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瑟瑟,群鸦飞动。已是太阳隐于莽莽群山的时刻。
李保明骑着他的摩托车,任他天边云霞流淌,心却无意于此。寂寞嘛?确乎是这样的,远畔烟囱中升起烟来,他刚以剩饭饱腹便又投入战斗之中去了。水泥路无尽头似的,路上却鲜有行人,偶有狗吠一二,撩起了他心底的波涛。望见了那画龙雕纹的牌坊,便到了小镇。他沿着国道向前,车啊,人啊,渐渐的多了起来。风吹向他,虽是八月,燥热的风却并不使他有任何噪热,眼前一个身影,反而使他心头一颤,心中寒了一大截。
只是一瞥,却让他情难自已。想起那句久违的父亲,他的眼角却湿润了,他的身子一抽,拼命地得集中注意,让自己的车驶得平稳些。他有意地躲过那些昂贵的轿车,生怕划伤它们的玉体。 云霞渐散,天空中残存着夕阳的痕迹,于是,他踏着那些破碎的夕阳走向厂房。他的手顺势拉上那辆二轮小货车向流水线上走去。两个大家伙不断地“吐雾”,却抵不住炎炎夏日与几千度的烧瓷处。刚一进去,他便大汗淋漓,汗水涌出,洗的褪色的藏蓝色衣衫似乎可以拧出水来。
“呲当、呲当”,青筋不再是青筋,他的手如此黑,怎么分得清颜色?他那手掌格外厚重,已经长满了茧。只见李保明双手握铲,微微下蹲,颤动地那一堆瓷板铲进小推车里。流水线上的工人眼睛不敢离开半步,瓷砖上的裂缝,电线上的灰尘,都会使他们功亏一篑。如果这些毒瘤不及时铲除,那后果可想而知。只需要主管的一个眼神,便叫人事后生出许多懊悔与惋惜来:一个眼神是一天的劳动的消逝。李保民收好铲子,双手死死的拉住小车,一步一步的向外走出,那货车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印出的辗已辨不清方向。“咣”的一声,破碎的瓷砖倒向了它们的老巢,那瓷砖一块又一块,毫不客气地展示着它们的锋利。一步一步,那车吃着人力,艰难向前。不知往往返过多少次,李保明坐在地上,倚靠着一根被灰洗礼过的铁柱。
月光清冷,他用毛巾擦擦自己头上的汗,月光明明地照着,叫他生出一丝悲凉。他抿着手中塑料瓶里的水,不禁想起了那因癌症而去世的儿子,心中只有悲痛,难忘的,无尽的悲痛……
作为一个父亲,不善言辞,在孩子幼小时对孩子的叫骂却乎是很残忍的,但对此刻的他来说,那些父子俩相坐无言的最平淡乏味的日子,却也成了奢侈。
他看了看天,天已显出白色,夜班也将结束了。他的心松懈了下来。“人老了”他想,眼皮打着架,他与疲惫斗争,不敌,只得小咪了一会儿,以解心中忧愁与疲惫。猛地,他只觉眼前有一道阴影,睁眼一看,正是那眼神,忽如晴天之霹雳,他的心凉了一截。“原是自己有错在先,”他只得宽慰自己,“一天又白做了。”但他的心不免绞起来,可他却不敢反抗,他是多么的无力。那主管原就是想让他走的,“一个60多岁的老头不到家种种田,到这种苦地方来,活的不自在?”这理他懂得,也曾有人劝他改行,但他又有什么法子呢?只有这份工作能支撑起他的家。他是人,是需要生活的,活生生的人。
日,渐渐地升了起来。他用余光瞄见了窗户里的自己:不太清晰的脸,可见到的是清晰的花白的头发,被岁月割蚀了的黝黑的皮肤,眼里若有若无的空洞……
他又骑上了他的摩托车,这一次,是旭日,并非云霞。他长吁一口气,又穿过那人潮。风熏熏地吹着,他停到了路边,向田地走去:成片的稻子已经泛黄,八月的日光仍有些灼人,野草肆意的长着。那初生的日光投向他,他挑了一块平整的小土坡,坐在草上,就这样安静的看着远方。他看林立的高楼,看飞掠过的鸟,看成排的水泥电线杆。60岁的他想到了自己年少的日子:剃着寸头的土孩子跟着大朋友去抓知了,捉蝌蚪,折荷叶,让笑声肆意的洒在每片蓝天下,生活虽然没有那么奢侈,但小孩子哪知道什么是苦呢?他们本就是一块无暇的玉,有着最纯净的心灵,最炽热辽远的远方。“那时,真好!”他不住的想。他曾经想着的,早已成过往,如今的,如座大山:儿子的离世,儿媳的改嫁,孙子的年幼。无形中让这个60岁的,名为李保明的老人多长了几根白发。好了,他拍拍身上的泥,骑着摩托车向家中驶去。村口,那棵老树下,那片斑驳里,小孩望向那条狰狞的水泥路,抹了抹头上的汗,刹那间,眼中绽放出光彩。远处,那有些老旧的瓦房里,生出一缕炊烟。那每一块古铜鹅黄色的杂色砖,都显出时光的无情。他们堆砌起了名为家的地方,那是无声的疗养院。
他,李保明,牵着他的未来:那雀跃着的寸头小男孩,走向了那栋房子。
他并非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哥,也绝无陶渊明隐逸的愿景,却也曾有明明火光燃于心中。日子便一日一日的过着,在痛苦与丝丝甘甜中,无声无息地过着,而痛的烈火,生的希望,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明灭不断,千千万万次。
他又骑上了他的车,向那人潮,向那世俗,向那明灭不断的光驶去。