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是个外来的娃儿,命硬命苦,可怜可敬。关于黑子的身世和来历,这天地间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黑子的故事,说来话长,得从三年前的孟夏讲起。
那是一个清凉舒适的早晨,山风习习,布谷声声,绮丽的朝霞铺满天际,日头还羞答答地藏在山的那边。一惯早起的爷爷打开老屋那扇吱吱嘎嘎的大门,只见得一只陌生的狗子瘫在门槛外,骨瘦如柴,奄奄一息,右前腿断了一截儿,仅存的一丝皮肤拖着残肢,浑身瑟瑟发抖。这估摸是踩在了猎人放在山里猎捕山麂野猪之类的大型老鼠夹上,被困住饿了好些天后,不知怎的给她挣脱了,拖着半条命来到了这里。
见到生人,她没有离去,没有叫唤,甚至也没有躲避。爷爷转身从他的篾框里头翻出个破竹筒,到厨房盛了些隔夜饭拌着菜汤递到她跟前。她略有几分警觉,时不时吃力地瞥一眼四周,小心翼翼地咥了起来,最后舔了个一干二净。就这样,一天天下来,她渐渐恢复了元气,能够凭借着三只脚踉踉跄跄地走动了,不过没有离去的意思。幼弟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做黑子。
我家有一只大黑,快10岁了,体格比黑子强壮了许多。面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同类,大黑对她颇有几分排斥,动不动就朝她龇牙咧嘴,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定是要把黑子赶得远远的才安心。生活在别人的领地里,黑子自然也是㞞得很,但她没有因此而离去。要想在大黑的地盘里占据一席之地,一味避让肯定是行不通的。终于,这一次黑子跟大黑大干了一架,结局当然是黑子输得很惨,那截残肢也被大黑当场扯了下来。面对强悍的对手,明知干不过但敢于出手接招,这就是黑子。经此一战,她可以自由地出入家门了。但是,黑子从来没有想着得寸进尺,先来后到,大黑依旧是这里的老大。
旬月下来,黑子在我家已经彻底养好了伤,身体越发健硕起来,一身的毛发乌黑锃亮,凭着三只脚也能平稳地奔跑了。她也渐渐被大黑及邻家的几只狗子所接受,不再受到排挤和群殴。偶尔也会走近我们身边以示友好,不过她那受伤的腿却是万万不能触碰的。
那年冬月,黑子在老屋废弃柴房的角落里诞下了一窝幼崽,一共四只,全是黑色,胖乎乎的。眼瞅着寒气将至,母亲便从牛棚里取了些干稻草,给她就地拾掇了个窝儿,然后把她的崽儿一只只的挪到稻草窝上,她在一旁表现得很温和,丝毫没有护崽的警觉,欣然接受了这个新的月子所。
黑子很喜欢尾随出门,家里人谁出门她都跟,进山干活大半晌抑或一整天,她都会一直在不远处的杂草丛或灌木丛里候着,时不时还轻吠几声。母亲说她老这样进山瞎跑,指不定哪天就会被夹了,要是再断掉一只腿,那就只能等死了。但是根本阻止不了啊,总不至于天天给她关起来吧。
那一天出去,收工时她没有跟着回来,晚饭时唤她没在,第二天依然没见到她,三四天后也没再回来。母亲说她大概又是在山里被夹了,或者是回她的老主人家了。一天天的,山里头没有任何动静,漫山遍野去搜寻也是不可能的。一周后的早晨,朝阳普照着大地,黑子又静静地躺在门口。俗话说,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果不其然,这次回来,发现她那只残腿血淋淋的,很明显又断了一截儿,很惨。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有三只脚能够走路,希望它能深刻地吸取教训,事不过三吧。
黑子从不去别人家里蹭吃蹭喝,哪怕是朝夕相处的邻居;从不接近除我家之外的人,哪怕是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叔伯;也从不随意在外头招惹其他的狗子,除非它们闯入了她的领地。我们给的食物,她都会麻溜地接过去,碰上她不喜欢吃的,也会坐在旁边守上半天,决不允许其他动物靠近,仿佛这已然是属于她的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大黑年事已高,一度病入膏肓,瘦骨嶙峋,走起路来趔趔趄趄的。黑子并没有借这个时机争权夺利,大黑依然是老大,每次吃饭她都必须让大黑先吃,平日里也从不跟大黑厮打,相处得特别融洽。就这样,黑子守着她和大黑共有的那一亩三分地,只认自家的主人,日复一日,休养生息。
然而,黑子终究难改往日爱瞎跑的习性。这一次,她彻底失踪了,甚至我们都不知道她去往了哪个方向,只是一早起来没见着她,一周过去一旬过去依然没再见她回来。我们都有些不舍,母亲说她这回肯定又是重蹈了前两次的覆辙,怕是已经死在深山里了。半个月后,她仍然没再回来。
母亲又一语成谶,在她失踪后第18天的黄昏时分,夜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天空,门口传来一声异响,打开门只见黑子伏在地上,瘦得皮包骨,她的右脸和右侧肚子都破了一大块皮,伤口还在流血,前左腿脚踝处肿起一个大包,从血迹上可以明显看出是大型老鼠夹的咬痕。母亲见状,便转身回厨房里取了些米饭拌着菜汤捣烂送到她嘴边,死活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发现她没有就此长眠,似乎还恢复了些活力,只是没法站立走动,依然伏在原地。傍晚回来,她不见了,约摸过了一刻钟,她从路口过来,不过不是用三只脚行走,而是用右脸和右侧肚子贴着地面,两只后腿用力蹬,靠摩擦地面向前蠕动。这也难怪了那些伤口,原来她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从山里挣扎回来的,一路上也不知摔滚了多少次,磕碰了多少沙石荆棘。现在她每天都是以这种方式将大小便送得远远的,极可怜,也极可敬。狗尚如此,人何以堪!
这一次她整整用了一个多月才恢复过来,这段时间她脸上和肚皮上伤口的血就没真正干过。之后,她的左腿渐渐能用上点儿力,勉强可以颤颤悠悠地站立起来了,不过走几步就要摔倒一次,嘴巴会直接咣铛一声磕到地面上,这一过程又是半个多月。直到现在,她的左腿都落下了残疾,不过正常奔走倒是无大碍了。
近半年来,她一直和大黑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早已认定了这个主人家,每次主人归来都会趋前相迎,也很少再进山瞎窜了。三年时间她经历了三次生死劫难,每一次都凭借着超常的意志涅槃重生。我们一家人都对她肃然起敬,于是乎给她正了名,就叫黑子。
正如前段时间那只一次次钻入被洪水浸泡的废墟里面将孩子一一救出生天的狗妈妈一样,世间万物皆有灵性,所以佛说众生平等,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更应于天地间识灵性,于有情处知众生。
庚子荷月 木夕于厦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