮着灯。明亮的窗在深夜的黑暗中十分刺眼。

吴畏悄悄地潜伏进院子去,躲在窗外,看着顾东成将旅行包从身上取下来放在桌子上,看他一件一件取出衣物,看他扯下罩在家具上的布。他断定顾东成刚到家。

吴畏摸了摸那些冰凉的小飞镖,一个邪恶的念头冒出来。他发誓在此刻之前他没想过要做这件事,即便是现在他也只是想试验一下他的防身之物是否管用,此时此刻天时地利人和就不必去麻烦小兔子小野鸡了。

没想到顾东成运气那么差,他居然就成功了。就那么随手一下那个讨厌的人就倒了下去。

翻过河堤就是日夜奔流不息的汉江,吴畏没费太大的劲就办理了顾东成的后事。

吴畏回去收拾现场,一阵婴儿的哭声将他雷得半晌不能动弹。他这才看清桌子上的东西,那是奶瓶和奶粉以及婴儿衣物用品。他杀了一个孩子的父亲,这个孩子要怎么办?难道也扔在江里让他跟他父亲一起消失?

吴畏看了一眼那个孩子,看出了熟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那是来自米小苔的印象,在他走后才慢慢滋生出来的抹不掉的讨厌的印象。这个孩子,他只看一眼就知道是米小苔的孩子。他没有太多犹豫,抱着孩子带着奶瓶和奶粉以及那个装着孩子衣物的行李包,离开了顾东成的小楼回家了。

5

日子平静地进行着,没有一丝异样。没有人注意到顾东成回来过,也没有人知道他消失了。他就像一片叶子,被风卷落飘到汉江上,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颗就没入漩涡,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吴畏自然不会亲自带这个孩子。且不说他不会带孩子,就算他会,他也没有这个耐心。这一生,他只用耐心对待过两件事,一件事情是读书,另一件事情是玩飞镖。读书是他用心栽的花,浇水施肥苦心经营十多年,这花硬是不开,彻底辜负了他。玩飞镖是他无心插的柳,不知不觉中枝繁叶茂帮他拔了心口的刺让他扬眉吐气。两件事情都没有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他不喜欢不受掌控的事情。

何况,在他自由的人生规划中,从来就没孩子什么事,也绝不可能让一个孩子来限制他的自由阻碍他实现自己的规划。人生那么短,所有需要用耐心完成的事都不在他的规划之列。这一生,他不会再有耐心去做任何事情。

吴畏找了个独自带着儿子过活的能干又听话的女人,将孩子寄托在她的家里。那女人曾经想让他做她儿子的干爹,因她儿子也姓吴。

吴畏自然不是个慈善家,之所以要养着这个孩子,是因为米小苔始终是他心中的那个梗。有生以来,他还没有被谁这样冒犯过。如今她的同案犯顾东成已经被他处决了。米小苔决不能就此逃之夭夭。如今好了,有了这个孩子,不管米小台走到哪里,都不过是一个放飞出去的风筝,这个孩子就是他手中的线,只要这个孩子在,米小苔迟早得回来,向他认错忏悔求他原谅。

照吴畏所想,米小苔不久就会回来找孩子的,说不定此刻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他甚至都懒得预先设想要怎么惩罚她。那个女人注定是他的宠物,这是她的宿命。要怎么对她悉听他便,他想到什么便是什么。

可是吴畏想错了,六年过去了,孩子该上小学了,米小苔没有回来过。好在帮他代养孩子的女人很喜欢这个叫吴双的小女孩,主动提出来愿意到孩子就学的附近集市去做一点小生意一边继续照顾吴双。吴畏当即同意。他就不信米小苔能够一辈子不回来找孩子。

又一个六年过去了。六年之后又六年。吴双成年了,上大学了。米小苔还是没有露面。

吴畏当然是不着急的,他不差钱也不差女人,自然也不差酒肉朋友。他的时间填得满满的,日子过得分外滋润。这些年来在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谁是谁叫什么名字他都懒得分清楚,一概都叫宝贝。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多想米小苔的事情。只是偶尔看到吴双的时候有过一闪而过的念头,觉得米小苔这个女人真是奇葩中的奇葩,所想所为事事都出乎他的意料。如此而已。但是有一点他是肯定的,他跟米小苔还会再见面的。至少一次。

这一年吴畏的身体出了一点状况。治疗结束之后,他十分不甘心地发现他对女人失去了能力。他知道女人的花期短。只是没想到男人的花期也不长。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花心的缘故,他的衰败来得更早一些。他只清楚地知道他人生的分水岭已经到达,以后是一段走下坡路的过程,他生命的黄金期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很阿Q地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反正那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干净的,谁知道她们接触过什么人?保不准又会把什么疑难杂症传给他。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就开始有点不好过了。他不得不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原来跟女孩们的交易并不是只要有钱就可以。想要得到优质的服务,还需要身体和热情。他不是不愿意献出身体和热情,只是力不从心。他的身体颓废了,对女人的热情也很配合地消失了。他不知道拿什么来填补原本由女人们占据的时间,也懒得出去跟人应酬。

吴畏现在特别怀念那个诗人,想问问他有没有弄明白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除了金钱和女人,好吧,投他所好换个文雅的说法,除了性与虚荣,还有没有别的。他希望能有人告诉他一个不一样的让他信服的答案。

他看着书柜里排列整齐的书,想起曾经有个叫米小苔的女人说那也是生命的结晶,是有性情有温度的。也许是时候亲近它们了。可是他很快又发现这个简单的愿望也没法实现。他根本看不进去一个字。他废掉的不仅仅是身体,他曾经文艺过的心也废掉了。

他人生规划的最后一个是死。也许现在是实施人生最后一个规划的时候了。

只是还有一个心愿未了,那就是米小苔。这个可恨的女人欠他的还未还。他快意一生,不能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等他清算完米小苔欠他的账,他就去死。

就在吴畏想着用什么方法能够找到米小苔的时候,米小苔出现了。她自动找上门来,好像是知道了吴畏的想法,前来送他一程,好让他快快上路。

20多年过去了,米小苔没怎么显老。时光像是对她特别眷顾,没舍得在她的脸上刻下不好的痕迹。她的脸上仍保持着女孩时期的特点,什么时候看上去都像在笑。连生气的时候都是。她脸上洋溢的那种知足神情他只在孩子脸上看到过。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他知道自己也不显老,看不出真实的年龄,那是高档保健品滋养出来的假象。他身边的男男女女都是一样。以前有些结论他是下错了,原来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一样,心里有一个洞,不知道拿什么去填满。他们试着找他们以为的各种东西去填,那种虚空的感觉却有增无减。

为什么这个叫米小苔女人不一样?难道她的心上没有那个洞吗?他和他的朋友虽然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至少还有钱。米小苔身上没有物质的痕迹,这不正好说明她连钱都没有?凭什么她有那般从容无争的态度?她不焦虑不担忧吗?难道顾东成的死孩子的丢失,对她都没造成影响?还是她遭遇的打击太大失忆了反而因祸得福冻龄不老?不对!她既然能够找上门来,说明她一切正常。这些年她是怎么过的?看起来竟比他过得还要好?

"米小苔,你终于来了!"吴畏语调不高语气却很重,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

米小苔点点头纠正说:"是的,我来了。但不应该是‘终于’来了,而是‘还是’来了,我本来是想好这一生都不再看见你的。"

吴畏嗤的一声表示不信:" 不来?难道你不想见见你的孩子?可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孩子在我这儿!二十几年了,你可真够狠心的!"

米小苔说:"是的。我知道孩子在你这儿。我还知道你的双手沾满鲜血。像你这样的人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一开始我是想要向你追讨的,可是东成不让。他不仅不让我向你追讨。还要我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他说一旦我有了这个念头,不打消这个念头,我这一生都不会幸福。为了让他放心,我答应了,也做到了。我决定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你。可是东成要我来见你一面。这是他最后的愿望,我答应了他,不得不来。所以你也可以当作我没有来。因为这一趟,我其实是为东成走的,不是因为我自己想来。"

吴畏被雷劈中一样失了态,张开的嘴巴好半天合不拢来,脑子断路半天终于接上,嗑嗑巴巴地说:"你说什么?顾东成要你来见我?他不是……他不是已经……"他说不下去了。

米小苔怜悯地看着他:"你以为东成被你害死了对吧?不!告诉你没有!这些年,他活得好好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那我杀……那个人是谁?"

他看见米小苔冷淡的表情,写的是拒绝两个字。她不想谈。

他想不出那个人是谁,如果不弄清楚他会发疯,那将是比死还可怕的折磨。

吴畏低声下气地说:"告诉我他是谁,看在我为你抚养孩子的份上,告诉我。"

米小苔表情复杂的盯着他半晌,说:"是顾西就。你可能不知道,东成的祖父、他的父亲、他的叔叔都过世的早,原因都是因为一种病,遗传性的。顾西就发病最早的那一个,他决定回来过最后的时间。我瞒着东成托西就把孩子带回来交给你。东成知道以后马上追回来,想把孩子带回去。西就已经不在了,而孩子在你那儿,他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回来交给我?"吴畏猜到什么,脸都白了。

"你说为什么?那孩子不是姓吴吗?你不是给他起名字叫吴双吗?所以我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你帮我抚养了孩子,而是因为东成喜欢我这么做。"

"你是说孩子是我的?"

"不!确切的说,孩子是东成的!我和他一起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怀孕。确定以后我的决定是把它拿掉。东成坚决不让。他说,因为家族遗传病的原因,他已决定不要孩子,省得影响我的后半生,如今正好老天眷顾,赐给他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让他可以享受当父亲的乐趣。他求我不要剥夺他的这种乐趣。我无法拒绝他,只能留下了这个孩子。孩子出生以后,我看到她就会想到你,这对我是一种折磨。我不能让我和东成之间还存在你的阴影。所以趁着西就回来,我托他把孩子带回来交给你。"

米小苔平静的讲述着,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也不关心吴畏的反应,仿佛他也是一个局外人。

"知道你做的事以后,东成想把孩子带回去。我坚决不肯,一是因为我想远离和你有关的一切,二是因为我知道你要杀的人是东成,我担心你知道他还活着会再去伤害他。我跟东成谈条件,他不找你要回孩子,我就不来找你追讨。东成知道我绝不可能再把孩子留在身边,就偷偷地瞒着我照顾着孩子。你以为这些年照顾吴双的那个阿姨为什么始终在她身边?当然也是因为吴双优秀可爱,更是因为东成给了她足够多的报酬,他给的钱是你给的两倍。那个阿姨做生意的店铺是东成付租金的。直到吴双今年即将大学毕业不再需要人照顾,东成才放开了手。所以我说吴双是东成的孩子。就在前不久,东成病危,临终前他求我来一趟,把这一切都告诉你。他说,如果这些年你良心不安,他希望知道这一切后你能放下。他说感谢你当初没有伤害孩子,还抚养了她。"

说到顾东成,米小苔的表情就生动起来,连声音都充满柔情。

"现在,他要求我做的事情我做了,如果你真的有良心不安过,但愿东成的原谅能让你得到一些解脱。如果这些年你心安理得,那你就把东成看作是一个笑话吧。我相信在你的心里东成一直就是一个笑话。现在我要走了。"

吴畏被米小苔的话给震撼住了,这番话信息量太多,他一时消化不了。他只记得自己原本是要找米小苔算账的,他等了那么久,现在被她一番言词,倒像是他亏欠了她。这个女人真是他的克星!没有一次能让他称心如意!

见她要走,他紧急地说出一句:"你不见见吴双吗?她就快回来了。"

"不见!我没尽过一天母亲的责任,就当不起任何母亲该享受的幸福。"

"那你不是应该从现在开始担起做母亲的责任吗?顾东成已经死了,你只有吴双了!"

米小苔收住了将要迈出的脚步:"你肯让我带吴双走?"

她正眼看了他一会儿,"你想要我和你一起照顾她?"

随即便明白过来:"你是想留下我照顾你吧?"

"我有的是女人抢着来照顾!"吴畏硬气地说,又补充一句:"我是为吴双!"

米小苔嗤笑一声,那一声像是从齿缝里发出来的:"为吴双!这些年你是怎么"照顾"吴双的?"

"就是因为我照顾不好,所以才需要你来嘛!难道你以为是我需要你?"吴畏不耐烦了。眼前这个跟他针锋相对的米小苔比起那些妩媚的讨他欢心的女人差远了。

"最好不是。千万别将你和我扯在一起。为此我愿意和吴双永不相认。"

米小苔向门口走去。

"再等一下!"他又一次叫住了她,自己都觉得有挽留之嫌。可是老天做证,他不想挽留她。也许之前在潜意识里隐约是有这种想法,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米小苔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盖着他印章的米小苔,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温柔地待他了。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易了主,死心塌地地黥上了顾东成的印记。

"你还想说什么?"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人生有什么意义?活着是为什么?你想过这些问题吗?顾东成想过吗?"

米小苔似乎很乐意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不假思索地说:"这个问题我们的确探讨过。我们的观点一致:人活着的意义是无偿地付出使亲人更幸福。东成活着是为了我付出所有,我活着的意义是接受他的付出,珍惜他的付出。在付出和接受中我们都感到了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吴畏讽刺道:"按照你所说的,现在顾东成已经死了,你的生活就没有意义了。你可以去死了。"

"谁说我以后的生活没有意义?我以后生活的意义是为了东成活着,好好活着。只要我活着他就活着,他会一直活在我的心里。爱是不变的,变化的是爱的方式。有一天我会把我们的故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有一个叫顾东成的人是这样生活的。就算我死了,也会有人记得他,被他感动,甚至学着像他那样生活。"

"哈!你们俩真是一丘之貉!人都死了,还在唱高调。真叫人受不了!付出能使人幸福吗?谁都知道只有得到才会有快乐,是快乐,不是幸福!而且也只是短暂的快乐。幸福!哼,那是乌托邦!"吴畏不相信顾东成能活出那样的境界,羡慕嫉妒恨交织在一起。

"东成的世界,你永远不懂。我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米小苔走出大门的时候,吴双正好走进院子里来,两人在院中打了个照面,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片刻对视,米小苔突然低下头捂住了鼻子,匆匆地走了。

吴双怔怔地看着空空的院门,惊疑地问:"爸,刚才那个人是谁,为什么我有种亲近的感觉?"

吴畏不知道吴双早就从顾东成那里看过米小苔的照片,知道她是自己的妈妈。吴畏更不知道吴双这样问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让她相信他们是亲人不是陌生人的机会。因为在顾叔叔的帮助和支持下,她已申请到出国留学。眼下就要先出国一趟到学校去熟悉环境。

吴畏只觉得吴双今天喊出的那一声"爸"格外温情动人。他看着院中的吴双,仿佛是二十几年前的米小苔重现,院中她种下的花花草草争相竞放,时光是那样鲜活。

吴畏鼻子莫名地酸楚起来,招手说:"你过来。"

吴双一步三回头走过来。吴畏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他从来不知道父亲和女儿的拥抱应该是什么样的,他只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是一具长成的女性温软的身体,竟然有隐约的冲动掠过。吴畏被自己吓到了,松开了吴双。

"爸,刚才那个阿姨……"吴双犹在追问。

"一个过路的,打听一个不相干的人。"吴畏果断地浇熄了吴双的期待。既然那个女人已不再可能受他掌控,那就让她彻底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女儿以后也跟她没有关系,专属他一个人。

一天,不知道他的酒肉朋友们吃错什么药,吃饭的时候他们谈到一篇被传得很玄的文章,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产生的奇特异象,那个女人的丈夫死了,但是在她的感觉中丈夫一直与她同在,从来没有离开。这篇文章内容很玄幻,偏偏读过的人都认可,觉得情节真实情感真炽被称作中国版的人鬼情未了。

吴畏有种直觉,文章是米小苔写的,讲的是她和顾东成的故事。这个顽固不化的女人,宁可自欺欺人地生活在对一个死鬼的意淫中,也不愿来他身边安享富贵。实在愚蠢至极!她就是存心接替顾东成来跟他过不去的!他和顾东成这场人生的马拉松比赛如果让米小苔当裁判,她一定判顾东成赢。好在事实胜于诡辩,顾东成已经死了,他还活着,活着的那个当然才是最后的赢家。。

还是这一天,不知道是什么机缘驱使,他看了一个讲人死之前弥留之际所面临的异象的视频。这个视频使他心里产生了负担。他不知道自己死之前会看到些什么,他直觉地意识到不会是什么让他愉快的场景。

他觉得自己还不能死,时候还没有到,他还没有准备好。

再说,他还有活下去的理由。他还有一个女儿不是吗?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女儿,她的优秀足以成为一个父亲骄傲的资本。他为什么要去死?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他的规划似乎不够周全。吴双会不会知道他其实是个不配的父亲?这些年来他没在她身上投入过半点感情,吴双会不会表面尊重其实心里记恨呢?原本他是不在乎这个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是他的女儿,他以后的日子都要和她在一起。一旦她知道了全部真相会怎么看他怎么对待他呢?

红光村不能再待下去了。他得离开。带着吴双离开。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过往的、米小苔找不到的地方去。

吴畏开始着手办离开的事情。他向来是一个行动力很强的人,没过多久,事情已经办得七七八八。只等出国旅游的吴双回来,他就带着她远走高飞。

黄昏的时候吴畏听到有人走进了他的小院子。他以为是想买他房子的人来了。

"吴叔,你在家吗?"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不像是个有雄厚资产的人。

吴畏打量着来人:"你是谁?"

年轻人谄媚地说:"吴叔,我是吴刚呀,就是吴双的哥哥,她对您说起过我吧……"见吴畏一脸懵,他进一步温磬提示:"这么些年吴双都是我妈妈在照顾的。"

吴畏明白了。这个人就是那个曾经跟他暧昧过的女人的儿子。他看看年轻男人,一脸的精明,模样也还周正,看得出是个有想法的人。只是一看就没什么文化。竟然敢口称是她优秀女儿的哥哥。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给人家当儿子不是自己愿意就行的,他吴畏怎会有这样平庸的儿子?他不知道他早就拒绝过他了吗?

"有什么事儿吗?"吴畏懒得跟他废话。这么些年要说照顾,应该是他在照顾他们家才对。说的好听是照顾吴双,不过是有偿的交易而已。算上顾东成所给的那份他们家赚大了。

"我妈妈让我来看看吴双,以前吴双都是住在我们家的,今年她毕业了,以后就没机会见面了。我妈妈让我来看看她,也问候叔叔。这么些年多亏叔叔照顾,我们家才过了几年好日子,我妈妈和我都很感念。"年轻人嘴上说话眼睛也没闲着,十分尽职地四处观看:"叔叔家好漂亮呀,果然是名不虚传呢,红光村第一首富。像叔叔这样优秀的人还真是少见,我妈常说要我以叔叔为榜样……"

"你是有什么事情吧?不要兜圈子,直说吧,如果你真是来看吴双的,她不在,你可以走了。等她回来,我会向她转达你对她的关心。"

"叔叔不要这么快赶我走嘛,我来一趟也不容易。吴双很少回来,您对她的事情一定知道的不多。要不我给您说说吧,我感觉您对她好像不是很关心,当然您是做大事的人,没有时间管孩子也是很正常的,您看您也没娶个婶婶……"

吴畏看着年轻人暧昧的表情听着他藏头露尾的话,已经对他的来意猜出八九分。他感到好笑。这些年来,他代理着一个高端品牌兼营时装和护肤品,又开了一间颇有情调的西餐厅,赚钱猎艳两不误,早就忘了曾经提心吊胆饮血玩命的江湖,想不到竟然有人敢效法他到他面前班门弄斧!当年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的吗?不可能!瞧那一副奴才的样子,他才不会如此不堪!而且这人长得没有他帅,文化不如他高,运气也没他好,第一票竟找上了他!

"所以呢?"吴畏简洁地问。

"我妈妈的意思是说我们照顾了吴双这么些年,已经习惯了有她在家里的日子,现在她突然走了,以后也不会再到我们家来,我妈妈和我都很不适应……"

"说重点!不管做什么,拖泥带水的人都难成大事。"

"我妈说我们是因为要照顾吴双才住在城里的,现在吴双走了,我们要搬回老家去住了。老家这么多年没有住人需要重新装。可是我们没有装修的费用。我妈说叔叔您是有钱人,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能不能帮我们解决一下?"

年轻人的表情和语气都是试探,看来他以为他还不知道顾东成给他们钱的事。吴畏不想说破,顾东成这个名字,他提都不想提。

"不要开口闭口提你妈。你妈应该连你来这里都不知道吧。年轻人,既然出来闯社会,又不想走寻常路,就拿出魄力来。你妈是黑社会老大吗?如果不是,你张口闭口都说是她的主意,只会显得你自己没有底气,别人根本不会将你放在眼里。"吴畏难得好心情,像个慈祥的长者教导着。

年轻人没想到吴畏会说这些话,愣了一会儿,机灵地说:"叔叔教导得对!我从小没有爸爸,没人教我这些。谢谢叔叔了。我会永远记在心里的。"

"我也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些。人生寂寞啊!一个人待久了,都没有说话的欲望了。言归正传,你想要多少?"吴畏很和气地问。

"装修房子怎么也要个三五万吧。虽然我们的房子又破又小,但总得能住人,您说是不是?"

"三五万。"吴畏轻笑一声:"倒是不算太贪心,我要是不给呢?"他的语气根本不是拒绝的意思,倒像是在探讨一个问题的所有可能性。

"您会给的。"年轻人狡黠地笑了笑:"我知道一个秘密。听说吴双是抱养来的。有人说这么些年你不关心她就是这个原因。您别见怪,像您这样的人物总是备受关注的。吴双可一点都不知道这些说法。我们把她保护得很好,还一直对她说您是因为工作太忙分不开身亲自照顾她。"

吴畏不意外也不生气,饶有兴致地说:"你既然已经听说她是抱来的。也看出我不关心她,为什么还要来这一趟?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我不关心的人花这笔钱吗?"

年轻人胸有成竹:"传说毕竟是传说,我可是一点都不信!吴双的相貌摆在那里,跟您可不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要说她不是您的亲生女儿谁会相信呢?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这些年一直有另外一个男人在关心吴双,几乎每个周末、节假日他都会来看吴双。寒暑假他会带吴双去旅行。他还常跟吴双说起她的妈妈。我想,吴双和那个人之间应该关系不简单,只要认真打听一下一定有许多猛料……您不会希望我真的去打听吧。您给我的这笔钱也可以算是我的封口费。另外我手上有一段吴双没有穿衣服的视频,如果您想要回去,还得再给五万。"

他看吴畏脸色阴沉下去,赶紧说:"您放心吴双什么事都没有,这么龌龊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跟她说。我是真心拿他当妹妹的,只是家里实在太穷,没有办法。您是有钱人就当是打发叫花子吧。你要是实在不给我就拿视频去找那个一直关心吴双的男人,相信在他那里能够卖得更好的价钱。我真心不想这样做,因为我真心是拿吴双当妹妹的,这种事还是咱们叔侄自己解决最好。"

"年轻人,你这叫敲诈。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富贵险中求嘛!我也是不得已。"

"你就不怕我报警?"

"怕呀。所以我才录了那个视频。吴叔,善有善报,你就当是为了吴双行善积福。"

吴畏想了想说:"你说的有道理。只是我手上没有这么多现金。你一定不想转账什么的留下凭证。这样吧,明天,我给你准备好。你明天再来。放心,我会给你的,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我决定帮你一把。"

"好咧!"年轻人打了个响指:"我就知道吴叔叔是大气的人,我明天再来。"

"记得把东西带来。你是用什么拍的?手机?"

"是摄影机。"

"那就把摄影机带来。你最好晚上来,免得被人看到。"

"都听您的。您想得可真周到啊!其实您是一个好父亲。这么多年,您这样对吴双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这年头谁没有自己的苦衷啊!吴双迟早会明白的。"年轻人说得推心置腹。

年轻人在第二天天黑之后如约来到。他不知道此时的吴畏正在家里擦着一支精钢制成的发着冷冽光芒的飞镖,像一个收藏家擦拭着珍贵的收藏品,他的哼着一首斗志昂扬又不失温情的励志歌曲:无敌,是多么的寂寞……

年轻人走进院子推开门跨进屋,迎接他的是一支早有预谋的飞镖。

吴畏没想过自己会失手。 上一次他用这种飞镖,许久没有练习过,只一下就干成了自己想干的事儿。他知道那是自己运气好,这种好运不可能回回都碰到。所以后来他练习过无数次几乎百发百中。当年轻人倒下的时候他料定他已经死定了。昨天的对话已经有选择地录了音,再加上年轻人带来的视频,已足够呈堂证供。吴畏在走向年轻人的时候还在小声安慰他:"小子,不要怨我,我其实是在成全你,人生真的是很无趣,很多人其实都活不下去想自杀,只是没有勇气。"

他走过去只是想从那人身下取到摄影机。这家伙实在该死,都倒下了还非要将摄影机压下身下,宁可自己难受也不让他省事一点,弄死他还真不算委屈。他没想到年轻人倒在地上还那么重,他单手硬是掀不动他。那人看上去不应该有那么重的,也许是他自己身体亏损得太厉害,以后真得好好补补。他真的是太大意太轻敌了。或者说他太过于自信,自信自己例无虚发,自信好运一直伴随。当那个年轻人以牙还牙地以极其笨拙的动作在他胸口塞进了一把利刃时,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直到无力感伴着疼痛传遍全身,他才终于明白过来。

吴畏没有立刻死去,他滚落在年轻人的身旁,看着鲜红的血在地上洇开,仿佛看到了当年米小苔种在他的院子里的满地盛开的花。

一切声音都静止了,疼痛感也消失了。身体下坠朝着一个黑暗的不见底的深谷,同时有什么东西离开了身体的束缚不断地上升。他猜测那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灵魂。他现在相信了,人真的是有灵魂的。

他看到了米小苔,她坐在沙发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米小苔的旁边有一个男人靠在沙发的扶手上,她看书,他看她。这情景多么熟悉啊!当年他也曾这样站在她的身后。

他看不清那个男人是谁。莫非是他自己?但男人头上顶着的耀眼光环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配。他明白过来那是顾东成。他想过去加入到他们中间,可是身体受到阻碍,他过不去。他伸出手想要拉住他们,两个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用力他掀倒。他认出那两个人一个是顾西就另一个是吴刚。

他坠落,不断地坠落,速度越来越快,他从横躺变为直立。他看到地上那具曾经拥有过的躯壳在剧烈抽搐。他再次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具躯壳,明明抓住了,手中却只有虚空。他经过了躯壳,经过了光明,向着无边的黑暗坠落,不知道要坠落多久,是否有尽头,尽头之后又将面对什么?他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功用,不仅仅是眼睛,其它的器官全都失去了功用,只有意识还在。从未有过的巨大无边的恐惧包围了他。原来他这一生不是没有恐惧,只是恐惧藏得太深没有被他发现,现在它们全部涌了出来,要将他吞噬。他大喊大叫,声音却像被一层又一层的壁垒锁住,冲不出重围。

吴双走出机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米小苔那张无比亲切的脸。顾叔叔对她说过无数遍,妈妈虽然暂时没法在她身边,但妈妈很爱很爱她。顾叔叔的话她相信。她嘴上叫他叔叔,心里叫他是爸爸。不像另一个人,她嘴上叫的是爸爸,心里始终觉得他是个陌生人。顾叔叔说她已经长大他要离开了,但他离开后妈妈会接着陪她,她不会孤单。她半信半疑。现在梦想成真,妈妈真的来了。吴双忐忑的心顿时平静下来,被一种婴儿在母亲怀里的安全和喜悦充满。

"妈妈"她毫无障碍地叫出这个在心里不知叫过多少遍的称呼,跑过去抱住米小苔的胳膊,"我有好多话想问你,爸爸他……"

"关于那个人,什么都别问!那都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都过去了。"

吴双看着母亲的眼睛,深沉如大海宁静似湖泊,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就像是积聚许久的阴霾突然被光驱散。她整个人都轻松了,所有的负担全部卸载。是的,那都是那个人的事情,而且都过去了。

吴双紧紧地依偎着米小苔,走出大厅,走进明亮炽热的阳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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