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故乡抛弃的人

都说踏上了归程，便开始心心念故乡的一草一木。可是在外居住久了，最后才发现自己成了被故乡抛弃的人。小时候跟着爸爸在田垄里摘瓜掐豆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归乡仿佛自己是一个异乡人。明明还是那座石桥，还是那个路口，只是再也看不到石桥下的流水和守在路口的老人。明明此处是生我养我的故乡，为何我却感到熟悉又陌生，走在原本熟悉的道路上，如芒在背。

我的故乡在一处不算偏远的山脚下，鸟语花香算不上，但是土地里的种出的粮食还是可以糊口的，我的祖辈们在这片土地中辛勤劳动，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小小的我眼睛中感受着四季变换，知道什么时候的麦子可以用手搓着吃不会粘在手上，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吃到最甜的葡萄。小小的我曾经幻想，我要在爸爸的土地上种上我最喜欢吃的水果，我要用我种的水果换好多好多的钱。

然而一切从踏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真的成了幻想。爸爸不想让我们继续面朝黄土背朝天，他说，只有读好书，才能走出这座山，才能不用在地里刨食吃。我一直认为，地里刨食吃有什么不好，可是我又不敢说。坐在教室中，我听得见院墙外隔壁二叔对他们家牛犊的吆喝声，我也听得见，烧汽油喷药机器的轰鸣声。我认为，这样的生活才是我应该过得。学习心不在焉的我最终被爸爸打了一顿，期末考试很槽糕，爸爸说，不好好学习，你就在家里待着，哪里也不许去。我想我再也不能去偷偷掰学校旁边的玉米了，也不能光着屁股在河里捉鱼了，最后的我还是屈服了，认认真真写着学校不值得暑假作业，做完哥哥给我选的习题册。等做完这一些，玉米已经老得啃不动了，河里的鱼也因为雨季的来临捞不成了。我就暗暗决心，下次一定好好考试，争取早点出来玩。再稍大一些，爸爸觉得老家学校的师资力量不强，教学质量不高，他和妈妈紧了紧裤腰带，把哥哥送去了县城读书，后来发现我也大了，也不能再在老家的学校耽误了，也给我办了转学手续。从此，山脚下的那所房子换了一个名字：老家。

后来在外面读了初中、高中。高考结束，在准备选择大学的时候，很想选择一个近一点的大学，希望能经常回家。爸爸说，男儿志在四方。他先是支持了哥哥的理想，同意他报考医学，去了大连；后是满足我的愿望，读了警校，到了武汉。那个山脚下的房子，也从原本一个月回去一次的地方，变成了半年才能回去一次的地方。

大学的生活很精彩，虽然没有故乡那么大片的土地，我却可以买到各种各样酸的、甜的水果；虽然没有熟悉的人，我却交到了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丰富多彩的生活快让我忘了我是从老家那个山脚下走出来的孩子。第一学习结束，自己买了回老家的车票，经过9个小时绿皮火车的颠簸，换乘回县城的大巴，最后走在熟悉的田间道路上，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老家。踏进村庄的那一刻，嘴巴就没闲着：一会从本家的嫂嫂家门口路过，打声招呼；一会看见放养回来的大伯，寒暄几句；一会又能碰到那个住在桥头的奶奶，要问好。当然，手里也被这些家族宗亲塞得满满的零嘴儿。回到家，给爸爸妈妈说着我在那个大城市的灯红酒绿，说着学校的学习见闻。

再后来，大学毕业了，需要工作了，爸妈对我和哥哥的选择也是没做什么干预，也从来没有讲过需要我们回到身边。哥哥最后去了另一所城市工作，而被打开了眼界的我，也就没想回去，最终通过公务员招录，在异地他乡落地生根。那个原本半年回去一次的地方，变成了一年才能回去一次的地方。那个山脚下的房子又换了一个名字，成了故乡。有一次，我问爸爸，是不是后悔让我们离开家乡，都不能在身边互相照应。爸爸那天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和故乡的联系，也只是通过和爸妈的电话才能探听她的变化。说是国家政策好，修了村村通的公路，原本路边长满不知名野草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原本入夜而眠、点点灯光的村落也因为亮化工程，变得灯火通明。另外看不见的变化就是谁家进了新媳妇，本家的哪个长辈过了世，听着爸妈的话，似乎故乡也越来越好。

我终于也等来了我的人生大事，我带着我的爱人回家举行婚礼，原本的计划给她详细介绍故乡的一草一木，介绍桥头的老奶奶，告诉她，老奶奶家的凳子不要随便坐，有一个凳子的腿儿不结实。回家却发现桥头的老奶奶的家已经被拆了，老奶奶也在去年冬天辞了世；给她介绍我曾经学校院墙外我经常光顾的玉米地和小河沟，告诉她，哪块地的婶婶最凶，经常追着我们几个孩子跑，回去却发现，玉米地里面盖起了房子，那个婶婶也外出帮着儿子带孙子了。我想给她介绍的太多，却发现都没了踪迹。带着她走在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故乡，想着给家里的宗族长辈介绍一下我们家的新媳妇，却发现我认识的长辈们都已经柱起了拐杖，颤颤巍巍，有些已经忘记了我的名字；村里的新妇也都是从别的村子或者城市嫁过来的，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婚礼仪式结束，我踏上了返岗的归程，我的爱人问我，为什么你对你的村庄这么陌生，感觉你是被她抛弃的人。我思考了好久，是啊，我是被我的故乡抛弃的人，我成了一个在外漂泊的人。从踏出她的怀抱的那一刻，也许我就被她抛弃了：因为我不在留恋她土地里长出的新鲜瓜果，不在沉迷她怀中小河里的小鱼小虾，甚至不在乎她所庇护的宗族里面人的生死离别。她知道，她已经没有办法留住我。所以，她抛弃了我，这个曾经也曾痴迷于她的孩子。我走了，她还在那里。我在想她会等我回来吗？在这一刻，我也懂得了爸爸笑着没有回答的答案。

我最终成了一个被故乡抛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